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龙渊

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

——《墨子·亲士》

许虎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双目圆睁,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架竹梯还静静地靠在旁边的墙上,墨斗掉在尸体旁边。

郦诺、雷刚和众工匠围着尸体,所有人脸上都是万般惊骇之色。

“这、这才多高?”雷刚双目通红地盯着那架梯子,哽咽道,“就算失足掉下来,也不至于人就没了吧?!”

郦诺当然知道,许虎的死因绝非失足。

这架梯子最高的踏步离地还不到一丈高,下面还有厚厚的积雪足以缓冲,姑且不说许虎身怀武功,身手比常人矫健得多,就算是普通人从上面失足坠落,顶多也就闪个腰或崴个脚,何至于立刻毙命?

所以,结论很明显——许虎是被人灭口了!

郦诺不禁大为懊悔,恨自己太过大意,没有尽早把许虎控制起来。

“刚才有没有人在这儿?”郦诺目光冷冽,扫视众人,“有没有人看见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郦诺暗自一叹,当即挥手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雷刚。

许虎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而且在他们赶到之时,竹梯和尸体周围的雪地上都没有脚印,凶手到底是如何杀死了他?

郦诺蹲下,把尸体的正面仔细检视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叫雷刚把尸体翻个身。

刚一翻动,郦诺便猛然发现雪地上竟然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乙。

这显然是许虎临死前写下的。它代表凶手姓名中的一个字,还是另有含义?

此时雷刚也凑了过来,一脸惊讶:“这字啥意思?”

“咱们的人里面,有叫这个字的吗?”郦诺问。

雷刚想了半天,摇摇头:“据属下所知,好像没有。”

此时郦诺也已把众弟兄的名字想了一遍,的确没有含“乙”字的。这个线索只能暂时存疑,郦诺接着开始检视尸体的背面。

这时,仇景和仇芷薇闻讯匆匆赶来,见状也都是一脸惊愕。

“这到底是咋回事?”仇景眉头紧锁,“许虎是怎么死的?”

郦诺摇摇头,左手貌似不经意地在雪地上抹了一下,恰好把那个“乙”字抹掉了。

仇景父女都没注意,只有雷刚看到了这个小动作,不禁面露惊诧。郦诺暗暗给了他一个眼色。雷刚会意,虽仍满腹狐疑,却也只能缄默。

郦诺继续在尸身上仔细搜寻着。

“这可真邪门了!”仇芷薇皱眉道,“咱们墨家到底藏着多少内奸?你们说,会不会是田君孺的人干的?”

郦诺想这个推测似乎也有道理。田君孺毕竟是黑旗旗主,若说这儿还潜伏着他的人也不奇怪。而且巨子令被劫当晚,他与许虎的冲突最大,确实有杀人动机。

只不过,许虎是死在郦诺追查真相的这个节骨眼上,这又不像是田君孺所为,倒更有可能是蓄谋陷害田君孺的那个幕后元凶干的——因为许虎已经暴露,此人才急于杀人灭口。

“又是杀人不见血。”仇景也蹲在尸体旁看了起来,“跟上回石荣被杀一样。”

郦诺一听,心里蓦然一动,连忙拨开尸体脑后的头发,凝神细看。

突然,她的目光在某处顿住了。

“仇叔,你说的没错,正是完全相同的杀人手法。”郦诺苦笑。

仇景等三人的目光同时射过去,顿见尸体后脑勺的枕骨下方,赫然插着一根钢针——与石荣的死法如出一辙!

青芒和朱能策马走在街上,两旁人群熙攘,车马川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

“朱能,”青芒忽然道,“听说你是零陵人?家人可都还安好?”

朱能微微一怔,忙道:“是,属下是零陵郡泉陵县人。家父好几年前就过世了,家母尚在老家,由我兄长侍奉。”

“哦。不知令堂高寿?”

