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凶手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

——《墨子·小取》

朱坤仰面朝天,一连喷出了几大口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青芒及时翻窗而入,从背后扶住了他。公孙弘之所以杀人灭口,一是防止朱坤向他人泄露此事,二是防止朱坤向青芒透露北冥的具体住所,以阻止青芒去找北冥查清真相,真可谓心狠手辣!

青芒在心中苦笑。可恨的是如此一来不仅线索断了,而且龙渊剑也被抢了。

一看眼前之人居然是“秦尉丞”,朱坤先是一怔,旋即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又喷涌而出。

“朱先生,坚持住,我去找医师。”

青芒把他抬到了一旁的榻上,转身要走,却被朱坤一把扯住了袖子。

“没用了,我……救不活了。”朱坤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听我说,我还有些事,没……没告诉公孙弘。”

青芒用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神情凝重:“您说。”

“据我所知,还有一个人,有可能从……从后胜那里得到龙渊剑。”

青芒眸光一闪:“谁?”

“蒙……蒙恬。”

“秦朝大将蒙恬?!”青芒大为意外。

蒙恬,祖籍齐国,出身于名将世家,祖父蒙骜、父亲蒙武皆为秦国大将,功勋卓著。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直逼齐国,在西线牵制齐军主力,与北面的王贲军团联手,最终攻灭齐国,完成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大业。其后,蒙恬又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并修筑万里长城和九州驰道,为秦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忠信”之名享誉朝野。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驾崩,宦官赵高勾结幼子胡亥发动政变,矫诏赐死了蒙恬,可怜一代名将为了坚守臣节,遂吞药自尽、含恨而终。

这段金戈铁马、慷慨悲歌的历史,青芒自然烂熟于胸,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与这位名垂青史的一代雄杰扯上关系。

“你怎么知道蒙恬得到了龙渊剑?”青芒又问。

“齐国亡后,秦将王贲……曾在蒙恬家中见过一回。他怀疑,此物便是龙……龙渊剑。”

“他怀疑?”青芒苦笑,“你这又是从野史里看来的吧?”

朱坤也苦笑了一下,嘴角又有鲜血流淌下来,“野史中也有事实,恰如正史……亦有谎言一样。”说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鲜血如泉汩汩而出。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医师。”青芒伸手要扶他起来。

“不,我还有一言……你听我说完。”朱坤有气无力道。

青芒无奈,只好听他说。

“秦尉丞,朱某对……对不住你,我和朱能都是被逼的,你……你别为难他。”朱坤说到这里,已经气若游丝。

青芒闻言,心里一阵难过。

“放心吧先生,我明白朱能的苦衷。况且,我一直把他当兄弟。”

朱坤欣慰一笑,声如蚊呐:“但愿来世,朱某也能跟你,做一回……兄弟。”

说完,他的头往下一勾,停止了呼吸,眼睛却不肯闭上。

青芒双目泛红,轻轻帮他合上了眼皮。

蒙恬?!

朱坤所看到的野史记载是不是真的?龙渊剑最后是否真的到了蒙恬的手里?倘若如此,那么这位千古名将会不会正是我的先祖?

青芒知道,要解开这些谜题,唯有赶在公孙弘之前找到一个人——

北冥先生。

七把吹管乐器被堆在了案几上,分别是笙、箫、笛、埙、龠、胡笳、觱篥。

郦诺、仇景、仇芷薇、雷刚围坐在案几旁。

郦诺手中拿着一枚竹片,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都是这些乐器的主人。她一边看着人名,一边对照着那些乐器。

“诺姐,”仇芷薇道,“有嫌疑的人这么多,咱们怎么知道谁是凶手?”

郦诺不语,耐心地一一对照完,才问仇景道:“仇叔,名单上的这些人是否都已控制了?”

