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骠姚

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

——《墨子·法仪》

御史大夫府,书房。

李蔡坐在案前看书,神色安详。

汲黯一走进来,便大声道:“‘鸱鸮’被捕了,你不赶紧去把人捞出来,还有闲情在这里看书?”

李蔡眼皮也没抬,淡淡道:“事关墨家刺客,现在去捞人,岂不是找死?”

“那你就打算见死不救?”汲黯一屁股在书案前坐下,“你不是说他是你的爱将吗?”

“纵是爱将,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候。”李蔡一副无动于衷之状。

“铁石心肠,无情无义!”汲黯骂,“谁跟着你混,我看他是瞎了眼了!”

“交友不慎,成天被你恶言相向……”李蔡一笑,“恐怕这才是瞎了眼吧?”

“说正经的,就算墨家刺客躲进陵寝,可也不至于整个内城的所有官员全都是墨家细作吧?”汲黯颇有些打抱不平,“抓荀遵和孔禹就够了嘛,其他人顶多就是个玩忽职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这话你该跟天子去说,跟我说不着。”李蔡合上面前那卷竹简,又取出一卷摊开,“你这么有同情心和正义感,捞人的事就该你去做。”

“别装模作样了!”汲黯一把抢过竹简扔在一旁,“这种时候,我就不信你这书还看得进去。”

“这种时候怎么了?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李蔡又拿起竹简,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天子命你参与审讯荀遵和孔禹,你不能推脱吧?‘鸱鸮’的真实身份是你手下的侍御史,压根不可能是什么墨家细作,这点你总该告诉天子吧?”

“谁说我的手下就不能是墨家细作?”李蔡眼睛一斜,“墨家能在天子陵寝神鬼不觉地挖出一条地道,凭什么就不能把人安插进御史府?我告诉你,在如今的天子眼中,满朝文武都有嫌疑,既包括我,也包括你。”

汲黯苦笑,忽然长叹一声:“报应啊报应!在我看来,眼下的一切都是报应!”

“什么意思?”李蔡不解。

“当初天子要打击游侠和豪强,我便不赞成,后来要处死郭解,我更是极力反对。可公孙弘那厮一撺掇,天子还是把郭解杀了。所以说,今天报应来了。”

“长孺兄,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说这种同情墨家游侠的话,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我怕什么?就算当着天子的面我也敢说。人家墨家本来隐于江湖,也没跟你朝廷作对,顶多出于义气或恩怨杀几个人,那你该法办就法办嘛,何至于犁庭扫穴一般,动辄一个县就杀数百人,一个郡就破几千家?你朝廷如此赶尽杀绝,墨家岂能不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李蔡冷然一笑:“长孺兄,恕我直言,你这完全是迂阔之谈。”

“我怎么迂阔了?”

“如今墨家这般猖獗,恰好反证天子当初决策之英明。”

“此话怎讲?”

“从数日前的系列刺杀案到昨夜大闹天子陵寝,再到荀遵、孔禹这些墨家细作的现身,如此种种,都足以证明墨家一直就是个规模庞大、成员众多、势力极强的组织,对不对?”

“这又如何?”

“如何?”李蔡重重冷哼一声,“试问从古到今,哪一个朝廷、哪一位天子,可以容许治下有一个这样的组织存在?一股如此可怕的势力就隐藏在你的眼皮底下,你如何保证天下社稷的长治久安?”

汲黯顿时语塞。

“由此而言,天子当初强力打击江湖游侠和地方豪强,就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英明之策,更是极富远见的宏韬伟略!你敢说不是吗?”

汲黯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怪不得你堂兄戎马半生却不得封侯,而你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公,缘由就在于你跟天子最贴心哪!”

汲黯说的就是现任郎中令李广,大李蔡几岁,跟李蔡是堂兄弟,征战沙场多年,勇冠三军,威震匈奴,却因种种不测因素,一直未能建立大功,因而始终不得封侯。

“少在这跟我阴阳怪气!”李蔡瞪他一眼,“再离间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我就把你轰出去。”

“好好好,你口才好,我说不过你。”汲黯摆摆手,“我只知道,老子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

“收起你的老庄之道吧。”李蔡冷冷道,“当今天子雄才大略,锐意进取,正是大有为之时!你那个垂衣拱手、无为而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是啊!”汲黯满脸感慨,“有时候,我还真怀念文帝和景帝之时……”

“闲言少叙。”李蔡不想再跟他瞎扯,“你跟‘蜉蝣’谈得如何?”