“今年六十有七了。”

“你就没想把令堂接来,让她老人家领略一下咱这大汉帝京的繁华,跟着你享几年福?”青芒扭头看着他。

朱能叹了口气:“家母身子不大好,经不起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再说了,就我这几百石的小官,哪有什么福可享?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儿。”

青芒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街上越发拥挤。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正追着行人乞讨,为首一个虽然蓬头垢面,眼神却十分机灵。

他就是早被青芒“收编”的那个小乞丐头——六喜。

见青芒与朱能策马而来,六喜迅速把目光抛向青芒,似乎在等他示意。青芒暗暗给了他一个眼色。六喜当即打了一声呼哨,十几个小乞丐立刻聚拢到他身边。

“瞧见那大胖子了吗?”六喜朝朱能努努嘴。

众乞儿纷纷点头。

“这家伙油头肥脑,肯定有钱,今儿就吃定他了,没给钱死也不走,都听明白了吗?”

六喜一声令下,众乞儿立刻冲了过去,灵巧地钻过拥挤的人群,一下就把朱能的坐骑团团围住,然后高高举起手里的破碗,一片乞讨声瞬间灌满了他的耳朵。

朱能骤然被围,脱身不得,不禁大为恼怒,举起马鞭作势要抽。乞儿们却丝毫不惧,个个睁大眼睛,既无赖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朱能哭笑不得,鞭子举了半天却不忍下手,只好从袖中摸了几枚铜钱,随手扔进几个破碗里。

不料这一来,没讨到钱的乞儿们闹得更凶,纷纷扯住了他的衣袖和裤腿,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朱能唉声叹气,无计可施,只好又把手伸进了袖中……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跟这群乞儿纠缠不清的时候,青芒早已悄然后退,掉转马头,无声无息地没入了人群之中。

见青芒已然脱身,站在远处观望的六喜得意一笑,又打了一声呼哨。

众乞儿瞬间作鸟兽散。

朱能又急又恼,同时又莫名其妙,手里还捏着几枚未及散发的铜钱,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扭头一看,身旁早已没有了青芒的身影。

“哎,人呢?”朱能大为困惑,牵着马缰在原地团团转,“老大,老大你去哪儿了?老大……”

霍去病被夷安公主带到了漪兰殿前的一片空地上。

漪兰殿便是夷安公主的寝殿。身为外朝之臣,霍去病本不该到此,但夷安公主一向任性刁蛮,从不把宫廷礼制放在眼里,所以霍去病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她过来了。

殿前空地的积雪已经被宦官宫女清扫一空,脚下石板隐隐泛出青色的光泽;场地边上陈列着一排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兵器架上还挂着三四把长弓和几副箭囊,一旁的木桩上系着几匹骏马,其中赫然便有不久前被霍去病驯服的那匹汗血宝马。

“你弄成这样是要做什么?”霍去病不解。

“这你都看不出来?本公主的练武场啊!”夷安公主得意扬扬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威武、很有气势?”

“呃……”霍去病环视一圈,煞有介事道,“公主的练武场,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夷安公主一喜,“是不是你们军营?”

“不是,是小时候村里的麦场。”霍去病暗暗一笑,“每逢农闲,长辈们就在那儿耍枪弄棒,我跟小伙伴们就在那儿玩打仗啊、捉迷藏啊什么的。”

“你……”夷安公主又羞又恼,“你敢取笑我?竟敢把本公主的练武场比作你们村里的麦场?!”

霍去病憋着笑,故意绷着脸道:“那麦场的确跟你这练武场挺像嘛。对了,我还记得有个小伙伴把一条大黄狗当马骑,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跑两步便摔了个狗啃泥,门牙都摔掉了三颗!你想想那得多疼!”

说着,他还夸张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摔掉门牙的是他。

夷安公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铁青着脸盯着他。

“怎么啦?”霍去病一脸无辜地跟她对视着,“干吗这么盯着我?”

片刻后,霍去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他竟然还敢笑出声,夷安公主愈怒,手中马鞭一扬,忽地一下抽了过来。霍去病闪身躲过:“哎,有话好好说,怎么动起手来了?”

“你就是皮痒,欠抽!”

