第一部 PART I002

最初的几天他们放松身心,懒散地躺在沙滩上。塞巴斯蒂安承认,说到底他还是庆幸的——到这里来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放松。他有个颇为孩子气的习惯,喜欢在沙滩上读老旧的惊悚小说。他躺在浪花间,沉浸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谋杀案》当中自得其乐,玛丽安娜则在沙滩上的遮阳伞下打瞌睡。

然后,在第三天,玛丽安娜建议他们开车到山里去看神庙。

玛丽安娜还记得儿时去探访神庙的经历,在废墟间穿梭游**,开动想象力赋予它种种魔力。她想让塞巴斯蒂安也感受一下这种体验。于是他们带上野餐用品出发了。

他们走的是一条蜿蜒的古老山路,越往山上走,路就变得越狭窄,最终只剩下一条遍地是羊粪的土路。

就在那里,在平缓的山顶上——有一座破败的神庙。

那座古老的希腊神庙用纳克索斯大理石建造,曾经光彩熠熠,如今历经风雨侵蚀,只呈现出灰扑扑的白色。三千年沧桑过后,只有寥寥几根残损的柱子矗立着,映着湛蓝的天空。

这座神庙奉祀的是代表丰收与生命力的女神得墨忒耳,以及她的女儿——冥界王后普西芬尼。这两位女神经常被共同奉祀,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母亲与女儿,生命与死亡。在希腊语中,普西芬尼被简称为“科莱”,意思是“少女”。

这个野餐点风景优美。他们把蓝色的野餐毯铺在光影斑驳的橄榄树下,取出保冷盒里的东西——一瓶长相思白葡萄酒、一个西瓜、几块希腊的鲜奶酪。他们忘了带刀,塞巴斯蒂安只好抱着西瓜像磕脑袋一样撞在岩石上。西瓜碎成几块,他们吃掉了清甜的瓜肉,把硬西瓜籽吐到一旁。

塞巴斯蒂安给了她一个邋里邋遢、黏糊糊的吻。“我爱你,”他低声呢喃,“直到永远永远——”

“永远永远。”她说着吻了回去。

野餐之后,他们在废墟间游逛,玛丽安娜望着塞巴斯蒂安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在远处的废墟间攀爬。玛丽安娜望着他,暗自向得墨忒耳和少女之神祈祷,为了塞巴斯蒂安和她自己——为他们的幸福,以及他们的爱。

就在她低声说出祈祷词的时候,一片云忽然游移过来遮住了太阳,转瞬间,塞巴斯蒂安的身影被阴影笼罩。玛丽安娜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害怕极了。

那个瞬间转瞬即逝。一秒钟后太阳再次出现,玛丽安娜也忘记了这件事。

不过,后来她自然又想起了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塞巴斯蒂安在黎明时分起了床。他穿上绿色的旧运动鞋,轻声告诉玛丽安娜他要去沙滩上跑步,吻了她一下然后离开了。

玛丽安娜躺在**,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听着屋外的风声。最初的微风渐渐变强、加速,呼号着撕扯橄榄树的树枝,晃动树枝抽打窗户,仿佛焦躁的手指在敲打窗玻璃。

有一瞬间,玛丽安娜暗自琢磨海浪有多大,塞巴斯蒂安会不会和往常一样,跑步后下水游泳。但她并不担心。他是个游泳健将,一个健壮的汉子。他是不可摧毁的,她心想。

风越来越强,打着转儿从海上吹来。然而塞巴斯蒂安依然没有回家。

玛丽安娜忍不住有些担心,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离开了房子。

她沿着石阶走下山崖,下山时紧紧地扶着岩石,生怕狂风把自己从石阶上吹落。

海滩上没有塞巴斯蒂安的踪影。风卷起粉色的沙子丢在她脸上,她不得不遮挡着眼睛搜寻。她在水里也没看见他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黑色的巨浪,翻搅着海面直到天边。

她呼唤他的名字:“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塞巴——”

但狂风把这些字句砸回她脸上。她感到自己渐渐陷入了恐慌。狂风在她耳畔呼啸,令她无法思考,狂风背后是永不止息的蝉鸣,像鬣狗的厉叫。

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更加微弱的声音,是笑声吗?

是女神冷酷、嘲讽的笑声吗?

不,停下,停下——她必须整理头绪,必须集中精力,必须找到他。他在哪里?他不可能去游泳,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去游泳。他不可能那么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

那是他的鞋子。

他绿色的旧运动鞋,整齐地摆放在沙滩上……就在水边。

那个瞬间之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玛丽安娜蹚水走进海里,歇斯底里,如女妖般哭号,尖叫着,尖叫着……

然后……万物虚无。

三天后,塞巴斯蒂安的尸体被冲上了海岸。

11

塞巴斯蒂安死后,近十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但从许多方面来说,玛丽安娜仍然留在那里,被困在纳克索斯岛的海滩上,永远无法离开。

她深陷其中无法脱身,就像曾经的得墨忒耳——哈得斯绑架了她疼爱的女儿普西芬尼,把她带到冥界做自己的新娘。得墨忒耳崩溃了,悲痛压垮了她。她一动不动,也不许别人来劝慰自己,只是坐着啜泣。自然万物都随着得墨忒耳一同哀悼:炎夏变成了寒冬,白昼变成了黑夜。大地也随她悼念,或者更确切地说,与她一同陷入哀伤。

玛丽安娜对此感同身受。而此刻,随着她离圣克里斯托弗学院越来越近,她发现自己的脚步变得越发惶恐,熟悉的街巷让她的回忆难以遏制地涌入头脑,塞巴斯蒂安的幽灵守候在每个街角。她低垂着头,不肯抬起目光,仿佛一名行走在敌军占领区的士兵,竭力不被发现。若她想要帮助佐伊,就必须振作起来。

这便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了佐伊。玛丽安娜打心底里永远不想再看见剑桥,而且事实证明,重返剑桥比她预想的更加艰难——但她愿意为了佐伊而回来。佐伊是她仅剩的全部。

玛丽安娜转了个弯,离开国王街,走上那条她无比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她沿着石子路走到路的尽头,来到一扇古老的木头大门前,抬头望去。

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大门的高度至少是她身高的两倍,镶嵌在一面爬满常青藤的古老红砖墙里。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扇门前的情景——她从希腊赶来参加入学面试,她刚满十七岁,感到自己是个渺小的冒牌货,那样害怕,那样孤单。