“当然,照你说的,七个人全都关在一个屋里头了,我外面安排了十几个弟兄看守,绝对不会出问题。”

郦诺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到那些乐器上面,然后逐一拿在手中端详。

仇芷薇见她不回答自己,气得噘起了嘴。

“别急,”郦诺头也不抬道,“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我说姐,你这么瞧到底能瞧出啥呢?”仇芷薇越发纳闷,“那些东西上面又不会刻着‘凶手’二字。”

“谁说不会?”郦诺淡淡一笑,“有时候,器物是会‘说话’的。”

仇芷薇“哼”了一声:“我可不信。”

郦诺又摆弄了一会儿,略加沉吟,然后从中取出箫、胡笳、觱篥,放在案几左边,又把其他乐器统统扫到右边,道:“右边这些,可以排除了。”

“为何?”仇芷薇和雷刚同声问道。

“很简单。笙是排管,笛是横吹,龠是斜吹,埙呈椭圆状,与凶手所用的吹管暗器,在形制和用法上大不相符,故可排除。”郦诺用自信的口吻道。

雷刚恍然:“旗主的意思是,凶手所用的暗器,应该要符合单管、竖吹、管子细长这几个特征?”

“没错。”郦诺注视着左边的三把乐器,蹙眉想了想,又把筚篥归到了右边,“而且管子越长越好,不够长的也不适合,比如这觱篥。”

“为何管子越长越好?”仇芷薇又问。

“钢针是从管子里射出去的,”仇景接言道,“如果管子太短,钢针的准头会打折扣。”

“原来如此。”仇芷薇啧啧两声,“没想到这玩意儿有这么多学问。”

“世间万事万物,何者不是学问?”仇景道,“只要用心钻研体悟,处处皆是学问,样样都有门道。亏你跟了郦旗主这么长时间,也没跟人家学一学。”

仇芷薇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我头上了?我这不是在学吗?不想学我问这么多干吗?”

“好了好了。”郦诺赶紧打圆场,“芷薇这阵子其实长进不少了,仇叔你也别老是说她。”

“就是!”仇芷薇白了父亲一眼,“老是把我当小孩。”

此刻,案几上只剩下一把箫和一把胡笳,范围已经缩到最小了。

郦诺刚才已经对照过名单,很清楚这两样东西是属于谁的,不由暗自瞥了仇景一眼,一时竟有些难以开口。

仇景见状,豁达一笑:“郦旗主,你不是说过吗?凡是藏有吹管乐器的,都有嫌疑。既然如此,干脆我来说吧……”说着拿起案上那把九节紫竹制作的洞箫,“这把箫是胡九的,我亲手从他房间里搜了出来。”

仇芷薇和雷刚闻言,顿时惊诧不已。

胡九是仇景的贴身侍从,跟随他多年,也是墨家的老人,眼下竟然成了谋杀石荣和许虎的两个嫌疑人之一!这个局面显然颇为敏感和微妙——假如胡九正是凶手,那身为主公的仇景是不是也有嫌疑?

“那这个又是谁的?”仇芷薇猛然抓起那把胡笳。

“这是陶书的。”雷刚忙道,“是我搜出来的。”

“如果咱们一直以来的判断没错,那么凶手很可能就在胡九和陶书之中。”仇景坦然说道,然后看向郦诺。

郦诺眉头紧锁,抿唇不语。

此刻,她的眼前出现了许虎临死前留在雪地上的那个“乙”字。这个字,或者说这个笔画,究竟与胡九和陶书有没有关系?如果能想透其中的关联,那么立刻便能锁定凶手。

打心眼里,郦诺希望凶手是陶书,而不是胡九,否则问题就复杂了……

见她沉吟不语,仇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郦旗主,有件事我问过你,可你否认了。现在我想再问一遍——许虎被杀的现场,到底有没有留下线索?假如有的话,希望你能开诚布公,把情况说出来,咱们一起分析。”

话音刚落,郦诺脑中便灵光一现,忽然有了答案——

许虎写下的“乙”很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字,而是一个字的起始笔画!也就是说,他真正想写的字其实是“九”,但那一撇来不及写出便咽气了。

所以,答案很明显,杀人凶手正是胡九!

事已至此,郦诺已经没有理由隐瞒了,遂把这个线索以及刚刚做出的判断和盘托出。

“诺姐,没想到你这么会藏事儿啊!”仇芷薇大为意外,忍不住一脸讥诮,“你是怀疑我爹指使胡九杀人吗?所以连线索都瞒着不跟我和我爹说?”

“芷薇!”仇景呵斥,“不要说这种伤和气的话,郦旗主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发现这个线索的时候,也还不知道它跟胡九有关,又怎么可能怀疑到我?”

“可她这么做不是太伤人了吗?”仇芷薇呼地站了起来,“亏我还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可她把我们当什么?当嫌疑犯吗?”

