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陵寝

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

——《墨子·节葬》

内城园林中,孔禹把明晚的撤离计划跟郦诺交代完,便道:“时辰不早了,旗主赶紧歇息吧,属下这就去通知雷刚他们。”

“有劳了。”郦诺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林中忽然有一前一后两条黑影朝这边跑了过来。郦诺一惊,赶紧要回屋,却见一队巡逻卫士恰好从木屋前走过。情急之下,郦诺只好朝孔禹点了下头,旋即纵身跃上了头顶的香樟树,孔禹也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树林中。

转眼间,那两条黑影便跑到了树下,是一男一女,男的是陵园卫士,女的是杂役。两人低声调笑了几句,居然靠着树干搂抱在了一起。

郦诺趴在树枝上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无声苦笑。

紧接着,她忽然感觉不太对劲,扭头一看,面前竟然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张脸近在咫尺,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可气的是这张脸上居然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更可气的是这张脸她一点都不陌生!

当然,这些愤怒都只是郦诺的第二感觉。

在深夜的树上猝然看见身旁有一张脸,第一感觉肯定是惊悚,而不是愤怒。

郦诺就在猝不及防的惊悚之中差点叫出声来,而这个男人在这一瞬间竟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即将飞出的一声惊呼给生生堵了回去。

郦诺睁圆了瞳孔望着这个神出鬼没又阴魂不散的男人,心中霎时翻腾起一堆错综复杂的情绪——既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义愤填膺,还有些困惑不解,外加突然被一个男人捂住嘴的羞恼。

虽然内心波涛汹涌,但郦诺的冷静和干练并未消失。只愣怔了一小会儿,她右手的袖中已翻出一把匕首,抵在了青芒的喉咙上。

可她没有料到,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挥出时,竟然削断了几片树叶。

眼看那些树叶飘飘落下,最后势必把她和他一起暴露,青芒飞快出手,把那六七片零碎的树叶一一夹在右手的五根手指之间,一片都没让它溜了。

这一手煞是精彩,连郦诺都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

但是,青芒的另一只手仍然捂着她的嘴,郦诺怒而把刀尖又抵近了些,分明已经刺入青芒的肌肤。

青芒手指微动,把那些零碎树叶都抓在掌中,然后故意松了松,给了郦诺一个眼色,暗示她若不把匕首拿开,他就让树叶掉下去。

郦诺眼睛一瞪,也指了指他捂嘴的手。

青芒一笑,无声地做了个“一起放”的口型,然后笑盈盈地等她来决定。

郦诺迟疑了一下,也做了个“你先放”的口型。

青芒又是一笑,终于把手缩了回去。

郦诺又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收了匕首。忽然,她瞥见青芒的脖子上渗出了一道血丝。在一丝不忍浮上心头之前,她赶紧告诉自己:是这家伙活该,别可怜他!

这时,树下那两位还在没完没了地卿卿我我,不时有些暧昧的声音飘上来。郦诺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想还好夜色漆黑,否则就太难堪了。青芒看着她,忽然坏笑了一下,仿佛把她看穿了。郦诺登时恼羞成怒,作势又挥了挥匕首。青芒非但不惧,反而露出挑衅似的笑意。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树下那对野鸳鸯终于鸣金收兵,兴尽而归。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到哪儿都跟着我?!”郦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问我是什么人,我现在还真是没法回答。”青芒摊开手掌,让那些碎叶子飘了下去,“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咱们是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咱俩都是刺客。”

郦诺一怔,回想起他假扮禁军的一幕,忽然眸光一闪:“大行令韦吉,是你杀的?”

“聪明,不愧是墨家旗主。”

郦诺一听,眼中的光芒立刻变成杀气:“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怎么?又想杀我灭口?”青芒笑,“你明知打不过我的。更何况,我受累钻那么长的地道过来,本意也不是想偷听你说话。”

“那你想干什么?”

“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对不对。此其一,其二嘛……”青芒摸了摸鼻子,“跟你聊天还是蛮愉快的,所以就想来见见你。”

郦诺冷哼一声:“那晚为了看我的长相,宁可吃我一掌;今夜为了见我,你宁可连命都不要?”

