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身世

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

——《墨子·天志》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青芒策马踽踽独行。

在他身后五丈开外,一驾马车和两名骑士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显然不是跟踪,因为他们并不怕青芒发现;而且,他们也不是恰好与他同路,因为青芒方才故意拐了几个弯,可他们仍然一路紧随。

双方相距约莫一丈时,青芒勒马,朗声道:“何方朋友,跟了在下这么久,到底意欲何为?”

车厢中静默了片刻,然后车帘掀开,一个年轻男子步下马车,径直走到青芒跟前,却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见此男子肤色白皙,面容姣好,姿色竟远胜一般女子,青芒不觉有些意外;又见此人行为怪异,跟了自己这么久,下了车又不说话,心下更是诧异,不由淡淡一笑:“阁下就打算一直这么看着我吗?”

“敢问阁下便是秦尉丞吧?”

对方终于开口了,却是女子的声音。青芒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怪不得此人如此貌美,原来果然是个女子!

此人便是刘陵。

“正是在下。”青芒道,“敢问这位姑娘,既女扮男装,又跟了在下一路,不知想做什么?”

刘陵又不语了,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还是想装作不认识我?”

青芒又是一怔,无奈笑道:“姑娘这话真是蛮横。咱俩素昧平生,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

看着青芒,刘陵眼前蓦然又浮现出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尤其是他笑起来时那副桀骜不驯又玩世不恭的样子,更是像极了当初的那个少年。

刘陵现在已经可以认定——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了。

“看来你记性不大好,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刘陵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秦穆,也不知你如何当上了朝廷的卫尉丞,但我知道你的过去——至少是你十五岁之前的全部过去。说白了,我对你知根知底。可惜的是,你却假装不认识我。你不觉得这么做很不明智吗,青芒?”

青芒顿时一震。

自己对这个女子毫无记忆,可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地喊出自己的小名?而她故意提到的“十五岁”这个字眼,显然也大有深意,因为青芒就是十五岁去的匈奴。这分明意味着这个女子确实非常了解自己的过去。可她究竟是谁呢?自己过去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你到底是谁?”青芒压抑着内心的惊愕,冷冷道。

“我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在装?”刘陵摇头苦笑。

“抱歉,如果你认定我是在装的话,那咱们就没什么可聊的了。”青芒决定以退为进,便冲刘陵抱了抱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希望姑娘不要再跟着我了,告辞。”

说完,青芒拔马就走。

刘陵一怔,没料到他会如此果决。稍一愣神,青芒已然策马驰出了三丈来远。

“站住。”刘陵不得不喊住了他。

青芒无声一笑,勒住缰绳。

在青芒看来,这个女子既然跟了他一路,那就说明他对她很重要,她绝不会让他轻易走掉。尽管青芒并不知道自己对她的重要性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以退为进吊她的胃口。

“姑娘还有什么要赐教的?”青芒头也不回道。

“能不能请你喝杯茶,咱们坐下来聊聊?”刘陵只好换了个语气。

青芒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掉转马头,微笑道:“喝杯茶倒是无妨。不过,初次见面,怎么好意思让姑娘请客?还是我请吧。”

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狡猾!

刘陵在心里暗骂,脸上却嫣然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内史府,一座崭新的正堂巍然屹立。

汲黯满面笑容地站在堂前,身旁站着郦诺和雷刚。

“可惜啊!”汲黯有些遗憾道,“原本还想着竣工之日,请老仇和你们大伙痛饮一番,也感谢你们这么长时间的辛劳,不料他却不告而别了,这家伙不仗义啊!”

“还请内史见谅。”郦诺忙躬身道,“叔父确实是家中出了急事,不得已才带着堂妹赶回老家。他临走前千叮万嘱,交代小女子一定要向内史转达歉意,万望内史海涵。”

“罢了。”汲黯大袖一拂,“他跑了是他没口福,老夫请你们也是一样。”

“多谢内史!”郦诺和雷刚同时一揖。

“对了,过几日便是老夫的生辰,天子会御驾亲临,阵仗绝对不小。府里的人手怕是不太够,到时候能否劳烦芷若姑娘和一干女眷,一块儿帮忙打个下手?”

郦诺有些意外,忙道:“能为内史和皇上效劳,是我等小民的荣幸。请内史放心,届时小女子及姐妹们一定义不容辞,全凭内史差遣。”

“好。”汲黯笑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郦诺和雷刚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的眼中都有一丝微妙难言的东西。

说是喝茶,刘陵却挑了一家上好的酒楼,找了一个上等雅间,还点了满满一食案的珍馐佳肴。

雅间中,青芒和刘陵隔案而坐。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青芒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吗?这会儿就后悔了?”刘陵带着揶揄的笑容道。

青芒撇撇嘴:“区区一顿饭,在下还是请得起的,只是你一个姑娘家,胃口这么大,让我有些吃惊。”

“我又没说要把这些菜全部吃完。”刘陵呵呵一笑,夹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我每样就尝一口,不行吗?”

“这倒没什么不行。”青芒也淡淡一笑,“姑娘做派如此豪奢,想必是出身高门大族,不过用这种方式炫耀自己的门第,未免有些浮夸,失之浅薄。”

刘陵闻言,顿时咯咯笑了起来:“吃你一顿饭,便要受你这般数落,我是该说你寒酸小气呢,还是该说你不解风情?”

青芒叹了口气:“明知在下寒酸小气又不解风情,姑娘又何必跟在下打交道呢?”

“因为你从小就如此,我早习惯了。”刘陵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而且我向来讨厌那些挥金如土、处处留情的纨绔子弟,就喜欢你这样的。”

青芒避开她的目光,“行了,咱们言归正传吧,你到底是谁?”