说来也怪,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她此刻的感受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12

眼前的圣克里斯托弗学院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玛丽安娜一直害怕再次看见它——她爱情故事的背景幕布——但幸运的是,学院的美景救了她。她的心没有破碎,而是吟唱了起来。

圣克里斯托弗学院是剑桥最古老也最美丽的学院之一,由几座直通河边的庭院和花园组成。由于几个世纪以来学院经历过多次重建与扩张,各栋建筑风格各异——哥特风格、新古典风格、文艺复兴风格都有。这是一种缺乏秩序却十分和谐的成长模式,而且在玛丽安娜看来这让它显得越发可爱。

她站在主庭院的门房办公室旁。主庭院是进门后的第一座庭院,也是最大的。整洁的绿色草坪在她眼前展开,在院子另一头与暗绿色的紫藤覆盖的墙壁相接。翠绿的花藤间点缀着白色的蔷薇,沿着砖墙向上攀缘,犹如一张精致的壁毯,一路蔓延到小教堂的外墙上。墙上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里闪烁着或绿、或蓝、或红的光亮,教堂里传来合唱团排练的声音,和谐的歌声在空中飘**。

一阵低语声——或许是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告诉玛丽安娜这里是安全的。她可以稍事休息,在这里找到她期待已久的宁静。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几乎发出了一声叹息。一种陌生的满足感突然袭来:这些墙壁、立柱和拱廊承载着漫长的岁月,却不被时间干扰或改变,在那一瞬间,她得以洞察自己的悲伤。她明白,这个充满魔力的地方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塞巴斯蒂安——它只属于它自己。他们的故事不过是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无数故事中的一个,并不比其他的故事重要许多。

她面带微笑环顾四周,感受着周围的活力。尽管不久前已经开学,但最后的准备工作仍在进行当中,空气中洋溢着触手可及的期待感,仿佛演出开始前的剧场。园丁正在草坪另一头割草。一名门房身穿黑色西装,头戴圆顶礼帽,系着一条绿色的大围裙,正举着顶端装有羽毛掸子的长杆打扫拱廊高处的旮旯,扫去蜘蛛网。还有几名门房正把木头长凳成排摆在草地上,大概是在为新生拍摄入学合影做准备。

玛丽安娜望着一个少年穿过庭院,他神情紧张,显然是个新生,父母提着大小包裹走在他身边,不停地拌嘴。她不禁怜爱地笑了。

这时,在庭院另一端,她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群身穿深色制服的警察。

玛丽安娜的笑容渐渐退去。

那群警察在院长的陪同下刚刚离开院长办公室。尽管离得很远,玛丽安娜依然看得出院长满面通红,心慌意乱。

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警察已经赶到——看来佐伊是对的:塔拉确实死了,沼泽边发现的正是她的尸体。

玛丽安娜想找到佐伊。就现在。她转身快步向下一座庭院走去。

她思绪繁乱,那个男人喊了她的名字两遍她才听见。

“玛丽安娜?玛丽安娜!”

她转过身,一个男人正向她挥手。她眯起眼睛望着他,看不清那人是谁。不过看样子他认识她。

“玛丽安娜,”那人又说道,这次的语气自信多了,“等一下。”

玛丽安娜停下脚步,等着那个男人穿过石子路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当然了,她心想,是朱利安。

玛丽安娜认出了他的笑容,这段时间他的笑容颇为出名。

朱利安·阿什克罗夫特和玛丽安娜是在伦敦进修精神疗法时的同学。她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他了,除了在电视上——他经常在新闻节目和犯罪纪录片里露脸,夸夸其谈。他的专长是法医心理学,出版了一本有关英国连环杀手与他们的母亲的畅销书。他似乎对疯狂与死亡抱有一种不太合适的兴奋感,玛丽安娜总觉得这有些令人反感。

她看着他走近。如今的朱利安年近四十,中等身材,穿着时尚的蓝色西装夹克、挺括的白衬衫和藏蓝色的牛仔裤。他的头发乱得很有章法,浅蓝色的眼睛摄人心魄,笑容精致,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他常用的笑容。他总是隐约给人一种做作的感觉,玛丽安娜心想,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格外适合上电视。

“你好,朱利安。”

“玛丽安娜,”他走近时说道,“真巧啊。我看着好像是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不会是跟警方一道的吧?”

“不是,不是。我的外甥女在这里上学。”

“噢——明白了。真遗憾,我还以为我们有机会合作呢,”朱利安对她粲然一笑,然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他们叫我来的,帮他们一把。”

玛丽安娜已经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事,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她不希望这件事得到证实,但她别无选择。

“是塔拉·汉普顿。是不是?”

朱利安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错。刚刚确认她的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

玛丽安娜耸耸肩:“她已经失踪一天多了,我的外甥女告诉我的。”

她发现自己眼中噙满泪水,连忙擦掉了眼泪。她看了一眼朱利安:“有线索吗?”

“没有,”朱利安摇摇头,“目前没有,但愿很快就会有。说实话,越早越好,因为作案手段真是残忍至极。”

“你觉得她认识凶手吗?”

朱利安点点头:“看样子很有可能。人们通常只会把这种程度的愤怒留给最亲近的人,你觉得呢?”

“也许吧。”玛丽安娜若有所思。

“我敢打赌是她的男朋友。”

“据我所知她没有男朋友。”

朱利安看了一眼手表:“我得去跟警长见面了,但你知道的,我很乐意跟你多讨论讨论这件事……或许我们可以碰头喝一杯?”他微微一笑,“玛丽安娜,见到你我真高兴。好多年没见了,我们应该叙叙旧——”

但玛丽安娜已经走开了:“不好意思,朱利安,我必须去找我的外甥女了。”

13

佐伊的宿舍在厄洛斯庭院,属于较小的庭院之一,学生宿舍环绕在长方形的草坪四周。

草坪中央立着一座已经变色的雕塑,是厄洛斯拿着弓和箭。几个世纪的风雨和锈蚀让他苍老了许多,从小天使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小老头。

