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统

今天下之君子,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

——《墨子·兼爱》

云杉林中,那支冷箭倏忽即至。

霍去病飞快转身,长刀一扬,“铿”的一声把箭挡飞了出去。

胥破奴抓住时机,飞起一脚踢在了霍去病的腰眼上。

霍去病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胥破奴趁势夺路而逃。霍去病拔腿欲追,林中又是一箭射来,不得不回身格挡。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树林中又传出沉闷的弓弦声——这一下居然是三箭齐发,分别朝着霍去病的后脑、肩背和腿部射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霍去病挡掉前面一箭的瞬间,背后三箭已呼啸而至。

此刻无论是转身还是卧倒都已不及,霍去病只好把头一歪,躲开了脑后一箭,同时反手一刀,挡掉了背部一箭,但双脚却因重心上移而无法腾挪,于是最下面那一箭“噗”的一声射入了他的左小腿。

背后这家伙三箭齐发还能有如此力道和准头,射术显然十分了得。霍去病的斗志猛然被激了起来,遂咬牙拔掉箭支,然后不顾腿上疼痛,转身朝那人的藏身之处扑了过去。

约莫十丈开外的一棵树上,一个纤细的黑影迅速跳下,把树冠上的积雪纷纷带落。

此人背着弓箭和箭囊,一落地便朝着西南方向拔足狂奔。

霍去病脚上发力,紧紧追了上去。

饶是腿上有伤,可他的轻功仍然未打折扣,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对方。

很快,双方的距离便缩小到了两三丈。霍去病无声冷笑了一下,再度提速,旋即腾身而起,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然后稳稳落地,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无奈,只好刹住脚步,“唰”的一声拔出了佩刀。

霍去病转过身来,从头到脚打量着对方:此人穿着束身的胡服,身材纤细,头脸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这是一双匈奴女子特有的淡蓝色的眼睛——纵然此刻这双眼睛中满含着警惕和敌意,却依旧难掩其妩媚。

“若我所料不错,你便是荼蘼居次吧?”霍去病冷冷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布,荼蘼居次那张美艳无双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尽管霍去病向来不重女色,可一见之下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惊叹。

“都说霍骠姚武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荼蘼居次镇定下来,嫣然一笑,“不过堂堂霍骠姚却追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不放,似乎不是英雄所为吧?”

“弱女子?”霍去病大声冷笑,“你那三箭齐发的本事,别说女子了,连绝大多数的军中男子都未必有,还敢说自己是弱女子?

“那霍骠姚今天是不肯放过我了?”荼蘼居次依旧面含笑意。

“我可以不为难你。不过,你必须跟我回京面圣。”

“我要是说不呢?”

“那我只能提你的人头入宫了。”

“我不过射伤了你的腿,你却要我的人头,这就是你说的公道吗?”

霍去病淡淡一笑:“想要公道也不难。只要你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我可以暂时不要你的人头,把你交由大汉天子发落。”

“说来说去,我不还是难逃一死吗?”荼蘼居次幽幽一叹,“罢了,既然横竖都是死,我还不如放手一搏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一种小女人特有的娇态,仿佛只是在谈论什么微不足道的家常。可越是如此,越能证明这个女子具有过人的胆识。

霍去病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敬佩。

连一个公主都能如此临危不惧,怪不得匈奴人在战场上个个悍不畏死。

“你可想好了,我的刀一出鞘,必定是要见血的。”霍去病沉声道。

“巧得很,我也是。”荼蘼居次又是一笑,旋即身形一动,手中长刀如银蛇吐信,径直向霍去病刺来。

霍去病凝然不动,直到长刀逼至目前,才从容抽刀格挡。

二人你来我往,瞬间杀成一团。

不远处的树林中,朵颜拉着满弓,箭头试图瞄准霍去病,无奈二人身影往来交错,始终无法锁定目标,她只好恨恨地收起弓箭,拔刀冲了过去……

宣室殿上鸦雀无声,气氛仿佛凝固。

一卷空白帛书平铺在御案上。刘彻握着一管狼毫,飞快地在上面写下几行字,然后把狼毫一丢,抓起帛书扔给了一旁的吕安。

吕安慌忙用双手接住,展开帛书,瞥了张次公一眼,旋即清了清嗓子,拉长声调道:“张次公接旨。”

