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焦尸
死则既已葬矣,生者必无久哭。
——《墨子·节葬》
“姐,打起来了,咱们要不要过去?”
宅子外,仇芷薇紧张地问郦诺。
郦诺眉头紧锁:“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哪儿不对劲?”
“霍去病既没叫援兵,也没让那两个手下一块上,而是自己一个人杀进去了,这是要抓人的样子吗?”
此时,霍去病那两个手下的确还站在屋后,虽一脸焦急,却不敢轻举妄动,显然是霍去病事先交代过他们,没有命令不准擅自行动。仇芷薇想了想,道:“兴许是霍去病自认为武功高强,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拿下呢?”
“不可能!他很清楚秦穆的身手,再加上那两个匈奴女子,他根本没有胜算。”
“那霍去病岂不是危险了?”仇芷薇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赶紧捂住了嘴。
郦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反倒担心起他来了?”
“我哪边的都不是,就是姐你这边的。”仇芷薇嘿嘿一笑,赶紧岔开话题,“姐你说,那霍去病明知没有胜算还要动手,到底想怎么样?”
郦诺沉吟着,自语般道:“或许,他并不是真想抓他们。”
“啊?”仇芷薇越发不解,“他不是朝廷的人吗?抓了匈奴公主岂不是大功一件?他干吗不抓?”
“正如你刚才说的,霍去病跟那些朝廷鹰犬……不一样。”
“哈哈,还真让我说着了。”仇芷薇喜道,“我就说嘛,看他的长相就不像坏人。”
就在这时,村落东边突然传来一大片杂沓的马蹄声,显然有大队人马正急速迫近。二人同时一惊。仇芷薇立刻蹿上身旁的大树,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顿时一脸惊愕,急切道:“姐,不好了,有大队骑兵过来了,看样子是朝廷的人!”
郦诺微微一震,眉头不禁拧得更紧了。
难道是霍去病暗中派人把援兵召来了?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霍去病终究还是要抓秦穆他们?
“姐,看来咱们都错了。”仇芷薇跳下来,一脸失望道,“霍去病这家伙只是长得好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听见这么孩子气的话,郦诺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那就该咱们上场了。”郦诺不再犹疑,“唰”的一声抽出了佩刀。
堂屋内,霍去病以一敌三,却毫无惧色,方寸不乱。青芒不禁暗暗佩服。
不过,若只有青芒一人与他单挑,二人功力相当,或许能打个平手,可现在加上荼蘼居次和朵颜拼死相攻,霍去病终究还是落在了下风。
约莫二十来个回合后,霍去病便渐渐被三人逼到了墙角。
这间屋子本就狭小,墙角处愈加施展不开手脚,饶是霍去病如何神勇,此刻也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然而,打斗正酣的青芒并未注意到,荼蘼居次的攻击力度慢慢减弱了下来。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和鼻尖沁满了汗珠。
青芒一心想挟持霍去病以便突围,故全神贯注进攻。两人硬碰硬地对攻了几刀后,他故意露了个破绽,引霍去病来攻,同时手腕突然一翻,手中刀**,一下抵在了霍去病的胸前。
可霍去病毕竟也是高手——就在同一瞬间,他的刀也抵在了青芒的腰间。
二人目光凛凛,同时又相视一笑。
当然,另一把刀也在此刻架上了霍去病的脖子。
这是朵颜的刀。
眼看霍去病已再无翻盘的机会,荼蘼居次却在此时双目一闭瘫软了下去,手中的刀也当啷落地。
“居次!”朵颜大惊失色,慌忙回身扶住了她。
青芒一震,下意识地回过头去。霍去病抓住这个间隙将他的刀格挡开去,旋即把刀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青芒无奈一笑,眼睛却不看霍去病,而是焦急地望向晕厥倒地的荼蘼居次。
“来人!”霍去病一声大喊。
话音一落,立刻有两条身影从后窗一跃而入。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霍去病那两个手下,而是脸上蒙着黑布的郦诺和仇芷薇——屋外那两人,已经被她们轻松摆平了。