庭院四周有几处楼梯,通往学生们的房间,院子的四角各矗立着一座灰色的角楼。玛丽安娜向其中一座角楼走去,抬眼望向四楼的窗口,看见佐伊正坐在那里。

佐伊没看见她,玛丽安娜立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拱形的窗子上镶有镂空的窗格,菱形的玻璃嵌在铅框里,小小的窗格把佐伊的身影切割成一幅菱形碎片组成的拼图——在那一瞬间,玛丽安娜用拼图拼出了另一幅画面:不是个二十岁的女子,而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单纯可爱,脸蛋红扑扑,梳着两根马尾辫。

玛丽安娜心中涌起对那个小女孩的无尽关切与喜爱。可怜的小佐伊,她已经有过那么多糟糕的经历,一想到自己即将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再次伤害她,玛丽安娜就心生恐惧。她摇摇头,决定不再耽搁,匆匆走进了角楼。

她沿着古旧变形的螺旋楼梯盘旋而上,来到了佐伊的房间。房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虽小却很舒适,眼下有些杂乱,衣服散落在扶手椅上,脏杯子堆在水槽里。屋里有一张写字台、一个小壁炉,飘窗前摆着靠垫,佐伊就坐在那里,书本散放在身边。

看见玛丽安娜,她惊呼一声,跳起来扑进了玛丽安娜怀里。

“你来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当然要来。”

玛丽安娜想退后一步,但佐伊不肯放开她,她只好无奈地由佐伊抱着自己。她感受到了这个拥抱中蕴含的温暖与喜爱。这样的触碰让她有种陌生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见到佐伊有多么开心。她忽然有些伤感。

除了塞巴斯蒂安,佐伊一直是玛丽安娜最喜欢的人。她在英国读寄宿学校,因此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几乎可以说是非正式地收养了她——佐伊在黄色小屋里有自己的卧室,期中假期和节假日都会跟他们一起过。她之所以在英国上学是因为她的父亲是英国人,其实佐伊只有四分之一的希腊血统。她继承了父亲的浅肤色和蓝眼睛,因此这四分之一的希腊血统并没有显现出来。玛丽安娜过去时常琢磨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显露出来——前提是它还没有被湿毛毯似的英国私立学校教育经历给闷死。

佐伊终于松开了玛丽安娜。接着,玛丽安娜用尽可能柔和的方式把塔拉的尸体身份得到确认的消息告诉了她。

佐伊瞪大眼睛望着她,听见这个消息,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淌,玛丽安娜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佐伊紧紧地抱着她,哭个不停。

“没事的,”玛丽安娜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牵着佐伊慢慢走到床边,让她坐下。等佐伊终于止住了抽泣,玛丽安娜便去泡茶。她从小水槽里拿出两只马克杯冲洗干净,又烧了一壶水。

她泡茶的时候,佐伊怔怔地坐在**,膝盖抵在胸前,眼神涣散,甚至懒得擦去面颊上滚落的泪水。她手里攥着自己老旧的毛绒玩具——一只带黑白条纹的破旧斑马。斑马少了一只眼睛,线缝也开了线——从襁褓时它就陪伴着佐伊,承受了许多**,也收获了许多喜爱,此刻佐伊拿着它,紧紧地抓着它,身体前后摇晃。

玛丽安娜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放在挤挤挨挨的茶几上,关切地看着佐伊。实际上,佐伊在青春期时曾有过严重的抑郁症,时不时便会突然痛哭,其他时间则情绪低迷、无精打采、冷淡,抑郁到连哭都哭不出。玛丽安娜觉得这种情绪比眼泪更让人难以应对。在那几年里,旁人很难触及佐伊的内心世界,但是她有这些问题也不足为怪,毕竟她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经历了痛失双亲的精神创伤。

那年四月,佐伊正在他们家里过期中假,他们忽然接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塞巴斯蒂安,他不得不转告佐伊,她的父母——也就是玛丽安娜的姐姐和姐夫在车祸中丧生了。佐伊顿时崩溃,塞巴斯蒂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自那以后他和玛丽安娜给予了佐伊大量的爱,或许可以说有些溺爱她。但玛丽安娜也曾失去过自己的母亲,她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童年时渴望的一切都给予佐伊:母爱、温暖、喜爱。当然了,这种爱是相互的,她感受得到佐伊也回赠给她同样多的爱。

终于,佐伊渐渐地战胜了悲痛,这让他们松了口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抑郁的症状越来越缓和,她又能专注学业了,到了青春期结束时,她的状态已经比刚进入青春期时好多了。不过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都不免担心佐伊难以应对大学里的社交压力,因此当她和塔拉结为好友时,他们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后来,塞巴斯蒂安死后,玛丽安娜也很庆幸佐伊有最好的朋友可以依赖。玛丽安娜自己则没有,她刚刚失去了她最爱的塞巴斯蒂安。

然而现在,失去塔拉——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失去一名好友,这会对佐伊产生怎样的影响?现在还不得而知。

“来,佐伊,喝点茶。压压惊。”

没有回应。

“佐伊?”

佐伊仿佛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唤。她抬头望着玛丽安娜,目光凝滞,眼里噙满泪水。

“是我的错,”她低声说,“她会死都是我的错。”

“别这么说。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听我说,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玛丽安娜在床边坐下,等着佐伊说下去。

“这是我的错,玛丽安娜。我本该做些什么的——那天晚上,就在我见到塔拉之后,我应该告诉别人,应该打电话报警的。如果是那样,现在她或许还活着……”

“报警?为什么?”

佐伊没有回答。玛丽安娜皱起了眉。

“塔拉对你说了什么?你说她说了一些很疯狂的事。”

佐伊的眼里又流下了泪水。她忧郁地沉默不语,身体前后摇晃。玛丽安娜知道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静静地陪着她,耐心等待佐伊按照自己的情绪放下心里的包袱。但现在时间紧迫。于是她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令人安心。

“她对你说什么了,佐伊?”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塔拉让我发过誓,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

“我能理解,你不想背叛她对你的信任。但恐怕现在已经太晚了。”

佐伊望着她。玛丽安娜看着她的面庞,面颊红润,眼睛瞪得溜圆,她看见的是一个孩子的眼睛:一个惊恐的小女孩,心中藏着一个难以按捺的秘密,她不愿再保守这个秘密,却由于恐惧而不敢开口。

然后,佐伊终于放弃了:

“前天晚上,塔拉到我房间来找我。她当时一团糟。她可能嗑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她情绪非常差……然后她说她很害怕……”

“害怕?怕什么?”

