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庄
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
——《墨子·修身》
孤鹜岭下,月黑风高。
一座白墙灰瓦的三进宅院坐落在山脚下,正是秋水山庄。
戌时刚过,郦诺、仇景、仇芷薇、雷刚便策马赶到了山庄。铁锤李带着铁柱等几个徒弟站在门口迎候。
四人翻身下马,铁锤李大步迎了上来。双方匆匆见礼、稍加寒暄后,铁锤李便领着四人进了山庄。
“樊左使到了吗?”郦诺急切问道。
“到了。不过……”铁锤李叹了口气,“左使长途奔波,加之重疾在身,听他的侍从说,一路上咯了不少血,结果刚才一到便昏过去了……”
四人闻言,都是一惊。
“那怎么办?”郦诺大为忧虑,“此处荒无人烟,能找到医师吗?”
“郦旗主勿忧。”铁锤李道,“大川懂些医术,我这儿也常年备着不少草药,方才已经让左使服过药,病情算是暂时稳定了。”
郦诺松了口气:“那,有劳你带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铁锤李苦笑了一下:“左使刚刚睡过去,现在去见他,恐怕不大合适。咱们先到正堂小坐片刻,要是待会儿左使醒了,咱们再去见他。”
“也对。”郦诺无奈一笑,“是我心急了。”
“老李,”仇景忽然紧走几步,跟了上来,“左使想必把天机图也带来了吧?”
郦诺闻言,暗暗瞟了仇景一眼。
铁锤李道:“左使随身携带了一个包裹,寸步不离,想来定是天机图无疑了。”
仇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众人来到正堂坐定,铁锤李命铁柱给客人们上了茶。正喝着,大川走了进来,郦诺忙问他左使的情况如何。大川道:“我给左使服了几味养心安神的药,这会儿睡得正沉呢,今晚恐怕是没法跟各位见面了。”
众人一听,不由都有些失望。
“郦旗主,仇旗主,”铁锤李歉然道,“事发突然,恐怕得让诸位多等一夜,明早再见左使了。”
郦诺笑了笑:“无妨,还是让左使养病要紧,我们多等一夜也没什么。”
“郦旗主说得对,就算在这等上几日也无妨。”仇景接言道,“不过,那天机图是咱们墨家的圣物,可得千万看紧了,切不可出什么差池。”
郦诺又瞥了仇景一眼,若有所思。
“仇旗主放心。”铁锤李道,“左使的两名贴身侍从都在他屋里守着,我和大川、铁柱也都睡在他隔壁屋,断不会有何差池。”
“如此甚好。”仇景淡淡道。
“这么说,咱们今晚只能住在这儿了?”仇芷薇忽然皱着眉头道。
“仇姑娘不必担心。”铁锤李忙道,“敝庄虽地处山野、陈设简陋,不过房子有的是,床榻被褥也一应俱全,诸位不怕没地方住。”
仇芷薇撇了撇嘴:“我倒不是怕没地方住,就是怕跳蚤臭虫什么的……”话未说完,便见仇景皱眉扫了她一眼,只好悻悻闭嘴。
“时辰不早了,闲言少叙。”郦诺站起身来,“烦请老李给大伙安排一下,咱们各自歇息吧,明儿也好早起。”
琼琚阁二楼的房间门口,青芒和秦姝月在低声交谈。
方才,青芒一直变着法“盘问”她的“身世”,看她是否记熟了自己在金銮殿上编的那套说辞,而秦姝月始终镇定自若,对答如流,丝毫不见破绽,让青芒颇为满意。
“怎么样?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还当得起吧?”秦姝月眉毛一挑道。
青芒一笑:“还行,算你过关了。”
“切!”秦姝月得意道,“不是我自夸,就算是皇帝亲口来盘问,老娘我照旧是脸不变色心不跳。”
“好,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弟弟佩服。”青芒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金饼塞了过去。
秦姝月大喜接过,掂了掂分量,忽然想着什么,幽幽道:“我秦姝月要真有你这么个弟弟,那该多好!”
