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抓捕
天下无道,仁者不处厚焉。
——《墨子·耕柱》
郦诺那天去见了青芒之后,许是受了凉,加之心情抑郁,原本尚未痊愈的风寒又加重了,遂一连数日卧病在床。期间,仇芷薇一直悉心照料。郦诺心里很是感动,但越是感动,便越发纠结于仇景的事,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追查。
这天午后,郦诺精神好了许多,便坐起来跟仇芷薇聊天。聊着聊着,两人回忆起了儿时的光景,说到好玩的地方,不由一块儿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两人就开始互揭老底,说起对方小时候的糗事。
郦诺说:“你那时天天拖着鼻涕跟在我屁股后面,讨厌死了,我们这几个大的没人想跟你玩。”
仇芷薇哼了一声,说:“你以前就是个假小子,成天跟一帮男孩子玩,有一回人家都脱光了跳河里游泳,就你不敢脱,那些家伙差点没把你扒光了!你那天哭着回去找你爹的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郦诺登时羞红了半边脸,道:“你还敢提这茬?那回你躲在一边偷笑,被我揪出来扇了几巴掌你忘了?”
“那我可没忘。”仇芷薇一本正经道,“我还发誓以后要找你报仇来着。”
郦诺看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便道:“要不你现在打我几下,免得记我一辈子仇。”
仇芷薇讪讪道:“谁敢打你这个准巨子啊,别说现在了,那时候我也不敢打呀。从小你就是个孩子王,我怕你都来不及呢!”
郦诺咯咯笑了起来:“你既然这么怕我,干吗还要死乞白赖地当我的跟班?”
“因为我也想当孩子王啊!”仇芷薇也笑道,“不跟着你学点本事,岂不是永远翻不了身?”
郦诺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想到你这丫头心机这么深。”
仇芷薇叹了口气:“其实这也就是我这种小跟班自欺欺人的小心思罢了,哪敢称什么心机啊!要说从小到大的心机,谁能跟你这个孩子王比?”
郦诺微微一怔,蓦然想起之前对他们父女俩隐瞒线索的事,不觉有些尴尬。仇芷薇似乎没有察觉,起身说我去灶屋看看药熬好了没有。郦诺眉头一皱:“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那药能不喝了吗?”
“不能。”仇芷薇断然道,“医师叮嘱说你至少还得喝三天,不然断不了根,病情会有反复。”
“天底下的医师没有不危言耸听的。”郦诺撇了撇嘴,“我这几天都快喝吐了,一闻到药味就犯恶心,咱能不喝了吗?”
“不行。”仇芷薇冷冷地打断她,“这事得听我的,没得商量!”
郦诺无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跟个管家婆似的。”
“你说什么?”仇芷薇瞪起了眼睛。
“没什么。”郦诺只好赔笑,“我说你对我真好。”
仇芷薇哼了一声,扭头朝外走去。刚一走到外间的门后,虚掩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雷刚一头闯了进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
“雷子你吃错药了?瞎闯什么?!”仇芷薇大怒,“诺姐的屋你也敢乱闯?”
“急事,我有急事。”雷刚被她挡住了去路,急得跳脚,只好冲里屋连声喊道:“旗主,旗主……”
郦诺从里屋走了出来:“什么事?”
雷刚瞥了仇芷薇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这儿没外人。”郦诺道。
雷刚又迟疑了一下,才急切道:“铁锤李派大川送来口信,说樊左使有消息了。”
“樊左使?!”郦诺大为惊异,“大川怎么说?”
“他说铁锤李想约你见面细谈。”
“去何处见面?”
“北郊。”
郦诺沉吟不语。
仇芷薇见状,讪讪道:“姐你忙吧,我就不在这碍事儿了。”说完扭头就走。
“芷薇。”郦诺叫住她,“把你爹叫上,咱们一块去见铁锤李。”
仇芷薇诧异地回过身来:“你是说……我和我爹都一起去?”
郦诺一笑:“你耳朵又不背,还要我说几遍?”
