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终南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凶。

——《墨子·非攻》

终南山,别名太乙山、周南山,位于长安城南六十里处,横亘于关中平原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绵延二百余里。此地钟灵毓秀,瑰丽雄奇,向来以“洞天之冠”“九州之险”著称。历代多有隐士在此结庐而居,潜心修道,如商朝末年的姜子牙、秦朝末年的“商山四皓”、“汉初三杰”之一的名臣张良等。

玉柱峰位于终南山北侧,危峰兀立,耸壑凌霄。

经过一夜风雪铺天盖地的侵袭,此刻的山峰白雪皑皑,仿佛裹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冉冉升起的太阳驱散了空中残存的阴霾,白茫茫的积雪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反光。

一大清早,青芒、朱能、侯金三人身着便衣,策马出了长安,直奔玉柱峰而来。因山势陡峭,加之大雪封路,行至山麓时,坐骑已无法前行。他们只好把马匹寄在山下的一个村子里,然后徒步攀登。

山路崎岖,积雪没膝,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接近了半山腰。朱能累得气喘如牛,一路上停下来歇了七八次。侯金忍不住冷嘲热讽,说:“老朱你要不就把刀再拔出来,跟昨晚那样指着老大,让老天爷瞧瞧。”

朱能一脸懵懂,问他:“什么意思?”

侯金说:“你昨晚不是发了誓吗,说若有二心,就让老天爷刮个风把你吹上天去。眼看你也走不动了,不得求老天发发威?”

朱能这才听明白了,说:“滚你的蛋,老子今天爬也要爬上去。”

侯金说:“这我倒是信,问题是你得爬到猴年马月啊?万一等你吭哧吭哧爬到老君庙,人家北冥先生等不及归西了咋办?”

朱能恼羞成怒,扑上去要揍他。侯金轻巧一躲,朱能收势不及,一头扑在了雪地上,而且还把脚给崴了,疼得龇牙咧嘴。

侯金在一旁乐开了花。

青芒见状,无奈一笑,走过去一把拽起朱能,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拔腿就走。

朱能大为窘迫,挣扎着要下来,说:“老大我太重了,哪能让你背呢?”

青芒只淡淡说了声“闭嘴”,脚下步履坚定,快步朝山上走去。

侯金一看,不由面露愧色,挠了挠头。

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处山角,便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大片松林,隐约有一角飞檐从树林中露了出来。

老君庙终于到了。

进了松林,地上积雪渐薄,路便好走了许多。这时朱能的脚也好了些,便下地自己行走。这一来行进速度快了不少,不消片刻便来到了老君庙前。

深山古庙,红墙灰瓦,虽寂冷萧瑟,却未显破败,应该是有人常住在此维护打理。

想必此人便是北冥先生了。

一想到今日很可能弄清七星龙渊剑的来历,进而弄清自己的身世真相,青芒心里不由有些兴奋。

“老子祠?!”三人刚走到面阔三楹的山门下,侯金便指了指匾额上的三个大字,一脸诧异道,“不是说老君庙吗,怎么变成老子祠了?”

侯金不服:“我虽然读书少,可这三个字我还是认得的,这分明不是老君庙嘛!”

“老大,给这小子讲讲老子的典故呗,让他长长见识。”朱能冲着青芒挤眉弄眼,“要不,堂堂卫尉丞手下,竟有如此不学无术之人,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青芒淡淡一笑,道:“相传春秋年间,函谷关令尹喜曾在此终南山结草为楼,以观天象,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预感必有圣人经过,便于关中日夜守候。不久,见一老者骑青牛而至,原来正是老子西行入秦。尹喜便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遂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随后飘然而去,莫知所踪。后人修建此庙,便是为了纪念老子。”

侯金听得频频点头。

“是谁人在此喧哗卖弄,扰我家师父清修?”一个清亮却略显稚嫩的声音蓦然响起。

话音落处,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从老君殿中走出,神色倨傲地盯着他们。

三人赶紧上前。青芒抱拳道:“冒昧打扰,还望小哥见谅。敢问小哥,北冥先生是否住在此处?”