夷安公主气急败坏,把牛皮鞭子舞得呼呼生风。霍去病面带笑容,左闪右躲:“哎,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啊,别逼我还手。”

两人都还骑在马上,手里拽着缰绳,身体大幅摇摆,把两匹马儿搞得无所适从,不时焦躁地喷着响鼻。

“你还手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有能耐也不能跟你使。您公主殿下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你也知道本公主是天潢贵胄,那你还敢出言取笑?”

“好好好,我道歉行了吧?”霍去病一手提着马缰拼命闪躲,一手举起作投降状,“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出言不逊,惹怒公主。”

夷安公主一听,心里稍稍舒服了些,手上却还是不依不饶,“既然不对就更该打,否则你不长记性。”

见她一副得理不饶人之状,霍去病知道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瞅了个空当一把抓住鞭梢,轻轻一笑:“公主,我看你也打累了,歇会儿吧。”

夷安公主冷哼一声,用力往回拽,可惜鞭子就像长在了霍去病手上,几乎纹丝不动。

“放手!”她满脸涨红,厉声喝道。

霍去病又是一笑,松开了手。

不料此时夷安公主正在使劲,被他这一放便失了重心,顿时“哎呀”一声,整个人仰面朝天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霍去病大惊,瞬间腾身而起,赶在落地之前一把抱住了她。

一阵脂粉香味伴着年轻女子特有的体香猛地钻入鼻孔。霍去病不由心旌一**。恍惚间,他看见怀里躺着的人竟然是当初在华阳街抱住的那个仇芷若。

此时,夷安公主的脸也早已“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见霍去病痴痴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夷安公主嘴上说着“快扶我起来”,可身体却一直很“诚实”地靠在他的怀里。

她感觉到了霍去病胸腔里强劲有力的心跳。这种感觉让她无力抗拒,也无意抗拒……

之前被她远远支开的一群宦官宫女纷纷跑了过来,一个个失声惊叫。霍去病终于清醒过来,赶紧把她扶起,然后急退了两步,两只手还下意识地在身上擦了擦,难堪和窘迫一览无余地写在了脸上。

夷安公主本来也窘得要死,可一看他的样子,便挥手止住了那些飞奔而来的宦官宫女,然后朝霍去病逼近了两步,狞笑了一下:“霍去病,光天化日,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你竟敢抱着本公主不撒手。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霍去病慌忙俯首抱拳,“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公主恕罪。”

夷安公主看着他,在心里欢快地大笑了几声,脸上却一片冰冷,“要让本公主宽恕你也可以,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公主明示。”霍去病现在自觉“理亏”,也想赶紧脱身,遂不敢反驳。

“你得教我武功,从今天开始!”夷安公主背起双手,扬了扬下巴,一副把霍去病捏在掌心的样子。

霍去病一听,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这个刁蛮公主所谓的“要事”,竟然是这个。

“公主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老早我就让父皇给我找一位师傅了,只是父皇一直不答应……”

“想跟我拜师学艺也可以,只是……”这下轮到霍去病抖擞起来了,窘迫之色从他脸上倏然消失,而且还有意模仿夷安公主方才的口吻。

“咱们得约法三章。”霍去病背起双手,扬了扬下巴。

“你说!只要你肯真心教我,别说三章,三十章我都答应。”夷安公主如愿以偿,心里乐开了花,也就顾不上理会他的拿腔拿调。

“一,既要拜我为师,便要尊师重道。从今往后,不可再对为师没大没小、任性使气,也不可再摆你公主的谱,办得到吗?”

哼,还没教就端起架子来了!夷安公主心里嘀咕,嘴上却道:“没问题。”

“二,你若诚心学艺,便要老实听话。从今往后,我说一你不能说二,我说东你不能往西。”

“啥?”夷安公主眼睛一瞪,“那你要是居心不良,想害我怎么办?”

“你瞧,才说两条你就受不了了,还说什么‘三十章都答应’。”霍去病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你我没有师徒缘分,公主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上马。

“站住!”

霍去病回身,淡淡道:“你说什么?”

夷安公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只好不情不愿道:“那个……请留步。”

“请谁留步?”

“请……请师父留步。”

霍去病面无表情,心里却哈哈一笑。“这么说,第二条你算是答应了?”