张次公面如死灰,颓然跪地。

“张次公欺君罔上,滥杀无辜,有负皇恩,国法难容,依律应斩首弃市,念其往昔有功于朝,故赦其一死,即日罢去所有官爵,废为庶民。钦此。”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可真的面对这个结果,张次公还是几近崩溃,半晌才有气无力道:“臣领旨谢恩。”说着摘下头上官帽,双手颤抖着举过头顶。

吕安接过官帽,然后把帛书递到了他的手上。

“下去吧。”刘彻把目光转开,仿佛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臣……告退。”张次公起身,抱着那卷重如千钧的圣旨,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你们也下去吧。”刘彻对杜周和陈谅道。

二人旋即行礼退下。

“丞相,”刘彻把脸转向公孙弘,“择日以列侯之礼,将张道初厚葬,再以朕的名义发布一篇祭文,勒碑记之,并昭告天下:我大汉朝廷,绝不愧对任何一位元勋之后。”

“陛下英明!”公孙弘忙躬身道,“臣遵旨。”

“诸卿,”刘彻环视众人,“今日廷议三事,二事已毕;这最后一件事,诸位一定很想知道是什么吧?”

刘彻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青芒身上。

从方才答完话到现在,青芒一直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势,神色安详,目光平和,仿佛刚才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都没发生过或者都与他无关。

这个年轻人,要么真的是清白无辜的,所以问心无愧;要么就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真,故而城府极深。如若不然,他何来这么强的定力?!

刘彻沉吟着,又接着道:“不瞒诸位,朕今日传召之人,便是原匈奴亲王罗姑比。朕传他入京的目的,其一是述职,其二嘛,便是证实一件事——即秦穆在向我大汉投诚之前的真正身份!”

谜底终于揭开。

殿上众人顿时反应各异——有的恍然大悟,故而兴奋好奇;有的早有所知,故而无动于衷;有的眉头紧锁,暗暗替青芒捏一把汗;有的幸灾乐祸,等着看一出好戏。

恰在刘彻揭开谜底的同时,一驾马车正从东司马门悄然驶入未央宫。

车中端坐一人,正是罗姑比。

白鹿原上,荼蘼居次和朵颜联手攻击腿上有伤的霍去病,却仍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二位姑娘,我霍去病从不杀女人,奉劝你们还是放下武器投降吧,别逼我破例!”霍去病一边与她们轻松过招,一边道。

其实他仅仅使出了五成功力,明显是刀下留情,要不然她们二人绝对撑不到现在。

“我们匈奴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荼蘼居次一边拼死抵挡,一边大声道,“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别怪我欺负‘弱女子’了。”霍去病冷然一笑,猛地飞起一脚把朵颜踹飞了出去,同时手腕暗暗加力,“铿”的一声击落了荼蘼居次手中的刀。

荼蘼居次大惊失色,慌忙后退。

霍去病欺身而上,刀尖一下抵住了她的喉咙。

荼蘼居次的后背被一棵树挡住,只能直挺挺地站着,恨恨地盯着霍去病。一旁的朵颜显然被踢得不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居次,现在可以随我入宫了吧?”霍去病唇角一扬,用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

“除非你杀了我!”荼蘼居次咬着牙根道。

霍去病轻叹了一声:“胥破奴说你不会来救他,可你还是来了。你如此有情有义,可惜那家伙却扔下你们跑了。你就这么替他死,不觉得不值吗?”

荼蘼居次冷哼一声,刚想说什么,头顶的树上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一条身影纵身而下,猛地向霍去病扑来。

霍去病下意识右手一抬,环首刀准确指向来人的胸口。

不料此人却不闪不避,反而径直迎向他的刀尖。

只听“噗”的一声,长刀遽然贯入此人胸膛,并自后背穿出。

让霍去病和荼蘼居次都没料到的是,此人竟然是胥破奴!

“大当户!”荼蘼居次失声喊道,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

胥破奴用双手死死抓住环首刀的刀刃,对着她凄然一笑:“走吧,居次,回王庭去,永远别再回来。”然后转眼直视霍去病:“霍去病,我们匈奴绝无贪生怕死之辈,个个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你刚才的话,说错了!”

霍去病不禁有些动容,用力想把刀抽出,不想那环首刀却像长在了胥破奴手上,竟然纹丝不动。

荼蘼居次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时愣在当场。

“快走!”胥破奴吐出一口鲜血,厉声大喊。

就在这时,朵颜已从林中牵出坐骑,瞬间拍马而至,一把将荼蘼居次拉上马背,旋即飞驰而去。

“居次!”胥破奴冲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喊,“代我禀报大单于,我胥破奴有辱使命,无颜见他,唯愿来生再效犬马之劳!”