“你是何人?”少年背起双手,乜斜着他,神情似有几分戒备。

“在下是朱坤先生的朋友,经朱先生引荐,特慕名前来,专程拜访北冥先生,想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少年闻言,半信半疑道:“既是朱坤引荐,他自己为何不来?”

“哦,朱先生另有要事,不便前来。”

“既然朱坤连面都不露,那我凭什么信你们?”少年冷哼一声,态度颇有些傲慢。

“嘿,我说,你这个后生怎么一点不懂待客之道呢?”侯金顿时不悦,“你家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说对了。”少年呵呵一笑,“我家师父驾鹤西去之前,还真就是这么教我的。”

“驾鹤西去?!”

侯金和朱能同时惊呼出声,青芒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青芒对少年道:“小哥,麻烦你说清楚,北冥先生到底怎么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少年翻了个白眼,“驾鹤西去的意思都不懂?”

“小子!”朱能忍无可忍了,“你刚才不是说你师父在清修吗?怎么这会儿就西归了?”

“你这胖子也是啰唆!”少年不耐烦道,“我师父虽已西去,但元神不灭,常驻人间。此地是他老人家半生清修之所,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凝聚着他的三魂七魄。你们这帮俗人在此喧哗,便是打扰他清修!有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今天站在这儿,就是举头三尺有我师父!若不速速离去,惹怒了他老人家,当心他请动雷神下凡,劈你们一个外焦里嫩!”

闻听如此荒诞不经却又自信满满之言,青芒等三人不由啼笑皆非。

与此同时,青芒内心却颇有些失落。

若果如这个乖戾少年所言,北冥先生真的已经过世的话,那龙渊剑的来历和自己的身世就再也没有知情人,从此彻底成谜了。

不过转念一想,青芒又觉得此事十分蹊跷:若北冥已不在人世,昨天朱坤为何还口口声声提到他?难道朱坤连他师父过世都不知道?这显然不合常理。

或者说,朱坤是为了骗取自己的龙渊剑才撒谎的?可他在公孙弘面前明明也说北冥在此隐居,这又该如何解释?

看来,眼前这个乖戾少年的话不可尽信。北冥很可能是想躲避俗世之人的搅扰,才故意命此少年在此“挡驾”的。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深山老林待久了,脑子出问题了?”侯金捋了捋袖子,朝少年逼了过去,“还请雷神劈我们?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劈得你满地找牙?!”

朱能哈哈一笑。

少年微露惧色,退了两步。

“猴子,不得无礼。”青芒喝止,然后微笑着对少年道:“小哥,你看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我们上来一趟也不容易。倘若尊师真的仙逝了,能否带我们到墓前祭拜,聊慰我等追慕之情?”

少年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凶神恶煞的侯金,才不情不愿道:“随我来吧。”

半山腰的山道上,张次公和陈谅带着一队禁军,正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艰难地往上爬。

“将军,要不让弟兄们歇一会儿吧?”陈谅愁眉苦脸,气喘吁吁道,“我看大伙都快累瘫了。”

“丞相昨天的命令你没听见吗?”张次公大步前行,头也不回道,“今天风雪一停,便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北冥,弄清有关龙渊剑的一切,挖出秦穆的老底!”

关于龙渊剑,张次公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不是因为秦穆,他才不会这么积极接这份苦差事。

“可也不差那一时半会儿吧?”陈谅脚步踉跄,紧跟在旁,“又没人跟咱们抢。”

“不好说。秦穆那小子十分狡猾,万一被他抢了先呢?”

这时,前面负责探路的军士忽然折返,大声禀报:“将军,前面发现足迹。”

“几个人的?”张次公神色一凛。

“好像是三个。”

张次公眉头微蹙,冷然一笑,回头瞟了陈谅一眼:“你猜猜,会不会是秦穆?”

“不会吧?”陈谅张大了嘴,“他真有这么神?”