仇芷薇又愣了一下,这才喜笑颜开,重重点了点头,开心地跑了出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郦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两只木匣并排放在案上,每只木匣里各放着一颗人头。
尽管两颗人头都是血迹斑斑、狰狞可怖,可依旧能看出是胥破奴和乌拉尔。
御书房中,刘彻爆出一阵朗声大笑:“去病啊去病,你可真是匈奴人的克星,廷尉寺折腾了那么久都没拿下的人头,居然被你拿下了!你为朝廷又立了一功啊!”
霍去病站在下首,拱手道:“臣只是偶然得到线报,才得以伏杀此二人,实属侥幸,不敢居功。”
刘彻示意一旁的吕安取走木匣,“把它们挂到北阙去,枭首示众,看伊稚斜还敢不敢再派人来。”
“老奴领旨。”吕安领着两个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捧起木匣,退了出去。
“有功则赏,不必过谦。”刘彻龙颜大悦地看着霍去病,“你自己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多谢陛下!不过,臣每月从朝廷领取的俸禄都花不完,衣食住行一无所缺,陛下真的不必再赏赐臣。”
刘彻又笑了笑:“朕上辈子是积了多少福德,才得到你这样一个既能干又不居功的臣子?满朝文武若都能如你这般,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陛下谬赞,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你说你一无所缺,依朕看来却也未必。”
天子似乎弦外有音。霍去病不解:“臣驽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刘彻唇边浮起一丝深长的笑意,“你不是尚未婚娶吗?朕的意思,就是你虽然什么都不缺,却还是缺一位贤内助。”
霍去病大为惊讶:听天子这口气,难不成是要给自己指婚?
“禀陛下,臣未及弱冠,这男婚女嫁之事,尚未在臣的计议之内……”
“你今年不是满十八了吗?也不小了。”刘彻打断他,“朕大婚那年才十四呢!朕问你,这满朝王公大臣的千金之中,可有你心仪之人?只要是你中意的,朕都帮你做主。”
霍去病顿时有些慌神:“陛下,臣乃军人,一心只想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从未思及儿女情长之事,更未与任何王公大臣结交,何来……何来什么心仪之人?”
刘彻呵呵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朕听说,你最近在教夷安公主练武,都在宫里设上练武场了?”
霍去病一惊,慌忙躬身道:“陛下明鉴,是公主殿下学武心切,极力要求臣教她练武,臣拗不过,只好……”
“朕明白,你不必解释。”刘彻摆了摆手,“朕不是在怪你。夷安那性子,连朕都拗不过,何况是你?朕的意思是想说,夷安除了学武之外,对你存什么心思,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霍去病闻言,越发惶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刘彻微微眯起眼睛,“是不是你对夷安全无好感?”
霍去病蹙眉片刻,蓦然跪地,双手抱拳:“回陛下,臣眼下尚不愿论及终身大事,是别有原因,与公主殿下无关。”
“哦?那你说说,是何原因?”
“回陛下,臣的原因,只有八个字。”
“哪八个字?”刘彻身体前倾,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霍去病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刘彻不由一震,眸光霎时亮了起来,凝视着霍去病,半晌才道:“好,很好,不愧是我大汉铁骨铮铮的男儿!朕一定让史官把你这八个字载入国史,令后人永世铭记!”
“陛下如此厚爱,令臣惶恐。”
“不必惶恐了,大丈夫自应当仁不让。平身吧。”
“谢陛下!”霍去病起身。
刘彻看着他:“从今往后,朕再也不会跟你提及婚娶之事了,除非是你自己的意愿。”
霍去病暗暗松了口气:“谢陛下体谅。”
“对了,”刘彻忽然想着什么,换了一个话题,“你诛杀胥破奴和乌拉尔之时,是否也将其党羽一并铲除了?”
“回陛下,除此二人外,臣昨日在白鹿原还另行击杀了二十九名匈奴人。臣料想,应该是没有漏网之鱼了。”
“是吗?”刘彻浅浅一笑,“你杀的这二十九名匈奴人中,应该不包括伊稚斜的女儿荼蘼居次吧?”
霍去病一怔,忙道:“陛下圣明,荼蘼居次的确不在其中。臣一时疏忽,未想起此人。”
“据说,这个荼蘼居次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她此次居然会跟胥破奴一起潜入长安,令朕十分不解。若说她是为天机图而来,朕总感觉有些牵强。这道理就跟朕无论多么想得到一样东西,也绝不会把夷安派出去冒险一样。你说是吧?”