“要,当然要。只是问题没你说的这么严重,我有本事进来,当然也有本事出去。”

“那就赶紧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郦诺说完,翻身从树上跳下,径直朝木屋走去。

青芒紧跟着跳了下来,笑了笑:“一声再见都不说吗?”

郦诺止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你最好别再见到我。”

“为什么?”

“下回见到你,我一定杀了你,我保证!”

青芒呵呵一笑:“行,下回的事下回再说,今天的事,你先让我说完。”

郦诺不再理他,继续朝前走。

青芒不紧不慢地跟着,“别等到明晚了,叫上你的人,现在就走。”

郦诺充耳不闻,脚步不停。

“北军的张次公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青芒的声音从后面执拗地追了上来,“既然我能发现你们的地道,我相信,他也能。”

郦诺眉头一紧,终于停下脚步。

青芒在她身后站定,“接下来这十二个时辰,非常危险。我有一种预感,张次公随时可能找上门来。所以,你们必须走,越快越好。”

郦诺听他的口气像是在下命令,顿时不悦,猛然转身盯着他:“你那天豁出命去替公孙弘挡箭,现在凭什么让我信你的话?”

“你不必信我。”青芒淡淡道,“你只需信你自己的理智,想想我说的话对不对。”

郦诺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嘴上却不愿服软:“你以为跟我说这些,我就会买你的人情吗?”

“别想那么多,我只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罢了。”青芒笑了笑,“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自己保重。告辞。”说完,便擦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之中。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既帮公孙弘又帮自己?

看着青芒离去的背影,郦诺不禁对这个身份神秘、行事诡谲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同时也深感困惑。

阒寂无人的大街上,张次公和陈谅策马狂奔,后面紧跟着一大队北军骑兵。

“命弟兄们彻底搜查丞相宅邸西面树林,一寸也别放过!”张次公大声道,“另外,你带上我的符节去见荀陵令,让他即刻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同时集合内城所有人员,清点人头,逐一验明身份。”

“诺!”陈谅大声回应,旋即又弱弱道,“那,将军您呢?”

“废话!”张次公不耐道,“天子陵寝乃是禁地,我岂能不去禀报丞相就擅自行事?!”

陈谅恍然。

公孙弘在睡梦中被老家丞叫醒,说北军将军张次公紧急求见。

此时已是子夜,公孙弘睡意正酣,猝然醒来有些不悦,可随即想到很可能查到了刺客的线索,遂匆匆穿上衣服,快步来到正堂。

张次公一身戎装、满头大汗,正在堂上焦急踱步。

一见公孙弘,张次公立即抢步上前,飞快禀报了自己的怀疑和已经采取的初步措施。

“天子陵寝?!”公孙弘不由惊愕,“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十足把握?”

“卑职很有把握。”张次公忙道,“正因事关重大,卑职才不得不夤夜把您吵醒。”

公孙弘蹙眉:“要搜查陵寝,必须上奏天子,本相也没有这个权力。”

“丞相,事急从权!”张次公大为焦急,“此刻天子尚在安寝,去长安请旨更需时间,一来二去,难免延宕,只怕到时候刺客就跑了!”

公孙弘犹自沉吟,下意识地来回踱步。

张次公所言他何尝不知?只是兹事体大,万一搜查了陵寝却抓不到刺客,不但张次公罪责难逃,连他自己也得背负“擅权僭越”的罪名。但正如张次公所言,倘若瞻前顾后,贻误时机,真让刺客逃了,那也是严重的失职!

这么大的一个赌局,决心委实难下……

青芒从树洞中钻出来的时候,一下就发现不对劲了。

周遭一片人喊马嘶,一支支火把在黑暗的树林中闪闪烁烁。

他心中一沉。

自己所料不错,张次公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看来这次,那个墨家女子及手下那些游侠是凶多吉少了。

青芒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头去通知他们,但冷静一想,这么做不仅于事无补,连自己都得搭进去。正迟疑间,不远处有两名禁军手执火把摸了过来。

“将军这回可赌大了。”军士甲道,“天子陵寝也敢搜,万一抓不到刺客咋办?”