青芒咳了咳,忙转移话题:“屋里那两个家伙,今晚怕是会烂醉如泥了,就让他们在这儿睡一晚,有劳你照看一下。”
此刻,朱能和侯金正在屋里又哭又笑,还噼里啪啦地乱砸东西,跟疯了一般。
“这俩小子啥毛病?”秦姝月疑惑道,“咋喝成这样?”
青芒淡淡苦笑:“让他们喝吧。男人真正伤心的时候,往往比女人还脆弱。”说完,拍了拍秦姝月的手背,转身离去。
走廊很长,不时有酩酊大醉的红男绿女搂搂抱抱地与他擦肩而过。
青芒独自行走的身影,似有几分孤傲不羁,又有几分清冷落寞。
他刚从张次公那个雅间门口走过,门恰好打开,刘陵走了出来。她无意中一瞥,依稀看见了青芒的一个侧脸。
刹那间,刘陵如遭电击,整个人呆住了。
此时青芒已经走过长廊,转身步下楼梯。刘陵猛然跨前一步,从栏杆上探出身去,却还是看不见青芒的相貌,只能看见一个颀长而清寂的背影。
这背影分明是陌生的,却又如此似曾相识,令刘陵瞬间恍惚了起来。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修长的身影——同样是那么孤傲不羁,同样是那么清冷落寞,像极了此刻琼琚阁中渐行渐远的这个背影。
两道身影渐渐重合,刘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还真是冤家路窄,到哪儿都能碰到这小子!”张次公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冲着青芒远去的背影冷然一笑。
“你说什么?”刘陵回过神来,悄悄抹了下眼睛。
张次公朝大门的方向努努嘴:“刚刚走出去的那小子便是秦穆。”
刘陵又是一震,眼中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了?”张次公察觉到她神色有异。
“没什么。”刘陵强抑着内心的波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凑巧,的确如你所言——冤家路窄。”
秋水山庄有十几间客房,主要分布在正堂的东、西两侧和后院的北侧。
郦诺和仇芷薇被安排在东厢房的一个二人间。本来铁锤李是安排她们各睡一个单间的,可仇芷薇硬要跟郦诺一起睡,铁锤李便开了东厢房中最大的房间给她们。
仇景和雷刚被安排在西厢房,各睡一间。
后院北侧的正中一间大屋是樊仲子及两名侍从所住;东边隔壁屋住着铁锤李,西边屋住着大川和铁柱。
另外,山庄中还有六个铁锤李的徒弟:其中两人守着前院大门,另两人守着后院,剩下两人负责在三进宅院中来回巡逻。
夜深人静,唯有北风在孤鹜岭的上空盘旋呜咽。
东厢房中,郦诺和衣躺在床榻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从半个时辰前熄灯到现在,她一直保持着这种清醒的状态。
因为她知道,今夜,这座山庄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此刻,房间另一头的床榻不时传出阵阵鼾声——从小到大,仇芷薇都是这样没心没肺,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敲锣打鼓都叫不醒她。
郦诺苦笑了一下。
这丫头,终究还是个大孩子,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今夜这座山庄注定不会太平。
不过,这样也好。郦诺想,这样她就不必面对这个诡谲而凶险的黑夜了。不管这个黑夜会发生什么,至少当她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的依旧是一个安详而平静的早晨……
约莫亥时时分,当郦诺在东厢房中睁着眼睛耐心等待的时候,有一高一矮两个蒙面黑衣人正从孤鹜岭上飞扑而下。
此二人一个身形瘦高,一个敦实矮壮。在接近山庄北面院墙时,二人兵分两路,分别从东北角和西北角翻墙进入了山庄。
高黑衣人一翻过墙头,便迅速朝后院那排房屋摸了过去。
此人身手敏捷,脚步无声,很快便摸到了樊仲子所在那间大屋的窗外。
不料,窗下的雪地上横着一根枯树枝。黑衣人恰好一脚踩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响,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显得分外清晰。
此处离山庄后门不远,两名看守察觉有异,立刻跑了过来。
黑衣人赶紧匍匐在地。
两名看守迅速迫近,眼看马上就要发现他了,但听二人身后忽然响起“噗噗”两声,两枚细长的钢针瞬间射入了他们的后颈。
二人未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同时扑倒在地。