汲黯一笑:“说起这个‘蜉蝣’,还真是让我惊喜啊,没想到竟然是张汤的人。”

“要让你想得到,那还叫暗探吗?”李蔡颇有些自得。

汲黯把那天与杜周接头的情况和选择的调查方向告诉了李蔡,然后道:“我有些好奇,杜周是你的人,照理他掌握的情况,你应该也都知道吧?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还让我兜这么一圈?”

李蔡摇摇头:“他掌握的情况,我并非全部了然,这是我们御史府做事的方式。只有启动相关任务了,他才能把与之对应的详细讯息说出来。”

“这么说,关于於丹太子的事情,你本来也不是很清楚?”

“是的。听你刚才一说,我才知道了整个来龙去脉。”

“那依你看,从赵信入手调查对不对?”

李蔡沉吟了一下,道:“应该错不了。说实话,近年归降的这些匈奴人,一直是天子的一块心病:不加恩宠,难以招抚怀柔后来者;加以恩宠嘛,又担心这些人终究心怀异志、暗中图谋不轨。唉,难哪!”

“得了得了。”汲黯不耐烦地皱皱眉,“替君上分忧的调调,你唱给天子听就得了,跟我就说点大白话吧。”

“懒得跟你计较。”李蔡白了他一眼,“大白话就是,查下去,不仅能破韦吉一案,还有可能摸清这些匈奴人的底细。若真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朝便是大功一件!”

东市,青芒策马在长街上疾驰了好长一段路,却再也没看到那辆马车的踪迹。

正自焦急四顾间,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裤腿。

青芒低头一看,居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应该是方才高举破碗接钱的其中一个,虽然蓬头垢面,一双大眼睛却十分机灵。

“小兄弟,我已经囊空如洗了。”青芒苦笑着翻了翻自己的袖子,“抱歉,改天吧。”

“我不要钱,我是来给你报信的。”小乞丐冲他眨了眨眼。

“报信?”

“你是不是在追一辆马车?”

“对呀!”

小乞丐一笑,朝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巷口努努嘴。

青芒大喜,摸了摸他的头,“改天再来找你,给你买好吃的!”说完掉转马头,一夹马腹,朝巷口飞驰而去。

“我叫六喜,你到时候可别找错人了!”小乞丐在后面喊。

青芒头也不回地朝后面挥了挥手,一下拐进了巷子。

在巷子中驰出不远,他便追上了那辆辘辘而行的马车。青芒超过马车,一勒缰绳,坐骑便横着挡在马车前方,迫停了它。

御者一脸惊诧。

“车上的朋友,”青芒朗声道,“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何不出来一见?”

车中之人照旧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句生硬的汉话便飘了出来:“我见你,你必死。”

青芒眉头微蹙。

他知道,这句话定然大有玄机,绝非此人随随便便说的。但越是如此,青芒便越发认定此人与自己渊源甚深。

“那好啊!”青芒一笑,“那就出来,证明给我看看。我倒想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才能让我死。”

“要死还不容易,这就让你瞧瞧!”

一个清朗刚健的声音蓦然响起。

然而,这句话并非从车厢中传出,而是来自青芒的头顶上方。话音未落,青芒便感觉一阵凌厉的劲风突然向后脑袭来,立刻一个翻身从马上跃下,堪堪躲过这一突袭。

可还没等他站稳,劲风又至,还伴随着一声冷笑:“躲得还挺快!”

对方的速度快得让青芒根本来不及接招,只好脚下运力,急急向后飘去,这一飘至少三丈来远。

“有两下子!只可惜是个缩头乌龟!”

对方的口气无比倨傲。

青芒对自己的轻功一向自负,以为这一来一定可以跟对方拉开距离,先看清对方再说。可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的轻功居然一点都不在他之下,转瞬又到目前,一只右掌当胸击来。青芒心下一横,索性不再闪避,也挥出右掌抵了上去。

“啪”的一声巨响,青芒被生生震退了十来步,掌心一阵剧痛,连带整条右臂都发麻了。

遇上对手了!