刘陵直视着他,目光渐渐转为幽怨,“看来你果真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重情重义的青芒了。亏我从小跟你一块长大,亏我父王养了你整整十五年,可你现在却在问我是谁!”

“你父王?”青芒眉头一蹙,“你是诸侯之女?”

刘陵摇头苦笑,旋即一脸讥嘲道:“既然你彻底把我忘了,那咱们就重新认识一下吧。”说着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淮南翁主刘陵,久闻秦尉丞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你是刘安之女刘陵?”青芒大为惊诧。

尽管自己的身世大多已忘却,可青芒对许多天下大事却记得很牢——以淮南王刘安为首的诸侯,长期与大汉朝廷貌合神离,近年来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这在如今的大汉天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放肆!”刘陵忽然变脸,“我父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的?”

青芒顾不上理会她的不满,忙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从一出生就被淮南王领养了,然后一直到十五岁才离开了淮南国?”

“你连自己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还来问我?”刘陵十分不悦。

青芒苦笑:“实不相瞒,我之前出了点事故,很多记忆……都丢失了。”

既然自己从小是在淮南跟刘陵一块长大的,那眼下就没必要再跟她藏着掖着了。青芒想,只有说出实情,才能尽快将自己的身世碎片拼接完整。

刘陵闻言,不由有些惊讶,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的样子的确不像说谎,这才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把过去全忘了?”

青芒无奈一笑:“十五岁之后的,已然记起了一些,十五岁之前……可以说一片空白。”

刘陵这才信了他的话,面露关切之色:“那你十五岁之后到底去了哪儿?”

这事她居然不知道?

青芒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事回头再说,你先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

刘陵蹙眉:“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记得了?”

青芒又苦笑了一下:“我只查出自己的先人是秦朝大将蒙恬,可他后来被赵高所害,含恨自尽,其后人为了避祸,定然会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所以我虽是蒙氏的骨血,但我父亲却肯定不姓蒙,我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了。”

刘陵看着他,刚要开口,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子转了转,便把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青芒眉头一皱,“怎么不说话了?”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我,我为什么找你吗?”

“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你找我,不就是想叙叙旧吗?”

刘陵咯咯一笑:“叙旧倒是不假。不过,除了叙旧,咱们是不是还可以聊点别的?”

“聊什么?”

“咱俩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可以聊什么?”刘陵笑靥嫣然,冲他抛了一个妩媚的眼风,“难道不可以聊聊风月、聊聊这么多年的别离和思念之情?”

“如果咱俩真的是故交,那你应该很清楚,我这人向来不解风情。”青芒冷冷道,“所以,你想跟我聊风月,恐怕是找错人了。”

“这倒也是。你要是真的跟我聊风月,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青芒了。”刘陵依旧面带笑容,“也罢,你就跟我聊一聊朝中的见闻吧。”

“朝中见闻?”青芒目光一凛,似笑非笑道,“什么样的朝中见闻?是哪个官员又侵吞了民田,哪个列侯又新纳了小妾吗?”

刘陵一听,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少跟我装糊涂!我刘陵还不至于无聊到那种程度,千里迢迢从淮南跑到长安来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

“听一些坊间百姓不知道的、只有你这个宿卫宫禁的卫尉丞才晓得的东西。就比如……朝廷那些三公九卿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皇上最近有何动向之类的。”

“你这是想害我吗?”青芒直直地盯着她,“刺探宫禁机密,泄露内廷情报,妄议朝政,不管哪一条,都是杀头族诛的大罪!”

“没这么严重吧?”刘陵讪讪道,“这儿就咱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必多言。”青芒冷冷打断她,“我不会干这种事的。”

“是吗?”刘陵撇撇嘴,“看来你对朝廷忠心耿耿啊!”

“过奖。我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刘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沉下脸来:“这么说,咱俩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了。”

青芒摇头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啪”的一声拍在案上,旋即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刘陵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脱口而出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当然想。”青芒头也不回道,“可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这不是要挟。”刘陵站起身来,“这只是礼尚往来——我给你你想要的,你也给我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不就是交易吗?”青芒冷然一笑,“只可惜,你的要价太高了,恕难从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还重重带上了房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刘陵竟有些怅然若失。

突然,她飞起一脚,狠狠地踹翻了食案。

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响过,地上顿时一片杯盘狼藉。

“旗主,咱们的机会来了!”

内史府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雷刚一脸兴奋地对郦诺道。

“什么机会?”郦诺淡淡道。

其实方才一听汲黯说皇帝要来赴生辰宴,她心里便立刻生出这个想法了,只是她要考虑和顾及的东西很多,不能头脑一热,说干就干——尤其是经历了那一夜秋水山庄的变故后,她成了墨家现在唯一的旗主,也是硕果仅存的唯一首领,所以作任何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三思而行。

“利用这次生辰宴杀了刘彻,为巨子和郭旗主他们报仇啊!”雷刚摩拳擦掌,不自觉便提高了音量。

几名内史府的仆佣从不远处走过。郦诺白了雷刚一眼,示意他小声点。

雷刚赶紧压低嗓门:“旗主,刘彻鲜少出宫,咱们一直是鞭长莫及,徒唤奈何,可这回他主动送上门来,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如此天赐良机,岂能白白错过?”

郦诺蹙眉不语。

雷刚大为不解:“旗主在担心什么?”

“皇帝出宫,防备必定比在宫中还要森严,咱们未必有机会。”郦诺敷衍道。

“我说旗主,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雷刚急道,“汲黯不是让你们一干女眷去帮着端汤送菜吗?咱们在菜里下点药,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刘彻给办了?”