“芷薇,仇叔,对不起……”郦诺满怀歉意,也跟着站了起来,拉住仇芷薇的手,“近来咱们墨家出了这么多事,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原则上讲,在查出真正的凶手之前,咱们所有人都不能排除嫌疑……”

“我理解。”仇景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么做并没错,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

“我不理解!”仇芷薇一把甩掉郦诺的手,愤愤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都已经认定胡九是凶手了,我爹岂能脱得了干系?”

“我没有认定,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初步判断。”郦诺平静道。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说说自己的判断。”

“如此最好。”郦诺温言道,“本来便是要畅所欲言。”

“你说那个‘乙’是‘九’字少写了一个笔画,我还说它是‘书’字的起笔呢!”

“芷薇姑娘,”雷刚忍不住插言道,“你这么说就牵强附会了,‘乙’字和‘书’字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嘛。”

“谁说八竿子打不着?”仇芷薇大声道,“‘书’字的起笔也是横折横,不跟‘乙’字差不多吗?”

郦诺一怔,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也有道理。

“不,我不这么看。”仇景道,“‘书’字横折横之后,下一笔也是折,而郦旗主在现场看到的是‘乙’字,最后那笔肯定是往上钩的,这说明许虎想写的不是‘书’,而是‘九’。”

“爹,你怎么尽帮着她说话?”仇芷薇急得跺脚,“她现在怀疑的人可是你!”

“我没有怀疑仇叔,我只是怀疑胡九。”郦诺赶紧解释。

“这不是一码事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仇芷薇冷笑。

“芷薇,一码是一码。”郦诺苦笑了一下,“咱们是自家人,有什么话我都会直说,不会玩弄心机拐弯抹角……”

“说得好听!”仇芷薇又冷哼一声,“你把现场那么重要的线索都瞒得密不透风,还说你不会玩弄心机?!”

“芷薇!”仇景终于忍无可忍,“有事说事,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

“我胡搅蛮缠?”仇芷薇又急又怒,一脸委屈地盯着父亲,眼圈忽然就红了,“好,你们都有道理,就我一个人胡搅蛮缠,那我走还不行吗?就算你被郦大旗主抓起来也跟我无关,我不管了!”

说完,仇芷薇便怒气冲天地夺门而出,还把门板狠狠地摔了一下。

“砰”的一声,门框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飘落。

“芷薇……”郦诺想追出去,仇景苦笑着拦住了她,“算了,由她去吧。她在这儿咱什么事都说不成,只能吵架。”

郦诺无奈,一声轻叹:“对不起,仇叔,我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更没有针对您的意思……”

仇景摆摆手止住了她:“不必道歉。我刚才就说了,你没有错。巨子令被抢,倪右使被毒杀,刘五、石荣、许虎,还有那么多弟兄都死于非命,咱们墨家已濒临生死存亡之地,岂能不慎之又慎、小心应对?何况你身为墨家准巨子,更是责无旁贷。芷薇她还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郦诺闻言,不禁大为感动。

在胡九这件事上,仇景始终顾全大局、深明大义,丝毫没有考虑个人的得失祸福,真不愧是墨家的老旗主,更不愧是与父亲并肩多年的生死兄弟。

“二位旗主,”雷刚好不容易找到个说话的机会,“凶手既然查出来了,要不……咱们现在就提审胡九吧?”

“我同意。”仇景道,“免得夜长梦多,又出什么幺蛾子。”

郦诺略为沉吟,道:“依我看,除了胡九,陶书也得审。”

“为何?”仇景不解。

“芷薇刚才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事实上,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许虎留在雪地上的那个‘乙’字,最后的笔画比较平,并没有明显的钩或折。所以,出于公平和审慎起见,现在还不能说胡九就是凶手,陶书的嫌疑也不可排除。”

“既然如此,那就两个都审吧。”仇景道,“不管谁是凶手,背后肯定都有主使之人,否则搞不出这么大的阴谋。”

三人计议已定,正要出门,整个屋子的门窗猛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得噼啪乱响。三人顿时愣住了。紧接着便见外面的庭院狂风大作,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大风便从敞开的门窗迅速灌了进来,顷刻扫倒了屋内的瓶瓶罐罐,一时间丁铃当啷噼里啪啦,到处是器物破碎之声。