“她说——有人要杀她。”

玛丽安娜盯着佐伊看了一秒钟。“你接着说。”

“她让我向她保证,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说一旦我说出去,被那个男人发现,他肯定会杀了她的。”

“‘那个男人’?她说的是谁?她说没说是谁威胁要杀她?”

佐伊点点头,但是没有回答。

玛丽安娜重复了一遍问题。“是谁啊,佐伊?”

佐伊摇摇头,不确定地说:“她听起来太疯狂了——”

“不要紧,你告诉我就好。”

“她说——是这里的一位老师,一位教授。”

玛丽安娜眨眨眼,吃了一惊。“这里?圣克里斯托弗学院?”

佐伊点点头。“对。”

“我懂了。他叫什么名字?”

佐伊停顿了一会儿。她说话的声音很低。

“爱德华·福斯卡。”

14

不到一个小时后,佐伊把这件事向萨杜·桑加警长复述了一遍。

警长征用了院长的办公室。这是个宽敞的房间,俯瞰主庭院。一侧的墙边立着雕花精美的红木书架,架子上摆放着皮面书。其他几面墙上挂着历任院长的肖像,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望着警员们。

桑加警长坐在宽大的写字台背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年纪五十出头,眼睛乌黑,花白的络腮胡修剪得很短,衣着利落,穿一件灰色的西装外套,打着领带。由于他是锡克教徒,所以头上缠着一块头巾,颜色是显眼的宝蓝色。他举止庄严,不怒自威,却隐约透着一种紧张感,神情不安而急切,不是在抖脚就是在敲手指。

在玛丽安娜看来,警长有些恼火。她感觉他并没有认真听佐伊说话,看样子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没把佐伊说的话当回事,玛丽安娜心想。

但她猜错了。他其实听得很认真。他放下茶杯,黑色的大眼睛紧盯着佐伊。

“她告诉你这些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他说,“你相信她吗?”

“我也不知道……”佐伊说,“她的状态很差,你知道的,她吸了东西。但她总是嗑这样那样的药,所以……”佐伊耸耸肩,略作思索又说道,“我的意思是,她说的话太反常了……”

“她说没说福斯卡教授为什么威胁要杀掉她?”

佐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她说他们上过床,后来吵架了之类的……塔拉威胁他说要告诉学院,让他丢饭碗。于是他就说,要是她敢说出去……”

“他就要杀掉塔拉?”

佐伊点点头,吐露了这个秘密她似乎也松了口气。“没错。”

警长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他突然站起身。

“我得去跟福斯卡教授谈谈。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好吗?还有,佐伊,我需要你配合做一份笔录。”

他离开了房间,他不在的时候,佐伊向一名职级较低的警员重复了自己说过的话,警员做了记录。玛丽安娜不安地等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一小时过去了,桑加警长终于回来了。他重新坐下来。

“福斯卡教授非常配合,”他说,“我也记录了他的陈述。而他说在塔拉遇害的时间——晚上十点,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课,上课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有六名学生参加。他把学生的名字告诉了我,我们目前已经与其中两名学生谈过话,两个人都证实了他的说法,”警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佐伊一眼,“因此,我不会指控教授犯了罪,而且我相信,尽管塔拉说过那样的话,但他与塔拉的死没有关系。”

“知道了。”佐伊低声说。

佐伊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腿。玛丽安娜觉得她看上去满心忧虑。

“我想问你,你对康拉德·埃利斯都有哪些了解?”警长说,“据我所知,他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住在城里。他是塔拉的男朋友吗?”

佐伊摇摇头:“他不是她男朋友。他们有来往,仅此而已。”

“好的,”警长看了看自己的笔记,“看样子他有两次犯罪记录——一次是贩毒,还有一次是恶意伤害……”他看了佐伊一眼,“另外他的邻居曾听见他们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

佐伊耸耸肩:“他的日子过得一团糟,塔拉也是……但如果你是在怀疑他的话,他绝对不会伤害塔拉的。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人。”

“嗯……一听就是个好小伙。”警长的神情并不信服。他喝光茶水,重新拧上了壶盖。

到此为止,玛丽安娜心想。

“你知道吗,警长,”她为佐伊感到不平,说道,“我认为你应该重视她的意见。”

“不好意思,”桑加警长眨眨眼,玛丽安娜忽然开口,似乎让他很惊讶,“我忘了,”他说,“你是哪位?”

“我是佐伊的姨妈,也是她的监护人。而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是她的代言人。”

桑加警长似乎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依我看,你的外甥女完全可以自己发言。”

“是这样的,佐伊看人很准。她一向如此。既然她了解康拉德,而且认为他是清白的,那你就应该重视她的意见。”

警长脸上的笑容退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我跟他谈过话,我自会做出判断的。我必须澄清一下,这个案件由我负责,而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发号施令——”

“我没有对你发号施令——”

“也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说话。因此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妨碍我的行动,也不要妨碍我进行调查。明白吗?”

玛丽安娜正要争辩——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完全明白。”她说。

15

离开院长办公室之后,佐伊和玛丽安娜走过庭院另一头的柱廊——十二根大理石立柱支撑起楼上的图书馆。柱子非常古老,已经变了颜色,表面的裂纹仿佛一条条血管。它们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女人在其间漫步,不时被投上阴影。

玛丽安娜伸手揽住佐伊,说道:“亲爱的,你没事吧?”

佐伊耸耸肩。“我——我也不知道。”

“你说,塔拉有没有可能对你说了谎?”

佐伊的表情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我——”

佐伊突然浑身僵住,不肯再往前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男人,他从柱子背后走出,来到她们面前。

他在她们面前站定,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定定地看着佐伊。

“你好,佐伊。”

“福斯卡教授。”佐伊说着,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没事吧?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没缓过神来。”

玛丽安娜注意到他讲话带着美国口音,语气轻快,抑扬顿挫,字词的边角略带一点英国化的发音方式。

“真难为你了,”他说,“我真同情你,佐伊。你肯定非常难过——”

他语气热忱,看上去是发自内心地同情她。他向佐伊伸出手,而她下意识地略微后退了一步。玛丽安娜注意到了佐伊的动作,教授也注意到了,略带尴尬地看了佐伊一眼。

“听我说,”他说道,“我想把我对警长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应该亲耳听我说——就现在。”