紧接着,那个矮黑衣人从暗处冒了出来,与高黑衣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微微点了下头,旋即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高黑衣人等了片刻,确认四周再无动静,才慢慢直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把虚掩的窗户挑开了一条缝。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樊仲子面朝里侧躺在床榻上,正发出均匀的鼾声,两名侍从各自坐在一旁打盹。
一根竹管从窗缝中伸了进来,然后从管口徐徐吐出了一团黑烟。
黑烟很快在屋里弥散开来……
与此同时,正堂西侧的回廊上也蓦然出现了一条黑影。此人身形魁梧,脚步飞快,迅速朝后院方向摸了过去。
此人刚走,身后便又有一条黑影紧紧跟上了他。
稍顷,第一条黑影进入了后院,刚绕过一座假山,便见两个人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身旁掉着两盏灯笼,烛火早已熄灭。黑影一怔,忙蹲下身去察看。
这时,一直在后面跟踪的那条黑影也绕过假山,飞快地追了上来。可他却没料到前面这人会蹲在地上,发现时已然收势不及,顿时一头撞了上去。
前面这个身形魁梧之人忽觉背后有人扑来,立刻回身,一拳打了过去。
眼见拳头袭来,后面这人情急之下只能双掌齐出。
“砰”的一声,拳掌相击,双方各自向后震出了六七步。
二人赶紧稳住身形,旋即拉开架势,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在双方准备大打出手之际,假山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住手”,紧接着郦诺便从暗处走了出来。
那魁梧之人一怔,脱口道:“郦旗主?!”
此人竟是仇景。
这时,方才那个对手也走了过来。仇景定睛一看,对方居然是雷刚,不由失笑道:“原来是你小子!干吗偷偷摸摸跟着我?你就不怕我失手伤了你?”
雷刚冷哼一声:“仇旗主,偷偷摸摸的人是你吧?敢问你三更半夜,到此何为?”
仇景又是一怔:“嘿你小子,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仇叔,”郦诺冷冷接过话茬,“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希望你如实回答。”
仇景诧异地看着她:“郦旗主这是在审问我吗?”
“随你怎么想。”郦诺依旧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深夜不眠,来此做什么?”
仇景有些不悦:“你和雷刚不也一样深夜不眠吗?为何单单问我?”
“雷刚是跟着你出来的,而我之所以不眠,则是为了等你。”郦诺冷然一笑,“因为我知道,你今夜必会有所行动。”
“你说什么?”仇景满脸惊诧,“郦旗主,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误会?”郦诺看着地上那两具巡逻武士的尸体,不由面露悲愤,“难道老李这两位徒弟的死也是误会吗?”
“当然是误会!我到这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难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吗?”
郦诺沉沉一叹:“仇叔,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狡辩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就让我来替你回答吧:你今夜不眠,不就是因为失踪已久的樊左使和天机图终于出现了吗?你偷偷来到后院,不就是想伺机下手,夺取天机图吗?我敢断定,就算这两人不是你杀的,也定然是你的同伙杀的,对不对?我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断,这个同伙便是你昔日的贴身侍从,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帮凶——胡九!”
仇景猛然一震,苦笑道:“没想到你对我的误会这么深……”
“够了!”郦诺愤然打断他,用手指着地上那两具尸体,“我还可以断言,他们必是死于胡九最拿手的吹管暗器!此刻他们身上一定中了胡九的剧毒钢针,就像当初的石荣和许虎一样!”
郦诺话音一落,雷刚立刻大步上前,蹲下来检查尸体身上的伤口。
“不必看了。”仇景淡淡道,“我方才检查过了,确如郦旗主所言,他们二人的喉咙口各有一枚钢针。”
“你终于肯承认了。”郦诺凄然一笑。
“我承认什么?”仇景反而冷笑了起来,“我从来就没否认胡九是凶手,而且他这个凶手还是我亲自揪出来的,不是吗?他之前杀石荣和许虎根本与我无关,现在杀这两人怎么就跟我有关了?”