“见鬼了这是?哪来这么大的妖风!”雷刚吼了一声,想往外冲,不料居然被狂风硬生生逼了回来。

紧跟在后面的郦诺和仇景也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算了,现在出去太危险,先关门窗!”郦诺大喊了一声。三人随即用尽全力,艰难地把门窗一一关上。

狂风暴雪终于被挡在了外面。

但还是有风从门窗的缝隙拼命往里钻,呜呜之声仿佛鬼哭狼嚎。

“这么大的风雪,恐怕很多房子会遭不住……”郦诺一脸忧虑。

仇景和雷刚惊魂未定,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还有半句话郦诺没说出口——肯定还会死不少人。

刚这么一想,外面不远处便传来哗啦啦一阵巨响,显然有房子塌了。

三人又是一片惊愕,却又束手无策。

是日午后,长安刮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雪。

狂风暴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关中大地,不但把大小树木连根拔起,而且掀翻了无数民宅的屋顶……

青芒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及时赶回了未央宫。

驰入宫门的那一刻,他心有余悸地回望,亲眼看见一头猪、两只羊和无数瓦片一起在天空中盘旋飞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青芒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悲叹。

暴风雪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至日暮时分才小了一些。

郦诺、仇景、雷刚顶着依旧肆虐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关押嫌疑人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顿时令他们目瞪口呆——

偌大一间厢房,房顶被全部掀开,所有的瓦片早已不知去向;下面梁柱断折,墙壁倾圮,好几个人被压在残垣断壁之间,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一道道鲜血从他们身下流淌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外面那些看守此时正在手忙脚乱地抢救,见他们到来,其中一个黑脸大汉赶紧迎上来:“郦旗主,仇旗主……”

“大雄,情况如何?”郦诺满心担忧。

此人叫丁雄,是仇景的一个得力手下。丁雄重重叹了口气:“您也看见了,房子突然倒下来,里头的人都被埋住了……”

“七个人全被埋了吗?”

“弟兄们刚刚挖出两个,其他人还在里面。”

“胡九和陶书呢?挖出来没有?”仇景焦急问道。

丁雄摇摇头。

此时,雷刚早已跑上去帮着挖人,挖着挖着突然惊呼一声,倒退了两步。郦诺和仇景快步走过来一看,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具尸体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得血肉模糊,但脸上的五官依稀还可辨认出是陶书。

两个嫌疑人,现在又死了一个,只剩下胡九了。

“大伙加把劲,把人都救出来!”郦诺一声令下,亲手操起一把铁锹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把被埋住的人一个个抬了出来。可让郦诺他们意外的是:七个人被埋,总共只找到了六个,其中四个已经罹难,两个重伤,而胡九偏偏不在其中!

“胡九呢?”郦诺问丁雄。

丁雄也是一脸懵懂,挠了挠头:“兴许……还被压在下面吧。”

郦诺一声长叹,操起铁锹正想接着挖,刚要被抬走的一名伤者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郦旗主……”

抬他的人一听,赶紧呼唤郦诺。

郦诺扔下铁锹,跑了过去。仇景和雷刚紧随其后。

“我……我看见胡九了。”伤者气息奄奄,声如蚊呐。

“他在哪儿?!”郦诺大声问道。

“房子塌下来后,我看见,他被压……压住了腿,接着就挣脱了。我当时……还喊了他一声,叫他救我,可……可这小子压根没理我。”

郦诺、仇景、雷刚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有道是做贼心虚,胡九这一逃,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的凶手身份。

此时,风雪又渐渐大了,能见度极低,几乎咫尺莫辨,要找胡九谈何容易?郦诺下意识地环视周遭一眼,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最终锁定的唯一凶犯,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夜色像一块纯黑的帷幕笼罩着未央宫。

此刻的风雪虽比白天略小一些,但依旧挟着一股摧枯拉朽之势在天地间纵情驰骋。

青芒坐在门窗紧闭的寝室中,凝神沉思。

如此恶劣的天气,自己去不了终南山,公孙弘同样也去不了。大家都只能等待,在迫切和焦急中等待……

一阵拍门声在呼啸的大风中微弱地响起。若是平时,这样的拍门声已经大得像是要抓人了,但此刻却几乎湮灭不闻。

青芒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朱能挟着猛烈的风雪一头闯了进来,屋里的所有灯烛顷刻间全部熄灭。

“这鬼天气你还敢出来,不怕被吹上天?”