“天子下了死令,只给五天期限,横竖得搏它一把!”军士乙道,“再说,将军这不找丞相禀报去了吗?出了事,自有丞相担待。”

“你拉倒吧!我估摸着,丞相也不见得敢出这个头。”

青芒闻言,心中顿时一凛——糟了,如果公孙弘决定出面搜查陵寝,肯定会叫自己同行护卫,若发现自己深夜未归,势必产生怀疑。

这么想着,青芒立刻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跃上了一棵大树,紧接着又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两名军士一边搜索一边闲聊,军士甲忽然听到头上有什么动静,猛一抬头,依稀看见一道黑影从树上一掠而过,厉声道:“什么人?!”

军士乙一惊,慌忙循着甲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恼道:“你咋呼什么呢?平白无故被你吓个半死!”

“我好像看到一个人飞了过去……”

“人能在上面飞?”军士乙嗤之以鼻,“你飞一个我瞧瞧?!”

公孙弘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也罢,本相就陪你赌这一把!”

张次公大喜过望:“丞相英明!”

“你先过去,把情况控制住。”公孙弘道,“我换身衣服,随后就到。”

“诺!”张次公飞快地跑了出去。

“朱能。”公孙弘喊。

朱能应声而入,抱拳道:“卑职在。”

“去把秦穆叫来,集合人马,即刻出发。”

“诺!”朱能转身而出。公孙弘忽然想到什么,又喊住了他,想了想,道:“我去吧。”

“丞相,这种小事让卑职去就好了,您……”朱能一脸懵懂。

公孙弘不语,径直走出了正堂。

朱能挠挠头,连忙跟了上去。

青芒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云杉树林中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后,便跃过了丞相宅邸的墙头。

与此同时,朱能、侯金及数名侍卫正提着灯笼,簇拥着公孙弘朝青芒的寝室方向快步走来。

青芒身轻如燕,在一座又一座屋脊上飞奔。

公孙弘等人走上了回廊。

青芒从一片园圃中飞速掠过,一边跑一边脱掉了身上的夜行衣,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紧接着又解开了头上的发髻,任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

公孙弘和朱能步下回廊,走进了青芒所住的这座小院。只见寝室中黑灯瞎火,公孙弘不由眉头一皱,对朱能道:“把门撞开。”

朱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丞相……您是说,把门撞、撞开?”

“少废话!”公孙弘沉声一喝。

朱能一惊,赶紧跑过去,用自己肥胖的身躯往门上撞去。厚实的木门晃了一晃,把他弹了回来。朱能大窘,发一声喊,又冲了上去,终于“哗啦”一下把门撞开了,却由于用力太猛,收不住势,整个人滚进了屋中。

公孙弘等人立刻一拥而入。

就在他们迈进房门的一瞬间,床榻方向传来青芒的一声怒骂:“朱能你是不是疯了?半夜撞老子房门?!”

在灯笼的映照下,公孙弘清晰地看见,青芒正披头散发坐在床榻上,身上穿着中衣,盖着被褥,一脸惺忪睡意,眼睛半睁半闭。

朱能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发痛的肩膀,满脸委屈,说不出话。

青芒看清紧随而入的公孙弘,慌忙下床,跪地抱拳:“卑职不知丞相驾到,出……出言不逊,还望丞相恕罪。”

“不知者无罪,起来吧。”公孙弘用笑容掩饰尴尬,“那个……墨家刺客又闹事了,本相记挂你的安危,便赶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青芒起身,作出一副感动之状:“丞相待卑职真是无微不至,卑职感激涕零!”

“好了好了,快换身衣服,随我出门。”

“墨家刺客又搞什么事了?”青芒故作惊诧。

“时间紧迫,路上再跟你说。”

内城南门,陈谅带着一队禁军骑兵,正与茂陵令荀遵及手下卫士对峙。荀遵五十余岁,面目清癯。

“荀陵令,这是张将军的符节,请你看清楚了。”陈谅手上高举一块铜制符节,大声道,“阻挠我们北军搜捕刺客,这罪名怕你担待不起。”

“本陵令奉天子之命守护陵寝。”荀遵面无表情道,“除非天子本人或秉承天子旨意,否则任何人休想踏入这城门一步!”

“事急从权!张将军已经去跟丞相禀报了,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

“丞相又如何?没有圣旨,就算丞相也不能进。”

“你——”陈谅又急又怒,却又无计可施。

外面已是风起云涌、剑拔弩张,可内城北面的园林中仍是一片寂静。

不过,这寂静也只是表面的。

郦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便悄悄把住在不远处的雷刚、牛皋、许虎叫到了自己的木屋中,一起商量对策。仇芷薇一听青旗的仇旗主明晚要来接应,面露喜色,道:“我爹总算来了,太好了!”