“你想得倒美!端汤送菜的事肯定都会交给随驾的黄门宫女,哪能轮到我们?依我看,我们顶多就是在庖厨打打下手,烧个柴、洗个菜而已。”

“那也有机会啊,只要人在庖厨,总不难下手。”

“下药不是好办法。”郦诺思忖着,“刘彻身边一定有试菜的宦官,很难得手。”

“这倒也是。”雷刚想了想,“要不,咱就给他来硬的?”

“太危险了。刘彻此次出宫,卫尉寺的禁军一定会倾巢而出,全力护驾,再加上内史府的侍卫,人数比咱们多百倍还不止,咱们何来胜算?”

一说到卫尉寺,郦诺便蓦然想起了青芒。

他是卫尉丞,皇帝出宫他必定护驾随行,想行刺皇帝势必要与他刀兵相见,暂且不说没有胜算,即便有,郦诺也断然下不了这个手。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莫非咱们就眼睁睁让如此大好机会溜走?”雷刚仍不死心。

郦诺又沉吟了片刻,决然道:“我想清楚了,这个事,就算干得成也不能做。”

“为何?”雷刚大惑不解。

“汲内史救过我,对我有恩,我若是在他的地盘上行刺皇帝,不管能否得手,他都要被诛灭三族。你说,我岂能干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雷刚顿时语塞。

“这事到此为止,不准再提。”郦诺说完,便顺着回廊径直走远了。

雷刚恨恨跺脚,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日暮时分,一驾马车沿着长安城北的夕阴街向西而行,几名侍卫策马紧随。

片刻后,马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刘陵掀开车帘,步下马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她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

几名侍卫簇拥着她走进客栈,径直来到二楼的一间客房前。刘陵候在门口,等侍卫打开门,进去点了灯并确认安全后,才走进房间。几名侍卫立刻退出,带上了房门,然后守在了门外的走廊上。

刘陵走进里间的卧室,在灯前坐下,神情略显疲惫,似有满腹心事。

今日,她在长安城跑了一大圈,暗中拜会了近年来刻意结交的一干文武大臣,依照惯例给每人都奉上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这是她每次来长安必做的一件事。以往,这帮人通常会投桃报李,除了请她转达对淮南王刘安的敬意和谢忱之外,少数人甚至会婉转地表达忠心,还会主动跟她聊一些“朝中见闻”,其实就是天子和朝廷针对诸侯的政策动向。

所以,过去刘陵的每一趟长安之行总能“满载而归”,收获不少至关重要的机密情报。然而这次她却明显感觉很多“老朋友”都在敷衍她。虽然表面上仍旧笑脸相迎,礼节甚周,但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种种敏感话题。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这帮家伙都只会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

很显然,这帮“人精”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才会变得如此首鼠两端。

莫非,刘彻打算对诸侯动手了?

刚才回客栈的路上,刘陵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今日拜会的这帮人既然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一副暧昧不明的态度,那就说明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了。换言之,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足以传达给刘陵一个相同的信息——图穷匕见的时刻就要到了!

想到这里,刘陵非但不感到惊讶,反倒有些庆幸和得意。

因为她这次来长安,本就是抱着“先下手为强”的决心来的,并且已经带来了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昨夜一到长安就密晤了张次公。

原本刘陵多少还有些犹豫,拿不准现在对刘彻动手是不是最佳时机,可今天走完这一圈下来,她的心里就再没有半点犹豫了……

此时,窗外突然吹进一阵冷风,把旁边的烛火吹得几欲熄灭。

刘陵打了个寒战,赶紧站起来,转身想去关窗,却见一个黑影正直挺挺地立在跟前。她猝然一惊,刚要叫出声来,对方飞快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沉声道。

确认她听清了之后,对方才慢慢把手从她嘴上拿开。

刘陵仰头,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青芒:“你……你怎么进来的?”

“别说你窗户开着,就算关上,也拦不住我。”青芒淡淡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刘陵一脸狐疑。

青芒不语,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然后环顾左右,把这个陈设简陋的房间打量了一圈,才不紧不慢道:“堂堂翁主放着舒适奢华的淮南邸不住,却跑到这又破又旧的小客栈来,是为了体察民生疾苦呢,还是想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刘陵闻言,不愠不恼,走到他旁边坐下,面带笑意道:“你今早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没想到才过了半天,你就主动找上门来了,我是该夸你识时务呢,还是该骂你没志气?”

“此一时彼一时也。”青芒也笑了笑,“早上不理你,是你提的交易不太公平;现在来找你,是打算跟你重新谈谈。”

“哦?”刘陵仍旧笑意盈盈,“你勾起我的好奇心了,现在谈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说说看。”

“之前你的要价让我难以接受,可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你不会再开那样的条件了。”

刘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是吗?是什么理由让你如此自信?”

“你真的猜不出来?”青芒一笑,“其实是你早上的做法提醒了我,让我忽然悟到,应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到底什么意思?”刘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把话说清楚!”

青芒笑而不语,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枚竹简,递了过来。刘陵满腹狐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十来个人名,还有各自的官爵。

犹如当头一棒,刘陵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居然是她今天秘密拜会的那些文武官员的完整名单,而且无一遗漏!