“陛下所言甚是。”霍去病蹙眉思忖,“那会不会……这个荼蘼居次是瞒着伊稚斜偷偷跑出来的呢?”
“嗯,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刘彻颔首,“那依你看,她为何会这么做?”
“这个……”霍去病一脸茫然,“这个臣就无从推测了。”
刘彻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边走边道:“身为匈奴的公主,也算是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竟然会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从大漠跑到长安……哼,依朕看来,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刘彻停下脚步,伸出了一根指头。
霍去病看着那根指头,等着天子说下去。
“那就是‘情’字。”刘彻接着道,“朕料想,这个荼蘼居次很可能是为情所困,才会做出这种超乎寻常的举动。换言之,荼蘼来长安,一定是来找她的心上人的。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刘彻面带笑意地看着霍去病,像是在问他,又像是明知答案却故意在卖关子。
霍去病无从接言,只好保持沉默。
“朕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朕日前特意询问了熟悉匈奴事务的大行丞。你猜朕发现了什么?”刘彻深长地一笑,“朕得知,这个荼蘼居次有一个未婚夫;而这个未婚夫便是在漠南之战中神秘失踪的匈奴前锋大将——左都尉阿檀那!”
霍去病心中猛然一震。
他万万没想到,荼蘼居次跟阿檀那还有这层关系!
“综上所述,不难推知,这个阿檀那一定早已潜入了长安,荼蘼居次正是冲着他来的。另外,朕还听大行丞提起了一件趣事:这个阿檀那居然跟秦穆一样,也当过於丹的贴身侍从;另外,此人的身世也是个谜,其母据说是浑邪王的女儿,但其父是谁却无人知晓。朕得知这些后,不免浮想联翩——这个阿檀那会不会跟秦穆一样,也是汉匈混血呢?”
“陛下这个联想有意思。”霍去病的心早已咚咚直跳,如同擂鼓,脸上却笑了笑,“臣甚至有更进一步的联想。”
“哦?”刘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是什么?”
“臣会不会是被秦穆蒙蔽了,其实……他便是阿檀那?”
心中恐惧什么便索性直面什么,与其逃避,不如以攻为守。这既是霍去病在战场上一向恪守的信条,也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
“你也这么想?”刘彻微笑地看着他,“不瞒你说,朕之前也有此怀疑,若不是昨日罗姑比证实了秦穆的身份,朕恐怕早就把他抓起来了。”
“陛下相信罗姑比的证言吗?”霍去病进一步试探道。
“你说呢?”刘彻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想必陛下大体还是信的,否则怎么会给秦穆加了个‘招抚使’的职衔呢?”
“反正只是个虚衔,朕又何必吝啬?”刘彻又是一笑,“当然了,朕也实在找不出罗姑比会包庇秦穆的理由。所以……朕权且信了他吧。”
“陛下,秦穆是臣引荐入朝的,他若是有问题,臣难辞其咎。”霍去病适时表态道,“接下来,臣一定会盯紧了他,若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把他绑到陛下面前。”
“嗯,你有此警觉便好。”刘彻拍了拍他的臂膀,“另外,荼蘼居次就交给你了。此女很有价值,要尽快抓获,而且要活的——一旦拿下,咱们便等于拿住了伊稚斜的命门,还可以顺藤摸瓜,挖出那个阿檀那!”
“臣遵旨。”
霍去病朗声答言,心中却在苦笑:阿檀那啊阿檀那,碰上如此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天子,你再自作聪明又有何用?虽然我三番两次替你兜着,但这回怕是兜不住了,你就等着现出原形吧!
郦诺、仇景、仇芷薇、雷刚四人跟着大川,来到了长安北郊一处僻静的小村落,见到了铁锤李。
众人围着一盆炭火坐下。
“我已经跟樊左使派来的人约好了,明晚戌时跟他见面。”铁锤李开门见山道。
郦诺眉头深锁,苦笑了一下:“樊左使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为何现在突然现身?”
“就是!”仇芷薇附和道,“他脱离咱们墨家这么久,有没有变节都不好说。万一他要是被朝廷收买了,想借机把咱们一网打尽怎么办?”
“芷薇!”仇景立马沉下脸来,“不可胡言乱语!”