郦诺瞥了她一眼:“当初不让你跟着我你偏要跟,这回你爹来了,你就等着挨骂吧,乐什么?”

仇芷薇嘻嘻一笑:“我才不在乎他骂我,只要你别老骂我就成。”

“骂你我还受累了呢,赶紧跟着你爹去吧,我落个省心。”

“偏不!”仇芷薇撒娇,“我偏要跟着你。”

郦诺不再理她,对雷刚等人道:“据说北军的张次公有点能耐,我担心等到明晚会夜长梦多,你们怎么看?”

“姓张的若真有能耐,也不至于这么多天找不着咱们了。”眼如铜铃的雷刚不以为然,“旗主也不必太担心,无非是在这儿多待一日而已。”

“我同意雷哥意见。”胡子拉碴的牛皋接言道,“这陵寝是禁地,张次公做梦也想不到咱们会躲在这儿。就算他心存怀疑,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这倒也未必。”个头矮壮的许虎面露忧色,“咱们这回干的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不能以常理揣度,真要把这个张次公逼急了,他指不定连陵寝也敢闯。”

“虎子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不能冒险。”郦诺不想再耽搁,遂下定决心,“雷子,大牛,你们立刻把弟兄们召集过来,记得要三个一组,机灵点儿,别闹出动静;虎子,你去通报刑天,就说咱们今晚就从地道撤离。”

“诺!”听她已然下令,三人便没再说什么,同时起身。

“可出了地道咱们咋办?总不能连夜去找我爹吧?”仇芷薇也连忙起身,“他今晚刚到,肯定还没准备好,这太仓促了。”

“让刑天通知你爹明早来树林接应。”郦诺不假思索道,“咱们宁可在树林或地道里躲一宿,也比在这儿安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众人不由一惊。

“旗主,快开门!”

是刑天的声音。郦诺心头一沉,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雷刚赶紧过去开门。孔禹一头闯进来,满脸惶急:“不好了旗主,北军要进来搜捕了,现正与荀陵令在南门对峙。”

众人大为惊愕,面面相觑。

“果然来了!”郦诺冷然一笑,保持着镇定,“那现在地道还安全吗?”

“恐怕也不安全了。”孔禹道,“属下刚才留意了一下,东墙外的树林动静也不小,怕是北军在搜林子了。”

“那怎么办?”仇芷薇脱口而出,“那咱们岂不是无路可走了?”

“不会的,这内城的守备总有薄弱环节。”郦诺看向孔禹。

“是的,城墙西北角的守卫最少。”孔禹忙道,“属下方才已经派人去通报仇旗主了,让他带人到那儿接应,咱们是不是现在就走?”

“走!”郦诺一声令下,回头吹灭了屋中的灯烛。

此刻,内城东墙外的云杉树林中,张次公正站在那棵树干被蛀掉一半的大树前,望着那个黑黢黢的地道口,嘴角泛起得意的狞笑。

“传我命令!”张次公对身旁军士下令,“所有人全部出动,将内城外围悉数封锁,重点是西门、北门、东门,还有东北角和西北角!”

“诺!”军士领命而去。

说话的当口,已有一队军士手执火把,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地道。

张次公回身上马,一路疾驰,片刻后便来到了南门。

此时,陈谅依旧在与荀遵对峙。

一见他到来,陈谅松了一口气,道:“将军,这姓荀的又臭又硬,卑职好说歹说……”

张次公抬手止住了他,然后策马前行了几步,对着荀遵笑道:“荀陵令,事发突然,不得不深夜前来搅扰,还望阁下体谅。”

“张将军不必客气。”荀遵淡淡道,“若有天子旨意,还请出示;若是没有,便请打道回府。本陵令职责所在,还望将军理解。”

“理解理解,我很理解。”张次公呵呵一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荀陵令解惑。”

“将军请说。”

“当初朝廷修建这陵寝,除了地宫之外,是否还在其他什么地方挖掘了地道?”

“胡言乱语!”荀遵神色一凛,“这是天子百年后的寝宫,岂能挖掘什么地道?!”