“你跟踪我?!”刘陵脸色骤变,霍然起身。

“小点声,别把侍卫们都招进来。”青芒淡淡说着,从她手上把竹简抽了回来,又放进袖中,“他们可不是我的对手,万一伤着了,对谁都不好。”

“你以为你记了这份名单,就可以要挟我吗?”刘陵愤愤道,却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别误会。”青芒又是一笑,“这不是要挟,只是想跟你‘礼尚往来’罢了。”

这分明是刘陵今早的口吻。

面对青芒成功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刘陵大为懊恼却又无计可施——诸侯暗中结交大臣,刺探朝廷情报,这在任何朝代都是大逆之罪。

所以,青芒现在握住了这份名单,就等于握住了她的“命门”,只要他前脚把名单呈给天子,刘陵后脚立马人头落地!

这么想着,刘陵的脊背不由阵阵发凉。

“翁主大可不必如此焦虑。”青芒瞥了她一眼,面带笑容道,“只要你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就让这份名单烂在肚子里。咱们互利互惠,高高兴兴做朋友,又何必伤了和气呢?”

刘陵阴沉着脸,默然不语。

青芒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告诉我,我的先人在蒙恬遇难之后究竟改为何姓、所居何地?”

刘陵仍旧默不作声。

“也罢,你不想说就算了。”青芒摇了摇头,沉声一叹,径直朝窗户走了过去,“赶紧逃吧,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从这儿赶到未央宫,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站住!”刘陵终于脱口而出。

青芒无声一笑,却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窗前静静等着。

“你错了。你的先人虽在秦末汉初改了姓,但到了文帝一朝便恢复原姓了。所以,你的父亲,正是姓蒙。”刘陵面无表情道。

青芒大为惊诧,猛然转身:“那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刘陵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前东郡太守,蒙安国。”

蒙安国……

青芒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感觉数月来堆积在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然而,这样的释然和喜悦之情却只存在了短短一刹那。紧接着,青芒便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攫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告诉他的人,是郦诺!

那是一个多月前,当时青芒和霍去病联手把郦诺从张次公手里救了出来,然后青芒送她回去,半路在一家茶肆避雪,彼此道出了各自的身世和遭遇。那天,郦诺说她父亲郦宽遭了朝廷的毒手,青芒很好奇,便问她:是什么人害了你爹?

青芒至今犹然记得,当时郦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三个字:蒙安国。接着郦诺又说,蒙安国是东郡太守,她父亲便是在他的监狱中被害的。

这么说,自己的父亲竟然是郦诺的杀父仇人?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巧合,又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然而,青芒的震惊与错愕并没有到此结束。因为他紧接着又想起来了,那天在茶肆中,他和郦诺还有如下几句对话:

“那个东郡太守蒙安国,后来如何了?”青芒问。

“还没等我杀了他,他便恶有恶报,被刘彻给满门抄斩了。”郦诺恨恨道。

青芒不由一震:“满门抄斩?是何缘故?”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郦诺声音很冷。

……

满门抄斩?

父亲究竟做了什么,竟然会被朝廷满门抄斩?!

青芒感觉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御史府中,李蔡正在伏案处理公文,杜周匆匆入内,低声道:“先生。”

李蔡抬起脸来:“鸱鸮有消息了?”

“是。”杜周点头,神情却有些失望,“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

“刘陵自称在路上染了病,这几日一直躲在寝室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日三餐和汤药都让人直接送进去,而且都是侍女在应付,她本人始终没有露面,更不消说有什么动静了。”

李蔡眉头一蹙:“这就蹊跷了。”

“是啊,鸱鸮也认为事有蹊跷,却又不便采取什么行动。”

“他就没找个什么由头去见刘陵?”

“他说找了无数个借口了,可侍女从头到尾就给一句话:待翁主身子好些再议事。”

李蔡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趟,忽然止步,自嘲一笑:“看来,咱们都上当了。”

杜周略为思忖,旋即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刘陵根本没在淮南邸?”

“没错。从进入长安的第一天起,那个所谓的翁主很可能便是她的侍女假扮的,刘陵本人则一步都未踏入淮南邸,一直在外面活动。咱们都被她耍了!”

“此女果然狡猾!那咱们该怎么做?”

李蔡沉吟片刻,道:“而今之计,只能请翁主的一位老朋友出马了。”

“谁呀?”杜周不解。

李蔡示意他靠近,杜周赶紧走过来。李蔡附在他耳旁低语了一下,杜周不由一笑:“先生英明。”

“你怎么了?”

客栈中,刘陵见青芒突然脸色大变,不禁有些纳闷。

青芒木然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告诉我,我父亲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朝廷……满门抄斩?”

刘陵一怔:“你不是失忆了吗?这事你怎么……”

“回答我。”青芒猛然打断她,脸色冷得吓人。

刘陵无奈,只好道:“朝廷对外只说你父亲贪污了巨额赈灾款,还说他鱼肉乡里、草菅人命、徇私枉法什么的,其实都是谎言。据我后来调查,是有两个大臣先后给天子上了密奏,把两个严重的罪名栽到了你父亲身上。”

“哪两个大臣?是何罪名?”

“一个是大行令韦吉,他指控你父亲与我父王暗中交通,妄图谋逆,颠覆朝廷。”

果然是这个韦吉!

青芒在心中冷笑。怪不得自己会把韦吉的名字刻在狼头骨上,并在北邙山上行刺他。

“还有一个便是丞相公孙弘吧?”青芒道。

“你怎么知道?”

青芒冷笑不语。既然公孙弘是自己刻在狼头骨上的第二个名字,那么陷害父亲的第二个人自然非他莫属。

“是公孙弘,他当时还是御史大夫。”刘陵接着道,“他指控你父亲与匈奴的浑邪王暗中勾结,出卖大汉的军事情报,导致汉军与浑邪王部交战接连失利。这条罪名更是非同小可,所以天子一怒之下,便……”

青芒凄然一笑。

他相信父亲绝对不会出卖汉朝,但公孙弘的这项指控显然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事涉浑邪王,而浑邪王正是自己的外公、父亲的岳父!

