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恶战

勇,志之所以敢也。

——《墨子·经上》

郦诺等人刚一冲到西北角的城墙下,便听到城外树林中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显然是前来接应的仇叔他们和禁军骑兵交上手了。

“诺姐,我爹他们肯定被缠上了,怎么办?”仇芷薇大为焦急。

“先把上面这些人解决了再说。”郦诺说着,率先从石阶冲了上去。

城墙上的十来个守卫根本不是郦诺等人的对手,只不过一盏茶工夫,便悉数被解决掉了。雷刚等人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五六条长绳,一头系在城垛上,另一头从城墙上抛了下去。可是,还没等他们动身撤离,又有一大批禁军步兵从北门方向沿城墙杀了过来,看上去足有百人之多。

双方即刻陷入混战。

由于兵力悬殊,郦诺一方很快就有七八人倒在了血泊中。雷刚、牛皋、许虎三人在前面拼命抵挡,大声叫郦诺先撤。然而在混战中,禁军一方已将那些绳索一一砍断,彻底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城外树林中,战斗也依旧胶着,仇叔等人压根腾不出手来接应他们。

“旗主!”孔禹好不容易杀到郦诺身边,急迫道,“跟属下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诺姐,赶快跟刑天走!”仇芷薇也瞪着血红的眼睛道,“大伙没必要死在一块!”

郦诺阴沉着脸奋力砍杀,却不回话。

孔禹和仇芷薇对视了一眼,瞬间达成默契,旋即一左一右架起郦诺,飞快冲下了城墙。郦诺心中连连苦笑,只好道:“行了,放我下来吧,我走还不行吗?”

二人不放心,又强行把她架到了城墙附近的树林中,才把她放下。

“诺姐,你保重。”仇芷薇说完,返身又要杀回去。郦诺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你若死在这儿,让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仇芷薇无奈,气得连连跺脚。

随着搜捕的全面展开,陵寝北面的园林陷入了一片混乱。

一队队禁军步骑往来驰骋、匆忙奔走,对散布在园林中大大小小的数百座木屋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并将所有男女杂役从屋中驱赶出来,全部集中一处,以便验明身份。

张次公策马立在园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环视着从四面八方押过来的那些衣冠不整、满脸惊惶的杂役,脸上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

“将军,”陈谅在一旁道,“我看这回,这帮该死的墨家刺客是插翅难飞了。”

张次公得意一笑。

突然,一名骑兵从前方的树林中飞驰而来,高声禀报:“将军,西北角发现情况!”

张次公神色一凛,策马迎了上去:“说清楚,什么情况?”

“禀将军,”骑兵转眼已到目前,“西北角发现两伙身份不明之人,一伙在城外的树林中,另一伙在城墙上,都被咱们截住了,现正在顽抗!”

话音未落,张次公便已用力甩下马鞭,身下坐骑一声长嘶,疾驰而出。陈谅连忙带上一队骑兵紧紧跟随。

就在张次公率部赶往西北角的同时,在他左侧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有两名禁军步兵遭到了袭击,血溅当场。袭击者共有三人,其中两人迅速换上了他们身上的甲胄……

祾恩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九五之尊”之意,气势雄伟。

大殿的所有构件全部采用楠木,不加修饰,并由六十根粗壮的楠木大柱支撑整个殿顶。大殿北首陈设着灵座、龛帐、神牌、册宝、衣冠、御榻、香案等,两厢则陈列着编钟、建鼓、竽、笙、瑟、琴等乐器。

公孙弘坐在东首的一张坐榻上,与青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着聊着自然就把话题转到了张次公所谓的“故人”上。

“张次公有没有跟你说,你很像他的一位故人?”公孙弘问。

“有。”青芒一笑,“他还说,那位故人失踪了。”

“哦?”公孙弘有些意外,“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会尽快找到那位故人,让他和卑职认识一下。”

公孙弘看着青芒:“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对此很是期待。”

“你有没有觉得,张次公是话里有话?”