仇芷薇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不瞒二位旗主,其实我也跟樊左使派来的人发了牢骚。”铁锤李道。
“那对方怎么说?”郦诺问。
“他说樊左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回约弟兄们见面,就是想跟大伙好好解释一下,同时跟郦旗主商讨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是关于天机图的。”
“天机图?!”
郦诺和仇景同时脱口而出。仇芷薇和雷刚也都颇为惊诧。
铁锤李点点头:“听那人的意思,樊左使这次见面,会向郦旗主透露天机图的秘密,甚至可能会把天机图交给你。”
“不可能。”郦诺不假思索道,“天机图都失踪好几年了,你不也一直在找它吗?怎么现在突然又落到樊左使手里了?”
“这事那人也解释了。他说真正的天机图一直在樊左使手中,后来失踪的所谓天机图其实是假的。四年前,樊左使为了掩人耳目,便造了一个假的天机图,然后命一个代号‘共工’的弟子携带出去,之后又故意散播共工和天机图均已失踪的消息,借此混淆视听,以保护真正的天机图。这事没人知道,连我也被蒙在了鼓里。”
在场四人闻言,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不由面面相觑。
郦诺难以置信地看着铁锤李,半晌才道:“既然樊左使如此苦心孤诣地保护天机图,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现在为何又愿意说了?而且还想把东西给我?”
铁锤李忽然神色一黯:“据来人说,樊左使他……他已身染重疾,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禁都是一震。
郦诺叹了口气:“你跟樊左使约在哪里见面?”
“出洛城门一直往北走,过渭水三十里处,有一座孤鹜岭,岭下有一秋水山庄,是我经营多年的一处秘密据点,位置隐蔽,非常安全。”铁锤李说完,貌似不经意地瞟了下仇景父女,又道:“另外,樊左使有交代,明晚去的人,宜少不宜多。”
仇景和仇芷薇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放心吧,就我们四个。”郦诺道。
仇芷薇闻言,不禁开心地冲郦诺笑了一下。郦诺回以笑容,然后用眼角余光瞥了下仇景。
仇景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连数日,青芒都在焦灼地寻找荼蘼居次。
因为他得知,霍去病正在暗自搜查长安内外的多处胡人聚居点。虽然无从知晓霍去病具体执行什么任务,但青芒凭直觉断定,他要抓的人一定是荼蘼。
所以,青芒必须赶在霍去病之前找到她。
为此,他暗中命人画了几张荼蘼居次的画像,然后发动孙泉、刘忠和六喜那帮小乞丐,找遍了东市、西市、柳市等长安内外九市,却始终不见荼蘼的踪影。
这天晌午,孙泉终于传来一条消息,说六喜的人昨日在渭水北边的交门市一带见过一个匈奴女子,眉眼与画像上的荼蘼居次十分相似,遗憾的是,小乞丐把人跟丢了,所以不知这女子住在何处。
青芒闻讯,立刻策马出城,过了渭桥,来到交门市,在人流熙攘的市场上转悠。约莫转了半个多时辰,蓦然察觉背后好像有人跟踪,遂猛然掉转马头,迎面朝那个跟踪者走去。
不料那人却不回避,而是勒马停在了原地。
此人身形娇小,穿着臃肿的胡服,脸上包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见青芒策马近前,此人拉下头巾,露出了脸,正是荼蘼的侍女朵颜。
青芒先是一怔,继而大感欣慰,便看了看四周,试图寻找荼蘼。
“不用看了,居次不在这儿。”朵颜开口道。
“那她在哪儿?”
“左都尉不必多问,跟我走便可。”
“不必了。我只有几句话,麻烦你转告她。”尽管担心荼蘼的安危,可青芒却不想再面对她,“胥破奴和乌拉尔既已伏诛,朝廷眼下正全力搜捕你们,你们随时可能被抓。告诉居次,回龙城去吧,留在这儿毫无益处,只能白白丢掉性命。”
“这些话你跟我一个侍女说不着。”朵颜冷冷道,“要说你自己去跟居次说。”
青芒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也罢,带路吧。”
二人旋即打马离开。
此刻,在街对面,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有一个人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颇为复杂。
她就是郦诺。
适才,郦诺等人辞别铁锤李后,经过交门市,仇芷薇起了玩兴,央求郦诺一块进市场逛逛。郦诺拗不过,便让仇景和雷刚先回去,然后陪她进了市场,不料恰在此处遇见了青芒。
仇芷薇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不禁眉头一皱,对郦诺道:“姐,那女的好像是那个匈奴公主的侍女吧?”