福斯卡完全没有理会玛丽安娜,径自对着佐伊说话。他讲话时,玛丽安娜打量着他。他比她预想的要年轻,而且英俊得多。他四十出头,个子很高,身材健美,面容有棱有角,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眼睛、黑色络腮胡、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凌乱的一团。他身穿黑色的学院式长风衣,衬衫没有掖进裤腰,颈间松松地系着一条领带,整个人透着一种拜伦式的叛逆而浪漫的魅力。

“真实情况是,”他说道,“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够恰当。佐伊,塔拉很难完成她的学业——我敢说你也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尽管我反复督促她出勤、完成课业,但她其实还是有着挂科的风险。她根本不给我帮助她的余地。我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我说我不清楚这其中是否有毒品的因素,还是与情感问题有关,总之她今年的表现实在不够让她升入下一学年。我让她申请重修去年的课程。要么她主动申请重修,要么就得留级。”

他摇摇头,似乎身心俱疲:“我告诉塔拉这些话的时候,她变得很歇斯底里。她说她父亲要是知道,肯定会杀了她。她哀求我改主意,我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就转变了态度。她变得言辞非常激烈,开始威胁我,说要毁掉我的事业,让学校炒掉我,”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就是她做出的尝试。她对你说的一切——有关男女关系的指控——显然是在试图抹黑我的名声。”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决不会跟我的任何一名学生发生关系——学生给予了我信任,这是最令人作呕的背叛行为,也是对权威的滥用。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欢塔拉这孩子,正因如此,她说出这样的话才叫我格外伤心。”

尽管不愿相信,玛丽安娜还是发现福斯卡说的话极其令人信服。他的行为举止没有丝毫撒谎的迹象,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符合情理。塔拉谈及自己的父亲时总是很忐忑,佐伊去塔拉家位于苏格兰的庄园做客之后也曾说过塔拉的父亲是位不苟言笑的东道主——甚至可以用严苛来形容。玛丽安娜完全想象得出他对于塔拉留级的反应,她也能想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足以使塔拉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甚至不惜闹个鱼死网破。

玛丽安娜瞥了佐伊一眼,想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神情令她难以揣测。佐伊显然很紧张,盯着石板地面,神色有些不自在。

“希望我的解释能够澄清误会,”福斯卡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协助警方抓到凶手。我建议他们调查一下康拉德·埃利斯,就是那个跟塔拉有来往的男人。无论怎么看,那家伙都不像好人。”

佐伊没有回答。福斯卡盯着她。

“佐伊?我们和好了对吗?说实话,现在我们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怀疑我做这种事实在是在给我添乱。”

佐伊抬起头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说。

“那就好,”但是看样子他似乎并不完全放心,“我该走了。回头见。照顾好自己,好吗?”

福斯卡这时才第一次看向玛丽安娜,他向她点点头致意,然后转身走开,消失在了柱子背后。

沉默一阵后,佐伊转向玛丽安娜,神情有些忧虑。

“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怎么办呢?”

玛丽安娜稍加思索:“我去跟康拉德谈谈。”

“怎么谈?你也听见警长说的话了。”

玛丽安娜没有回答。她看见朱利安·阿什克罗夫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望着他穿过庭院。

她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主意。”

16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玛丽安娜设法在警察局见到了康拉德·埃利斯。

“你好,康拉德,”她说,“我叫玛丽安娜。”

与桑加警长谈话后,康拉德立即被拘捕了。尽管既没有直接证据也没有间接证据,但警方确信康拉德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塔拉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晚上八点,门房主管莫里斯先生看见她走正门离开了学院。康拉德则说他一直在自己的公寓里等着塔拉,但她迟迟没来——不过康拉德口说无凭,他整个晚上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经过一番彻底的搜查,警方依然没能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作案工具。他的衣服和私人物品都被送到法医处进行检验,警方希望通过这些东西找到康拉德与这场谋杀之间的联系。

玛丽安娜没想到朱利安居然很乐意带她跟康拉德见面。

“我可以用我的通行证带你进去,”朱利安说,“我正好要去做精神评估,你愿意的话可以旁听,”他说着对她使了个眼色,“只要我们不被桑加发现就好。”

“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朱利安似乎很是为自己的小花招而得意。他们走进警察局,他要求把康拉德·埃利斯从拘留室带出来,又向玛丽安娜使了个眼色。

几分钟后,他们跟康拉德一同坐在了讯问室里。这个房间阴冷,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待在里面叫人浑身难受——不过这或许正是这个房间的用意所在。

康拉德有瞬间的困惑,眼里有种黯淡的神采,他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佐伊——塔拉的朋友?”

“没错。她想告诉你她非常抱歉——关于塔拉的事。”

“她这人不错,佐伊……我挺喜欢她的。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些人?”

“塔拉的朋友,”康拉德拉长了脸,“我叫她们巫婆。”

“真的吗?你不喜欢她的朋友们?”

“是她们不喜欢我。”

“这是为什么?”

康拉德耸耸肩,脸上没有表情。玛丽安娜本以为能够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情绪化的反馈,好帮助她更好地解读他这个人——却什么都没得到。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患者亨利,他也有着跟康拉德同样的迷蒙神情,那是多年来不断地喝酒、吸毒造成的后果。

康拉德的外表对他很不利——这正是一部分问题所在。他行动迟缓、身形高大、皮肤上布满文身。但佐伊说得对,他身上带有一种亲善感,一种温和的气质。他说话时语速很慢,语气有些困惑,看上去似乎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处境。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是我伤害了她?我没有伤害她。我——我爱她。”

玛丽安娜瞥了朱利安一眼,想看看他对此有何反应。看样子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康拉德各种唐突的问题,关于他的生活、他的成长环境——时间越长,这次谈话就变得越折磨人,康拉德的前景也越发不乐观。

尽管如此,玛丽安娜却越来越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没有撒谎,这是个心碎的男人。谈话过程中他一度被朱利安的问题耗得筋疲力尽,情绪崩溃,双手撑着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谈话结束后,玛丽安娜又开口了。

“你认识福斯卡教授吗?”她问,“塔拉的导师?”

“认识。”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通过塔拉吗?”

他点点头:“我给他弄过几次东西。”

玛丽安娜眨眨眼睛。她看了朱利安一眼:“你是说毒品吗?”

“哪种毒品?”朱利安问。

他耸耸肩:“看他想要哪种。”

“这么说你经常跟他见面了?跟福斯卡教授?”