“是的。”青芒从容道,“卑职也觉得,张将军对卑职好像挺感兴趣。”

公孙弘若有所思地一笑:“咱们宅子里的人,对你好像也都很有兴趣。”

“也许在他们看来,卑职有些来路不明吧,而且一来就当了您的门尉,更是不合常理。”青芒也笑了笑,“所以张将军也罢,其他人也罢,难免会感到怀疑,或者是羡慕和嫉妒。卑职觉得,这都是人之常情,卑职能理解他们。”

“那你自己觉得,你算不算来路不明?”公孙弘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

“这个问题,卑职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卑职对丞相的忠心以及丞相对卑职的看法。”青芒躬身一揖,“至于张将军对卑职,可能有些误解,但卑职相信,日久见人心。假以时日,张将军对卑职的误解自然会消除。说不定将来,他和卑职还能成为朋友呢。”

公孙弘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哈哈一笑:“那是,你跟张次公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本相倒也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什么芥蒂。”

郦诺和仇芷薇穿着禁军甲胄,跟着孔禹绕过陵寝,快步来到祾恩殿北面,蓦然发现大殿后门站着许多侍卫。

三人同时止步,闪身到一棵大树后面。

“糟了!”孔禹眉头一紧,“那些人好像是丞相侍卫,看来公孙弘也到了。”

仇芷薇一听,当即怒道:“这老贼还敢来?咱也别躲了,索性取了他的狗头!”

郦诺观察着大殿的情况,沉吟不语。

“现在大殿至少有几十名侍卫,不能莽撞。”孔禹道。

“那你说怎么办?进也不得退也不能,难道在这里等死?”仇芷薇焦躁不安。

“我是在想,能不能带你们混出去……”孔禹蹙眉思索。

“太难了。”郦诺终于出声,“总共有三道院门、一道陵门、一道城门,尽管我跟芷薇穿着禁军甲胄,可眼下盘查一定很紧,要想这么混出去,几乎不可能。”

孔禹大为沮丧,恨恨地一拳捶在树干上。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郦诺凝视大殿,冷然道。

孔禹和仇芷薇闻言,同时看向郦诺。

“挟持公孙弘,闯出去!”

祾恩殿里,公孙弘和青芒正在说话,侯金从大殿后部匆匆走过来,禀道:“丞相,内城庙令孔禹带着两名禁军求见,说张将军有要事禀报。”

青芒眉头微蹙,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快传。”公孙弘丝毫没有怀疑。

侯金快步出去,片刻后便领着三个人进来。

青芒一看,心中顿时哑然失笑。为首的人分明是“刑天”,而后面那两个穿着禁军甲胄的“军士”,尽管把头埋得很低,而且脸上故意涂抹了泥土和血迹,可不必细看也知道她们是谁。

刹那间,青芒便料到她们的用意了。

他不免在心中哀叹:自己又要成为阻挠她们的那个“恶人”了!

不过,牵挂了一晚上的人终于安全无事地出现在面前,他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

三人径直走到公孙弘面前。孔禹刚要见礼,青芒忽然挺身一拦,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孔庙令吧?”

孔禹一怔:“正是在下。”

郦诺和仇芷薇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顿时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竟然会出现在公孙弘身边,而且看他身上的甲胄,显然是公孙弘的贴身侍卫长!

郦诺不禁在心中苦笑。

她知道,青芒故意发声,就是想提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郦诺和仇芷薇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发出一声娇叱,拔刀攻了上来。

公孙弘大惊失色,整个人跳到了坐榻上。

青芒站在榻前,以一人之力挡住了郦诺和仇芷薇的进攻。

孔禹拔刀要加入战团,却被一旁的侯金缠住。

“又是你这厮!”仇芷薇怒骂,“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青芒力敌二人,却仍绰绰有余,闻言一笑:“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为何频频行刺丞相?你们可知我秦穆是上天派下来专门保护丞相的?”

秦穆?!

郦诺现在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姓秦的,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仇芷薇一边急攻,一边怒道,“老天若是有眼,就该把你收了!”