青芒心中一凛,稳住身形,这才终于看清了对方。

还好,他也不算太丢面子,因为对方的遭遇跟他差不多,同样震出了好远,且看对方表情,在吃痛之外,似乎颇为惊诧。

这是一个顶多十七八岁的俊逸少年,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浑身散发着一种磊落豪雄的气概。

以他的年纪,足足小自己六七岁,身手竟已如此了得,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假以时日,绝对是一名高手中的高手!只可惜如此少年俊杰,居然会去做一个匈奴人的保镖,实在是暴殄天物!

青芒心中感叹,冷然笑道:“这位朋友,你口气不小,可惜本领不大,白白给你一个偷袭的机会,你还是杀不了我。”

趁他们刚才交手之时,那辆匈奴人的马车早已溜了。青芒大为憾恨,决定逮住这名保镖,不让这条线索断了,故而出言相激,以便诱他再次交手。

少年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抱起双臂,面含笑意,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道:“我是为了活捉你,才没用兵器。方才我若出刀,你的脑袋早开瓢了。”

“是吗?那现在出刀还来得及。”

少年一笑:“不必激我,我不会跟你逞口舌之快。自己说吧,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趁早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听对方的口气,居然有些公府之人的味道。青芒不禁讶异,嘴上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莫非我一不小心触碰到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了?”

“没错。”少年竟然点头承认了,“多管闲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既然管了,就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少年又是一笑:“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青芒现在几乎可以认定对方就是公府之人了。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一个公府之人为什么会给一个神秘的匈奴人做保镖呢?莫非这个匈奴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需要朝廷派人加以保护?

正思忖间,身后突然涌出十几名年轻武士,个个拔刀在手,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青芒环视了他们一圈,只见个个身形健硕,虽然身着便装,但整齐划一,更是公府之人无疑了。

“要让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青芒从容笑道,“只是你总得告诉我你是何人,代表哪个官府,以何种罪名抓我吧?”

少年背起双手,神情倨傲,冷冷道:“你没资格问这么多。”

“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青芒转身欲走,十几把环首刀“唰”地一下齐齐指过来。他冷然一笑,正要出手,朱能和侯金恰在此时从巷口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此情景,二人登时一怔,旋即望向那个少年,更是吓得变了脸色,赶紧上前躬身一揖,同声道:“见过霍骠姚。”

霍骠姚?

这个少年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抗匈将领、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霍去病?!

青芒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用不无惊愕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英雄少年。

与此同时,霍去病也下巴微扬,用似笑非笑、睥睨世人的表情看着他……

“惟贤老弟,有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御史府书房中,汲黯对李蔡道。

“什么问题?”

“天子让你参与审讯荀遵和孔禹,你为何不去尽你的御史大夫之责,却在此躲清闲?”

“有胸怀大局、明察秋毫的公孙丞相主审,还有谙熟鞫讯之法的张廷尉协助,还有什么案子办不下来?我若急着掺和,反倒添乱。”李蔡说着,瞟了汲黯一眼,“你还说我,你不也把你该干的事都推给殷中尉了吗?”

汲黯一怔:“这你也知道?”

“你跟殷容又没什么交情,却一下殿就拉着他咬耳朵,还想不让人知道?”

汲黯忍不住笑了:“你这么精,是不是一只蚊子从面前飞过去,你都知道是公是母?”

李蔡点点头:“如果有必要的话。”

“可是,一世精明如你李大夫,只怕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啊!”汲黯拉长声调道。

“什么意思?”

“上回你跟我说过,天子之所以让我参与最近的案子,是为了制衡张汤,免得他欺上瞒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可这又如何?”

“这回天子叫你跟他们一起审,难道不是相同的用意?”

“我也并非撒手不管。今天让他们先审,我明日再去过问一下,这也是对丞相的一种尊重嘛,总得让他先定个调子。”

“你就只顾着玩你这套官场推手,我真是服你了!”汲黯哼了一声,“怕是过了今夜,嫌犯就屈打成招了!”

“这你无须多虑。张汤用法固然苛酷,但也不至于颠倒黑白。”

“若是案情牵涉到了张汤本人呢?”汲黯乜斜着眼,“你也相信他不会颠倒黑白?”