青芒想,公孙弘很可能是得知父亲与外公私下有联络,才以此为由提出了指控。

“那你有没有查出,韦吉和公孙弘为何要陷害我爹?是不是我爹得罪过他们?”青芒不相信韦吉和公孙弘这么干是出于公心。

“据我所知,韦吉有一个弟弟叫韦祥,是东郡濮阳一霸,仗着其兄在朝为官,一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结果被你父亲绳之以法,关进了大牢。韦吉私下找你父亲说情,被他严词拒绝,因此便怀恨在心了。”

不出所料,韦吉果然是公报私仇。

这么说来,此人摔死在北邙山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了!

“那公孙弘呢?”青芒又问。

“公孙弘的原因比较复杂。”刘陵思忖了一下,“其一,你父亲与公孙弘一向政见不合,尤其在匈奴事务上,二人的立场更是针锋相对——公孙弘是主战派首领,而你父亲和汲黯都是主和派的代表,所以公孙弘早就对你父亲心存不满了。其二,公孙弘任御史大夫期间,私下收受了不少贪官的贿赂,不仅帮他们销毁罪证,还助其升迁;你父亲发现后,向天子递了密奏,可天子却以证据不足为由,按下不表。这事过后便被公孙弘察觉了,你想,新仇加上旧怨,他岂能不千方百计报复你父亲?”

青芒恍然。

事实果然没有超出他的意料。

与此同时,青芒蓦然发觉,在父亲被害这件事上,天子刘彻也要负相当一部分责任——一是无视律法,袒护公孙弘,可谓“举枉错诸直”,是非不分;二是听信公孙弘和韦吉的一面之词,未经深入调查便对父亲施以“灭门”极刑,行事过于草率,用法太过苛酷。

从这个意义上说,天子刘彻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刘陵观察着青芒的神色,嘴角不由掠过一丝冷笑。

她之所以如此痛快地把青芒的身世及其相关的所有事情全部和盘托出,除了顾虑青芒手中的那份名单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决定将计就计,让青芒意识到刘彻其实是他和她共同的敌人。

换言之,这是把青芒拉到自己阵营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

一想到今早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刘陵不禁暗骂自己太过糊涂,不,简直就是愚笨透顶!

当然,刘陵所说的与青芒身世有关的这一切,其中几分为真,几分为假,那就完全是由她掌控了——反正青芒已然失忆,所谓的事实真相不都全凭她一张嘴吗?

“青芒……”刘陵意识到自己的办法开始奏效了,便继续加码,“对你父亲遇害一事,我和我父王都深感义愤,却又有心无力。不过我听父王亲口说过,他说总有一天,一定会为你父亲报仇!”

“王爷和我父亲,是不是私交不错?”青芒忽然问。

“当然,否则你父亲怎么会把你托付给我父王?”

“如此说来……”青芒想着什么,不由苦笑,“韦吉说我父亲与你父王暗中交通,也不全是诬罔之词喽?”

刘陵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你伤心,可有件事,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

“何事?”

“事实上……韦吉指控你父亲妄图谋逆,颠覆朝廷,也不算是冤枉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青芒蹙紧了眉头,直视刘陵。

刘陵迎着他的目光:“意思就是,你父亲和我父王,的确打算里应外合,联手推翻刘彻!”

青芒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陵看着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成了大半,接下来就不宜继续在这个方向上加码了,而应该适时地调整一下话术。

“自从十年前一别,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刘陵幽幽一叹,神情凄婉,“那时候两小无猜,大人们一见到咱们,就说咱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别的孩子们就起哄,让咱俩入洞房,还在我头上披了红绸子,让我做你的新娘……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说到此处,刘陵的眼睛早已湿润。

“对不起,我忘了你失忆的事……”刘陵抹抹眼睛,歉然一笑,“这些事你当然记不得了。你能告诉我,当年离开淮南后,你到底去了哪儿吗?”

青芒迟疑了一下,才苦笑道:“匈奴。”

怪不得张次公说“秦穆”来自匈奴,原来是蒙安国把他送过去的。刘陵想着,困惑道:“你爹为何会把你送到匈奴去?”

“说来话长……”青芒感觉自己的心中一片凌乱。这样的时刻,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日后若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

刘陵一怔,忙道:“等等。”

青芒止步,却没回头。

“你就不问问,我这次来长安,是想做什么吗?”刘陵起身,眼中浮出冷冽的光芒,与方才那个回忆往事的刘陵瞬间判若两人。

“我没必要问,你也不必告诉我。”青芒冷冷道。

他当然知道,刘陵此次来京,一定是要筹划一些对朝廷不利的勾当,所以他不想卷入。

“你这么说,让我很失望。”刘陵道。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岂能事事如人所愿?”青芒依旧没有回头,“何况,我本来便没给你希望,你又谈何失望呢?”

“你说得这么绝情,是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了是吗?”刘陵说着,冷冽的目光中竟然又浮出了一层忧伤。

青芒顿时不忍,只好转过身来:“你可以找青芒,但请不要找秦穆。因为他是朝廷的卫尉丞,职责在身,你找他,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麻烦。”

“想不到你会如此忠于刘彻。”刘陵摇头冷笑,“好吧,那我不找秦穆,我就找蒙恬的后人、蒙安国之子蒙奕,总可以吧?”

青芒一震:“你是说……我的本名叫蒙奕?”

“这还用问吗?”

蒙奕?!

青芒不禁在心里苦笑。

原来这才是自己的本名,可它却是多么陌生的两个字啊!