霍去病又一使力,终于把刀抽回,旋即朝二人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怎奈双脚终归追不上四足,加之腿上有伤,所以只追出了数十步,那匹马儿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身后的雪地上,胥破奴仰面朝天,双目圆睁,已然没有了呼吸。

霍去病慢慢走回来,在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他的双目,最后黯然一笑:“胥破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一条汉子,是有情有义之人。若有来生,愿你我不必再刀兵相见。”

云杉树林的西边,树木渐渐稀疏。

朵颜抓着缰绳策马狂奔。

坐在后面的荼蘼居次抱着她的腰,一路啜泣,泪流满面……

罗姑比在几名宦官的引领下走上宣室殿的时候,刘彻和众人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待他跪拜行礼后,刘彻也不寒暄,便单刀直入道:“罗姑比,站在你身旁之人,你可认得?”

罗姑比冷冷地瞟了青芒一眼,说道:“回陛下,这家伙化成灰臣都认得。”

听他的口气,似乎跟青芒有什么过节。公孙弘和张汤闻言,不禁窃喜,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汲黯和苏建则眉头微蹙,心中都有些不安。

青芒则依旧一脸平静,身体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乎一动不动。

“哦?”刘彻显然来了兴致,“你为何这么说?”

“回陛下,这家伙是个背信弃义、趋炎附势的小人,貌似忠厚谦恭,实则狡诈奸猾,陛下万万不可重用他。”罗姑比粗声粗气道。

刘彻一听,越发相信秦穆的假面具马上会被撕开,遂迫不及待道:“说清楚点,他如何背信弃义、又如何狡诈奸猾了?”

“是。此人早先与臣的儿子是朋友,当年军臣单于遴选狼卫之时,此人便托犬子极力巴结臣,让臣在单于面前替他美言。臣见他为人谦恭,且身手不错,便与他约定,待狼卫任职期满,便转到臣的麾下为臣效力,此人也满口答应。臣遂向军臣单于大力举荐,此人才顺利加入狼卫。不料,他后来竟攀附上了於丹太子,遂将当初的约定抛之脑后,见了臣父子俩也都绕着道走。陛下您给评评理,这种家伙岂不是背信弃义、趋炎附势的小人?”

刘彻大失所望。

“罗姑比,”刘彻沉下脸来,“朕召你入京,不是让你来讲这些琐屑之事的。”

“陛下息怒。”罗姑比忙道,“臣要说的可不止这事……”

“先不扯别的。”刘彻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且告诉朕,他在匈奴叫什么名字,身居何职?”

“回陛下,此人名叫居延那,最早只是一名士卒,后来因臣举荐成为狼卫,再后来便成了於丹太子的贴身侍从。”

刘彻愈加失望,冷冷道:“那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禀陛下,臣方才正要说到此事。”罗姑比一脸神秘道,“臣料想,他一定向陛下自称是汉人,正如他过去在匈奴,也一直自称是匈奴人一样。可问题是,居延那的身世绝非如此简单……”

“罗姑比!”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青芒忽然脸色一变,急切地打断他,“当初是於丹太子选中我当他的侍从,并非我背信弃义,不履行约定。你方才信口污蔑,我当着天子的面不想与你计较,你可别得寸进尺,又编造什么诬罔之词毁我清誉!”

“这就急眼了?”罗姑比冷然一笑,“我看你不是挺镇定的吗?你的身世若果真没有问题,又何必怕人说?你这不是明摆着心虚了吗?”

是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

刘彻见状,不由在心里冷笑——看来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这个秦穆身上果然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公孙弘和张汤都不禁暗露喜色,汲黯和苏建则越发不安。

没有人注意到,李蔡和李广也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暗暗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复杂。

“秦穆,”刘彻盯着青芒,沉声道,“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让罗姑比说说又有何妨?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朕都自有公断,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青芒无奈,只好缄默。

“罗姑比,”刘彻又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只要是事实,便无需忌讳。”

“诺!”罗姑比得意地瞟了眼青芒,“禀陛下,您刚才问他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其实居延那既不是汉人,也不是匈奴人,而是汉匈二族混血!这个秘密他一直瞒着所有人,臣也是在偶然得知的。若臣所料不错,他必定也向陛下隐瞒了此事。若果如此,那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闻听此言,刘彻和殿上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诧。

“秦穆!”刘彻当即沉声道,“你不是说你是汉人吗?现在又作何解释?”