乍一看到进来的竟是两个蒙面女子,霍去病不由一愣。趁着这一愣神,青芒急退两步,摆脱了霍去病的威胁,同时一把抱起了地上的荼蘼居次。
霍去病大怒,又要来攻,仇芷薇和朵颜不约而同挥刀阻挡,三人立马杀成了一团。
就在这一刻,青芒目光一瞥,霎时认出了郦诺,不禁愣在当场。
他万万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们三人居然会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自己怀里抱着并非真爱的未婚妻,却与真正两情相悦的她四目相对。
这样的境况,似乎已经不能用错愕与尴尬来形容了。青芒心中刹那间五味杂陈。
此时,郦诺也定定地看着青芒,内心的纠结和撕扯似乎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那天与青芒不欢而散后,郦诺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痛苦和煎熬:她爱青芒,却出于自尊不愿做他和荼蘼之间的第三者,于是爱与自尊便在她心中展开了交战;同样作为女人,她很同情也很敬佩荼蘼对青芒的那份痴情,可恰恰是作为女人,她对荼蘼这个情敌却又怀着一种本能的嫉妒和排斥……
这些复杂矛盾的情感就这样纠结在一起,彻底搅乱了她的内心。
而现在,她居然又阴差阳错地出现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抱着另外一个女人!
此时此刻,她仿佛听见另外一个郦诺在心里大声冷笑,骂她是傻瓜,是以自苦自虐成全情敌的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放弃自己最珍视的自尊,放下墨家准巨子的身段,像个怨妇一样去跟另一个女人争抢男人吗?
郦诺不屑。
如此她只会鄙视自己。
所以她宁可自苦自虐,宁可承受随之而来的所有纠结、撕扯、痛苦、煎熬……
青芒和郦诺只对视了短短一瞬,感觉却像过去了很久。
他很快回过神来,不敢再做耽搁,抱着荼蘼居次迅速冲出了堂屋。朵颜紧随而出。霍去病压力骤减,一掌就把仇芷薇击倒在地,刚要追出去,却被郦诺挡住了去路。
“你是何人?!”霍去病盯着她厉声喝问。
可是,还没等郦诺答言,霍去病愤怒的表情便突然转为惊愕,脱口道:“仇芷若?”
既已被识破,郦诺索性扯下面巾,淡淡一笑:“霍骠姚好眼力。”
仇芷薇从地上爬起,气得咬牙切齿,本想上前反击,却被郦诺的眼神制止了,只好恨恨跺脚,站在一旁。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霍去病冷冷质问。
“对不起,霍骠姚,我不想阻挠你做事,但是秦穆救过我很多次,我不能不帮他。”郦诺坦然道。
“我不也救过你吗?”霍去病冷笑,“为何你对秦穆报恩,对我却恩将仇报?”
“霍骠姚救过我,我一直感激在心。所以,今日若换作是秦穆拿刀对着你,我也一定会帮你。”
“是吗?”霍去病又是一笑,但笑容却有些酸涩,“这么说,我和秦穆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一样的喽?”
郦诺微微一怔,忙道:“当然,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别瞒我了。”霍去病讪讪道,“你和秦穆是什么关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请霍骠姚不要误会。”郦诺冷冷道。
霍去病哼了一声:“罢了,你俩的事,本来便与我无关,现在请你让开。”
郦诺为了给青芒多争取一点时间,遂置若罔闻,站着不动。
“让开!”霍去病沉声一喝,“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此时,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且呼喝之声几乎已到了院墙外。
二人神色同时一凛。霍去病一把将郦诺推开,“赶紧走,别再让我看见你。”一边说,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郦诺叹了口气,连忙拉起仇芷薇的手,从后窗跃出。
不料刚一落地,不远处的巷子口便有一小队骑兵发现了她们,立刻大声喝问。二人翻身上马,朝着巷子另一头飞驰而去。众骑兵当即拍马紧追。
院门外,霍去病刚一跃上马背,大队骑兵便已驰到近前,为首之人竟是张汤和张次公。
“霍骠姚,人犯呢?”张汤高声问道。
“我正在找。”霍去病淡淡道,“什么风把张廷尉给吹来了?”