夷安公主无奈地点点头。

“那好。第三,拜师之事,你我皆须保密,对外不可透露半分;在人前,你还是公主,我还是校尉,不可坏了规矩;在人后嘛……还是那句话,我是师,你是徒,我说什么你都得听着,不可乱了尊卑。”

夷安公主听完,不由嘴唇紧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霍去病也不急,抬起头来悠然望天。

半晌,夷安公主才跺了跺脚,没好气道:“行了行了,都听你的。”

“好。那为师现在就教你第一样功夫。”

夷安公主喜出望外:“真的?”

霍去病径直走到她面前,抬脚碰了下她的鞋尖:“把腿分开,与肩同宽。”

夷安公主一怔,赶紧照做。

“下蹲。”

“抬头,挺胸,收腹。”

“背要直,别跟只虾似的。”

“目视前方,不要东张西望。”

霍去病连声下令。夷安公主虽然很是别扭,但为了学艺,只能全部照做。

“双手握拳,手心朝上,平举放在腰间,好,不要动,就这么站着。”

霍去病说完,忽然举步离开,翻身上马。

“喂,你去哪儿?”夷安公主诧异道。

“你叫我什么?”霍去病脸色一沉。

“请问师父……要去哪儿?”夷安公主只好改口。

“我回军营啊。”

“什么?”夷安公主“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让我在这蹲着,你回军营?”

霍去病定定地看着她,不答话。

夷安公主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又照刚才的架势蹲了回去,嘴里仍不服气道:“你不是要教我功夫吗?岂能说走就走?”

“我现在就在教你功夫。这叫扎马步,是每个练武之人必学的基本功,懂吗?”霍去病淡淡道。

“那……那得扎多久?”

“两刻,之后起来活动一会儿,然后再做。”

“两刻?!”夷安公主忍不住又瞪圆了眼,“你想累死我啊?”

“你以为练武那么容易吗?”霍去病一笑,“你不想学就算了,本来身为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就没必要吃这苦头,对吧?”

“你别把人看扁了!”夷安公主梗着脖子道,“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娇里娇气的公主。”

“好,有志气,为师就喜欢你这样的徒儿!”霍去病朗声说着,同时掉转马头,一夹马腹,坐骑疾驰而去,“好好练吧,为师走了。”

夷安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她听见了“喜欢你”这三个字。至于这句话里的其他字,则被她自动忽略掉了。

直到霍去病的身影即将消失,夷安公主才猛然回过神来,冲着他的背影喊:“喂,你还没说让我做几次呢。”

茂陵邑,东门。

青芒坐在城门附近一家茶肆的角落里,正独自一人垂首沉思。

忽然,外面街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停在了茶肆门口。

片刻后,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他面前坐下,轻声道:“师父……”

来人正是孙泉。

“有动静了?”青芒倒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

孙泉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喝光,抹了抹嘴,“您刚走一会儿,那朱坤便牵着一头毛驴,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我和刘忠跟了他大半座城,最后看见他进了青鸾街的一处宅院,现在刘忠还在那儿盯着。”

“青鸾街?”青芒眉头微蹙,“是官宅吗?”

“不像,看上去是一座偏僻冷清的宅子。”

“朱坤带了剑没有?”

“八成是带了,我看他身上斜挎着一个包裹,长长的。”

青芒眸光一闪,旋即站起身来,“走。”

内史府后院的一间屋里,郦诺、仇景、仇芷薇、雷刚围着一盆炭火坐着,个个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半晌,郦诺率先打破了沉默:“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巨子令被劫当晚,许虎假意和雷子一起追那贼人,其实是故意把雷子引到田君孺院外,以便让他做个见证。许虎先是从田君孺院外搜出事先藏好的夜行衣,把咱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田君孺身上,然后又借搜查巨子令之机,把那个空匣子放到田君孺屋中,从而坐实田君孺劫夺巨子令的罪名。如今看来,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今天许虎被杀,应该都是同一个人所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

说完,郦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可怕的是……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

仇景、仇芷薇和雷刚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难道不会是田君孺报复杀人吗?”仇芷薇道,“他恨虎子那天抓住了他,所以就命潜伏在咱们身边的奸细杀了虎子,这不也说得通吗?”