张次公抬头,眯眼望着高处白光闪烁的山峰,沉吟不语。

“可咱们一路走上来,咋都没看见?到这儿才发现脚印?”

“他们可能跟咱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不过既然在此交汇,就说明老君庙快到了。”张次公说完,回头对众军士喊:“弟兄们,马上就到了,大伙加把劲儿!”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山上的人一定是秦穆!

这种感觉令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

正当张次公发现秦穆足迹的同时,在约莫一里开外的另一个方向的山路上,有三个人正埋头往山上走。

他们就是郦诺、仇景和雷刚。

今日他们出门,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因为汲黯派人十二个时辰守着内史府的前后各门,还派人在围墙内外到处巡逻,目的就是不让他们离开。可这些“布防”自然挡不住郦诺。她略施小计,派了几名女眷声东击西,故意跟守卫们胡搅蛮缠,旋即金蝉脱壳,顺利“逃出”。

此刻,郦诺等人并不知道,已经有两拨人赶在他们之前捷足先登了。

所以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今天的终南山玉柱峰会上演一出怎样的大戏。

一座坟茔孤单地卧在松林里。

它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要不是坟前立着一块石碑,几乎看不出是一座坟。

青衣少年把青芒等人领到这里,然后“扑通”跪下,对着坟墓三拜九叩,念念有词,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了声“徒儿知道了”,然后回头道:“过来吧,我师父同意了。不过他老人家说了,你们拜完赶紧走,否则的话……”

“瞧你小子神神叨叨的,吓唬谁呢?”侯金忍不住笑了,“否则怎么样?难不成你师父会从坟里头爬出来咬我们?”

朱能哈哈一乐:“就你那痨病样儿,人嫌鬼憎的,人家师父才不咬你。皮下面全是骨头,把牙磕坏了你赔啊?”又转头对少年道:“是吧小哥?这家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甭理他。”

“对,他不咬我,只咬你。”侯金一脸坏笑,“一口下去滋滋流油,满口皆香,吃不完还可以腌起来,半个月的下酒菜都有了。”

听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一唱一和,话里话外全是揶揄,少年心中恼怒,却又不敢发作,便冷冷道:“我师父说了,你们若不赶紧离开,必有血光之灾。反正我把话撂这儿,你们好自为之吧,勿谓言之不预!”说完起身就走。

“小哥且慢。”青芒赶紧拦住他,笑了笑,“我这两兄弟是属乌鸦的,嘴碎嘴欠,你别听他们聒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金饼,塞进少年手中,“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少年暗暗掂了下分量,把金饼揣进袖中,缓了缓脸色:“何事?”

“尊师是何时仙逝的?”

“上个月。”

“不知何故?”

“无故。用你们俗人的话说,叫无妄无灾,寿终正寝;用我们修道人的话讲,叫功德圆满,羽化成仙。”

“那,尊师的墓碑为何无字?”

朱能和侯金闻言一怔,赶紧跑到那块石碑前,把粘在上面的泥土和雪块扒拉掉,果然看见整块石碑光秃秃的,一个字都没刻。

“乖乖,老大这眼神,厉害了!”朱能感叹,“扫一眼就知道是无字碑?”

“你不是说只有一事请教吗?”少年看着青芒,有意甩了甩袖子,“这一问,就是俩事了。”

青芒自然懂他的意思,遂淡淡一笑,又塞给他一块金饼。

“若真修道人,必‘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少年一边收起金饼,一边摇头晃脑道,“既然连身体躯壳都是去之唯恐不及的赘疣,那一个俗世的姓氏名号又有什么意义?何必定要刻字于碑,留名于世呢?此乃俗人之举,真修道者不屑为之也!”

青芒知道,少年的前半句话出自《庄子?大宗师》,意思是世人通常贪生怕死,但修道人恰好相反,视生如困缚,视死如解脱,所以才有“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之说。这的确是修道的极高境界,只是眼前这小子一边面不改色地收受“贿赂”,一边却大言不惭地讲论道学,实在有些滑稽。

“我说小兄弟。”朱能忍不住走上前来,“若真如你所说,你们修道人那么清高,连命都不顾惜,那你怎么还如此贪财呢?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你、你这个胖子就是啰唆!”少年有些恼羞成怒,“修道人也要吃饭穿衣,哪能不食人间烟火?无财不养道你懂吧?”