“本尉接到线报,说那个匈奴居次藏匿在此。”
“哦?你们廷尉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过奖了。”张汤阴阴一笑,“本寺的消息再灵通,不也还是被你霍骠姚捷足先登了吗?”
“抓捕荼蘼居次是皇上亲口给霍某下的旨,霍某岂敢不奋勇争先?倒是张廷尉来得突兀,让霍某颇感意外啊。”
“听霍骠姚这意思,是怪本尉来跟你抢功劳喽?”
“难道不是吗?”霍去病呵呵一笑,“常言道无利不起早,张廷尉岂能例外?”
张汤没料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登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霍骠姚,”一旁的张次公忍不住道,“抓捕匈奴间谍,朝廷人人有责。张廷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似乎没什么错吧?”
“张次公,”霍去病斜睨着他,“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已经是无官无职的一介平民了,有什么资格参与行动?”
“本寺得到的线报便是他提供的。”张汤接言道,“张次公虽无官职,但也是大汉子民,难道不可以向朝廷提供线索,帮着朝廷抓捕间谍吗?”
“得了,我也不跟你们浪费时间了。我抓我的,你们抓你们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告辞。”霍去病一脸不屑地说完,掉转马头,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青芒载着荼蘼居次在渭水沿岸的黄土道上策马飞奔。
身后三丈来远,紧跟着朵颜。
而约莫二十丈外,则是大队廷尉寺的骑兵紧追不舍。
由于荼蘼居次昏迷未醒,所以青芒只好用一根绳子系着她和自己的腰,把两人紧紧地绑在一起,让她贴在自己背上。
饶是如此,荼蘼居次整个人还是摇摇晃晃的,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青芒不得不稍稍放慢了马速,以免过于颠簸。大概飞驰了三里多路后,朵颜渐渐跟了上来,而远处的追兵也在逐渐迫近。
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撵上!
青芒大为焦急,举目四望,但见右手边是冰封的渭水,脚下是一条无遮无拦的黄土道,只有左手边半里开外有一片树木葱郁的山岭足以藏身,遂一拔马头,朝那片山岭驰去。
朵颜紧随其后。
追兵也迅速跟了上来。
驰入山林不多时,一条羊肠小道便走到了尽头,左右都是茂密的林子。青芒不假思索,一头朝右边的林子蹿了进去,同时回头朝朵颜喊了一声:“往这儿走。”
可是,朵颜却迟疑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
青芒没注意,径直驰进了树林。
朵颜目送着他和荼蘼居次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凄然一笑。
不消片刻,后面的追兵便赶了上来。朵颜故意高喊了一声“驾”,然后掉转马头驰进了左边的林子。
青芒在树林中埋头奔驰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发觉朵颜并没有跟上来。
他下意识地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山岭寂寂,四野悄然,只有身下的坐骑不停地喷着响鼻。
他明白,朵颜是为了保护他和荼蘼,故意把追兵引开了……
约莫一炷香后,郦诺和仇芷薇也双双驰入了这片树林。
发现后面的追兵没跟上来,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慢了马速。
“姐,你觉不觉得,那个霍去病跟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怪怪的?”仇芷薇忽然道。
郦诺瞥了她一眼:“怎么怪了?”
“就是……就是有些酸酸的。”
郦诺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没觉得。”
仇芷薇讪讪一笑:“姐,你就别跟我装糊涂了,依我看呀,霍去病明明喜欢你,他在吃秦穆的醋。”
郦诺脸色一沉:“我说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瞎想些什么呢!”