“此言何意?”李蔡眉头一蹙,“有什么话赶紧说,别吞吞吐吐。”

“天子陵寝被挖了一条地道,除了现任的陵令、庙令等人有作案嫌疑外,严格来讲,凡是曾参与过修建工程的官员,是不是也都有嫌疑?”

“可以这么说。”

“这不就结了?”汲黯一笑,“张汤以前在茂陵做过什么官,难道你全忘了?”

李蔡略一思忖,顿时脱口而出:“茂陵尉!”

张汤数年前当过茂陵县尉,虽然主要职责是管理茂陵邑的治安,但曾有一段时间监管过陵寝的修建工程。

“怎么样?”汲黯欣赏着李蔡的愕然之色,“我说你犯糊涂,没冤枉你吧?”

李蔡沉吟半晌,才道:“如此,张汤确有不可推脱之嫌疑,非但无权审案,反而应当被审。”

“那你还等什么?”汲黯站起身来,“赶紧入宫面圣去吧。”

东市巷子中,青芒凝视着霍去病,脑中关于此人的记忆一一浮现了出来:

这个英雄少年出身卑微,是平阳公主府的婢女卫少儿与平阳县吏霍仲孺的私生子,因卫少儿之妹卫子夫后来得宠于天子刘彻,被封为皇后,卫氏一族从此鸡犬升天。卫青作为皇后的兄长、霍去病作为皇后的外甥,因之迅速脱颖而出。

虽然卫青和霍去病得以出头是凭借外戚的身份,但他们随后拥有的地位、官职和爵禄却是凭借其在抗匈战场上的赫赫战功换取的。卫青自出征匈奴以来连战连捷,而英雄少年霍去病则是在不久前的“漠南之战”中一举成名。

就青芒仍存的记忆,应该是今年夏天之时,霍去病随卫青击匈奴于漠南,竟率八百轻骑离开大军直取匈奴大营,斩获敌首级二千余,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还有单于的一位祖父辈人物籍若侯,并生擒单于叔父罗姑比,勇冠全军。班师凯旋后,霍去病当即被天子封为冠军侯,任命为骠姚校尉,故人称“霍骠姚”。

望着眼前的这位传奇人物,青芒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油然而生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情,遂抱拳道:“原来是名震天下的霍骠姚,失敬了!”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霍去病轻笑,“怎么样?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让本校尉出手?”

一旁的朱能闻言,连忙抢着道:“误会误会,这都是一场误会!霍骠姚,他是我们丞相的门尉,大家都是自己人,千万别伤了和气。”

“是啊霍骠姚,我们秦门尉也是出于好心,见义勇为。”侯金也赶忙附和,“无意间得罪了您的朋友,还望您海涵。”

“丞相的门尉?”霍去病眸光一闪,“丞相遇刺当夜,就是你以一人之力击退了一众墨家刺客,救了公孙丞相和张廷尉?”

“正是在下。”

没想到自己在长安也如此出名了,青芒心中一笑,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回轮到霍去病重新打量青芒了:“怪不得有此等身手!这么说,咱俩算是不打不相识喽?”

“能与霍骠姚切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青芒笑了笑,“倘若霍骠姚意犹未尽,咱们不妨改日再约。”

“呦嗬!”霍去病眉毛一扬,“你还给我下战书了?”

“不敢,只是邀约而已,如果你接受的话。”

无论是要追查那个神秘的匈奴人,还是出于对这个少年英雄的惺惺相惜,青芒都决意交霍去病这个朋友。

“你战书都下了,我岂能不接招?”霍去病又扬了扬下巴,“时间地点你定,我随时候教!”

“既如此,咱们后会有期。”青芒抱了抱拳,“在下告辞。”

“慢着。”霍去病径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今天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但是,你必须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忘掉,明白吗?”