青芒从容格挡,仍旧面带笑意:“我劝你们还是投降吧,跟朝廷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郦诺给了仇芷薇一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言,因为现在多说一句,日后就多一分被人认出的危险。

听到刀剑铿锵,朱能和大殿外围的侍卫们慌忙冲了进来,开始围攻三人。

形势完全一边倒了,何况外面还会有更多的守陵卫士和禁军杀进来。青芒意识到,必须设法让她们脱险,一刻也不能耽搁。

“朱能,侯金!”青芒大喊,“你们和弟兄们快保护丞相撤出去,刺客绝不止这三人,恐怕还会有更多人杀进来,快撤!”

公孙弘本来已觉得安全了,正站在榻上观战,闻言顿时想起那晚被围攻的情景,越发惊骇,赶紧跳下坐榻,朝殿门口跑去。朱能连忙带着一半侍卫簇拥着他离开了大殿。

“侯金,你也撤,这里有我一人足矣!”青芒又喊了一声。

侯金正和四五个侍卫围攻孔禹,闻言应道:“不行,卑职绝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晕,你小子还挺讲义气!

青芒心中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另想办法。

很快,他脑筋一转,便有了对策,旋即对郦诺发起一阵急攻,迫使她朝灵座和龛帐背后连连退却,同时压低嗓门道:“想活命就配合我,我救你们出去。”

“谁要你救?”郦诺其实也已猜出他的用意,却仍恨恨道,“我宁可跟你同归于尽!”

“亏你还是墨家旗主!”青芒冷笑,“大局为重的道理都不懂吗?先活下来,日后要杀我有的是机会。”

郦诺一听这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此人不但身份神秘,性情怪异,而且说话行事往往与常人相悖。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她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怪人!

这时,有三名侍卫也跟上来一起围攻郦诺。仇芷薇以为郦诺危急,赶忙冲过来相助,后面却有四名侍卫紧咬着她。

为了尽快摆脱这些侍卫,青芒眼睛一转,旋即施展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但见他如一阵旋风般穿梭在郦诺和仇芷薇之间,表面上好像在进攻她们,其实却不着痕迹地帮助二人一一击倒了那七个侍卫;而在这些侍卫自己看来,击倒他们的是刺客,与秦门尉无关。

青芒的手法不仅巧妙,而且他利用的只是郦诺和仇芷薇的刀柄、手肘和双脚——也就是说,那七个侍卫都只是被击晕而已,一个人的命都没丢。

当最后一个侍卫软软倒下,仇芷薇冲上去想补一刀,却被青芒一把抓住手腕:“何必多杀无辜?”

青芒救了她们,仇芷薇当然心中有数,所以只是用力挣脱开,没再说什么。

而此时此刻,郦诺更是把青芒的良苦用心看在了眼里,心里对这个叫秦穆的男人越发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愫。

“快走,从后门出去,往东南边跑!”青芒一边低声催促,一边捡起地上的一把刀,与自己的刀铿铿撞击,做出还在厮杀的动静。

“不行,不能丢下孔禹。”郦诺断然道。

青芒苦笑:“跑一个算一个,我可没那本事把你们三个都救了。”

郦诺一咬牙,又要冲进去。仇芷薇慌忙拉住她:“太危险了姐,咱们还是先走吧,过后再想办法救他。”

“这就对了,还是这位姑娘识时务。”青芒在一旁笑,手里的两把刀依旧砍来砍去、铿铿有声。

郦诺瞪了他一眼。

“快走吧姐,再不走来不及了!”仇芷薇焦急地拉起她的手,硬拖着她出了大殿后门。

“刺客休走!”青芒故意扭头朝里面大喊一声,旋即一闪,紧跟着跑了出去。

大殿中,孔禹在多人围攻下已身中数刀,渐渐不支。他情知没有希望脱身,突然挥刀割向自己的脖子。侯金眼疾手快,一下将他的刀劈落,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旁边几个侍卫冲了上来,迅速将其控制,还往他嘴里塞了块布,防止他咬舌自尽。

侯金收刀入鞘,冷哼一声:“想死,没那么容易!”