“这当然也说得通。”郦诺淡淡一笑,“可田君孺为何早不报复晚不报复,偏偏在我追查许虎的时候出手?要知道,我一旦把许虎的事查清了,就等于还了他清白,那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许虎?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仇芷薇语塞。

“还有,”郦诺接着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许虎和石荣是被同一个人所杀,而这个凶手显然与田君孺没有关系。因为那晚石荣被杀时,田君孺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且已被我们认定为抢夺巨子令之人,他既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杀石荣。换句话说,只有担心暴露的人,才有理由杀人灭口,不是吗?”

仇芷薇顿时哑口无言。仇景和雷刚也频频点头。

“这么说,咱们全都落入那个幕后元凶的圈套,错怪田旗主了?”仇景道。

“恐怕是的。”郦诺苦笑。

“如果说那个元凶就藏在咱们身边,那巨子令不也还在吗?”仇芷薇问。

“没错。”郦诺道,“巨子令肯定在此人手上。”

“那就搜!”仇芷薇霍然起身,一脸义愤,“把所有人的房间里里外外全都搜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就一块巴掌大的东西,随便哪儿不能藏?你怎么搜?”郦诺无奈一笑,“再说了,这个元凶策划了一场如此庞大而周密的阴谋,其心机和谋略远非常人可及,他怎么可能把巨子令放在身边被你搜到?”

“旗主说得对,这家伙没那么傻。”雷刚附和道。

“你骂谁呢?”仇芷薇眼睛一瞪,“他不傻,那就是我傻,对吧?”

雷刚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慌忙赔笑道:“芷薇姑娘息怒,我不是那意思,我……我就是嘴欠,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说完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仇芷薇重重哼了一声,这才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郦旗主,”仇景想着什么,忽然道,“你方才检查许虎的尸体,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或是可疑之处?”

“没有。除了经您提醒,从他脑后发现的那枚凶器外,别的都没发现。”

雷刚瞥了她一眼,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仇景蹙眉思索:“杀石荣,是把钢针射入天灵盖;杀许虎,则是把钢针射入脑后。如此阴狠诡谲的杀人手法,既要有准头,又要有力道,若非多年习练,绝对无法办到。眼下既然没有别的线索,咱们不妨以此入手查一查。”

“仇叔所言甚是。”郦诺赞同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分头去查,看到底是何人有如此深藏不露的‘本事’。”

“可就算有这本事,他平时也不会显露,该怎么查?”仇芷薇忽然问道。

“不难。”郦诺淡淡一笑,“就找那些平时喜欢玩吹管乐器的人。”

“吹管乐器?”仇芷薇大为不解。

雷刚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仇景略为思忖,目光一亮:“郦旗主果然机敏过人!石荣和许虎都是死于吹管类的暗器,所以凶手平时很可能会以吹奏吹管乐器为掩护,目的其实是练习暗器发射。当然也不排除凶手是真喜欢吹管乐器,从而悟出了这种诡谲的杀人手法。”

仇芷薇和雷刚恍然大悟。

“仇叔所言,正是我想说的。”郦诺正色道,“这样吧,为了防止凶手察觉脱逃,咱们索性也别暗中查了,干脆公开搜!我建议,凡是藏有吹管乐器的,一旦搜出,立刻把人控制起来,不论他在咱们墨家是什么身份!”

青芒和孙泉策马赶到了青鸾街,与刘忠会合后,问清了朱坤所进的宅子,便让二人先行离开,旋即独自从后院翻墙而入。

这是一座白墙灰瓦的两进宅院,看上去荒凉冷清,似乎久已无人居住,眼下更是空无一人。青芒从后院摸到前院,看见一头毛驴拴在正堂前的门廊下。从大门到正堂之间的雪地上只有一串驴蹄印,说明目前屋里只有朱坤一人。

可他到底来此做什么?难道是要跟他所说的那个“恩师”见面?