“当然。”青芒迎着他的目光,“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嘛!其他事我都会忘掉,但是这句箴言,我一定牢记在心。”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霍去病才微然一笑:“很好。”

荀遵和孔禹被关押在廷尉寺的监狱中。

公孙弘、张汤先提审了荀遵。起初荀遵一直梗着脖子喊冤,说他对地道和墨家刺客的事均一无所知,顶多就是失职之罪,别想把墨家细作的罪名栽到他头上。可是,当张汤命人把他年近八旬的老娘带上堂时,荀遵顿时便萎靡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汤告诉他,若从实招供,最多只是他一人获罪,可保家人无虞;若负隅顽抗,后果很可能就是诛灭三族。

一听此言,荀遵再也绷不住了,终于承认自己是墨家细作。

然而,除此之外,他却颠三倒四什么都讲不清楚。张汤施展多年办案的经验,循循善诱,软硬兼施,最后却只得到一份支离破碎、漏洞百出的口供。

整个审讯过程中,公孙弘几乎没有说话,而是一直静静地观察荀遵。

他发现,无论是从眼神和表情,还是从言谈和动作来看,此时的荀遵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其精神状态完全是不正常的。而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所做的口供,其真实性和价值无疑都要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说一文不值。换言之,这不叫“如实招供”,而是“望风自诬”。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公孙弘颇有些失望,便命人把荀遵带了下去。

张汤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丞相,荀遵显然是在装疯卖傻。今天这份供词虽然荒诞不经、不足采信,不过卑职相信,只要有耐心,早晚能让他吐出实话。”

“我可没这么乐观。”公孙弘淡淡道,“即使他今天是在装疯,可过几天没准就真疯了。”

“这倒不至于。”张汤笑了笑,“这种人卑职见多了,自然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你的办法,不就是严刑逼供吗?”公孙弘瞟了他一眼。

张汤尴尬:“呃……对于狡诈多端的犯人,必要时是得上点儿手段,才能掏出实话。”

“依我看,荀遵不是不掏实话,而是想掏也掏不出来。”

“丞相,无论如何,荀遵已经承认是墨家细作了,即使其他细节有待求证,但仅此一点,便是重大突破。卑职建议,即刻上奏天子,也好让天子消解一些雷霆之怒……”

“你就这么急着想立功?”公孙弘斜眼看他,“荀遵明显是在望风自诬,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就凭这么一份毫无价值的口供去上奏天子,你觉得天子会消气吗?倘若天子因之愈怒,降下一个敷衍塞责的罪名,是你去担还是我去担?”

张汤大窘,慌忙俯首,不敢吱声。

堂上的气氛一时僵住。半晌,公孙弘才缓了缓脸色,道:“荀遵暂且放一边吧,提审孔禹。”

“诺。”张汤赶紧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侍卫匆匆进来,神色惶急,躬身禀道:“丞相,廷尉,不好了,郎中令和苏卫尉,带人……带人闯进来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闯?”张汤莫名其妙,“他们来干什么?有圣谕吗?”

公孙弘眉头一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还未等侍卫回话,李广和苏建就大踏步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队南军士兵。

二人朝公孙弘浅浅一揖,李广便转脸对张汤,面无表情道:“张廷尉,奉天子口谕,即日暂停你的廷尉一职,并将你勒归私邸。跟我们走吧。”

张汤顿时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孙弘也是一怔,却仍端坐不动。

“这……这怎么可能?!”张汤强忍惊骇,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请问二位,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还是二位在跟我开玩笑?”

“张廷尉,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苏建接言,脸色比李广温和一些,“我等是奉旨行事,并不清楚具体事由。你若有何疑惑,自可上疏问询天子;纵有冤情,亦可上奏自辩。现在,还是请你务必配合,免得我等难做。”

“苏卫尉说的是。”还没等张汤反应过来,公孙弘便站起身来,笑笑道,“张廷尉,既是天子旨意,你接旨便是。有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也无须多虑。回头本相自会入宫,替你请示天子,事情即可明了。”

张汤万般无奈,嘴角抽搐了几下,只好俯首躬身道:“臣接旨。”

牛皋被捕后,先是被张次公直接押进了北军军营,严刑拷打了一天一夜,始终只字未吐,紧接着又被殷容强行“抢”走,关进了中尉寺的监狱。殷容知道对付这种江湖死士,来硬的根本没用,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派医匠给他疗伤,还好吃好喝招待、温言软语劝慰,试图以攻心之策感化他。怎奈就这么“伺候”了一天一夜,做足了各种姿态,还是跟张次公殊途同归——没能撬开牛皋的嘴。