黑暗中,青芒关上了房门,淡淡道。

朱能拍打着满头满身的雪,嘿嘿一笑:“我胖,吹不上天,顶多吹上房顶。”

“别以为你胖就上不了天,猪都上去了。”

“真的?”朱能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我亲眼所见。”

青芒重新点亮了案上的一盏烛火。烛光颤颤巍巍,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得忽明忽暗,气氛一时竟有些阴森。

“老大,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

二人落座,朱能迫不及待道。

“去见了两个朋友。”青芒的口气依旧平淡。

“谁啊?”朱能观察着他的神色,“怎么没把我一块叫上?”

“不大方便。”青芒面无表情。

“哦……”朱能挠了挠头,一时竟找不到话说了。

“其中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样东西。”青芒说着,把手伸进了袖中。

“是吗?”朱能有些讶异,“莫非这人……我也认识?”

“当然认识。”青芒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啪”的一声拍在案上。

这是一枚普通的玉佩,玉质驳杂不纯,但青白相间的纹理却颇为别致。

朱能定睛一看,竟然浑身一震:“这……这不是我叔的吗?!”

“我说了,你认识他。”青芒盯着他的眼睛。

朱能又惊又疑:“那,他……他人呢?”

“死了。”青芒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盏灯灭了。

朱能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唰”地白了。

“你应该知道,是谁杀了他。”青芒的声音依旧不含一丝感情色彩。

朱能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睛滴溜溜乱转,胸膛剧烈起伏,看得出极度震惊和紧张,好像随时都会崩溃。

青芒则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朱能嘶吼着跳了起来,同时“唰”的一声拔刀出鞘。

刀光森寒,直逼青芒面门而来……

风雪漫天,一时无从追捕胡九,郦诺便与仇景、雷刚一同来到胡九的房间,看能否查到什么线索。

房间不大,除了床榻、案几和几口箱柜之外,别无余物。仇景和雷刚撬开那些箱柜,开始搜查其私人物品。郦诺走到床榻旁,发现枕边放着一册竹简,便信手拿起,翻了一下,看见卷首上写着“尉缭子”三字。

尉缭是战国著名兵家,名缭,姓不详,魏国人,后入秦游说,得嬴政赏识,官拜国尉,故史称“尉缭”。掌秦国军政后,他全力辅佐嬴政,为秦统一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相传他是鬼谷子的弟子,《尉缭子》便是其所著兵书。

胡九喜欢看兵书?

这一点郦诺之前并不知晓。不过现在想来也不奇怪,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倘若胡九真是杀人凶手,且杀人手法如此诡谲,那么说他私下喜好兵法权谋之术,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郦诺想着,正要把书放下,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竹简的尾部盖着一个印章。

她定睛一看,那印章上分明是一个小纂体的“樊”字。

樊仲子?!

郦诺立刻反应过来,便叫仇景和雷刚过来看,并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仇景略为沉吟,道:“应该没错,这书很可能是樊左使的。我记得他跟胡九私交不错,当初二人还时常在一块讨论兵法来着。依我看,这书肯定是樊左使借给或是送给胡九的。”

郦诺之前曾怀疑这一系列阴谋的幕后主使是樊仲子,只是后来觉得他失踪多年,生死不明,怀疑他没有什么意义,才打消了念头。

可现在看来,他的嫌疑非但不能排除,反而更大了!

如果他在几年前精心设计了这一系列阴谋,那他完全可以收买胡九、许虎、石荣等人,然后隐匿起来,找准时机暗中向朝廷告密,害死父亲,继而耐心等待倪长卿、田君孺、仇景和她聚会一处时,才命胡九等人突然发难,一边对倪长卿、仇景和她实施暗杀,劫走巨子令,一边又栽赃陷害田君孺,让他背上所有黑锅。

假如这些阴谋全部得逞,那就意味着在一夜之间,樊仲子便消灭了所有巨子位的潜在争夺者,然后便可光明正大地复出,一举掌控墨家大权了!

想到这里,郦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若说它不是真相,那还有什么是真相?!