青芒满腹狐疑,悄悄绕到正堂后面,透过一扇挑开的窗户往里窥视。

如孙泉所言,朱坤肩上斜挎着一个长长的包裹,此刻正在屋里来回踱步,神情有些焦躁,似乎还有一丝紧张。

就在这时,正堂前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青芒下意识地伏低了身子。

稍顷,正堂大门被推开,几名侍卫大步跨入,精悍的目光把屋里扫视了一圈,旋即分立大门两侧。然后,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斗篷的男子才迈着沉稳的步履缓缓走进来。朱坤赶紧毕恭毕敬地迎上去,俯首长揖:“小民拜见丞相。”

丞相?!

公孙弘掀开斗篷,温和一笑:“老夫有事耽搁,让朱先生久等了。”

“不不,小民也是刚到。”朱坤诚惶诚恐道。

二人落座,公孙弘瞥了眼朱坤身上的包裹:“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朱坤取下包裹,小心翼翼地掀开,双手捧起那把古剑,呈到公孙弘面前。

公孙弘目光一亮,伸手接过,“唰”地一下拔剑出鞘。

宝剑发出一阵龙吟之声,闪闪寒光映入了他的眼眸。

公孙弘眯了眯眼:“好剑!朱先生可知此剑来历?”

“回丞相,小民略有所知。”

窗外的青芒闻言,不由冷然一笑——不出所料,这个朱坤果然隐瞒了真相。

“说来听听,也让本相长长见识。”公孙弘微笑道。

“不敢不敢,小民见识浅陋,判断不一定准确,只能姑妄言之,有恐贻笑方家,丞相姑妄听之即可。”

“不必谦虚了,说吧。”公孙弘收剑入鞘。

“是。”朱坤躬了躬身,清了清嗓子,“据小民所知,此剑应铸于春秋年间,据说早在战国末年便已失传,不料今日竟重现于世,实在令小民震惊不已、激动万分!不瞒丞相,适才在敝宅,秦尉丞刚一拿出此物,小民便一眼认出来了,当时差点就泄露了内心的激动之情……”

好你个朱坤,戏演得可真好!

青芒不禁在心中冷笑。明明是“震惊不已”“激动万分”,一开始却一口一个“赝品”“不入流”,还装出一副不屑一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现在看来无非都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朱坤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接着道:“凡天下铸剑之人,皆视此剑如同圣物一般,然空有瞻仰膜拜之情,却断无亲眼目睹之幸。小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有生之年得以亲睹!想当年,小民师从北冥先生学习铸剑之术……”

“行了,别扯远了。”公孙弘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说得这么玄乎,那你就直接告诉本相吧,此剑到底何名?”

这也是青芒最想知道的,闻言不由屏住了呼吸。

“回丞相,此剑名为‘七星龙渊’!”

七星龙渊?!

青芒浑身一震,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虽至今仍然失忆,但他知道,“七星龙渊”是享誉天下的十大名剑之一,并且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把铁剑,其坚韧和锋利程度远远超越此前的所有青铜剑!

在青芒的记忆中,十大名剑分别是:轩辕、湛卢、赤霄、太阿、七星龙渊、干将、莫邪、鱼肠、纯钧、承影。当然,这些古剑不全是真实存在之物,其中只有一部分可见于古籍记载,其他则源自口耳相传的上古传说。

不过,“七星龙渊”却的的确确是真的存在,在春秋古籍《越绝书》《吴越春秋》中,均有关于它的记载。只是青芒断然不会想到,这把千古名剑居然一直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家传之宝……

屋内,公孙弘一听,顿时也惊诧不已,脱口道:“七星龙渊?就是古代铸剑鼻祖欧治子所铸的那一把?”

“正是!”朱坤道,“据《越绝书》所载,欧治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曰龙渊、太阿、工布’。其中,龙渊剑便是自古以来的第一把铁剑,可谓冠绝当世、遗泽百代,其锋利程度远胜于此前风靡天下的青铜剑。”

公孙弘有些动容,忍不住又把剑拔了出来,凝视着光芒四射、寒意逼人的剑刃,伸出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道:“此剑为何取名七星龙渊?”