青芒浑身一震。

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拥有了四个名字——青芒、秦穆、阿檀那、蒙奕,并且相应拥有四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青芒”是一名失忆的刺客——他暗杀了大行令韦吉,被朝廷通缉,而且多次暗中帮助墨家,显然是朝廷的敌人;

“秦穆”是朝廷的卫尉丞兼招抚使——他把天机图献给了朝廷,得到天子赏识,其职责是宿卫禁中、保护皇帝,且肩负调查墨家、招抚匈奴的使命,显然是朝廷的干臣;

“阿檀那”是匈奴左都尉、荼蘼居次的未婚夫,也是匈奴浑邪王的外孙——他在漠南之战中反水,间接帮助霍去病缔造了赫赫战功,同时令匈奴人损失惨重,分明可以算是大汉朝廷的盟友;

“蒙奕”是蒙恬后人、前东郡太守蒙安国的私生子——他被淮南王刘安抚养了十五年,没有理由不报恩,且身负父亲满门被害的血海深仇,没有理由不报仇,所以他注定与大汉朝廷不共戴天,且注定是大汉天子刘彻的敌人!

如此复杂矛盾又彼此冲突的四个身份,竟然全都叠加在了他的身上。

青芒不禁自问——到底哪个身份才是真正的我?!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也给不了自己答案。

“蒙奕,回答我的问题!”

咄咄逼人的刘陵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青芒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而巨大的蛛网给困住了,又像是被一块千钧巨石压住了身体,既无法挣扎,也无法呼吸。

额角又在此时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个旧伤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发作了,以致青芒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青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和鼻尖不停地冒了出来。刘陵见状,不由一惊,凌厉的目光这才柔和下来,轻声道:“你……不舒服吗?”

青芒艰难地摇了摇头:“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说完这句话,他便一个箭步从窗口跃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刘陵怔怔地望着窗外,沉声一叹。

客栈后院,夜色漆黑。

角落的马厩里挂着一盏灯笼,发出昏暗的光芒。

张次公从后门匆匆走进院落,下意识地抬头向二楼望去,恰好看见一条黑影从楼上跃下,正朝着他迎面奔来。

张次公悚然一惊,立刻拔刀出鞘,大喝一声:“什么人?”

黑影之前显然也没看见他,闻声才猛然刹住脚步,无声地与他对峙着。

这里光线太暗,张次公摸不准对方的来头,遂不敢贸然上前,只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何方毛贼,鬼鬼祟祟在此做甚?”

黑影似乎微微冷笑了一下,接着身形一晃,往马厩方向冲了过去。张次公拔腿急追。不料对方竟然“蹭”的一下腾空而起,足尖在马厩的屋顶上轻盈一点,旋即越过客栈围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次公暗骂,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心中闪过——这个黑影好像有些眼熟,尤其是刚才飞上马厩的那一下子,似乎很像他熟悉的某个人……

可到底是谁呢?

二楼客房,刘陵犹然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怔怔出神。

客房外间,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身影闪身而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刘陵依旧蹙眉沉思,浑然未觉。

身影走进卧室,冷不防一步跨上来,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

“把你的爪子拿开!”刘陵不耐烦道,“本翁主现在没心思陪你玩。”

“谁和你玩了?我是认真的……”张次公依旧在她耳旁喃喃低语。

刘陵脸色一沉,倏然抬脚,狠狠往后一踩。张次公顿时“哎哟”一声,抱着脚跳开了。刘陵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他:“你听着,下次再敢对本翁主无礼,踩的就不只是你的脚了!”

张次公跌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面,咝咝地倒吸冷气,一边皱眉道:“我说陵儿,你至于吗?咱俩虽说不是夫妻,但怎么说也是有过琴瑟之好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儿?”

“闭嘴,此事休得再提,否则我亲手把你舌头割下来!”刘陵愤然道,神情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两年前,刘陵入朝收买文臣武将,因张次公掌管北军,自然成了她的主要目标之一。刘陵刻意接近张次公,不仅贿以重金,还时常邀其宴饮。一次二人都喝醉了,便发生了张次公所谓的“琴瑟之好”。事后刘陵颇为懊悔,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且为了笼络张次公,只好隐忍下来,权当没这回事。

见她真的动怒了,张次公有些无趣,只好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刘陵板着脸问。

“放心吧,都办妥了。”张次公悻悻道,“若不照你的吩咐做,你不得把我吃了?”

刘陵哼了一声:“皮糙肉厚的,吃你我还嫌磕牙。”

话虽难听,但多少已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说明她的气已消了大半。张次公嘿嘿一笑,然后若有所思地扫了房间一眼,道:“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你说什么?”刘陵眉头一蹙,似乎没听清。

“是这样,方才我在楼下,撞见了一个家伙。”张次公观察着她的反应,“看不清长相,但身材颇有些眼熟……”

“你就算撞了鬼也跟我没关系。”刘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张次公讪讪一笑,正想再说什么,一名侍从忽然闯了进来,有些慌张道:“翁主……”

“何事慌张?”刘陵神色一凛。

侍从瞥了张次公一眼,欲言又止。

“这儿没外人,说!”

“诺。刚接到‘渔夫’消息,说夷安公主乘车出了未央宫,估计是往咱们的淮南邸去了。”

“渔夫?”张次公斜眼看着刘陵,“这家伙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这不是你该问的。”刘陵恢复了冷峻之色,“回去做好准备,这几日哪儿都不能去,随时等我指令。”说完便与侍从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渔夫?!