郦诺不语。
“秦穆一定是去见那个匈奴公主了,我看这姓秦的就是脚踩两条船!”仇芷薇愤然道。
“瞎说什么!”郦诺白了她一眼。
“我怎么瞎说了?”仇芷薇不以为然,“你和秦穆不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跟这个秦穆没有任何关系。”郦诺冷冷道,“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仇芷薇一怔:“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郦诺没回答她,只淡淡道:“我累了,回去吧。”随即拔马欲走。仇芷薇却忽然看见了什么,失声道:“姐,你看那几个家伙是不是在跟踪秦穆?”
郦诺一惊,顺着仇芷薇的目光望去,但见三名便装骑士正悄悄跟着青芒,而为首之人竟是霍去病!
“走。”郦诺略为迟疑了一下,便拍马跟了过去。
仇芷薇紧随其后,吃吃一笑道:“刚说跟人家没关系,这会儿又这么紧张,哼,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
郦诺心中苦笑,只能假装没听见。
青芒跟着朵颜出了交门市,一路沿渭水西行,约莫一盏茶工夫后,进了一个村落,然后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一处宅院前。
宅子坐落在渭水边上,位置偏僻,简陋破旧。原本便低矮的夯土院墙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小段,看上去越发显得破陋寒酸。
青芒见状,想她荼蘼一个堂堂的匈奴公主、草原上万众景仰的女神般的人物,竟然为了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心头不由有些酸楚。
“到了。”朵颜把坐骑系在墙外的一棵树下,从马鞍边取下一包东西,也不看他一眼,便径直从院墙的缺口处走了进去。
青芒把马系好,跟着她走进小院,迎面便见荼蘼正站在院中,背对着他。朵颜走到荼蘼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荼蘼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头。朵颜叹了口气,回头看了青芒一眼,然后走进了一旁的灶屋。
“你是来劝我回龙城的吧?”静默了片刻,荼蘼居次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虚弱,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此时,屋里飘出了一阵浓酽的药味。
青芒眉头一蹙,又见荼蘼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畏寒,忙问:“你生病了?”
荼蘼居次猛然发出了一串咳嗽。
青芒心中不忍,连忙脱下身上的披风,走上前去,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荼蘼居次微微一震,立刻红了眼眶。
“外面太冷,还是进屋说话吧。”青芒道。
披风上犹存的体温让荼蘼居次感到了一阵暖意。她转过身来,凄然一笑:“你既然不在乎我,又何必管我生不生病?”
才数日不见,荼蘼竟然瘦了一圈,且脸色异常苍白。青芒心中又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愧疚。“我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来见你了。”
“你来,不就是为了赶我走吗?”
“我是不希望你把命扔在这儿。你可知道,如今朝廷正在四处搜捕你?”
“我当然知道,可我已经不在乎了,不就是一个死吗?”荼蘼居次冷笑,“从离开龙城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选的是一条不归路。”
“你觉得这么做……值得吗?”
“用世人的眼光看,当然不值。”
“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愿意。”荼蘼居次直直地看着他,“值不值是头脑的算计,但是爱一个人是无关算计的,也是不讲道理的。不是吗?”
青芒不语,但心里却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爱的确无关算计。
就像自己和郦诺在终南山的山洞中命悬一线的时候,如果用理智来考虑的话,当自己竭尽全力也无法救起郦诺时,就只能选择放手,没必要与她同归于尽,因为这么做“不值得”。然而,自己当初却已经做好了跟郦诺一同坠入深渊的准备,头脑和理智在那一刻是完全不起作用的,而原因正如荼蘼刚刚所讲——爱无关算计,也不讲道理。
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追问荼蘼这么做值不值得呢?
她爱你,正如你爱郦诺一样!
“进屋吧。”荼蘼居次忽然露出笑容,“咱们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青芒不忍拒绝,便跟着她走进了堂屋。
屋里陈设简陋,除了一榻一案、一口旧箱子和几张破草席外,再无余物。
案上放着一把酒壶,还有两只杯子。
荼蘼居次跪坐在草席上,把两只空杯一一斟满,对着青芒嫣然一笑:“坐吧,还愣着干什么?”