“你怎么看待他和塔拉的关系?你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这个嘛,”康拉德说着耸耸肩膀,“我是说,他暗恋她,不是吗?”

玛丽安娜跟朱利安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吗?”

玛丽安娜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朱利安突然结束了谈话。他说收集到的信息足够他完成报告了。

“希望这些对你有帮助,”离开警察局时朱利安说,“他怪会表演的,是不是?”

“相信我,玛丽安娜,他的眼泪都是在做戏而已,不然就是在自怜。这些招数我全都见过。等你做这一行的时间跟我一样长,你就会发现所有案件都非常相似,几乎令人沮丧。”

玛丽安娜望着他:“他卖毒品给福斯卡教授,你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关注吗?”

朱利安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偶尔买点大麻并不代表他就是杀人凶手。”

“那康拉德说福斯卡暗恋塔拉呢?”

“那又怎么了?说实话她确实很漂亮。你认识她,不是吗?她为什么要跟那个白痴纠缠不清呢?”

玛丽安娜伤感地摇摇头:“我猜她只是把康拉德当作了一种寻求了结的方式。”

“你是说毒品?”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点点头。

朱利安看了她一眼。

“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还是你想喝一杯再走?”

“我没时间,我得赶回学校去。六点钟他们要为塔拉做一次特殊的礼拜。”

“好吧,那就改天晚上?”他说着挤挤眼,“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别忘了。那就明晚?”

“恐怕到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天就走。”

“好吧,那我们改日再约。实在不行我总可以追到伦敦去找你。”

朱利安笑了——但玛丽安娜注意到他的眼睛没有笑。他的眼神依然冷漠、坚硬、不近人情。说不清为什么,他打量玛丽安娜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

他们回到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玛丽安娜终于得以脱身,她这才松了口气。

17

六点钟,悼念塔拉的礼拜在小教堂举办。

学院的小教堂建于1612年,用石头和木头建成,有乌黑的大理石地面,蓝、红、绿相间的彩绘玻璃窗色彩鲜艳,描绘了圣人克里斯托弗的生平事迹。高挑的模制天花板上装饰着带纹章的盾牌和用金粉描绘的拉丁语箴言。

长椅上坐满了教职工和学生,玛丽安娜和佐伊坐在靠前的位置,塔拉的父母与院长和校长坐在一起。

塔拉的父母——汉普顿勋爵夫妇从苏格兰飞过来辨认了尸体。玛丽安娜忍不住想象他们一路上的心情会多么痛苦,从遥远的乡间庄园开许久的汽车来到爱丁堡机场,再飞到斯坦斯特德机场,漫长的旅途给了他们充足的思考时间——希冀、恐惧与担忧——通往剑桥太平间的最后一段旅程残酷地解开了他们心中的悬念:他们终于得以与女儿团聚,也得知了她的遭遇。

汉普顿勋爵夫妇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表情扭曲。玛丽安娜专注地望着他们——她还记得那种感觉:仿佛被投进了冰柜,冰冷、被震惊到麻木。那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而与随后的感受相比,这个阶段可谓幸福,等到冰霜溶解、震惊消退以后,他们才会对这场巨大的失去有切身的体会。

这些人就是塔拉的朋友吗,玛丽安娜暗自琢磨,康拉德讨厌的那些人?那些“巫婆”?

礼拜开始,庄严的沉寂笼罩了参加悼念活动的人们。伴着管风琴的乐声,男童合唱团手捧蜡烛,唱着拉丁语的圣歌列队走来,他们身穿红色长袍,颈间围着白色的蕾丝褶领,天使般的歌声在幽暗的教堂里盘旋。

这场礼拜并不是葬礼,真正的下葬仪式将在苏格兰举办。遗体没有放在这里供人们哀悼。玛丽安娜想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肢体破碎,独自躺在太平间里。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所爱之人被送回她身边的场景,在纳克索斯岛一家医院里的混凝土停尸台上。玛丽安娜见到塞巴斯蒂安的尸体时,他还是湿漉漉的,水滴在地上。他的头发和眼睛上沾着沙子。他的皮肤上有洞,是被鱼吃掉的小块皮肉。他少了一个指尖,被海洋夺去了。

见到那具毫无生机、蜡像般的尸体的那一刻,玛丽安娜立刻知道那不是塞巴斯蒂安。那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塞巴斯蒂安已经走了——可是他去哪儿了呢?

在他死后的许多天里,玛丽安娜是麻木的。她长时间地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里,无法接受,或者说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触碰,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哪儿?她不断地思考。他去了哪里?

接着,现实开始逐渐渗入她的头脑,她经历了迟来的崩溃——泪水仿佛决了堤,奔涌着落下,一道悲伤的瀑布,冲走了她的生活以及她对自我的认知。

再后来——愤怒来了。

熊熊燃烧的怒火、盲目的狂怒几乎要吞噬她和她周围的所有人。玛丽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寻求肉体上的痛苦——她想猛烈地攻击人、伤害人,大多数情况下,她攻击的对象是她自己。

她怪自己——当然了,是她非要到纳克索斯岛去。假如他们按照塞巴斯蒂安的想法留在伦敦,他现在还活着。

她也怪塞巴斯蒂安。他怎么能如此莽撞,竟敢在那样的天气里下海游泳,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玛丽安娜白天过得很糟糕,夜晚则更甚。起初噩梦反复出现,其中充斥着沉船、火车事故、洪水之类的灾难,但只要吞下足够多的酒和安眠药,她就能通过药物得到暂时的庇护。她会梦见无穷无尽的旅途——她长途穿越北极荒凉的各种地貌,在冰冷的风雪中艰难跋涉,永不停止地寻找着塞巴斯蒂安,却永远无法找到他。

“你很富有,”他说道,又无情地补上一句,“而且没有孩子需要抚养。你为什么不出国呢?去旅行?看看世界?”