青芒面露惭悚之色,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对不起陛下,臣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世,臣……有罪。”

“那朕现在就给你个坦白的机会。”刘彻冷冷道。

“是。”青芒神色黯然,缓缓道,“臣的生父,本是驻守五原郡的一名士兵;臣的生母,是匈奴呼衍儿部的一个牧羊女。有一年,家父出塞征战,负了重伤,并与大部队失散,弥留之际被家母所救,遂留下养伤。此后二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便结为了夫妻,家父也从此留在了草原。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臣出生不久,呼衍儿部与匈奴的其他部落为争抢地盘爆发战争,家母的父母兄弟尽皆罹难,家母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家父悲痛欲绝,苦寻无果,只好带着年幼的臣回到了魏郡邺县的老家。到了臣十五岁时,家父便因病去世了。临终前,家父念念不忘家母,说他相信家母一定还在人世,并把家母当年留下的一枚玉佩交给了臣,让臣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家母。臣不敢违背父命,安葬了家父之后,便踏上了流亡匈奴、寻找母亲的路……”

殿上众人听了,除公孙弘和张汤外,不禁都有些动容。

“那你后来找到你母亲了吗?”刘彻的语气比方才和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同情和伤感。

青芒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臣其实并不相信家母尚在人世,但是家父的遗命,臣却不敢不遵。就算明知没有一丝希望,臣也要去找;除非有证据能够证明,家母的确已经不在了,否则臣会一直找下去……”

刘彻闻言,一时竟也黯然无语。

“秦尉丞,”公孙弘忽然离席,走到青芒身边,微微冷笑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十分感人,连本相都差点信了你。只可惜,你并未把谎编圆,还是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青芒淡淡苦笑:“丞相何出此言?”

“你方才说,你父亲是到了草原才与你母亲结的婚,然后才生下了你,那本相就不明白了,你那个在章台街卖笑的姐姐秦姝月,又是打哪儿蹦出来的?”

刘彻眉头一蹙,目光立刻射向青芒。

“丞相有所不知,”青芒从容道,“家父虽然是到草原才生下了我,但他在从军之前,却已娶了一位指腹为婚的同乡女子。也就是说,家父被征发五原郡的那一年,其结发之妻、我的大娘,已经怀上了家姐秦姝月。

这一解释合情合理,公孙弘顿时语塞,而刘彻也当下释然。

“居延那,”一旁的罗姑比又开腔了,“饶是如此,你隐瞒身世不报,向陛下谎称你是汉人,终归还是欺君!这个罪名你敢否认吗?”

青芒未及答言,坐在下面的汲黯便霍然起身,接过话茬道:“既然秦尉丞的生父是汉人,那他说自己是汉人就不能算欺君,充其量只是没有说清原委而已。鉴于其身世如此凄苦,不便对人言也是情有可原的。换成是你罗姑比,你会拿着这事满世界嚷嚷吗?”

罗姑比一怔,不服道:“我当然不会满世界嚷嚷,我又没病!但我会向天子禀明,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是吗?”汲黯冷笑,“那你敢说,到今日为止,你已经把你之前在匈奴的所有情况都向皇上禀明了吗?你可曾向皇上说清你的身世以及你有多少牛羊、财宝、妻妾、子女?所有这些,你都统统禀报了吗?”

“这……”罗姑比一下子面红耳赤,“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错了。”汲黯冷哼一声,“我只是在用你的矛,攻你自己的盾。”

“行了,都别吵了!”刘彻皱眉喝止,然后沉吟了一下,才道:“秦穆身世,迥异常人,不便明言,朕能理解。此事,不算欺君。”

天子一锤定音,罗姑比只能悻然闭嘴。公孙弘也颇感无趣,只好撇撇嘴,悄然退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陛下圣明!”汲黯如释重负,对着天子深长一揖。

“多谢陛下体恤!”青芒当即俯首抱拳,朗声道,“臣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没有人注意到,此刻罗姑比其实也暗暗松了一口长气。

因为从上殿一直到现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在配合青芒演戏。

而这场起伏跌宕、扣人心弦的“大戏”,自然是青芒一手策划的。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个风雪之夜,华山脚下的那座驿站说起……

那天夜里,罗姑比在驿站客房中被大风惊醒,忽然察觉角落里立着一条黑影,便暗暗从枕头下摸出了佩刀。就在这时,黑影开口了:“别来无恙啊,罗姑比王爷!”