青芒坐下,看着她莫名其妙就明媚起来的笑容,心里蓦然涌起一丝不安。
“知道这叫什么酒吗?”荼蘼居次用手指旋转着酒杯,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现在身体不适,怎么还能喝酒?”青芒蹙紧了眉头。
“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这名字你也很熟悉……”荼蘼居次自顾自地说道。
青芒心念一动,已然猜到了什么。
“是的,如你所想,这酒的名字跟我一样,叫荼蘼,乃荼蘼花之果实精酿而成。”荼蘼居次端起酒杯,碰了下青芒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这东市卖酒的掌柜是个有趣之人,我不过是去沽两斤酒,他却跟我讲了许多酿酒之法。”荼蘼居次又把酒斟满,“他说了那么多我都听不懂,就懂了他讲荼蘼花的那几句。不过,他说的荼蘼花,和你当初说的不太一样。你想不想听听,他说了什么?”
荼蘼居次又是一口喝掉杯中的酒,笑道:“掌柜的说,荼蘼是一年花季中最后盛放的花。当它开放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已然消逝,一场美丽的花事行将终结,所以你们汉朝的老百姓常说:开到荼蘼花事了……”
青芒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浮出了泪光。
荼蘼居次又把酒杯斟满,依旧笑靥嫣然:“掌柜的还说,在你们汉朝,许多情侣要分手的时候,往往以荼蘼作喻,暗示对方:春日已逝,花事将歇,就让我们在荼蘼花开得最灿烂的日子里,分手作别,互道珍重吧,至少我们还能在彼此心中留下一段美丽的记忆……阿檀那,这就是你当初要告诉我的,对吗?”
青芒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把脸转开了。
是的,荼蘼,当初送给你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已经决意要回汉朝了。我不能对你明说,但又不能不说,所以只能给你留下这个“密语”,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尽早猜破。
遗憾的是,迟至今日,你才悟透了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可是,你以为给我留下这个暗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告而别了吗?”荼蘼居次依旧保持着笑容,但双眸已是泪光闪动,“你以为让我自己悟出来,明白你的离开是不可避免的,我的痛苦和悲伤就没有那么深、那么重了吗?”
他从不敢奢望他的离开不会对荼蘼造成伤害,他只能尽己所能,把这种伤害降到最低。
当然,青芒也知道,在上苍给他们安排的这场命定的悲剧中,无论他怎么做,最后很可能都只是徒劳,或者说是一种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
霍去病跟踪到此后,便命两个手下潜到宅子后边,自己则躲在院墙的缺口处暗暗观察。可他并不知道,此时郦诺和仇芷薇正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窥视着他。
“姐你说,这些家伙是什么人?”仇芷薇一边探头探脑,一边低声问,“会不会是朝廷鹰犬?”
“听说过霍去病吗?”郦诺不答反问。
仇芷薇一怔:“听说过呀。”
郦诺朝宅子那边努努嘴:“那个年轻人便是。”
“啥?”仇芷薇大吃一惊,“那毛头小子……就是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冠军侯霍去病?!”
“正是。”
仇芷薇忍不住朝那边多看了几眼,忽然嘻嘻一笑:“我还以为霍去病是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莽夫呢,没想到是如此年轻英俊的美男子!”
“别忘了,他可是朝廷鹰犬。”郦诺揶揄道,“你不是最恨这种人吗?”
“就算他吃的是朝廷俸禄,可也不见得就是坏人吧?”
“你凭什么说他不是?”
仇芷薇语塞,想了想,道:“看他长相就不像坏人。”
郦诺一笑:“真新鲜,好人坏人难不成还会写在脸上?”
仇芷薇撇了撇嘴:“反正我觉得,他跟别的朝廷鹰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郦诺故意逗她,“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仇芷薇脸颊一红:“姐,你说什么呢?根本没有的事,好吧?”
“没有就好,咱们今天说不定得跟他们打一场。”
“为啥?你不是说秦穆跟你没关系吗?”仇芷薇终于逮到了一个反击的机会,促狭一笑,“就算霍去病要抓他,也不关咱的事吧?”