“回丞相,相传,欧治子凿开茨山,引山中溪水至铸剑炉旁,修筑了七个铸剑池,且呈北斗七星之状环列,故名‘七星’;宝剑铸成后,俯视剑身,如登高山而临深渊,恍惚间似有巨龙盘卧其间,故名‘龙渊’。二者合称,便是‘七星龙渊’。”

“原来如此。”公孙弘恍然,旋即注意到剑镡上的那颗玉石以及刻于其上之字,不由眉头微蹙,“这‘法章’二字又是何意?”

“丞相不愧是当世大儒,一眼便认出了这两个战国文字,学识令人钦佩!”朱坤一脸谄媚道。

“这有什么?”公孙弘矜持一笑,“年轻时寒窗苦读,什么文字没见过?不过现在年老昏聩,也记不得这是哪国文字了,更不记得其含义为何。”

“小民只需稍稍提醒,丞相便知这‘法章’二字的含义了。”

“哦?你说。”

“这是当年的齐国文字。”

“齐国?”公孙弘稍加沉吟,忽然眼睛一亮,“这‘法章’莫非便是齐襄王?”

“正是。丞相果然博闻强识!”

“这么说,这龙渊剑最后是落入齐襄王之手了?”

“据小民听恩师北冥先生讲,当年此剑被齐襄王所得。齐襄王后来传位于齐王建,而此剑亦由齐王建赐给了他的舅父兼宠臣——当时的齐国丞相后胜。”

窗外,青芒不由一怔。

看来自己的直觉没错,这把龙渊剑尚有其他渊源,并不单纯与齐襄王有关。换言之,自己很可能不是齐王后人。可现在听朱坤这么说,难道自己是齐相后胜的后人?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就太让人失望、也太让人难堪了。

青芒无声苦笑。

后胜此人庸懦贪财,当年私下收受秦国厚贿,屡劝齐王西面事秦,既不修攻战之备,亦不助五国御秦,以致秦军兵临城下,最后又劝齐王投降,终被灭国,为天下笑。时人为此编了一首歌谣:“悲耶,哀耶,亡建者胜也!”

倘若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祖先,岂不是令人蒙羞汗颜、无地自容?!

“后胜?”公孙弘冷然一笑,面露鄙夷之色,“齐王建竟然把龙渊剑赐给了这家伙,简直是在辱没这把名剑啊!”

“是的,小民对此也深感惋惜。”

公孙弘若有所思:“秦穆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这把剑是从哪儿来的?”

朱坤笑了笑:“起初他骗小民,说这是他赌博赢来的,小民当然不信,便逼了他一下。他只好承认说,这龙渊剑是他的家传之宝。”

“哦?”公孙弘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就有趣了。难不成,那个臭名昭著的后胜竟然是秦穆的先人?”

“起初小民也这么想,只是……这两人的姓氏对不上。”

“自齐国灭亡,迄今已有百年。”公孙弘捋着下颌的白须,“这百年间,天下板**,兵戈不休,颠沛流离之下,改名换姓者屡见不鲜。更何况,后胜身后留下了千古骂名,其后人若不想被世人戳脊梁骨,把姓改了,隐藏身份,不也很正常吗?”

青芒在外面听了,不由黯然神伤。

如此说来,自己还真有可能是后胜的后人……

不对,青芒蓦然想起,父亲把剑交给自己时,不是说过这把剑是高祖父传下来的,象征忠信高洁之家风吗?若如此,因贪贿而卖国的后胜怎么可能称得上“忠信高洁”?又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先人?

看来,自己的身世还是没有这么简单,其中必定还有隐情。换言之,这把龙渊剑很可能在齐国灭亡后便易主了,落到了别人……不,是落到了自己真正祖先的手中。

果不其然,青芒刚想到这里,里面的朱坤便道:“丞相言之有理,只不过……”

“不过什么?”