说完,袖子一拂,再也不理他们,径自回老君庙去了。

青芒眯眼望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似乎已然明白了什么,无声一笑。

“老大,现在咋办?”朱能道,“北冥人都死了,咱留在这儿也没事干,要不回去吧?”

“你真以为北冥死了?”青芒反问。

朱能一怔:“难道有假?”

“定然有假!”侯金接过话茬,“依我看,那老家伙一定是躲起来了。”

“猴子说得没错。”青芒道,“这个北冥先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估计,他跟江湖上的人也有些瓜葛。隐居于此,恐怕是为了躲避江湖恩怨,所以轻易不会让人找着他。另外,长安肯定有他的眼线。昨日朱坤遇害之事,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也料定有人会上来找他,这才让那个青衣徒儿在此挡驾。”

“何以见得他知道我叔被害的事?”朱能不解。

“你没听青衣小儿刚才说什么吗?”青芒冷然一笑,“‘血光之灾’这种话岂是随口乱说的?这明显是北冥先生警告咱们的口气。”说着,若有所思地环视了周遭的树林一眼,“若我所料不错,他现在很可能就躲在某个地方盯着我们。”

朱能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左看右看。

“别瞎看了,要能让你找着,他就不是北冥了。”侯金道。

朱能瞪了他一眼,回头对青芒道:“老大,要不把那青衣小儿抓起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嘘……”青芒忽然神色一凛,示意他们噤声,目光朝树林的某个方向望去,“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二人凝神听了一下,都摇了摇头。

“有人上来了!”青芒眉头一蹙,“而且是大队人马,不下三十人。”

侯金闻言,立刻往青芒注目的方向奔了过去,纵身跳上一株高大的白皮松,手搭凉棚望了望,旋即跳下,跑了回来,有些紧张道:“是有人来了,看样子像是北军。”

“难道是张次公?”朱能脱口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青芒冷笑,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说了声“走”,随即朝老君庙后面的树林跑了过去。

朱能和侯金赶紧跟上。

张次公带人进入老君庙的庭院,见到青衣少年,第一句话就问:“方才是否有人来过?”少年打量了他一眼,说:“是有几个香客来敬香,不过拜完老君便走了。”

张次公冷冷盯着他:“你撒谎。”

少年翻了个白眼:“修道之人不打诳语。”

张次公懒得跟他纠缠,便问他北冥住在何处。

少年照旧搬出方才应付青芒的那套说辞。没想到,张次公不是青芒,根本不跟他客气,一巴掌就把他扇倒在地。

几个手下立刻上前又踢又踹。少年疼得哭爹喊娘,在地上不停打滚。

片刻后,张次公才走上去蹲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脸:“小子,别跟我玩什么假死的把戏。我知道北冥躲起来了,马上带我去见他,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少年的脸像开了染坊,青红紫黑一应俱全,眼睛也肿得像核桃。他定定地看着张次公,忽然咧嘴一笑:“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张次公一怔,哑然失笑,稍顷才道:“年轻人,我刚才的话,你可能没听清。我不是拿死威胁你,而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修道的人再超脱,也会怕疼吧?”

“怕,当然怕。”少年依旧面带笑意,像是在跟朋友谈心,“你没见我刚才痛不欲生、大呼小叫吗?”