“我可没瞎想,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仇芷薇悻悻道,“我就不信你完全没有感觉。”
郦诺本已心乱如麻,闻言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冷哼一声:“随你怎么说吧。”旋即加快了速度。
仇芷薇赶紧纵马跟上:“姐,要我说,这个霍去病其实挺不错的,年轻,英俊,武功高强,而且还很迁就你,一点也不比那秦穆差。依我看哪,你也别跟那个什么居次抢秦穆了,干脆就让霍去病当我姐夫吧。”
“你还有完没完?!”
郦诺猛然勒马,冷冷地盯着仇芷薇,眸光和语气一样森寒。刚才那个“抢”字显然深深刺痛了她,令她忍无可忍。
仇芷薇吐了吐舌头:“你生气啦?”
郦诺不语,提起缰绳就走。
仇芷薇紧跟着,赔笑道:“姐,是我不好,都怪我胡说八道,你别生气了。”说着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这张臭嘴,叫你瞎说!”
郦诺依旧阴沉着脸。
突然,附近又响起了追兵的马蹄声,二人慌忙加速前行。不料没走多远,周遭的树林中竟都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仇芷薇大惊:“姐,咱们好像被包围了!”
郦诺迅速观察了一下周边地形,发现左后方有一座兀立的山峰,林木比此处更为繁茂,当即翻身下马,然后狠狠拍了一下马臀。马儿吃痛,发出一声长嘶蹿了出去。仇芷薇一看,顿时明白过来,赶紧跟着照做,于是两匹坐骑便一前一后跑进了密林中。
附近的廷尉寺骑兵听见动静,纷纷打马追赶。
“走。”郦诺拉起仇芷薇的手,朝相反方向的那座山峰跑了过去。
幽暗潮湿的山洞中,青芒用火镰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束干草,又用干草点着了一小堆枯枝。
一团篝火渐渐燃起,照亮了一方洞穴。
依旧昏迷的荼蘼居次躺在一边的干草堆上,身上虽然盖着青芒的披风,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浑身瑟瑟发抖。
“阿檀那,你别走……”荼蘼居次似乎在做梦,身体扭动着发出梦呓。
青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一片冰凉。
青芒眉头紧蹙,沉沉一叹。
片刻后,荼蘼居次悠悠醒转,诧异地看着周围。
“你醒了?”青芒心中稍安,放开了她的手。
“这是哪儿?”
“山上。现在外面都是追兵,咱们得在这儿躲一躲。”
荼蘼居次强撑着坐起来,有些恍惚地看着青芒:“躲一躲……然后呢?”
“你在这儿待几天,把病养好,然后我送你离开。”
“在这儿待几天……”荼蘼居次环视周遭,苦笑了一下,“这儿能住人吗?”
“这洞穴之前应该有人待过,我想,住几天没问题。”青芒说着,朝一旁努努嘴,只见干草堆的边上凌乱地放着瓦罐、牛皮水袋和一些陶土器皿,另外还有些发霉的食物。
“朵颜呢?朵颜在哪儿?”荼蘼居次忽然想了起来,左看右看。
青芒神色一黯:“她……她跟咱们跑散了。”
荼蘼居次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红了眼眶。
“你别着急,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那这几天,你是不是要在这儿陪我养病?”荼蘼居次又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青芒点点头,几乎不假思索。在此情况下,他绝不能扔下她不管。
荼蘼居次开心地笑了,苍白的脸上终于泛出了一丝血色。忽然,她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青芒赶紧道:“你赶紧躺下休息,我去山里采些药。”说完便站起身来。荼蘼居次一把拉住了他:“你不是说外面都是追兵吗?”
“我单独行动,他们发现不了我。”
“可……可我不想让你走。”
青芒急切道:“你病得很重,得赶紧服药,不能再耽搁了!”