“这么说,荀陵令敢担保,这内城之中绝对没有地道喽?”张次公依旧面带笑意。

“那是当然!”

“荀陵令敢拿脑袋担保吗?”张次公的笑意中忽然闪现出一丝狠厉。

“张次公,你别太过分!”荀遵终于忍无可忍,“我是看在同朝为臣的分儿上才与你客气,你可别得寸进尺!”

“荀陵令少安毋躁,我若没有确凿证据,也不会这么说。”

“证据何在?”

张次公抬眼眺望了一下远处的陵寝,又是一笑:“如果所料不错,此刻我的一队手下,已经通过地道进入了你的地盘。确切位置,应该是天子陵寝东侧的树林里。”

荀遵脸色一变:“不可能!”

“荀陵令若不信,咱们不妨一块去瞧瞧。要是没这回事,我张次公情愿当着你的面自刎谢罪,如何?”

“本陵令没空陪你在这胡扯。”荀遵袖子一拂,转身对手下门吏和卫士道:“所有人听着,给我牢牢把住城门,若有人胆敢擅闯,格杀勿论!”

“诺!”众卫士挺身上前,手里的刀戟全都对准了张次公和他的人。

“荀遵,我这是在给你机会,你真是不知好歹。”张次公冷冷一笑,旋即大声下令:“弟兄们听着,荀遵涉嫌私挖地道,窝藏墨家刺客,国法难容,其罪当诛!立刻把他拿下,谁敢阻挠,就地格杀!”

“诺!”陈谅和众军士拔刀出鞘,策马逼了上去。

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爆发,公孙弘的车队恰在此时到了。

青芒扶着公孙弘从车上下来,然后与朱能、侯金等侍卫拥着他走到两方人马中间。

公孙弘左右看了看,淡淡一笑:“怎么?刺客还没抓到,二位这就要内讧了吗?”

张次公连忙下马,走到公孙弘身边,低声禀报了在树林中发现地道的事。公孙弘大为惊愕,回头紧盯着荀遵,沉声道:“荀遵,命你的人,立刻放下武器。”

荀遵无奈,只好命手下照办。

公孙弘又给了陈谅一个眼色。陈谅与几名军士立刻上前抓住了荀遵。那些守门卫士一看是丞相下的命令,都不敢轻举妄动。

“丞相!”荀遵一脸愕然,“为何抓下官?”

“你自己心里清楚。”公孙弘冷冷道。

“公孙丞相,下官到底犯了什么罪?”荀遵奋力挣扎,“您要抓下官,也得给下官一个说法吧?”

“等本相抓住了墨家刺客,自会给你说法。”公孙弘说着,挥了挥手。几名军士随即把荀遵押了下去。

“张将军,看来这一把,你赌对了。”公孙弘眯眼凝望着月光下的陵寝,“今天若能抓获刺客,本相一定替你向皇上请功。”

“多谢丞相!”张次公躬身一揖,“不过今夜若无丞相出面,卑职也进不了这内城。要论功,丞相当居首功。”

公孙弘淡淡一笑:“走吧,先把人抓到再说。”

“丞相不坐车吗?”

“陵寝重地,岂可随意行车走马?咱们都步行吧。”公孙弘说着,率先走进了城门。青芒率朱能、侯金等侍卫紧随其后。

张次公跟了上来,与青芒并肩而行,微微一笑:“秦门尉,幸会。”

青芒还以微笑:“幸会,张将军。”

“秦门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是吗?这么巧?”

“是的,是很巧。”张次公叹了口气,“可惜我这位故人失踪了,令我朝思暮想,甚是挂念!”

“真遗憾。”青芒也跟着叹了口气,“我还想着让将军介绍我们认识呢。”

“会的。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他,让你们认识。”

“将军这么说,让我很期待。”

“的确,这一刻值得你我共同期待。”张次公笑了笑,“秦门尉可知,我这位故人不仅跟你长得像,而且身手一点不比你逊色。”

“是吗?那他是怎么失踪的呢?”

“严格来讲也不叫失踪。他其实是自作聪明躲起来了,以为我找不着他。”

青芒呵呵一笑:“万一他够聪明,将军真的找不到他怎么办?”