就在郦诺蹙眉思索、兀自想得心惊肉跳之际,仇景注意到了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铜盆。

这是平时烧炭取暖用的,此时盆底除了黑乎乎的炭灰,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烧干净。

仇景走过去端起火盆,把炭灰扒拉开,捡起了一块边缘烧焦的帛书残片。

他端详了片刻,忽然失声叫道:“郦旗主。”

郦诺回过神,赶紧走过来。

仇景把残片递给她:“你瞧瞧。”

郦诺接过,凝神一看,上面依稀写着“终南玉柱,草木葳蕤”的字样,顿时又是一惊,脱口道:“这是一封信的残片?!”

“没错。”仇景意味深长地一笑,“那郦旗主可看得出,这是谁的笔迹?”

郦诺一脸惘然,摇了摇头。

不过,看着仇景大有深意的笑容,郦诺稍一思忖,心里便有了答案。

她正要开口说出心中所想,一旁的雷刚忽然抢着道:“我认得,这是樊左使的笔迹!”

郦诺和仇景同时诧异地看着他。

雷刚胸无点墨,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怎么会看出樊仲子的笔迹?

“你怎么会认得?”仇景问。

“樊左使曾经教我认字写字,可我是个粗人,生性惫懒,没学几天便放弃了。”雷刚有些难为情道,“不过后来樊左使写字的时候,还是会叫我帮他研墨。我那时天天在他边上看着,头尾少说也有大半年,如何认不得他的字?”

仇景和郦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而笑。

既然这是樊仲子写给胡九的信,那就说明他并非真的失踪,而是刻意躲藏了起来,并以密信方式一直与胡九保持着联络。

不,更准确地说,是通过胡九在暗处操控一切!

如此说来,樊仲子十有八九便是这场杀人夺权阴谋的幕后主使!

郦诺不禁阵阵心寒。

樊仲子毕竟是跟随父亲多年的兄弟,没想到竟然包藏着这么大的野心,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阴险冷酷、心狠手辣之人!

“仇叔,那你可知这‘终南玉柱,草木葳蕤’八个字会是何意?”郦诺问道。

眼下胡九逃逸无踪,这很可能是他们继续追查的唯一线索。

“终南玉柱,所指定是终南山的玉柱峰。”仇景想了想,道,“我怀疑,樊仲子有可能就藏在此地。”

“您为何如此确定?”

“我以前听他讲过,说他有一位故交,号北冥先生,是位铸剑师,长年隐居终南山玉柱峰。数年前,樊仲子曾上山请他铸剑,住了一些时日才离开,回来后对玉柱峰的景色赞不绝口,极为钟情,说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到这个地方隐居。”

郦诺闻言,眸光一闪:“倘若樊左使真的躲藏于此的话,那么胡九现在走投无路,会不会去投奔他?”

“我看很有可能。”

郦诺大为振奋,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自语般道:“若明日风雪能停,咱们立刻上山!”

长夜未央,此刻的关中大地依旧是一派雪虐风饕……

朱能的刀尖在离青芒鼻子仅有一寸之远的地方停住了。

青芒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朱能颤声道:“老大,是不是你……杀了我叔?”

“你这么说,真让我寒心。”青芒面无表情道。

“真不是你杀的?”

青芒只看着他,不说话。

“老大,我……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是被逼的呀!”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青芒淡淡道,“否则,我早把你那一身肥膘论斤卖了。”

“你知道?”朱能大为诧异。

“当然。你以为白天我问你的那些话,是在跟你扯闲篇吗?”

朱能猛然想了起来,白天在茂陵邑的街上,老大曾问过他家里人的情况。他以为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没在意,现在才知道其实老大是在有意试探。

“老大,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打算一直用刀指着我,逼我说吗?”青芒盯着锋利的刀尖道。

朱能终于面露愧色,犹豫了片刻,“当啷”一声把刀扔到了地上。

青芒冷然一笑,把脸转向里间:“出来吧,别闷着了。”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侯金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

朱能万般惊愕:“猴子,你……你出卖我?!”