“我不让你走,我……我冷。”荼蘼居次说着,真的全身又开始颤抖了起来。青芒无奈,只好把她扶到靠近篝火的地方,“这样好些了吧?”
荼蘼居次摇摇头:“还是冷。你……能抱抱我吗?”
青芒一怔。
“我都快病死了,你连抱抱我都不肯吗?”荼蘼居次凄然一笑,语气近乎央求。
青芒终究不忍心,只好坐了下来,轻轻搂过她的肩膀。荼蘼居次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青芒身体僵直,心里唯有苦笑。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里闪过——还好郦诺不在这里,假如让她撞见这一幕,她不知又该做何感想?!
然而,青芒并不知道,此时的郦诺正躲在三丈开外的一块岩石后面,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一幕。
方才,她和仇芷薇埋头往山上跑,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郦诺偶然发现这儿有一处隐蔽的山洞,便拉着仇芷薇进来躲避。洞不是很深,两人走着走着便发现了里头的亮光,出于好奇摸了进来,结果恰好看见青芒和荼蘼抱在了一起。
郦诺紧咬着下唇,心中霎时一片翻江倒海。
仇芷薇恨恨地低声道:“这个该死的秦穆,就是个脚踩两条船的浑蛋!”
郦诺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
她猛然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洞外走了出去。仇芷薇重重叹了口气,赶紧跟上来:“姐,咱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得让秦穆把话说清楚,他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喜欢那个匈奴的狐狸精!”
郦诺却恍若未闻。
她脚步不停,泪水也不可遏制地潸然而下。
很快,两人走到了洞外。郦诺闭上眼睛,仰面朝天,深长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才勉强止住了汹涌的泪水。
“姐,要我说,咱们就该把那个荼蘼抓起来,交给霍去病。”仇芷薇愤然道。
“然后呢?我就可以和秦穆在一起了是吗?”郦诺抹去脸颊的泪痕,转头看着她。
“对呀,如果你真喜欢秦穆的话。”
“就算喜欢他,我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为什么?”
“不屑。”
“姐,你就是太清高了!明明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干吗要让给别的女人?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去争、去抢,不管用什么手段!”
“是的,你说得对,我就是太清高了。”郦诺苦笑了一下,“可要是去争、去抢,我会瞧不起自己,就算最后得到秦穆,我也不会快乐。”
仇芷薇翻了个白眼,“那你就把这浑蛋彻底忘了,别再想他,更别为他伤心。”
这时,洞内忽然传出脚步声,两人连忙躲到树后。不一会儿,青芒手里提着牛皮水袋走了出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旋即快步离开。
“姐,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仇芷薇道。
“什么意思?”郦诺一时没反应过来。
“把那个荼蘼抓起来啊!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仇芷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郦诺一惊:“闭嘴!亏你想得出来。”
“我还不是为你好?”仇芷薇急道,“再说了,她是匈奴人,本来就跟咱们汉人不共戴天,杀了她有什么不对?”
“匈奴人也不全是坏人。”
“可她老子不是单于吗?侵犯咱们边境,杀害咱们百姓,在咱们汉地**掳掠,罪魁祸首不就是她老子吗?要我说,拿她偿命完全是天经地义……”
“别说了!”郦诺冷冷地打断她,“我不会杀无辜之人。”说完扭头就走。
仇芷薇气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跟了上来。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仇芷薇想着什么,眼睛转了转,忽然捂住肚子,“哎哟”一声蹲了下去。郦诺一惊,忙走回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肚子疼,想……解个手。”
“吓我一跳。”郦诺嗔笑地白了她一眼,“那就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仇芷薇嘿嘿一笑,举目四望,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便道:“我去那儿,你等我啊。”说完便跑了开去。到了灌木丛后面,她探头望了望郦诺,见她毫无察觉,立刻转身,飞快地向山洞跑去。
山洞内,荼蘼居次正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熟睡,一旁的篝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仇芷薇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手上的长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寒芒。
荼蘼居次翻了个身,却依旧昏睡。
仇芷薇慢慢走到她身边,不料脚却踩上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响。
荼蘼居次醒了过来,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仇芷薇镇定下来,冷哼一声:“居次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不是在西市的铁匠铺见过一面了吗?”