“我是说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又不是说不管他的死活。”郦诺白了她一眼,“他毕竟帮过咱们好几回,咱们岂能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救秦穆我没意见,可那个匈奴女人,你也要救吗?”
郦诺登时语塞。
荼蘼居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把手伸向酒壶。青芒一把夺过,沉声道:“你不能再喝了。”
“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荼蘼居次斜眼看着他。
“不想让我管,你就离开这儿,回匈奴去。”青芒冷然道。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朵颜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居次,该喝药了。”
“我不喝,让我病死算了!”荼蘼居次赌气道,紧接着又是一串咳嗽。
青芒忙问朵颜:“居次到底得了什么病?”
朵颜叹了口气:“伤寒。”
青芒顿时一惊。伤寒是极为可怕的传染病,若不及时医治,足以危及生命。他从朵颜手里接过碗,走到荼蘼居次面前,柔声道:“把药喝了,别拿自己性命当儿戏。”
“躲远点儿!”荼蘼居次往后缩了一下,“别靠近我!”
青芒知道她是怕把病传染给自己,便故意蹲下来,又靠近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若是怕传染给我,就把药喝了。”
荼蘼居次迎着他的目光,眼圈微微泛红,终于把碗接过,却又冷冷道:“你走吧,最近都别再来找我了。”
“我会走,不过得先送你们走。”
“什么意思?”荼蘼居次不解。
“你们必须离开长安,今天就走!”青芒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
荼蘼居次刚想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很遗憾,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随着话音,霍去病猛地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屋内三人同时一惊。
“你跟踪我?!”青芒立刻反应过来。
霍去病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不然我怎么找得到荼蘼居次?”
“你想怎样?”青芒冷冷道。
“带她入宫面圣,皇上有话问她。”霍去病倨傲一笑。
“问什么话?”
“皇上想问一问居次,她的未婚夫阿檀那是不是也躲在长安?”霍去病故意在“未婚夫”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荼蘼居次又是一惊,暗暗抓住了藏在草席下的佩刀。朵颜也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青芒先是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霍去病斜睨着他:“都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
“咱俩不是早就绑在一起了吗?我若是暴露,你又该如何跟皇上解释?”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大不了,我这冠军侯不要了,还给朝廷呗。”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翻脸了?”
“说得好像咱俩交情多深似的。”霍去病冷哼一声,“别忘了,我是看在天机图的份儿上才帮你隐瞒身份的,我可从来没想跟你做兄弟。”
“问题不是你想不想,而是皇上会怎么想。”青芒也冷然一笑,“今上是雄猜之主,这点你比我清楚。若是皇上发现,你一直在包庇我这个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到时候剥夺你的侯爵事小,从此不再信任你,不再让你领兵打仗才事大。你说呢?
霍去病眉毛一挑:“听你这意思,我还非放了你不可喽?”
“不光是我,还有她们。我今天就打算送她们离开,你说她们还能做什么对汉朝不利的事吗?你抬抬手,事情就过去了,何必逼人太甚?”
“抬抬手?”霍去病冷笑,“抱歉,我霍去病还从来没对匈奴人抬过手,这辈子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多言无益。”青芒脸色一沉,“看来你我终于可以履行前约,好好打一场了。”
“很好!”霍去病拔刀出鞘,“霍某等的就是这一天!”
荼蘼居次霍然起身,与朵颜同时拔刀在手。
“荼蘼,你和朵颜先走。”青芒道,“霍骠姚这儿,有我一人奉陪足矣。”
荼蘼居次刚想答言,霍去病便冷笑道:“现在外头至少有一百名弓箭手围着这宅子,我劝你们还是别动,否则一出去便会被射成筛子。”
“那你也太自信了,霍去病。”青芒不由笑道,“把手下都留在外面,就你一个人进来,以一敌三,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挟持了?”
霍去病傲然一笑,把刀一横,“我霍去病于千军万马中尚能取敌方上将首级,还会怕你们三个不成?来吧,一块上!”
“那就不跟你客气了!”青芒手腕一抖,率先发动了攻击。
荼蘼居次和朵颜也同时出手。
霍去病挺身相迎。
顷刻间,昏暗逼仄的斗室中便亮起了一片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