“我要是不出卖你,就得出卖老大,你说,我该选谁?”侯金冷冷道。

“我不明白……”朱能使劲摇头,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团糨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吗?”青芒斜了他一眼。

“当……当然。”

“也罢,那我就跟你从头说起吧。”青芒站了起来,背起双手,开始在屋中来回踱步,“早在我进入丞相邸担任门尉的那天起,公孙弘就对我心存怀疑了。他一边利用我保护他的安全,一边却一直在暗中调查我。那回他和殷容在北邙山演的那出戏,不就想证明我是行刺大行令韦吉的凶手吗?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所以他落空了。”

青芒看了看朱能,接着道:“然而,他还是没有打消对我的疑心。此次我因献上天机图有功,官拜卫尉丞,公孙弘表面跟我客客气气,实则又想拿我的身世做文章。他知道我少时在匈奴待过几年,便怀疑我此次入宫是别有居心、图谋不轨,于是便把你们安插到我身边,企图查我的底细。在他看来,你朱能一直跟我走得近,而猴子跟我比较疏远,所以他放心猴子,不放心你,这才派人到你老家,以你家人为质来要挟你。我说得对吧?”

朱能频频点头,一脸委屈的模样。

“公孙弘料到,他把你俩安插到我身边,我肯定会看穿他的真实动机,所以他便自作聪明,让你充当双面间谍,提前来向我泄密,把他的动机直接告诉了我。他以为这么做,我就肯定不会怀疑你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的确如此,丞相就是这么安排的。”朱能又点头道,“他亲口跟我说,如此便可把你玩弄于股掌了。”

“遗憾的是,这回他又失算了。”青芒一笑,“其实你和猴子跟我的关系,恰恰与他认为的相反。猴子只是表面跟我疏远,而你只是表面跟我亲近。所以他万万没想到,在他派你来跟我‘泄密’的前一天,猴子便把你们的全盘计划都告诉我了。于是我便将计就计,跟猴子设计了一场戏,表面上是跟你联手把猴子灌醉,其实却是猴子装醉来蒙蔽你,让你以为我彻底中了你和公孙弘的圈套。不过,事实恰好相反——是你和公孙弘中了我和猴子的圈套。”

朱能闻言,忍不住瞪了侯金一眼:“你小子装得还真像!”

“你也不差嘛。”侯金笑着反唇相讥,“那天老大叫你起身之前,你不也把呼噜打得山响吗?咱俩彼此彼此。”

朱能哼了一声,颇有些懊恼。

“我说朱能,”青芒斜了他一眼,“你现在到底是哪边的?”

朱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的确还像是丞相那边的,慌忙赔笑:“当然是老大你这边了。你把所有把戏码全都拆穿了,我怎么还会站丞相那头呢?那不是找死吗?”

“不光是找死,而且是没良心!”侯金补了一句。

“是是是,没良心,没良心。”朱能急于想知道堂叔之死的内情,没空跟他纠缠,赶紧对青芒道:“老大,既然你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为何……还要让我去找我叔?”

“你堂叔身为天下知名的铸剑师,在古剑方面的造诣和学识,放眼关中,无人可出其右,我当然要找他了,此其一。其二,若是别的事倒也罢了,可与剑有关的事,我若放着你堂叔这种内行人不找,而去找别人,公孙弘势必怀疑我已经不信任你了,从而一定会认为你失去了利用价值,然后他会怎么做,就无需我多说了吧?”

朱能一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老大,这么说,你让我去找我叔,反而是……是在保护我?”

“你说呢?”

朱能不由动容,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老大,从今往后,我朱能要是再对你有二心,就让老天爷用雷劈了我,再刮大风把我吹上天!”

一旁的侯金忍不住“扑哧”一笑:“打个雷劈你不难,可要把你吹上天,那简直是在为难老天爷啊!要我说,你这誓发得可不太有诚意。”

“滚一边去!”朱能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老子不想跟你说话。”

侯金呵呵一笑,不再逗他了。

“老大,那我叔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朱能急切问道。

青芒神色一黯,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朱能听完,不禁一脸悲愤:“公孙弘这个老浑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亏我还死心塌地地跟了他这么些年!”

“你到现在才知道?”侯金冷哼一声,“我可是早就看透了。这帮官场上的老狐狸,哪个做事是凭良心的?”

朱能唉声叹气,懊悔不迭。

“事已至此,懊悔无益。”青芒道,“我已将你叔的遗体暂时掩埋了,就在青鸾街那座宅子里。你回头找个时间,再好生给他安葬吧。”

朱能赶紧连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