荼蘼居次终于回忆了起来,也冷然一笑:“我想起来了,你和那个狐媚女人是一伙的。”
“放你的狗屁!”仇芷薇大怒,长刀一送,抵在了她的胸口,“什么狐媚女人?她是我们堂堂墨家的首领!比你可厉害多了!”
“墨家首领?!”荼蘼居次大为诧异。
“怕了吧?”仇芷薇眉毛一挑,“别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居次就了不起。”
“这么说,是她让你来杀我了?”荼蘼居次面对着刀口却浑然不惧。
仇芷薇顿了顿,脱口道:“没错!你们匈奴人个个该杀,死有余辜!”
“她想杀我,就因为我是匈奴人吗?恐怕是为了抢我的夫君吧?”荼蘼居次鄙夷一笑,“还说什么墨家首领,想杀我都不敢亲自动手,只派一个丫鬟来,是害怕还是心虚?”
仇芷薇怒不可遏:“都死到临头了还满嘴喷粪,我今天就送你回老家!”说着长刀一挺便刺了过去。
荼蘼居次闪身避过,飞起一脚,把她踹退了几步。仇芷薇越发恼怒,一声厉叱,挥刀连砍。荼蘼居次频频闪避,险象环生。若是平时,她的武功当在仇芷薇之上,可眼下病弱体虚,没几个回合便已大汗淋漓、脚步踉跄。
仇芷薇瞅准一个空当一刀刺入她的肩膀,紧接着又当胸一脚把她踹飞了出去。
荼蘼居次重重撞在石壁上,当即昏死过去。
仇芷薇狞笑了一下,走上去踢了几脚,荼蘼居次一动不动。仇芷薇把刀高高举起,却犹豫着没有落下。
忽然,她感觉背部有些灼热,回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方才她们打斗时踢翻了那堆篝火,此刻火苗已经点着了脚下的干草堆,正在迅速蔓延。仇芷薇下意识地冲上去踩了几脚,想把火踩灭,可干草极易燃烧,加之铺得很厚,根本无法扑灭。
仇芷薇若有所思地回头去看荼蘼居次。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毫无知觉。
“不是我杀你,是老天要灭你,休得怪我……”仇芷薇低声念叨着,又站了一会儿,旋即一咬牙,朝洞外跑去。
身后,大火肆意蔓延开来,一簇火苗跳动着舔上了荼蘼居次的衣袖……
青芒从山洞出来后,绕到后山,找到一眼山泉取了满满一袋水,又在附近挖了麻黄、甘草、野蓼等几味可治伤寒的草药,才匆匆往回赶。
然而,还没走到洞口,远处的情景便令他目瞪口呆——一团团乌黑的浓烟从洞中不停地冒出来,里面隐隐有火光闪烁。
牛皮水袋和一大捆草药从他手中掉下,然后青芒便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洞口,立刻被滚滚浓烟吞噬。
可短短片刻之后,青芒便不得不退了出来。浓烟熏黑了他的脸庞,也呛得他拼命咳嗽。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不知是被浓烟和大火熏的,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悲伤。
接着,他又好几次试图冲进去,却每次都被生生逼了出来。
青芒方寸大乱,彻底没了主张,只能像丢了魂一样在洞口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念叨着荼蘼的名字。
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仇芷薇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道:秦穆,这就是你用情不专的下场,日后你要再敢欺骗诺姐的感情,烧的恐怕就是你了!