“既然如此,那就说实话,省得遭罪。”张次公的口气也温和起来。

“我是怕疼,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能忍。喊一喊,也就不那么疼了。”少年说着,还冲张次公眨了眨眼。

“啪”的一声,张次公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上,少年当即昏死过去。

此刻,青芒、朱能和侯金正躲在老君庙后面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皮松上,把庭院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这小子,刚才看他挺可气,现在看他又挺可怜的。”朱能叹了口气。

青芒蹙眉不语。

他心中也颇为不忍,只是眼下绝不宜轻举妄动。

庭院里,张次公活动了一下手腕,对手下道:“去弄点水,把他浇醒,老子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手下刚领命而去,负责在外望风的陈谅便匆忙跑了进来:“老大,又有人上来了。”

“秦穆不是在我们前面吗?怎么现在才到?”张次公狐疑。

“不是秦穆,是一个女的,两个男的。”陈谅不无神秘地冲他一笑,“而且那个女的看上去很像一个人。”

“谁?”

“仇芷若。”

“你没看错?”张次公大为意外。

“应该没错。”

张次公哈哈一笑:“真是天助我也!老子正愁逮不着她,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命弟兄们即刻隐蔽,老子今天就给她来个瓮中捉鳖!”

一声令下,几名军士立刻抬起昏迷的青衣少年,随张次公躲进了老君庙的正殿。陈谅和其他军士用扫帚扫掉了院落里凌乱不堪的脚印,然后躲进了左右厢房中。

远处的松树上,朱能和侯金一看,不由大惑不解。

“这下热闹了。”青芒见状,稍一思忖便已心知肚明,“一定是又有人上来了。”

朱能恍然,呵呵一笑:“这荒山古庙,怕是一百年都没这么热闹了吧?”

可他话音未落,便见青芒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了。

“怎么了,老大?”朱能忙问。

青芒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在约莫二十丈外的另一条山道上,有一女二男正迅速接近老君庙。

为首那个女子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了青芒的瞳孔。

她怎么也会来这里?而且偏偏是在今天?!

青芒百思不解,同时大为担忧。

他们是从另一个方向上来的,藏身此处的青芒根本无法示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渐行渐近,一步步走进张次公张开的“口袋”中……

郦诺一迈进老君庙的庭院,便注意到了地上被刻意扫乱的积雪,情知有诈,立刻给了仇景和雷刚一个眼色。

三人同时把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大殿中,张次公见她已然察觉,旋即发出一阵大笑,索性现身走出。与此同时,陈谅及众军士立刻从左右厢房涌出,将郦诺三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状,郦诺嘴角不禁掠过一丝苦笑。

她万万没想到张次公居然也在这里,而且还给她设下了埋伏,当真是冤家路窄!

雷刚下意识要拔刀,被郦诺用眼神制止了。

“仇姑娘,别来无恙啊!”张次公大笑着步下正殿的台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咱俩还真是有缘,好像不管走到哪儿总能碰见。”

郦诺抑制住心中的惊疑,淡然一笑:“张将军怎么也有如此雅兴,大雪天到此深山来拜老君?”

“仇姑娘真是警觉,反应这么快!”张次公呵呵一笑,“本将军都还没问你,你就赶紧暗示自己是来拜老君的。你这么做,是不是显得心虚呢?”

“张将军真会说笑,来老君庙不拜老君,还能做什么?”

“这可不好说。”张次公煞有介事地环视了周遭一眼,“如此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庙,供奉老君说不定只是个幌子。背地里,它很可能还有更大的用处,比如说……做个秘密据点什么的。”

郦诺闻言,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小女子只是想起了一句趣话,将军不必在意。”

“哦?”张次公眉毛一挑,“什么趣话,不妨说来听听。”

“将军真的想听?”

“说!”

“民女小时候常听做木匠的老师傅说,在手里拿着锤子的人看来,所有东西都像是钉子。”

“什么意思?”张次公一时反应不过来。

“将军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拿锤子的人吗?”郦诺粲然一笑,“要不然怎么连老子的祠庙都成了你眼中的钉子?”