内城西北角的战况异常惨烈。

由于寡不敌众,墨家一方在杀掉数倍于己的禁军之后,二十几名墨者全部倒下,只剩下雷刚、牛皋、许虎三人还在奋力拼杀,身上也已血迹斑斑。

而禁军一方虽然付出了惨重伤亡,但兵力仍十倍于对手,之所以还杀不了这三人,皆因张次公事先下了死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得抓几个活的,故而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双方缠斗之际,陵寝方向突有马蹄声滚滚而来。雷刚三人脸色大变,意识到这回已是在劫难逃,都做好了随时自杀的准备。

“我说两位兄弟,”雷刚扯着嗓子道,“咱们再宰他几个,就可以上路了!”

“黄泉路上兄弟同行,老子不孤单!”牛皋大笑。

“到了阴曹地府,老子还他娘的姓墨!”许虎也大声应和。

恰在此时,城外树林中出现了意料不到的情况:一名身形壮硕的青衣人忽然突破禁军的封锁,径直冲到城下,右手抓着一只钢爪,用力一抛,“嗖”地一下飞上城墙,牢牢扣在了雉堞上。

树林中有十余名禁军追了过来。青衣人回身迎战,转眼便砍倒了两人,身手煞是了得。

城墙上,雷刚见状,大声叫牛皋和许虎先撤。许虎立刻跳上城垛,顺着绳索缒了下去。雷刚一边拼死抵御,一边对牛皋大吼:“快滚,老子殿后!”

牛皋嘿嘿一笑,突然飞起一脚,把雷刚踹得连退数步,恰好退到扣着钢爪的城垛处,自己反倒冲向敌人,嘴里大喊:“明年今日,记得来坟前看看老子,给老子带壶好酒!”

雷刚目眦欲裂,却也只能重重一叹,转身跳出了城垛。几个军士拥了上来,挥刀去砍绳索,不料却铿然有声、火星飞溅——原来钢爪下面垂落的不是麻绳,而是铁链!

牛皋知道雷刚已经脱险,用尽最后力气又砍杀了数人,然后把刀高高举起,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就在这一瞬间,一支利箭从城内呼啸而至,射中了他的手腕。

牛皋吃痛,手中刀当啷落地。

十几名军士一拥而上,把他死死摁在了地上。

城下,张次公坐在马上,把手里的弓扔给陈谅,盯着不远处的城墙:“把那家伙押回军营,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触。”

“诺!”

城外,雷刚落地后,抓住铁链左右甩了甩,钢爪便落了下来。此时那个青衣人和许虎还在跟四五名禁军缠斗,雷刚一声怒吼:“你们闪开!”同时拽起铁链扫了过去。锋利的钢爪一一扫过那几个军士的头脸,这几人顿时连声惨叫,非死即伤。

青衣人一把拽住雷刚的领子,沉声道:“芷薇呢?”

“仇旗主放心。”雷刚喘着粗气,“她跟郦旗主、还有刑天,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仇旗主回头望着高高的城墙,精悍的目光中透着焦急和无奈。

“撤!”他黯然下令,然后打了声响亮的呼哨,领着雷刚和许虎往西边林子飞奔而去。前方树林中,仍在与禁军厮杀的墨者听到号令,纷纷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掷向对方。禁军士兵们吓得连连后退,但见地上的那些东西吐出滚滚白烟,瞬间模糊了众人视线。

等到白烟缓缓飘散,那些墨者早已消失无踪。

郦诺、仇芷薇、青芒三人一口气跑到了东南边的城墙下。

一路上,他们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守陵卫士和禁军,却因身上的甲胄瞒过了对方眼目。而现在内城乱成一团,几乎所有人都在到处奔走,所以更没人怀疑他们。

眼下,内城的主要兵力都往北边去了,越往南边,守备越是空虚。青芒领着两个女子沿着城墙又往南跑了约莫半里,便发现头上有一段城墙空无一人。

郦诺和仇芷薇瞬间明白了这个秦穆的用意。

可是,眼前的城墙足有三丈来高,手头又没有任何工具,如何攀越?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青芒。

青芒一笑:“我抱你们上去,谁先来?”