“谁?!”罗姑比吓得一跃而起,佩刀直指黑影。

“才多久没见,便认不出我的声音了?”青芒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很显然,刚才窗户并不是被大风吹开的,而是青芒借着大风撞进来的。

“阿檀那!”罗姑比大为惊愕,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你怎么会在这儿?!”

“听说你要入京述职,我就提前给你接风来了。”青芒仍旧微笑着,“怎么?王爷还把我当敌人吗?咱俩现在都归降汉朝了,过去的恩恩怨怨,总该一笔勾销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罗姑比一脸警惕。

“这你就不必问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紧张。我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吗?”

罗姑比心中稍安,却仍狐疑地盯着青芒:“那你究竟想怎样?”

“刚才不说了吗?我就是来给你接风的,顺便聊点事。”青芒又是一笑,大大咧咧地在床榻上坐下,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你不坐吗?咱们要聊的事,三两句可说不完。”

罗姑比站着不动,“少废话!你想说什么?”

“其一,有人想杀你,后天一早会在长安城东的白鹿原设伏。念在咱们同僚一场,我是特意赶来通知你的。”

罗姑比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吗?”

“别的事你不信倒也罢了,但此事性命攸关,你最好还是信我。”

罗姑比的眼睛转了转:“你说谁要杀我?”

“咱们的一位老朋友。”

“少跟我兜圈子,快说!”

“胥破奴。”

罗姑比一震:“他也来长安了?”

青芒点点头。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罗姑比大感诧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青芒淡淡一笑,“我能知道,他怎么就不能知道?”

“不会是你泄露给他的吧?”罗姑比眯起了眼睛。

“随你怎么想。”青芒狡黠一笑,“反正明天你得改道。我建议你从南边走,绕过白鹿原,从龙首原方向入京,这样你就安全了。”

罗姑比不答,而是定定地看着青芒,忽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你今天来,一定是想求我,别向刘彻泄露你的真实身份吧?”

“猜对了,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青芒直言不讳,“不过,我可不是来求你的,而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做交易?”罗姑比一下抖擞了起来,从容收刀入鞘,然后走到青芒身边坐下,斜眼看着他,“你现在的小命就在我手里头攥着,让不让你死,全看老子心情!”

青芒呵呵一笑:“我冒着风雪连夜来给你送信,救了你一命,你现在心情应该不错吧?”

“放屁!我的行踪不就是你透露给胥破奴的吗?你还敢说救我一命?”

“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青芒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也罢,既然你这么不近情理,那咱们也没什么交易可做了,我这就告辞。”说完,径直朝窗口走了过去。

罗姑比一愣,顿时有些纳闷:这小子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捞着就走了?

果然,青芒走到窗前便停住了脚步,旋即转过身来,无声一笑:“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小女儿好像是去年嫁到了浑邪部对吧?有没有给你生个小外孙呢?”

罗姑比不由一震:“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现在整个匈奴,唯一敢跟伊稚斜叫板的人,也就是我外祖父浑邪王了。而你的小女儿、小女婿,或许还有素未谋面的小外孙,目前都是我外祖父在庇护着。假如他哪天顶不住伊稚斜的压力,把人都交出去的话,你说伊稚斜会怎么对付他们?

“你威胁我?!”罗姑比腾地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我只是在提醒你。”青芒笑了笑,“你刚才说,我的命在你手里头攥着,这我不否认;可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小女儿一家的命在谁手里头攥着呢?要是让我外祖父知道,是你向刘彻告密才害我掉了脑袋,你说他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罗姑比目瞪口呆,颓然坐回床榻,半晌才有气无力道:“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青芒粲然一笑,“只要你到时候配合我演一场戏就行了。”

“演戏?”罗姑比不解,“演什么戏?”

青芒随即把自己事先策划好的方案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罗姑比听完,顿时大为困惑:“你不是怕刘彻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干吗又让我拿你的身世说事?”

“这样的戏演起来才逼真嘛。”青芒冲他眨眨眼,“你也知道,刘彻乃雄猜之主,你若不说一些对我有威胁的事,他怎么会轻易相信你?所以,到了刘彻的金銮殿上,你必须表现出一副跟我不共戴天的模样,拼命把我往死里整。总之,到时候你越是针对我,刘彻就越会信你的话。”

“这可是你说的。”罗姑比瓮声瓮气道,“那万一真把你整死了,浑邪王要我女儿一家子偿命咋办?”

青芒一笑:“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刘彻便不会拿我怎么样。”

罗姑比半信半疑:“你就这么有把握?”