然后,她不无得意地转过身,却见郦诺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
郦诺望着黑烟滚滚的洞口,眼中流露出万般惊愕。
“姐……”仇芷薇弱弱地叫了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你干的?”郦诺一字一顿道,目光像刀子一样盯在了她的脸上。
“也……也不算是。”仇芷薇垂下眼皮,“我跟她打了一架,她晕过去了,然后……就着火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那你就把她扔在那儿了?”郦诺红着眼眶,忍不住大声道。
“我……”仇芷薇说不出话了。
两人沉默地僵持着,却都没注意到青芒正一步一步地朝她们走来。等郦诺察觉时,青芒已经站在了仇芷薇的身后。
见郦诺眼神有异,仇芷薇下意识地回过头去,顿时尖叫了一声:“呀,你怎么像鬼一样,走路都没声音的?!”
“谁干的?”
青芒的嗓音又沉又涩,像是从一口枯井中发出来的,让郦诺感觉无比陌生。
“什么谁干的?干什么啦?”仇芷薇装糊涂。
青芒瞥了郦诺一眼,然后又死死地盯着仇芷薇:“荼蘼和你无冤无仇,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手?”
“你血口喷人!”仇芷薇顿时恼怒,“我下什么手了?那火明明是自己烧起来的……”一句话没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倘若没进过山洞,她又怎么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唰”的一声,青芒的刀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你为什么要害她?!”青芒双目赤红,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发出骇人的低吼。
仇芷薇一震,微微颤抖着强辩道:“我还想问你呢!谁叫你要脚踩两条船?你这边欺骗诺姐的感情,那边又跟那个匈奴女人卿卿我我,我还想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青芒似乎明白了什么,苦涩一笑:“就算如你所言,可我跟郦诺、荼蘼之间的事,又与你何干?”
“诺姐的事便是我的事。”仇芷薇恨恨道,“你就是欺负诺姐宽宏大量,可我仇芷薇却咽不下这口气!”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荼蘼?”
“是我杀的又如何?!”仇芷薇的倔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道。
“如何?”青芒圆睁着血红的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很简单,杀人偿命!”
“要杀便杀,少废话!”
青芒眼中杀机顿炽,环首刀高高举了起来。一直沉默的郦诺挺身上前,挡住了仇芷薇,冷冷道:“这是我的主意,跟芷薇无关。”
“你说什么?”青芒难以置信。
“芷薇替我抱不平,说要教训荼蘼,我……我默许了。”
“不,不可能。”青芒摇头,“你不是这种人。”
“你爱信不信。”郦诺面无表情道,“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找人偿命,就冲我来吧,别为难芷薇。”
“姐,”身后的仇芷薇拔刀出鞘,“别跟他费话了,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
“你闭嘴!”郦诺厉声呵斥,“把刀收回去!”
仇芷薇只好悻悻地收刀入鞘。
“郦诺,不管你之前看见了什么,都不是真的,我和荼蘼不是你想的那样。”青芒急切道。
“你和你的未婚妻怎样,与我无关,不必跟我解释。”郦诺口气淡漠,却分明在“未婚妻”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青芒摇头苦笑,正想再说什么,附近林子中突然传来大队人马呼喝传令的声音,显然是发现了这边山洞的浓烟。
三人神色同时一凛。
“你们走吧。”青芒收刀入鞘,沉声道。
郦诺和仇芷薇面面相觑。
“走!”青芒低声一喝,“往后山跑!”
郦诺不无担心地看了看青芒,这才抓起仇芷薇的手往后山跑去。
张汤和张次公带着大队骑兵从林中驰出,将青芒团团围住。另有几名军士奉命驰往山洞那边,却同样被呛人的黑烟拦在了洞口。
“秦尉丞,你为何会在此处?”张汤策马立在青芒面前,斜着眼问道。
“跟张廷尉一样,抓捕匈奴间谍。”青芒镇定自若。
“哦?那不知秦尉丞抓着了没有?”