直到刘陵的脚步声远去,张次公依旧在揣摩着这两个字。

淮南邸。

夷安公主从前院大踏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侍女和侍卫。邸丞薛晔领着几个下人,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

“公主殿下,请您到正堂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把翁主请出来。”薛晔弓着腰,满脸堆笑道。

“不必了。”夷安公主冷冷道,“你们淮南邸本公主又不是没来过。”

“是是,殿下和我们翁主姐妹情深,这儿您自然是熟得很,怕是闭着眼睛您都能来去自如。”薛晔嘿嘿笑着,“只是这外头太冷了,殿下您金枝玉叶,万一冻着了小的可担待不起。您还是先到正堂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哪来那么多废话?”夷安公主白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本公主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不不不,小的不是那意思。您瞧小的这张臭嘴,怎么就不会说话呢,真是该打!”薛晔作势轻拍了几下脸颊,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夷安公主素来最讨厌这种阿谀谄媚之人,见状越发嫌恶,便不再理他,径自加快了脚步。薛晔眉头暗蹙,似乎颇为忧急。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内院。

刘陵的寝室是一幢精致的二层小楼,坐落在曲径通幽的内院深处。

一名侍女立在二楼窗前,忽见夷安公主等人大步走来,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立刻转身,从窗口处消失了。

此刻,刘陵正从宅邸后门方向飞奔而来,身后紧跟着两名侍从。

周围漆黑无光,刘陵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翁主小心!”侍从赶紧拉了她一把。

这边,夷安公主已穿过小楼前的一道月亮门,径直朝楼梯口走去。薛晔抬头望了二楼一眼,面露焦急之色,接着眼珠一转,猛然快跑几步,挺身挡在了楼梯前。

“你干什么?”夷安公主诧异。

“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我们翁主她……她在路上染了点疫病,这几日一直卧床静养呢。”薛晔赔笑道,“小的怕这楼上难免有些疫疠之气,万一把殿下您给传染了,那……那可如何是好?”

“疫病?!”夷安公主眉头一皱,“这大冬天的,哪来的疫病?”

“这个殿下您就有所不知了。”薛晔一脸苦笑,“疫病一年四季皆有,春则曰春瘟,夏则曰时疫,秋则曰秋疫,冬则曰冬瘟;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辗转染易,甚为可怖啊!”

薛晔正欲答言,一旁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薛晔,休得胡言乱语!”

随着话音,邸长程苍快步走了过来,与夷安公主见过礼后,便盯着薛晔道:“谁告诉你翁主染疫病了?”

薛晔一怔:“属下……属下是听汐芸姑娘说的啊,岂能有假?”

汐芸便是这几日一直在替刘陵挡驾的侍女。

“胡说!这几日翁主所服之药,都是本官亲自监督下人熬的,分明只是几味治风寒的药,何来什么疫病!”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不悦:“薛邸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本公主!”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薛晔哭丧着脸,频频俯首作揖。

“那还不滚开?”

薛晔慌忙闪到一边去了。

“殿下息怒。”程苍躬身道,“此人兴许只是听错汐芸姑娘的话,应属无心之失,还望殿下莫跟他一般见识,且饶他这一回。”

刘陵的寝室有里外两间。夷安公主迈着大步一头走进寝室外间的时候,刘陵刚刚在两名侍从的帮助下从后窗翻入里间。

侍女汐芸拨开里间的珠帘,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盈盈施礼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奴婢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夷安公主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是不是你跟薛邸丞说我陵姐姐染了疫病了?”

论辈分,刘陵是天子刘彻的堂妹,相当于夷安的姑母,不过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且性情相投,从小要好,所以便都不理睬什么辈分,一向以姐妹相称。

汐芸掩嘴,“扑哧”一笑:“那人成天想来巴结翁主,跟只苍蝇似的嘤嘤嗡嗡,奴婢特烦他,就编个由头吓吓他喽。”

“好了好了,不跟你扯了。”夷安公主说着便绕开她,朝里间走去,“陵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

汐芸一惊,正想再拦,夷安公主已经掀开珠帘走了进去。汐芸慌忙跟入,只见刘陵已经坐在了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衾,长发披散在肩,一副病弱之状。

汐芸暗暗松了口气,悄然退出。

“妹妹这么晚还来看我,让姐姐如何过意得去?”刘陵起身,作势便要下床。夷安公主赶紧上前拦住她:“姐姐不必起身。”

刘陵歉然一笑:“那姐姐不就失礼了?”

“瞧你说的。”夷安公主在榻沿坐下,“咱们姐妹之间还要讲究那么多虚礼吗?”

“也是。”刘陵又笑了笑,“对了,妹妹怎么知道我来京了?”

“你还说呢!”夷安公主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来了京城都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妹?”

“好了好了,莫生气,都是姐姐不对。”刘陵笑着拍拍她手背,“我这不是有恙在身,不便出门吗?就想着病好了再入宫找你去,不承想妹妹倒先来了,你这耳目还挺灵通的。”

“赶巧?怎么个赶巧法?”

“我午后去找父皇,恰好听大行丞在那儿禀报,说你偷偷来了京师,未依例向有司通报,不合朝廷法度……”

“哦?那皇上怎么说?”

“父皇可大度了!他说淮南翁主又非正式朝觐,只是寻常走动而已,就跟老百姓串个门,走个亲戚一样,不必死守朝廷法度,还骂那个大行丞小题大做呢。”

“是吗?”刘陵一笑,“皇上真是宽仁!”

夷安公主得意道:“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哪会向着那个大行丞说话?”

“那姐姐真是托你的福了。”

“对了,姐姐这次来京是有事吗?”