郦诺和仇芷薇同时一惊,面面相觑。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抱”?!而他说这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自然,仿佛说的是抱一根木头。

“我看你就是个孟浪之徒!”仇芷薇又忍不住开骂,“男女授受不亲,你爹娘从小没教过你吗?”

青芒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我要是知道我爹娘是谁、从小教过我什么就好了。

“二位姑娘,咱们眼下是在逃命,何况孟子不是说过‘嫂溺叔援’吗?可见礼法也不是不能变通嘛。”

仇芷薇瞪了他一眼,回头扯扯郦诺的袖子,低声道:“姐,咱们另想办法吧。”

郦诺不语,而是仰头看了看,“这城墙足有三丈高,你确定抱着一个人还能上得去?”

她固然见识过他的轻功,相信他一个人上去肯定没问题,可再抱上一个人就不好说了。

仇芷薇一听,登时又瞪圆了眼:“不是吧姐,你真要让他抱啊?”

郦诺置若罔闻,而是直直看着青芒。

青芒也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看,“是挺高的,不过总得试试,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万一一次上不去,咱们就多来几次呗。”

“啥?你还要多来几次?!”仇芷薇觉得自己快疯了。

郦诺看着青芒,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来吧。”

仇芷薇见状,顿时目瞪口呆。

青芒也向前迈出两步,在郦诺面前站定。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彼此呼出的气息仿佛也交揉在了一起。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眨眼。

“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两手环抱。”青芒柔声道。

郦诺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命令。

她的目光微微抗拒了一下,然后依言把两只手放了上去,纤纤十指在他的后颈交叉、紧握。

“闭上眼睛。”青芒又道。

“没必要。”郦诺道,“这种小事,还不至于让我闭上眼睛。”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害怕。”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是怕……”青芒一笑,“看着你的眼睛,我会分神。”

面对眼前的一幕,仇芷薇已经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只好频频跺脚,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遗憾的是,那两人都很专注地望着对方,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郦诺眸中波光流转,忽然也妩媚一笑:“你听好了,即使你今天助我脱险,我也不会感激你。”

“我没打算让你感激。”青芒依旧面含笑意,“我只想证明,我不是你的敌人。”

“两次阻挠我杀公孙弘,还敢说你不是我的敌人?”

“公孙弘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他身上藏着一个秘密,我必须知道。”

郦诺眉头微蹙,感觉这个男人越来越神秘莫测,也不知他这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

“来吧,闭上眼睛,先把今天的事了结。”青芒又柔声道,“至于明天的事,且等明天再说。”

郦诺又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把眼睛闭上。

然后,她感觉一只大手轻轻揽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抱起了自己的双脚,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仿佛是在飞翔。她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分明感受到了他那擂鼓般的雄壮有力的心跳。不知为何,她自己的心脏竟也随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几乎只是一瞬,她便感觉自己又从城墙上飞了下来。落地睁眼时,她已然置身内城之外。

“还好一次就成功了,否则我一定会被里面那位骂死。”

青芒笑着,回身又跃上了城墙。

城墙内,仇芷薇已经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

这个“秦穆”之所以抱着一个人还能轻松地跃上城墙,是因为借助了一棵距城墙约莫一丈的老槐树。老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遒劲粗壮的枝干。青芒跃起之后,先是用左脚在城墙上一蹬,飞到槐树一侧后再用右脚蹬在树枝上,就这样以“之”字形的方式来回几下,就轻而易举地飞了上去。

此刻,仇芷薇还没回过神来,青芒却不顾她的扭捏,一把将她抱起,接着如法炮制,转瞬又到了城墙外。

不知是害羞、紧张还是别的什么,落地之后,仇芷薇的双手仍然紧紧箍着青芒的脖颈,眼睛也一直没有睁开。

“姑娘醒醒,你落地了。”青芒淡淡道。

仇芷薇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这才慌里慌张地跳下地来,脸颊一片羞红。

“二位,就此别过,恕我不能远送了。”青芒抱了抱拳,转身欲走。

“等等。”郦诺叫住他,看着他的背影,“你记住,我是不会放过公孙弘的。”

青芒没有转身,淡淡一笑:“如此甚好,那说明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再次见面,我就非杀你不可了,如果你还是阻挠的话。”

“恕我多嘴问一句。”青芒终于转过身来,“你们一心要杀公孙弘,是不是为了给郭解报仇?”