“不会的,我很快就会找到他。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比他更聪明。”张次公说着,有意瞥了青芒一眼。

“其实,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青芒煞有介事道。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将军从头到脚都写着聪明二字,只要是个人,眼睛又不瞎,都能看出来。”

张次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青芒也朗声大笑。

两人就这么大笑着走过了陵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相交多年的好友。

内城园林,孔禹领着郦诺等二十余人,一路借着小树林躲躲藏藏、走走停停,避过了好几拨巡逻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接近了西北角的城墙。

月光下,依稀可见城墙上站着十来个卫士,守备的确薄弱。

“旗主,看这时辰,仇旗主他们应该到了。”孔禹低声道,“我去把那些守卫支开,你们上了城墙后,马上跟仇旗主以暗号联络,一长二短的鸟叫声,重复三次。”

郦诺没有回答他,而是侧耳聆听着什么,忽然眉头一皱:“你们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孔禹和雷刚等人对视了一眼,都摇摇头。

“城墙外,好像有骑兵的马蹄声。”郦诺又道,“仇叔他们不可能骑马过来。”

雷刚一惊,赶紧趴到地上去听,“没错,是骑兵,人数不少,从东边过来的。”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旋即又都看向郦诺。

此时,城墙上的卫士似乎也听到了马蹄声,纷纷朝东边望去。这种情况下要支开他们,显然是不可能了。

“既然躲不开,那就无须再躲!”郦诺缓缓拔出佩刀,“跟他们拼了,跑一个算一个。”

“对,至少不能让我爹他们孤军奋战。”仇芷薇道。

“旗主,一旦动手,就再没有退路了。”孔禹神情凝重,“我和弟兄们都可以去拼,您却不能有任何闪失,咱们墨家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呢。”

郦诺凄然一笑:“我若是死了,那些事自有他人来做。咱们墨家多的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豪侠义士,不怕后继无人。”

“可您跟别人不一样,您是巨子唯一在世的传人……”

“是啊,诺姐,如果刑天还有什么办法的话,你还是要听他的。”仇芷薇接言道,“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死,只有你不能!”

郦诺闻言,眼睛微微一热。

“刑天,说了半天,你到底还有什么退路?”雷刚急道。

“有,祾恩殿里有个地下密室,可容数人躲藏,里面备有十日的水和干粮,此事只有我跟夸父二人知道。我建议旗主和仇姑娘先躲进去,过后再想办法。”

“只有你跟夸父两个人知道?”许虎忽然插言,“那万一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

“放心吧。”孔禹苦笑,“就算我死十回,夸父也不会有事。我是他唯一的下线,除非我把他供出来,否则没人知道夸父是谁。”

“你们说得这么热闹,可曾问过我的意见?”郦诺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我郦诺自认也是有几分血性的人,岂有让你们去死、我一人独活的道理!”

说完,郦诺拉起一块黑布蒙住了脸,环视众人一眼,率先朝城墙冲了过去。孔禹沉沉一叹,只好跟众人一起紧随其后。

公孙弘、青芒一行来到了祾恩殿前。

“丞相,”张次公抱拳道,“您请在此歇息、居中指挥,搜捕刺客的事,就交给卑职了。”

“嗯。”公孙弘笑了笑,“那就有劳张将军了。”

张次公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对青芒道:“秦门尉,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块抓捕刺客,为朝廷建功?”

青芒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脸转向公孙弘。

“秦门尉箭伤未愈,还是别上阵了,就留在这里吧。”公孙弘道。

青芒心中暗笑,公孙弘这只惊弓之鸟,显然是怕刺客又突然冒出来。

张次公抱了抱拳,又深长地看了青芒一眼,这才带着陈谅和众军士大步离去。

“朱能,侯金。”青芒下令,“命弟兄们守住大殿四周,除了张将军的传令兵,任何人不得入内。”

“诺!”朱能和侯金领命而去。

“丞相,外面更深露重,您还是进殿歇息吧。”青芒躬身道。

公孙弘点点头,拍拍他的臂膀,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从刚才入城直到现在,青芒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始终牵挂着一个人。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总是在他的眼前浮现。

树林中的地道被发现,他们退路尽失,眼下禁军又大肆搜捕,他们很难逃得出去。所以方才张次公问青芒时,他其实很想借机去帮帮她,可他知道公孙弘肯定不会放自己走,只好强行按捺住去找她的冲动。

但愿上苍保佑,青芒想,让她有机会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