“没事,姐姐就是想你了,便来看看你,顺便散散心,淮南那小地方都快把我闷死了。”

“姐姐来得正好,刚好跟我做个伴。”夷安公主喜道,“过几日在宫外有一场盛宴,父皇会御驾亲临,咱们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刘陵眸光一闪,却佯装不知:“哦?是什么宴会如此隆重,皇上也要驾临?”

“是汲黯的生辰宴。”

“哦,原来是汲内史。只是我这身子,怕是去不成了……”

“那不行,你一定得陪我去。”夷安公主娇嗔道,“天天待在这屋里头,没病也会闷出病来,出去透透气,换个心情,说不定病就好了。”

刘陵一笑:“好吧,姐姐依你便是。”

二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半个多时辰后,夷安公主才起身告辞。

刘陵和汐芸站在二楼走廊上,挥手目送夷安公主一行远去。

“翁主,方才真是把奴婢吓死了!”汐芸心有余悸道,“您若是再晚回一步,咱们可就彻底穿帮了。”

“还好渔夫的消息及时送到。”刘陵若有所思道,“方才薛晔是不是在楼底下挡了一挡?”

“是啊,这个马屁精!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会去阻拦公主。”汐芸嘻嘻一笑,“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恰好替咱们解了围。”

“依我看,他可不是脑筋搭错了。”刘陵思忖着,“他怕是早已猜到我不在府邸,所以才会去阻拦公主。”

“他猜到了?”汐芸一惊,“这家伙有那么聪明?”

刘陵冷然一笑:“不只是他,程苍想必也早猜到了。”

汐芸想了想:“目前看来,薛晔的忠心当无可疑,可程苍明知您不在府邸,却不帮着薛晔挡公主的驾,还训斥他,奴婢觉得程苍的居心值得怀疑。”

刘陵略为沉吟,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你回头安排一下人手,盯住他们两个,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诺。”

冬日的阳光散淡地照在内史府的飞檐上。

汲黯在新落成的正堂前热情地迎接了青芒。

三天后便是汲黯五十五岁的生辰宴,且天子要御驾亲临,宴会势必盛大隆重。此时,整个内史府都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布置,其中安全保卫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更需提前安排。青芒便是奉卫尉苏建之命,来与汲黯商讨具体的安保事宜的。

青芒淡淡一笑:“昨晚喝了点酒,现在还有些上头,让内史见笑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汲黯哈哈一笑,“老夫年轻的时候,有一阵子天天喝,你知道喝成啥样了吗?往地上吐口唾沫,狗舔了都会醉倒。”

青芒也被他逗乐了:“看来那狗酒量不行,您得让它多舔几回。”

二人说笑着,在内史府走了大半圈,讨论了各个门户及诸多关键位置的兵力部署以及内史府侍卫与卫尉寺禁军的协防细节。然后,二人走到后院,从一座小院门前经过。青芒无意中一瞥,恰好看见郦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一下。郦诺旋即反应过来,忙向二人行礼。

汲黯察言观色,暗自一笑,对青芒道:“对了,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再四处转转,有什么想法,待会儿到正堂找我即可。”

青芒一怔,连忙拱手:“内史请便。”

汲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瞥了郦诺一眼,这才含笑离去。

青芒走进院子,看着郦诺。

郦诺却把脸转开,然后故意把一件长袍甩上晾衣绳,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青芒走过来,撩开长袍一角,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除非你是来还我天机图的,否则……请你离开。”郦诺终于开口道。

“那天在山洞里,芷薇到底对荼蘼做了什么?”青芒问。

郦诺神色一黯,叹了口气:“她和荼蘼起了冲突,然后不小心把火给点着了,结果……”

“结果芷薇就扔下她,自己跑了?”青芒一脸伤感,眼中隐隐仍有悲愤之色。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郦诺歉然道。

青芒默然良久,才道:“我知道,那天你也进过山洞,可我想告诉你,不管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过了,此事与我无关。”郦诺冷冷地打断他,“你不需要跟我解释。”

青芒语塞,旋即苦笑了一下:“也罢,那你忙吧,我告辞了。”说完便转身朝院门走去。

郦诺心中不忍,脱口而出道:“等等。”

青芒停下脚步。

郦诺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我听说,未央宫石渠阁防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你怎么拿回天机图?”

“放心吧。”青芒头也不回道,“以我卫尉丞的身份,总会有办法的。”

“但愿如此吧。”郦诺若有所思道,“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不要反悔。”

青芒不解,回过身来:“反悔?我为何要反悔?”

郦诺淡淡一笑,不无揶揄道:“你今天来内史府,不就是跟汲内史商议如何保护皇帝的吗?你对皇帝如此忠心,说不定哪天就反悔了,宁可把天机图留在朝廷,也不会还给我们墨家。”

是啊,我该不该为含冤而死的父亲报仇?

接下来,我是该继续以秦穆的身份效忠大汉,还是该以蒙奕的身份联手墨家、诸侯一起对付朝廷和天子?

或者在这两者之外,我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如果不甘屈服命运的安排,我又该怎么做?

还有,倘若郦诺有一天知道她的杀父仇人蒙安国其实是我的父亲,她又会如何面对这个事实?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一连串问题再次把青芒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额角又开始隐隐生疼了……

见青芒忽然怔怔出神,郦诺狐疑道:“想什么呢?”

青芒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哦,没什么,我还有些事要跟汲内史商议。那个……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青芒便不顾郦诺诧异的目光,匆匆走出了小院。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周遭的景物灰暗而萧瑟。

青芒望着头顶上那片乱云飞渡、阴霾漫卷的天空,感觉它像极了自己波谲云诡又变幻莫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