郦诺摇头苦笑,正想反驳,樊仲子那间屋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好!”仇景神色一凛,“樊左使出事了……”
郦诺却冷哼一声,不慌不忙道:“别装了,樊左使出事,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可惜我只能告诉你——今晚的这座秋水山庄根本就没有什么樊左使,更没有什么天机图!”
“什么?!”
仇景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愕。
方才,那个身形瘦高的黑衣人将迷药吹入房间后,足足等待了一盏茶工夫,那两名打盹的侍从才一前一后栽倒在地,而床榻上的鼾声也渐渐微弱并消失了。
黑衣人的眼中掠过得意之色,旋即打开窗户,从容地跳了进去。
两名侍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黑衣人走上去各踢了几脚,确认二人都已昏迷,才攥紧了匕首,一步一步走向了床榻。
屋内光线昏暗,樊仲子依旧面朝墙壁侧卧着,一只黑布包裹打了个结套在他的臂弯里。
黑衣人走到榻旁,用左手把他的肩膀扳了过来,同时右手高高扬起,锋利的匕首朝着他的心窝猛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黑衣人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拗——只听“咔”的一声,黑衣人的手腕当即折断。
匕首“当啷”落地,一声惨叫同时响起。
直到此刻,黑衣人才看清了**这个“樊仲子”的面容。
他根本不是墨家左使樊仲子,而是黑旗旗主田君孺!
田君孺翻身坐起,左手依旧抓着黑衣人手腕,右手猛然扯下他脸上的黑布。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露了出来。
然而,此人并不是胡九。
“丁雄?!”田君孺颇有些意外。
这个丁雄是青旗的人,也是仇景的一个得力手下。之前郦诺和仇景追查吹管暗器时,负责看守胡九、陶书等嫌疑犯的人便是他。
此时,地上那两个假装晕厥的侍从已经起身,一左一右按住了丁雄,还朝他身上狠踢了几脚作为报复。丁雄面色惨白,痛得嗷嗷大叫。
田君孺解下手臂上的包裹,随手扔到了地上。包裹松开,里面分明是一块石头。
“想杀樊左使,抢走天机图?!”田君孺对丁雄大声冷笑道,“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那本事吗?”
与此同时,在后窗外面的空地上,铁锤李、大川和铁柱发现了看守后门的那两个徒弟的尸体,三人都悲愤莫名。
田君孺、铁锤李等人押着丁雄来到了假山旁,把他摁跪在了郦诺面前。
一看此人竟是丁雄,郦诺颇为惊诧,不过转念一想便也释然了:此人和胡九都是跟随仇景多年之人,死心塌地做他的帮凶自然毫不足怪。
另外,郦诺也猛然想起,之前调查吹管暗器时,负责看押胡九的人便是这个丁雄。而房屋垮塌后,据说胡九被压住了腿,可后来却消失无踪——现在看来,丁雄显然跟他是一伙的,所以帮助他逃脱了,并很可能在事后帮他藏匿了起来。
眼下,这个最危险的胡九一定就躲藏在附近!
“老李,”郦诺急切道,“胡九说不定还在这儿,此人非常危险,得赶紧抓住他!”
“放心,他跑不了!”铁锤李一脸悲愤地看着地上那两个徒弟的尸体,“今晚我四个徒弟都折他手里了,老子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说完立刻带着大川和铁柱离开了。
“雷子,芷薇还没醒,得有人保护她。”郦诺对雷刚道。
“明白。”雷刚二话不说,马上朝东厢房方向跑了过去。
“守着她就好,别叫醒她。”郦诺又补充了一句。
雷刚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表示听到了。
“仇旗主,”郦诺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盯着仇景,“你的贴身侍从胡九早已被证明是凶手,而你的得力手下丁雄今晚又被抓了现行,你还敢狡辩,说你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吗?”