“郭旗主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吗?”仇芷薇现在只能用恼恨来掩饰羞涩与慌张。

郦诺犀利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多嘴泄露了组织秘密。仇芷薇意识到失言,只好悻悻闭嘴。

“这与你无关。”郦诺淡淡道。

“是的,这与我无关。不过你一定要杀公孙弘的话,那就与我有关了。”青芒冷冷道,“我也不妨再说一遍,公孙弘现在还不能死。”

郦诺点点头,扔下一句“后会有期”,便拉着仇芷薇快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青芒的视线中。

月光清冷,大地寂然。

青芒独自一人静静站着,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并不知道,这种隐隐的失落之感,郦诺早已品尝过了,只是这回轮到他而已。

墨家刺客藏身陵寝的事件再度引起了朝野震动。

事发次日,这一令人无比惊骇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长安、茂陵的大街小巷。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闾阎之民,无不奔走相告、议论纷纷,然后该事件便在众人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中愈传愈奇,变成了一则光怪陆离的神鬼故事——很多人把这些墨家刺客描绘成了穿墙入室、飞天遁地的半仙,或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魔,总之,绝非正常人类。

天子刘彻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奏报。

自己百年后的寝宫居然成了这些墨家刺客的藏身之所,这样的事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像是当众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彻在惊愕和震怒之余,把负责守护陵寝的大小官员一股脑儿全部投进了监狱。

其中,先已被捕的陵令荀遵和庙令孔禹成了天子发泄愤怒的首要对象。次日天刚蒙蒙亮,郎中令李广和卫尉苏建便各率一队南军骑兵奉旨出宫,悉数抓捕了荀遵和孔禹的三族老小共计数百口人。紧接着,天子急召公孙弘、李蔡、张汤、汲黯、殷容、张次公入宫,先以雷霆之怒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然后下达了旨意:命公孙弘、李蔡、张汤负责审讯荀遵和孔禹,挖出所有潜伏在朝中的墨家细作;命汲黯、殷容、张次公负责审讯牛皋,继续搜捕更多的墨家游侠。

所有人都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朝廷与墨家的对决必将愈演愈烈……

汲黯对搜捕墨家游侠的事丝毫不感兴趣,所以下殿之后,便叫住殷容聊了几句,说内史府最近琐事缠身,抓游侠的事就让殷容多费心了。

殷容知道,凡公孙弘和张汤牵头的事,汲黯向来是消极敷衍,便笑笑道:“汲内史有事尽管去忙,我这头若有进展,及时知会你便是。”

汲黯如释重负,忙拱手道:“那就多谢殷中尉了。”

“长孺兄就别跟我客气了,就咱俩的交情,还用说‘谢’字吗?”

其实殷容跟汲黯的交情也就一般,但因汲黯是天子的东宫旧臣,身份特殊,所以他乐意套这个近乎。再说,汲黯想躲清闲也好,这样在牛皋的案子上,殷容就可以一人独大了,到时候有了功劳也没人来抢。至于张次公,殷容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汲黯又跟殷容拉扯了几句,旋即出宫,乘车回到了位于尚冠前街的内史府。

他跟殷容说自己“琐事缠身”,倒也不完全是假话。今日,公府里便有一件琐事等着他拍板,那就是正堂的重建工程。

内史府的正堂年久失修,一个月前在一场暴雨中坍塌了半边,汲黯最近都跟下面的掾属佐吏挤在一块办公,极为不便,因此决定推倒重建,并适当扩大规模。前些天已找人拆了旧屋、找了地平,并起了台基,前期工作基本完成,眼下就是木作工程了。

进了前院,汲黯便见手下一名掾史正与一个木匠模样的人站在台基旁,一边攀谈,一边比比画画。

“老仇,什么时候到的?”汲黯很熟稔地跟木匠打招呼。

二人闻声,连忙过来见礼。木匠躬身一揖,神态十分恭敬:“小民仇景见过汲内史,小民是昨日傍晚到的。”