“小民曾读过一些齐国野史,据称,齐王建亡国之后,便被秦王流放到了边远之地,形同囚犯,而后胜则因灭齐之功被秦王赐予高官厚禄。齐王建悔不当初,痛定思痛,便暗中联络了一些心怀忠义的旧臣,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后胜及其家人,以解心头之恨。不久,后胜果然遭遇灭门惨祸,阖家上下数十口人全部被杀,无一幸免。若此野史记载为真,秦尉丞便不可能是后胜的后人。”

青芒闻言,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不出所料,自己的先人并非后胜,而很可能是朱坤口中那些心怀忠义的齐国旧臣之一。先人奉齐王之命杀了后胜,夺取了龙渊剑,然后将其传给后人,一直传到了父亲和自己手中。

屋内,公孙弘听完朱坤之言,面色微愠。作为世人口中的“当世大儒”,他一向自诩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偏偏从未读过有关后胜下落的史料,如今听朱坤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便道:“你自己也说了,这只是野史,充其量只能做茶余饭后之消遣,岂可当成确凿无疑之事?”

朱坤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逞能了,忙道:“是是是,丞相所言甚是!小民粗鄙,不学无术,贻笑大方了。”

公孙弘没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对了,这龙渊剑既是无价之宝,又是秦穆家传之物,他怎么会愿意交给你呢?”

“回丞相,”朱坤狡黠一笑,“秦尉丞向小民请教这把剑的来历,小民便略施小计,告诉他小民也不知道,只能去问小民的恩师。他没办法,便把剑交给小民了。”

“这就奇了。”公孙弘眉头微蹙,“这剑明明是他祖传的,他为何不知其来历?”

“小民也这么问过他,可他说确实不知道。”朱坤道,“他甚至连此物是名剑‘七星龙渊’都毫不知情。”

公孙弘闻言,不由沉吟起来。

他一直觉得秦穆来路不明,并怀疑“秦穆”这个身份有假,所以此次就以朱坤、朱能为饵暗中调查,目的便是弄清秦穆真正的家世出身。通过方才与朱坤的讨论,公孙弘初步认定秦穆是后胜的后人,可现在他不免又怀疑起来:如果这个判断是对的,那么秦穆似乎没理由不知道他的祖传之剑是七星龙渊。因为后胜的后人即使怕背负骂名,顶多就是把姓改了,没必要把此剑的来历也隐瞒吧?

难道,朱坤所说的那个野史记载是真的?秦穆的先人是奉齐王命将后胜灭门的齐国旧臣之一?此人将后胜满门屠戮后夺取了龙渊剑?

是不是因为这个手段不那么光彩,所以这家伙才不把龙渊剑的来历告知后人,故而秦穆对此一无所知?

沉吟片刻后,公孙弘心里隐隐作出了一个决定,便对朱坤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北冥先生,现住何处?”

“回丞相,恩师目前在终南山玉柱峰的老君庙旁隐居。”

“此事,你有没有告诉秦穆?”

“小民只说恩师隐居终南山,具体处所未曾跟他透露。”

窗外,青芒听到这里,忍不住心中一凛:公孙弘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内,公孙弘看着朱坤,脸上重新泛出和煦的笑容:“朱先生,有关秦穆的事,本相大致都清楚了,你把这龙渊剑还给他吧,今日辛苦你了。”

“还给他?”朱坤一怔,“丞相之前不是说……”

“不必了。”公孙弘抬手止住他,同时站起身来,“此事就到此为止。你从没见过本相,本相也从没见过你。明白吗?”

朱坤会意,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很好。”公孙弘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旋即给了一名侍卫一个眼色,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其他几名侍卫紧随其后。

那名侍卫走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只黑袋子,微笑着塞进他怀里:“朱先生,这是丞相犒劳你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朱坤笑逐颜开,打开袋子瞥了一眼,眼前顿时一片金光灿烂——里面至少装了六七块金饼。

“对了,丞相还有一句临别赠言给你。”侍卫道。

“小民洗耳恭听。”

侍卫笑了笑,左手搭上他的肩膀,把嘴凑到他耳旁:“丞相说,世上只有一种人能够保守秘密……”

话音未落,朱坤便听到了一声利器刺入皮肉的钝响。

朱坤双目圆睁,下意识低头看去,一把雪亮的环首刀已深深刺入了他的身体。

“……这种人就是死人。”

侍卫微笑着说完这句“临别赠言”,猛然把刀抽了回去,旋即夺回金子,抓起案上的龙渊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