仇景仰面朝天,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凄然一笑:“原来所谓的樊左使和天机图都是你设的局,目的是引胡九上钩?”
“你错了!”田君孺接过话茬,“最重要的不是引胡九上钩,而是引你上钩!”
“郦旗主,田旗主,”仇景沉沉一叹,“就算胡九和大雄都曾经是我的人,可光凭这一点,便能证明我是那个幕后主使吗?”
“当然不止这一点。”郦诺冷笑,“你的疑点太多了,要我一一说出来吗?”
“你说!”仇景愤然道,“就算是官府抓人,也得有个罪状吧?”
“那好,那咱们不妨从头说起。”郦诺直视着他,“两个月前,是不是你突然提议,把倪右使、田旗主召集过来,讨论新巨子人选的?”
“是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郦诺冷笑,“倪右使被毒杀,房子被纵火,我被偷袭,巨子令被抢,田旗主被冤枉,还有刘五被害、石荣被灭口,这一连串可怕的事件,不都是因此而起的吗?莫非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偶然?”
“这一切当然是有人策划操纵的,可凭什么说我这个召集人就一定是策划者?”仇景梗着脖子道,“巨子位长久虚悬,咱们墨家群龙无首,我出于公心提出此议有何错?再者说,巨子令被劫那晚我也遇袭了,你不也看见我身上挂彩了吗?”
“那么简单的苦肉计,想蒙谁呢?”田君孺在一旁冷笑,“何况你遇袭的事,有目击者吗?有旁人可以作证吗?还不都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
仇景顿时语塞。
“你把这一切都栽赃给了田旗主,可谓天衣无缝,我也被你蒙在了鼓里。”郦诺接着道,“可惜,再完美的阴谋总有破绽,许虎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紧接着胡九也暴露了。这时候,你立刻壮士断腕,抛出胡九,以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消除了我的疑心。而私底下,你却命丁雄看守胡九,这难道不是想让他伺机把胡九灭口吗?碰巧那天,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帮了你一个大忙,丁雄便趁机帮胡九逃脱了。而当田旗主被陷害之事真相大白时,你便又设计了一场新的阴谋,把所有疑点又转移到了樊左使身上,而我竟然再一次被你蒙骗了……”
“等等!”仇景蓦然打断她,“你说我转移疑点,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就别再装无辜了,仇旗主。”田君孺冷哼一声,接言道,“你说胡九房间里发现的那本兵书是樊左使的,还说樊左使和胡九私交不错,时常在一块讨论兵法。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看是你瞎编的吧?另外,你又在胡九房间里发现了所谓的帛书残片,还说上面是樊左使的笔迹,从而把郦旗主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樊左使身上,让她认定樊左使就是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元凶罪魁。可我想说的是,对于一个处心积虑玩弄阴谋的人,要模仿樊左使的笔迹不是轻而易举吗?而要把一本来历不明的书提前放在胡九房间里,不更是举手之劳吗?这些鬼蜮伎俩你骗得过郦旗主,只可惜瞒不过我。”
仇景摇头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田旗主,你说你不知道樊左使跟胡九有私交,可你不知道的事就不存在吗?只怕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吧?你又说我模仿樊左使的笔迹,可雷刚明明也认出……”
“雷刚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田君孺大声道,“他的话岂能做准?”
仇景正欲再辩,雷刚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旗主,不好了,芷薇她……她不在房间里,我到处找遍了,都找不着。”
仇景和郦诺同时一惊。
仇景立刻抬腿要走,田君孺“唰”的一声拔刀出鞘,横在了他的面前,“仇景,事到如今,你还想跑吗?”
“你聋了吗?雷刚的话你没听见?”仇景又急又怒,“等我找着女儿,再来跟你算这笔糊涂账!”
“她那么大的人了还会走丢不成?”田君孺冷冷道,“你休想趁机脱逃!”
“放屁!”仇景勃然大怒,也把刀抽了出来,“老子是清白的,何必要逃?!”