此人五十余岁,身材健硕,目光精悍,分明就是昨夜前去接应郦诺等人的“仇旗主”。

“行了,乡里乡亲的,就不必拘礼了。”

汲黯是东郡濮阳人,与这个木匠仇景是老乡,也是多年旧识。几年前汲黯出资在家乡盖了一座宗祠,就是找仇景做的活儿,对他的手艺颇为放心。

“那可使不得。”仇景又恭谨道,“尊卑有别,小民岂敢造次?”

汲黯笑了笑:“你的人都到齐了吗?”

“有几个徒弟临时有事走不开,小民又另外找了些人,过几天才会到,不过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到了,请内史放心,绝不会耽误工期。”

昨夜二十多名游侠在内城丧生,眼下的人手便与仇景事先报上的工匠人数不符了,所以他必须另行召集墨者来填补缺口。

“不耽误就好。住处什么的,也都安排好了吧?”

“都已安排妥当,就在咱们这尚冠前街的东边、靠近清明门的地方租了片宅子。”

清明门是长安东边三座城门居中的一座,出门十余里便是灞桥,交通极为便利。仇景租住此处,一来是靠近内史府,二来是遭遇紧急情况时便于撤离。

汲黯点点头,转向手下掾史:“先预支三成款项给老仇,他们一大帮人,出门在外、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掾史闻言,顿时面露难色:“禀内史,还没动工前,一般都只先付一成……”

“少废话!”汲黯脸色一沉,“什么时候本内史花钱还得跟你商量了?”

掾史赶紧连声答应。仇景在一旁也不住道谢。汲黯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转身刚要出门,一侍卫匆匆进来,神色有些惊惶,低声道:“禀内史,出事了。”

“何事?”

汲黯昨日已跟另外一名御史府暗探“鸱鸮”联系上,这会儿正打算去跟他接头。

“刚刚得到消息,‘鸱鸮’今日早晨……被捕了。”

汲黯大吃一惊,连忙把侍卫拉到一旁,“因何事被捕?把话说清楚!”

“‘鸱鸮’的公开身份是茂陵内城的门吏,昨夜陵寝发生的事儿您也知道,今天天刚亮,内城的大小官员就全部被抓了,看来是凶多吉少……”

汲黯愕然无语。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蜉蝣可有最新情况来报?”汲黯定了定神,问道。

“按照您的吩咐,他还在追查匈奴降将赵信,目前尚无消息回报。”

汲黯想了想,袖子一拂,“走,去御史府。”

赵信是匈奴贵族,本名阿胡儿,数年前与汉军作战,兵败被卫青所俘,后归降大汉,被天子封为翕侯。当初於丹太子召集匈奴人聚宴,赵信起初曾参与了几次,后来便主动淡出,故而天子刘彻并未加以追究。

那天在望阴山酒肆,汲黯和杜周分析了一下,觉得这个赵信可能没那么简单,于是决定以他为突破口进行追查。汲黯的目的,首先当然是查出韦吉一案的真相,其次是彻底搞清“於丹小朝廷”的内幕。

汲黯隐隐有种直觉,韦吉一案与於丹事件不仅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二者背后很可能藏着一些更为可怕且出人意料的秘密。

长空湛蓝,艳阳高照。

青芒一身锦衣,骑着一匹白马,信马由缰地走在长安东市繁华的街道上,身后跟着朱能、侯金二人,皆身着便装。

昨夜他们在内城保护了丞相,且抓获墨家细作孔禹,立了一大功,所以今日公孙弘入宫面圣,就顺便许了半天假,让他们到街市上逛逛。

长安共有九市,其中以西市、东市规模最大,分别位于长安西北隅的横门大街两侧,西市以手工作坊为主,东市以商业贸易为主。东市之内店肆林立,商品繁多,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四方商贾云集,车马人流熙熙攘攘。