第三天早上,牛皋一觉醒来,忽然一反常态,主动开始说话,并求见殷容。殷容半信半疑,连忙赶来见他。牛皋说他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殷容给他弄一顿好吃的,然后再赏他一个糊口的差事,他就把知道的事情全撂了。

殷容大喜过望,说:“你若能供出有价值的情报,岂止一个糊口的差事?朝廷绝对会赏你一个体面的官职。”牛皋呵呵一乐,开始点菜,什么枸杞蒸猪肉、细切驴马肉、羊羔肉、小鸟肉、狗肉脯、鹿肉脯,还有什么咸腌鱼、冷酱鸡、白灼虾、大豆羹、黍米炸糕等,外加三斤米饭和三斤浊酒。

殷容听得一愣一愣,说:“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

牛皋哈哈大笑,说:“要不你以为我这身肉是怎么长的?”

殷容一想也对,这傻大个比普通人至少高出一个头,能吃也正常,随即吩咐下人赶紧置办。半个时辰后,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就摆满了一整张食案。殷容在一旁笑道:“你慢慢吃,本官就在这儿陪你聊聊天。”

牛皋却眼睛一瞪,道:“我吃饭最讨厌别人在旁边盯着,再说我要撂的事儿挺多,你得让我自个儿边吃边想,你跟我聊天我咋想事儿?”

殷容宽宏一笑,说:“行行行,都依你,我这就走还不行吗?”

临走前,殷容还把房门带上了,并吩咐外面的看守只需留意里面的动静,没什么事不要进去打搅他。

于是,牛皋就这么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闷头大吃,然后这一吃就吃了整整一上午。

午时刚过,张次公来了,问殷容:“审得如何?”

殷容得意一笑,说:“本官压根就没审他,他自己就决定撂了。”

张次公疑惑,问:“究竟怎么回事?”

殷容冷冷道:“你这是在质问本官呢,还是在请教本官?”

张次公强压怒火,勉强一笑,说:“下官当然是请教。”

殷容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这才道出了事情原委。

张次公听完,忽然大叫一声:“不好,”然后叫殷容赶紧带路,说:“可能出事了。”殷容一惊,虽不情愿,但也不免狐疑,随即领着张次公来到牛皋屋前。张次公不由分说,一脚把房门踹开,冲了进去。

案上的东西已经被一扫而光,牛皋直挺挺地坐在食案后,看着张次公,忽然露出一个怪笑,然后仰面一倒,再无半点声息。殷容大惊失色,急忙命人去传医匠。医匠赶到后,探了探牛皋的鼻息,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的肚子,最后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殷容面无人色,惊问到底怎么了。没等医匠回话,张次公便在一旁冷冷道:“这还用问吗?人已经死了,撑死了!”

殷容瞬间爆出一头冷汗,脸色“唰”地白了,颓然跌坐在地。

张次公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临走前扔下一句:“殷中尉,如果我是你,我就自裁以谢天下!”

出了中尉寺,张次公一肚子怒火无从发泄,又见等在外面的陈谅满脸喜色地迎上前来,正准备开骂,却听陈谅道:“将军,刚刚接到汝南郡回话,上蔡县根本没有秦穆这个人!”

张次公闻言,满腔怒火立马烟消云散。

识破青芒的伪装,几乎就等于破了韦吉的案子,也算是补偿一下牛皋之死造成的损失。再者说,牛皋之死完全是殷容的责任,这对自己来讲未尝不是好事。张次公想,倘若殷容因此被免,加上自己识破青芒也等于帮公孙弘消除了一个祸患,一来二去,这中尉一职便非自己莫属了。

想到这里,张次公转怒为喜,立刻翻身上马,大声道:“马上把蒹葭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找来,去丞相邸。”

茂陵丞相邸,公孙弘和张汤在书房对坐。

这两天被勒归私邸,张汤时时刻刻如坐针毡,感觉就像过了两年。此刻,听完公孙弘说了天子将他停职的原因,顿时大为不服,道:“我当茂陵尉的时间前后不过三个月,这事怎么能栽到我头上?!”

公孙弘淡淡一笑:“三个月,也够挖一条地道了。”

张汤一怔:“丞相,您总不会也怀疑我吧?”