“仇旗主,”郦诺终于开口道,“今天你是走不了了,芷薇我一定会找到,你不必担心。现在,我奉劝你把刀放下。”
“否则呢?”仇景冷笑,笑容中却透着一丝无奈和悲凉。
“否则,我只能出刀。”郦诺说着,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她根本不愿意跟仇景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但眼下的形势已令她无从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了!”仇景手腕一翻,手中长刀泛着寒光直逼田君孺。田君孺立刻挥刀格挡。郦诺沉声一叹,不得不加入战团。雷刚也赶紧围攻了上去。
此时,一直跪在地上的丁雄趁一名侍从不备,冷不防抽出他的佩刀,旋即刀光一闪,竟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出,侍从栽倒在地。
丁雄飞快起身,朝着后门方向拔腿狂奔。
雷刚见状,赶紧和另一名侍从追了过去。
仇景以一敌二,左支右绌,渐渐落于下风,十来个回合后,肩膀便被田君孺砍了一刀,顿时鲜血淋漓。郦诺心中不忍,不自觉便放缓了攻势。田君孺察觉,一边急攻仇景,一边道:“郦旗主,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郦诺无奈,只好继续进攻。这一下仇景越发不敌,被逼得步步退却。稍不留神,田君孺的长刀又在他腿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此时,仇景只能全力抵挡田君孺,左侧门户大开,郦诺只要正常出手,三招之内必可取他性命。
然而,郦诺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手,即使目前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仇景十有八九便是那个操纵一切的幕后元凶,而且很可能也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
就在郦诺万分纠结之际,耳旁忽然响起一声娇叱,一把长刀从右侧当空劈来。郦诺下意识抬手一挡,“铿”的一声,只觉虎口一阵发麻,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诧异——芷薇的功力何时变得这么强了?
这个突然杀到的人,正是仇芷薇。
她持刀挺身挡在了郦诺、田君孺和仇景之间,脸上是既惊且怒又万般困惑的表情。
田君孺见状,只好停止了进攻。
“芷薇……”郦诺脱口道,但接下来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一幕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然而它终究还是发生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要杀我爹?!”仇芷薇死死地盯着郦诺,一字一顿道。
“这没你的事,你快走。”仇景在身后道,但仇芷薇却充耳不闻。
“芷薇,这事……说来话长。”郦诺艰难地说出这句后,却再也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也可以长话短说。”田君孺冷然一笑,“芷薇姑娘,我和郦旗主已经查明,你爹便是咱们墨家数月来发生的这一系列祸事的始作俑者!换句话说,倪右使、许虎、石荣、刘五,还有其他那么多弟兄,都是直接和间接死在了他的手上;而当年向朝廷告密、害死巨子一事,很可能也是他干的!”
“不可能!”仇芷薇怒目圆睁,回头问仇景:“爹,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说什么?”
仇景苦笑:“都是一场误会,我会跟两位旗主解释清楚的,你先回屋去,听话……”
“您到现在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吗?”仇芷薇厉声打断了他,眼底忽然涌出既担心又委屈的泪光,“我晚到一步你就被他们杀了,你还能解释什么?!”
仇景凄然无语,肩膀和腿上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落进了雪地里。
“郦大旗主,”仇芷薇转脸看着郦诺,眼中满是不解、伤心和怨恨,“田君孺的话我不信,我就想听你亲口说,我爹是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郦诺黯然良久,才鼓起勇气道:“到目前为止,我的判断,基本跟田旗主一致。”
仇芷薇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惨然一笑:“我明白了。这么说,咱们今天只能拼一个你死我活了?”
“芷薇,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事已至此,郦诺也只能坦然面对了,“我不想杀仇叔,但我也不能放他走。事到如今,为了咱们墨家的安危,我必须解除他的旗主之职,并将他暂时关押,然后再把事情慢慢弄清楚。相信我,倘若仇叔是被冤枉的,我一定会查出真相,还他清白。”
“算了吧!”仇芷薇大声冷笑,“你的说辞永远是这么冠冕堂皇,可你的手段永远是那么卑鄙下作!我问你,咱们今晚来这儿真的是要见樊左使吗?所谓的樊左使和天机图全都是你编的吧?你这么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设个陷阱让我爹往里跳吗?”