考虑到贝克医生上次建议玛丽安娜去旅行以她丈夫的死而告终,这一次她选择了不听从他的意见,而是躲进了想象世界。

她会闭上眼睛,想象纳克索斯岛的那座破败的神庙,肮脏的白色石柱映衬着蓝天,她会想起自己对少女之神的低声祈祷——为他们的幸福、他们的爱。

她错在哪里?是她不经意间冒犯了女神吗?难道是普西芬尼嫉妒?抑或她对那个英俊的男人一见钟情,于是把他据为己有,像她自己曾经被掳走那样把他带去了冥界?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这样更容易接受些——把塞巴斯蒂安的死归结于超自然现象,归结于女神的任性举动。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可能——塞巴斯蒂安的死毫无意义、完全随机、没有任何深意——这让她无法接受。

停下,她心想,打住,停下。她感到悲哀,自怜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擦掉了眼泪。她不想失态,起码不能在这里。她必须出去,离开教堂。

“我去透透气。”她低声对佐伊说。

佐伊点点头,简短地、鼓励似的捏了捏她。玛丽安娜站起身,匆匆走出了教堂。

离开幽暗而拥挤的教堂,来到空旷的庭院里,她立刻感到轻松多了。

四周无人,主庭院沉默而平静。天色已暗,只有庭院里散布的路灯柱发出的光圈映亮了幽暗的夜色。浓重的雾气在河面腾起,渐渐弥漫在学院里。

玛丽安娜擦去泪水,抬头望着夜空。那么多星星,在伦敦难觅踪影,在这里却如此闪亮——无尽的黑暗中散布着数十亿颗闪耀的钻石。

他一定就在其间的某个地方。

“塞巴斯蒂安?”她轻声呢喃,“你在哪里?”

她侧耳细听,望着夜空,期待着某种征兆——一颗流星、一片遮蔽月亮的流云——某种迹象,任何迹象都行。

然而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18

礼拜结束后,人们在院子里徘徊不去,三三两两地闲谈。玛丽安娜和佐伊站在人群之外,玛丽安娜简短地把她和康拉德见面的事告诉了佐伊,佐伊也同意她的看法。

“看见没?”佐伊说,“康拉德确实是无辜的。不是他干的。我们得想办法帮助他。”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敢肯定除了康拉德,塔拉还在跟别人上床。她暗示过几次……或许她的手机里会有线索?或是电脑?我们去她的宿舍试试看——”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们不能那么做,佐伊。”

“为什么不行?”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事交给警方去做。”

“可是你也听见警长说的话了。他们不会调查的——他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塞巴斯蒂安还在就好了,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玛丽安娜接受了这句当中蕴含的委婉指责。“我也希望他在,”她顿了顿,“我在想,你跟我回伦敦住几天怎么样?”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佐伊惊异地看着她。

“什么?”

“离开这里说不定会有帮助。”

“我不能就这样逃避,这样一点儿用也没有。你觉得塞巴斯蒂安会说这样的话吗?”

“不会,”玛丽安娜突然烦躁起来,“但我不是塞巴斯蒂安。”

“不是,”佐伊也跟着烦躁起来,“你确实不是。塞巴斯蒂安会希望你留下来,那才是他会说的话。”

玛丽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决定问佐伊一件事——一件自从她们昨晚通完电话后就一直困扰着她的事。

“佐伊,你确定……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关于什么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关于塔拉。我总是在想——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佐伊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移开了目光。玛丽安娜依然心存疑虑,还是放心不下。

“佐伊,你信任我吗?”

“这种问题就不用问了。”

“那你听我说,这很重要。你有事情瞒着我,我看得出来,我感觉得到,所以请你相信我。拜托——”

佐伊犹豫了一会儿,动摇了:“玛丽安娜,听我说——”

然而就在这时,佐伊向玛丽安娜身后望去,不知看见了什么东西——这让她立刻止住了话头。在那个瞬间,佐伊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古怪、充满恐惧的眼神,转瞬即逝。她把视线移回玛丽安娜身上,摇了摇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

玛丽安娜转过头想看佐伊究竟看见了什么,站在教堂门口的正是福斯卡教授和他的随行人员——那几个身着白色长裙的漂亮女生,他们压低声音沉浸在彼此的交谈中。

福斯卡正在点烟,他的目光穿过烟雾遇见了玛丽安娜的目光——有一瞬的工夫,他们彼此目光相接。

接着,教授离开交谈的小圈子,面带微笑地向她们走来。他越走越近,玛丽安娜听见佐伊轻声叹了口气。

“你好,”来到她们身边,他说道,“我还没正式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叫爱德华·福斯卡。”

“我知道你是谁,佐伊跟我说过你的事。对于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

“噢,”玛丽安娜有些意外,“谢谢你。”

“我也为佐伊感到心痛,”他说着看了佐伊一眼,“失去了她的姨夫,现在又要因为塔拉而经历同样的痛苦。”

佐伊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躲避着福斯卡的眼神。

这其中有些事情佐伊没说出口——她在回避某些事情。玛丽安娜忽然意识到佐伊害怕这个人。这是为什么呢?

玛丽安娜完全不觉得福斯卡是个危险人物。在她看来,他极其真诚,富有同情心。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我为所有的学生感到心痛,”他说,“这会让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院的学生都深感悲痛。”

佐伊突然转头对玛丽安娜说道:“我得走了——我答应跟几个朋友见面喝杯酒。你想一起来吗?”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答应过去看望克拉丽莎,我一会儿去找你。”

佐伊点点头,走开了。

玛丽安娜回头看了一眼福斯卡——令她吃惊的是,他已经离开了,正迈着大步穿过庭院。

只有他先前站着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烟味,在空中缠绕、盘旋,最终彻底消失。

19

“跟我说说福斯卡教授吧。”玛丽安娜说。

克拉丽莎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把琥珀色的茶水从银茶壶里倒进两只精致的陶瓷茶杯。她把杯子和茶碟递给了玛丽安娜。

“福斯卡教授?你怎么会问起他呢?”