青芒买了不少内外衣物和个人用品,装成了好几大包,分别让朱能和侯金系在马上,自己则一身清爽,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引得街上和两旁商肆的一些女子纷纷朝他行注目礼。

跟着这么一个主子出门,朱能和侯金也觉得倍有面子,不自觉地便学着前面的青芒昂首挺胸,只可惜半天也吸引不了一个女子的目光,反倒吸引了不少小乞丐追在身后乞讨。二人连赶带骂,却始终摆脱不掉,弄得好不心烦。

正纠缠间,青芒忽然掉转马头,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命那些小乞丐站成一排,举起手中破碗,然后挨个把铜钱一一掷进他们碗里,居然“钱无虚发”。没一会儿,每个人的碗里便都有了十余枚铜钱。小乞丐们顿时欢天喜地,朝青芒拜了几拜,旋即一哄而散。

一旁的行人见此义举,纷纷投给青芒赞许之色。

“二位,”青芒笑着对朱能和侯金道,“以后碰上乞丐纠缠,就学我这招,懂了吗?”

朱能和侯金唯唯诺诺,心里却道:长安的乞丐多如牛毛,学你这招,那我们自己不得喝西北风去?!

刚这么一想,二人便见青芒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回头一看,只见远远近近、老老少少的乞丐全都朝他们蜂拥而来,不禁也吓了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青芒掏出袖中所有的铜钱,天女散花般抛向当街,旋即喊了声:“快跑!”便掉转马头,一溜烟跑了。

朱能和侯金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拍马紧随青芒而去。

“叫你装阔!”朱能笑得两颊肥肉乱颤。

“叫你炫技!”侯金也笑得不能自已。

然后两人又幸灾乐祸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异口同声道:“活该!”

三人逃也似的驰出了半条街,见身后再无乞丐追来,才松了口气。朱能和侯金挤眉弄眼,仍旧窃笑不已。

“笑什么笑?”青芒眼睛一瞪,有些恼羞成怒,“再笑把你们嘴巴缝上!”

朱能和侯金赶紧捂住嘴,却继续用眼神交流着他们的欢乐。

青芒脸色一凛,连忙策马上前,跳下来抱起老者,只见他满脸是血,已经不能动弹。

“车上的人听着,老人家伤势不轻,请赶紧下来!”青芒大声道。

御者惊慌失措,回头看着车厢。

车厢中默然无声。片刻后,才有一只手挑开一角车帘,扔下一块金饼。不料金饼落地后并未乖乖躺下,而是滴溜溜转着圈滚了出去,径直滚进了旁边的围观人群中。人群顿时一阵哄抢,等到朱能和侯金赶过去,金饼早已没影了,人群也已哄然而散。

青芒忍住心中义愤,对着车厢道:“车上那位,撞伤了人,总得下来关心一下伤者吧?岂是赔钱便能了事?”

车上之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车帘掀开了些。

车厢内光线昏暗,看不清物事,唯有一双鹰隼般锐利而阴鸷的目光直直射向青芒。

在彼此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对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立即收缩了一下,旋即忙不迭地掩上了车帘。

青芒不由一怔——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却又好像似曾相识。

“快走,别管了!”车中人突然用生硬而低沉的汉话命令御者。

御者一甩马鞭,马车立刻冲了出去,转眼便汇入滚滚人流之中。

朱能和侯金赶紧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问青芒要不要追。

此时的青芒却怔怔出神,充耳不闻。

无论是那双鹰隼般的目光,还是那句生硬的汉话,都在告诉青芒一件事——马车上坐的分明是一个匈奴人!

而让青芒感到困惑的是,这个匈奴人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为何会露出那种复杂和惊讶的眼神?那就像是在荒凉无垠的沙漠中忽然遇到一个失散的旅伴,瞬间生出一丝极为短暂的惊喜,旋即又充满了恐惧和防备,生怕旅伴会夺走他的水和食物……

不管这个匈奴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青芒想,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很可能认识自己,或者说跟自己的过去存在着某种关联。

思虑及此,青芒便把受伤老者交给了朱能和侯金,吩咐他们送老者就医,旋即翻身上马,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