“我要是怀疑你,能让你迈进我的家门?”公孙弘白了他一眼,“不管是三个月还是三年,只要有人想搞你,你就跑不掉。”

张汤若有所悟:“一定是汲黯那老小子搞的鬼吧?”

“背后肯定少不了他,不过这次出面的却是李大夫。”

“李蔡?”张汤有些诧异,“他怎么会跳出来?”

“看我年近八旬,却老而不死,总是霸着丞相的位子,心急了呗。”公孙弘冷笑,“说白了,他就是冲我来的,只不过从你开刀罢了。”

张汤愤然:“既如此,咱们岂能束手待毙?”

“暂且忍忍吧,没有任何证据,不管是李蔡还是汲黯,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停职了,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这分明就是不信任我了呀。”

“这就是你多虑了。”公孙弘沉稳一笑,“皇上的意思我也打探过了,将你停职,并非不信任你,而是有些别的用意。”

“别的用意?”张汤不解,“还请丞相明示。”

“李蔡毕竟是御史大夫,他既然奏称你有嫌疑,且说的也是事实,皇上岂能无视?所以,将你停职,既是让你避嫌,也是做个姿态给李蔡看。此其一。”

张汤闻言,略略松了口气:“那,其二呢?”

“近来墨家游侠如此猖獗,皇上极为震怒,这你也是知道的,是故皇上势必要对朝野表现出彻底铲除墨家游侠的决心。而皇上一向器重你,如今你稍有涉嫌,皇上便立刻对你进行了处置,这不就是在表明他的决心吗?说白了,这也是做给朝野看的,不是针对你。换言之,能被皇上拿来做这个样板,反而证明你在皇上心目中是有分量的,一般人他还瞧不上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汤一听,顿时心开意解,脸上愁云尽散。

“不过……”公孙弘话锋一转,“这其三嘛,你自己可得当心了。”

刚刚放松的张汤立马又紧张了起来,“丞相何意?”

“你办案子,雷厉风行,刚猛果决,这些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自不待言。可问题是,有时候你立功心切,做事难免急躁,且失之苛酷,朝野对此早有微词。这回将你停职,皇上也是想借此机会,让你做一番自省检点的功夫,以便日后更好地报效朝廷。这点良苦用心,想必你能理解吧?”

“理解理解,卑职当然理解。”

张汤总算听明白了,天子这是在借机敲打他,警告他不要恃宠而骄、得意忘形,更不可在办案过程中滥用刑罚、草菅人命,以致僭越了专属于人主的生杀予夺之权。

“对了,昨日,我跟李蔡一起提审了孔禹。”公孙弘转了话题,“此人那晚与墨家刺客联手,公然袭击本相,罪行无可争辩,也坐实了他墨家细作的身份。然而,昨日整整审了一天,也适当给他上了手段,这家伙却只字未吐。依你看,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撬开他的嘴?”

张汤略为沉吟,道:“听说,他有个小儿子年方六岁,可把此儿提上堂去……”

“没用。”公孙弘打断他,“昨日已经提了,此儿哭得稀里哗啦,他却闭着眼睛置若罔闻,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丞相,请让卑职把话说完。”张汤阴阴一笑,“卑职的意思,是把此儿提上堂去,然后……”他做了个手势。

公孙弘一惊:“给小孩用刑?”

“孔禹既然是墨家死士,肯定不惧皮肉之苦,所以对他用刑多半无效。但是,倘若当着他的面让孩子吃点苦头,那么孩子疼在肉上,却会十倍百倍地痛在孔禹心上!如此,方能瓦解他的意志,攻破他的心防!”

公孙弘倒吸了一口冷气。

都说张汤用法苛酷,可没想到他连孩子都下得了手。刚刚敲打他做事不要太绝,转眼便又忘了,可见此人果然本性难移。不过,话说回来,公孙弘不得不承认,对付孔禹这种人,这的确是最有可能奏效的办法。

一时间,公孙弘颇有些犹豫。想尽快破案,就得用张汤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可这么干,似乎又有些伤天害理,既亏欠了良心,又恐遭人非议。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公孙弘陷入了沉思。

忽然,紧闭的房门外响起了老家丞的声音:“主公,北军将军张次公求见,说有急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