“芷薇姑娘,你这话可不对。”未等郦诺开口,田君孺便冷笑插言,“你爹今晚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头睡觉,再大的陷阱也逮不着他吧?说到底,不也还是他自己心怀不轨才掉进陷阱的吗?”
“田君孺,你不要血口喷人。”仇景愤然道,“我是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机图,横竖睡不着,才想来后院看看……”
“是吗?”田君孺眉毛一挑,满脸讥讽道,“这可太巧了!你的心腹手下胡九、丁雄,今晚也是横竖睡不着,所以他们也来了。胡九顺手杀了铁锤李的四个徒弟,丁雄也顺手迷倒了我和两个侍从,然后还想杀了我,抢走天机图。我问你,假如今晚躺在那屋里的不是我,而真的是身染重病的樊左使,那现在樊左使是不是已经死了?而天机图是不是也已经落到你手里了?你说你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机图,在我看来倒真的是句大实话,你的确一心‘惦记’着天机图,而且已经惦记很久了。除此之外,你恐怕很早以前就开始惦记巨子令和巨子位了吧?”
“田君孺,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满嘴喷粪!”仇芷薇把刀一横,厉声道,“你今天休想动我爹一根毫毛,除非你先杀了我。”
“行啊,那我就成全你!”田君孺说着,手中刀已毫不客气地劈了过去。
仇芷薇刚想挥刀格挡,田君孺突然整个人顿住了,刀也匪夷所思地停在了半空。
在场三人同时一怔。
“田叔,你怎么了?”郦诺慌忙上前,却见田君孺不仅身体僵住,连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仿佛瞬间被寒冰冻住了一般。
还没等郦诺弄明白怎么回事,耳后忽然传来一声利器划破空气的锐响。虽然声音极其细微,但郦诺还是瞬间察觉,遂下意识把头一偏。
一枚细长的钢针擦着她的耳垂飞了过去。
胡九!
郦诺又惊又怒,猛然回头,只见一条矮壮的黑影在不远处的回廊一闪,朝西边飞奔而去,眨眼便没入了夜色之中。郦诺拔腿欲追,便见铁锤李、大川、铁柱从正堂方向大步奔来,并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时,身后的田君孺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上。
郦诺只好回过身来,一把扶起田君孺:“田叔,你坚持住,山庄有解毒药,大川也懂医术……”
可话未说完,她的心便往下一沉,后面的话也堵在了喉咙口。
田君孺的伤口赫然位于眉心,显然一根毒针已经完全贯入了他的脑部——就算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已无力回天了!
“田叔……”郦诺的眼泪夺眶而出。
田君孺睁着血红的眼睛,尚未咽气。忽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郦诺的手,声如蚊蚋道:“你、知道……魔山吗?”
郦诺不由一震。
倪长卿临终时也说起过“魔山”,却语焉不详,不料田君孺此刻竟也会提起它。
郦诺含泪摇了摇头。
“我曾偶然……听巨子和倪右使提过,我……出于好奇,查了下,方知魔山,便是……九、九嶷山。”
“九嶷山?!”
郦诺知道,九嶷山位于零陵郡,相传是舜帝南巡的驾崩之处,故而名闻天下。
“可是,不管是魔山还是九嶷山,它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郦诺迫不及待道。
“天、天机图……”田君孺气若游丝。
“天机图怎么了?”郦诺大惑不解。
“天机图的……秘密,便是……九嶷山……的秘密。山中藏有机、机关……”话未说完,田君孺的头往下一歪,再也没有了声息。
天机图?九嶷山?机关?
她举头四顾,只见周遭一片寂静,仇景和仇芷薇早已不见踪影。
空旷的庭院中,郦诺的身影看上去显得孤单而渺小。被风吹起的片片雪花,恍若一大群白色蝴蝶绕着她盘旋飞舞。
风雪弥漫之中,铁锤李和大川、铁柱大踏步走了过来。
铁锤李的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郦诺远远望见,心中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
那是胡九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