青芒若有所思:“以我对刘彻的了解,他恐怕更喜欢我是汉匈混血。”

“为何?”

“一个血统纯正的汉人,对他反而没有利用价值。”青芒淡淡道。

罗姑比蹙眉一想,恍然大悟。

宣室殿上,刘彻看着青芒,忽然露出和煦的笑容:“秦穆,平身吧。”

“谢陛下!”青芒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对天子刘彻的判断是对的——接下来,天子很可能要拿他“汉匈混血”的身份做文章了。

果不其然,刘彻紧接着便道:“诸位爱卿,今日听了秦穆的身世,朕深有感触!其实,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本来便是天下一家,何苦定要兵戎相见、杀得你死我活呢?从秦穆的身世足以见出,大汉的百姓与匈奴的百姓,是完全可以和平共处乃至亲如一家的!真正祸乱天下的,其实只是以伊稚斜为首的一小撮匈奴权贵。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征战杀伐,陷汉、匈二族百姓于水火之中!朕近年来屡兴王师,正是为了吊民伐罪,征讨那些骄奢**逸、嗜血好战的匈奴贵族,解万千匈奴百姓于倒悬!设若有朝一日,我大汉王师将伊稚斜等元凶祸首铲除殆尽,那么‘汉匈一家、天下大同’之太平盛景,定可降临于世!”

天子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即席演说,立刻感染了在场众人。

“陛下圣明!”身为百僚之首的公孙弘当即起身,朗声道,“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而今陛下德比尧舜,功侔禹汤,且以儒术治天下,太平盛世定然指日可待!臣相信,不假数年,匈奴百姓势必云集景从,纷然来附,寰宇共沐皇恩,率土均沾王化!”

尽管明知此言略嫌阿谀,刘彻心中还是颇为受用,脸上的笑意又添了几分。

一看这势头,汲黯便知天子是有意把秦穆塑造成“汉匈亲善”的典型了。

近年来,天子一边屡屡对匈奴用兵,一边也在不遗余力地用各种怀柔手段招抚匈奴人,可谓是双管齐下、恩威并施。不过,天子正值盛年,血气方刚,所以对付匈奴终究还是以战争手段为主,这是主张和平的汲黯一向反对的。

眼下,天子想利用秦穆加强怀柔政策,这对汲黯这种主和派显然是个有利的信号,且不失为一个趁势进谏的契机。

此外,对秦穆本身而言,能被天子树立为“汉匈亲善”的典型,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从今往后他在朝中也能更好立足了。

思虑及此,汲黯决定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便起身禀道:“陛下宽仁慈爱,心系苍生福祉,对汉、匈二族百姓不分华夷,一视同仁,皆以化下子民待之,令臣深为感佩!臣祈愿自今而后,我朝能偃武修文,息兵罢战,且以互市、和亲、容留安置等怀柔之策抚御匈奴。若此,必可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则家国社稷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这老头,又在变着法儿地劝谏了。刘彻心里嘀咕,脸上却保持着笑容:“汲卿言之有理。正所谓‘兵者,不祥之器也’,朕之用兵,皆属不得已而为之,岂好战邪?若仅以怀柔之策便可使匈奴臣服,朕又何乐而不为呢?”

天子的意思明摆着:对付匈奴,“用兵”与“怀柔”两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陛下所言甚是。”汲黯接言道,“怀柔之策得力与否,端赖朝廷是否得人。是故臣建议,可任命秦尉丞为‘招抚使’,负责对匈奴的亲善招抚等事宜。臣相信,假以时日,秦尉丞必可为朝建功。”

刘彻眸光一亮:“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说着转向青芒:“秦穆,你意下如何?”

“回陛下,”青芒恭谨道,“臣既忝列朝堂,自当为社稷鞠躬尽瘁,故而臣对此并无个人意见,只唯陛下与朝廷之命是从!”

尽管早就料到天子会拿自己“汉匈混血”的身份做文章,可青芒还是没想到会有一个“招抚使”的职衔凭空落到自己头上。

“很好!”刘彻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转脸对公孙弘道:“丞相,即日发布对秦穆的任命状,令内外臣工及四方郡国周知。”

“臣遵旨。”公孙弘躬身道。

今日廷议,公孙弘本欲将秦穆及墨家一网打尽,不料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到头来秦穆非但安然无恙,反而加了官,还把张次公给整垮了,这无异于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公孙弘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沮丧透顶。

小子,走着瞧,本相终有一天会挖出你的老底、撕破你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