玛丽安娜决定还是不要说得太详细的好。“没什么,”她说,“佐伊提到过他。”

克拉丽莎耸耸肩:“我跟他不算太熟——他来这里才几年的工夫。头脑一流,美国人,博士是在哈佛跟着罗伯逊读的。”

她走到玛丽安娜对面,在窗边那把褪了色的柠檬绿色扶手椅上坐下来,慈爱地对她笑笑。克拉丽莎·米勒教授已年近八十,蓬乱的银发遮蔽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她身穿白色丝绸衬衫、粗花呢短裙和一件针脚织得很松的绿色开衫——这件衣服很可能比她大多数学生的年纪都要大。

克拉丽莎是玛丽安娜上学时的辅导老师。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教学大多是导师和学生一对一的形式,上课地点通常在导师的房间。只要过了中午,甚至更早,讲师就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提供酒水。克拉丽莎总会从学院地下那座迷宫似的酒窖里取出一瓶上好的博若莱葡萄酒,在传授文学知识的同时也传授品酒知识。

这就意味着辅导课里掺进了一丝人情味,导师和学生之间的界线渐渐模糊——师生会彼此倾吐心声,关系也随之变得亲密。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希腊女孩让克拉丽莎深受触动,或者说令她感到好奇。玛丽安娜就读于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日子里,克拉丽莎总像母亲般关怀她。站在玛丽安娜的角度来说,克拉丽莎激励着她——不仅仅因为这位教授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领域里取得了杰出的学术成就,更是因为她的学识以及她对于传授知识的热情。克拉丽莎的耐心与善意——以及偶尔发的脾气——也意味着玛丽安娜对她的印象比其他任何导师都更深刻。

“我听说福斯卡教授也带塔拉?”玛丽安娜说。

克拉丽莎点点头:“没错,他确实带她。可怜的姑娘……我知道他很关心她。”

“是吗?”

“没错,他说塔拉的成绩很难支持她完成学业,还说她有不少麻烦,”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是啊,是啊,确实。”

玛丽安娜呷了一口茶,望着克拉丽莎往烟斗里装烟草。那把烟斗十分精美,是用深色樱桃木雕成的。

抽烟斗是克拉丽莎跟着她的亡夫养成的习惯。她的房间里总弥漫着烟雾和烟草那种辛辣、刺鼻的气息。多年来,这种气味已经浸入墙壁,浸透了书本的纸张,浸入了克拉丽莎体内。有时候这味道很冲,而且据玛丽安娜所知,过去曾有学生反对克拉丽莎在上辅导课的时候抽烟斗——最后克拉丽莎不得不与时俱进,遵照新的健康与安全标准行事,不再把自己的习惯强加在学生身上了。

不过玛丽安娜并不介意,实际上,直到此刻坐在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这种气味。当她在校园以外的世界偶然碰见别人抽烟斗时,总会立刻感到安心,那刺鼻、幽暗、滚滚升腾的烟雾让她联想到智慧与学识——以及善意。

克拉丽莎拿起烟斗抽了几口,隐没在烟雾背后。“这件事太令人费解了,”她说,“我非常茫然,你知道吗?这件事提醒了我,我们在这座象牙塔里的生活多么与世隔绝——幼稚,或许可以说我们对大千世界中的种种恐怖抱有一种任性的无知。”

玛丽安娜心底里是同意这种看法的。阅读生活并不能让你为真正的生活做好准备,这个道理是她通过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学会的。但她没有这样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暴力行径太骇人了,实在令人费解。”

克拉丽莎用烟斗指着玛丽安娜。她经常把烟斗当成教具,烟草四散飞落,燃烧的烟灰落在地毯上,烧出一个个黑洞。“你知道吗,希腊语里曾经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愤怒。”

玛丽安娜顿时好奇起来:“是吗?”

“Menis,英文没有能够与之准确对应的词。你还记得吗,荷马在《伊利亚特》的开篇写道‘μη?νιν ??ειδε θεα? Πηληι?α?δεω Α?χιλη?ο?’——‘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menis)’[4]。”

“啊,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玛丽安娜点点头:“一种疯狂的状态,没错……确实很疯狂。”

克拉丽莎把烟斗放在一只银质小烟灰缸里,对玛丽安娜微微一笑:“亲爱的,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你肯定能帮上大忙。”

“我只住一晚,我只是来看看佐伊。”

克拉丽莎看上去有些失落:“仅此而已?”

“是这样的,我必须回伦敦去,我还有患者——”

“这是自然,可是……”克拉丽莎耸耸肩,“你不考虑多待几天吗?就当是为了学院?”

“我不知道怎么能帮得上忙。我是个心理治疗师,不是侦探。”

“这我知道,但你是个专注于团体治疗的心理治疗师……这件事不正是整个团体的心病吗?”

“没错,可是——”

“你还曾是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生——这使得你拥有警察所不具备的洞察力和理解力,无论他们多么用心良苦。”

玛丽安娜摇摇头,被推到这个位置上,她不免感到心烦:“我不是犯罪学家。这真的不是我的研究范围。”

克拉丽莎显得很失落,但她没有发表意见。她盯着玛丽安娜看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刚想起,我还没问过你的感受。”

“什么感受?”

“回到这里——却没有塞巴斯蒂安的陪伴。”

这是克拉丽莎第一次提起他。玛丽安娜不免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一定很别扭吧?”

玛丽安娜点点头:“‘别扭’这个词很恰当。”

“蒂米[5]死后,我也感到很别扭。他总是在我身边——然后,突然间,他不在了。我总以为他会从某个柱子背后蹦出来吓我一跳……直到现在我还会这么想。”

克拉丽莎和蒂莫西·米勒教授的婚姻持续了三十年。他们是剑桥出名的古怪伉俪,总是大步流星地并肩走在镇上,热切地交谈,胳膊底下夹着书本,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梳理,有时连袜子也凑不成对。直到十年前蒂米去世,他们都是玛丽安娜见过的最幸福的夫妻。

“会好起来的。”克拉丽莎说。

“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保持向前看。千万不要总是回顾过去,看着身后。多想想未来。”

玛丽安娜摇摇头:“说实话,我实在看不见未来……我看见的东西很有限,全都……”她搜刮着词句,忽然想起来了,“在帷幕之后。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在帷幕之后,在帷幕之后——’”

“丁尼生,”克拉丽莎不假思索地说,“《悼念集》——第五十六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生命如灯芯草篓般微不足道!/唉,但愿有你安慰和祝福的声音!/答案或补救的希望何在?/在帷幕之后,在帷幕之后。”

玛丽安娜悲伤地点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句。”

“可惜近些年他被低估了,丁尼生,”克拉丽莎微笑着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既然你今晚要住在这里,那我们得给你安排个房间才行。我来给门房打电话。”

“谢谢你。”

“等一下。”

老妇人费力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她的手指抚过一道道书脊,终于找到了那本书。她从书架上取下书,放在玛丽安娜手里。

“拿着,蒂米死后我在这本书里得到了许多慰藉。”

那是一本薄薄的皮面书。封面上写着:“悼念集,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著”,压凸的金色字母已经褪色。

克拉丽莎目光坚定地望着玛丽安娜:“读一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