“很可惜,一无所获。”
张汤冷哼一声,瞟了洞口一眼,“那洞里为何会着火?”
“下官也很纳闷。”
“瞧你这一脸烟熏火燎的,方才应该在洞里吧?”
青芒抹了抹脸上的污渍,淡淡一笑:“让廷尉见笑了。下官并不是在洞里,而是想进去探个究竟,可火势太大,硬是让烟给呛出来了。”
“秦尉丞,”一旁的张次公忽然插言,“你想进去探什么究竟?莫非那个荼蘼居次在里边?”
青芒不屑地看着他:“你是何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本官说话?”
张次公大为羞恼,却不敢发作。张汤道:“张次公是本寺的线人,理当参与行动,他的问题也是本尉想问的,还请秦尉丞如实回答。”
“回廷尉,下官方才已经说了,并不知那个匈奴居次的下落。”青芒面无表情道。
此时,洞口的黑烟渐渐淡了,里面的火已几近熄灭。张次公对张汤抱拳道:“禀廷尉,可否让在下进洞勘查?”张汤颔首,张次公旋即策马驰了过去,然后带着几名军士摸进了山洞。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几名军士抬着一具用毯子包裹的尸体跑了过来。张次公骑着马慢慢跟在后面,脸上似有得意之色。
青芒抬眼望去,看见一只焦黑的手臂垂落在毯子外,随着军士的跑动一晃一晃,内心顿时如同刀割。
很快,尸体被抬到跟前,军士掀开毯子,一具手脚蜷曲、黑如焦炭的尸体便露了出来。尸身纤瘦,显然是名女子。
“果然不出所料!”张次公狞笑着对张汤道,“荼蘼居次就藏在洞里,结果被烧成这副模样了。”
青芒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脸上虽不动声色,但下颌的咬肌却因过度紧绷而一跳一跳的。
“尸体已然面目全非,凭什么说她便是荼蘼?”张汤皱眉道。
张次公无声一笑,翻身下马,走到张汤跟前,摊开手掌,露出一枚烧黑了一半的玉佩,说道:“廷尉请看,这是我在洞里找到的。”
张汤接过,拿在手上端详。
青芒目光一扫,内心猛然又是一阵刺痛。
这枚鹰形玉佩正是荼蘼随身佩戴之物!
张次公不无得意地瞟了青芒一眼,对张汤道:“廷尉,据在下所知,咱们汉地并无这种苍鹰图案的玉佩,此物当为匈奴人所造。另外,此玉佩材质上乘、雕工精湛,价值定然不菲,想必也只有匈奴贵族才戴得起。是故在下以为,此物当为荼蘼所有。”
张汤不语,将玉佩收起,然后冷冷地盯着青芒:“秦尉丞,匈奴间谍荼蘼被烧死在这个山洞中,而案发现场只有你一人,你的嫌疑着实不小,恐怕得跟本尉走一趟了。”
“廷尉何出此言?”青芒从容道,“下官也是来抓捕荼蘼的,只是比诸位早一步到达现场而已,何来嫌疑之说?”
“秦尉丞,”张次公插言道,“你所谓的早到一步,究竟是到了洞中还是只到洞外?”
“你还要本官说多少遍?”青芒勃然作色,“方才火势那么大,我如何进得去?”
“那好。”张次公呵呵一笑,忽然从袖中又掏出一样东西,“那请你解释一下,你们卫尉寺官服上的这个东西,又是怎么跑到洞里去的?”
青芒定睛一看,顿时怔住了。
那是半副被火烧得略为变形的铁质盘扣,分明是他那件披风上的领扣。而披风是卫尉寺统一定制的,扣子皆为貔貅造型,与其他衙署官服上的扣子全然不同,所以这个证物一出,青芒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青芒脸色铁青,试图思索对策,然而脑中却一片空白。
恍惚间,他的眼前烧起了熊熊大火,而荼蘼居次就在火中痛苦绝望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