一旁的雷刚闻言,忍不住掩嘴窃笑;就连张次公的好几个手下也都差点笑出来,只能强忍着。

张次公总算听明白了,却不愠不恼,反倒轻轻拍了拍掌,笑道:“仇姑娘真风趣,跟你说话就是有意思。这样吧,相请不如偶遇,待会儿便随我回北军,咱们坐下来慢慢聊。我希望,你能多跟我讲讲你们墨家的趣事。”

“那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郦诺仍然保持微笑,“一来,民女并非什么墨家,讲不了你想听的趣事;二来,民女拜完老君,还得回家洗衣做饭,实在无暇奉陪,还请将军谅解。”

“怕是由不得你了。”张次公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前几回本将军请你,都有人阻挠,还好今日再无旁人,机会难得,你说,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

“听将军这意思,是要来硬的喽?”

“如果有必要的话。”张次公目光冷冽。

言语交锋至此,几乎无转圜的余地,接下来只能是以刀剑相拼了。

郦诺心里一声轻叹。

她知道,张次公是在逼她动手。因为一旦动手,就算不能坐实她的墨家身份,也可以扣她一个“暴力抗法”的罪名,这样便有充足的理由抓她了。

虽明知如此,她也只能奋力一拼——毕竟拼起来还有机会杀掉张次公,否则就只能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决心一下,郦诺的手旋即按上了刀柄。

仇景和雷刚见状,也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陈谅等人一看,不等张次公发令,纷纷拔刀出鞘,严阵以待。

眼看一场恶战不可避免,老君庙后方的树林中忽然传来刀剑铿锵之声。在场众人不由神色一凛。紧接着,林中又传来一声呼喝:“北冥老贼休走!”

闻听此言,所有人不禁都睁大了眼睛。

张次公立刻拔刀,对陈谅道:“守着他们,若敢妄动,格杀勿论!”然后狠狠扫了郦诺一眼,点了十来个军士,飞快地冲出庙门,朝后山而去。

“咱们怎么办?”仇景轻声问郦诺。

郦诺蹙眉,略为思忖,道:“情况不明,暂时先别动,静观其变。”

树林中,朱能和侯金拿着刀铿铿相击,嘴里大呼小叫,脸上却都挂着恶作剧的笑容。

“哎,你说,庙里那个年轻女子,是老大什么人?”朱能嬉皮笑脸地问侯金。

“他刚才不说了吗?朋友呗。”

“你没见老大刚才紧张成那样?要我说,肯定是心上人。”朱能说着,又见缝插针地喊了声“北冥老贼哪里走”,然后朝侯金挤挤眼,“那女子的姿色,啧啧,简直是天女下凡!老大的眼光就是犀利,也不知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大美人。”

“若真如你所说,”侯金一边挥刀与朱能相击,一边冷冷道,“那这个女子便是咱们未来的嫂夫人,我劝你还是放尊重点,收起你那一脸**笑吧。”

“放你的狗屁!”朱能恼怒,手上不自觉便加了力道,差点把侯金的刀劈落。

“嘿,你这死猪头!”侯金也怒了,大力砍了回去,“你还来真的?!”

两人说着说着,俨然真打了起来,一时对砍之声更加激烈。

这时,张次公已带人快速逼近,脚步声一片杂沓。

“来了!”侯金脸色一紧,“你先跑,我殿后。”

朱能二话不说,赶紧收刀入鞘,拔腿就跑。由于紧张,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侯金摇头苦笑:“看着点路,别再把脚崴了,老子可背不动你。”

朱能回头瞪了他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树林深处。

一直等他跑远了,侯金才返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还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有意把张次公等人往自己这边引……

老君庙正殿的屋顶上,青芒脸上涂满了黑灰,正匍匐在隆起的屋脊后,用冷静的目光观察着下面的庭院。

他设计让朱能他们把张次公引开,就是为了伺机救郦诺。为了不让陈谅等人认出,方才上屋顶之前,他溜到祠庙后院的庖厨弄了些灶灰把脸涂黑了。

此刻,郦诺和陈谅双方依旧在无声地对峙着。

青芒很清楚,郦诺一旦跟禁军动手,便再也没有了退路,所以他必须帮她摆脱困境。

而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她“劫”走。

这么想着,青芒便悄悄抽出佩刀,在阳光下慢慢调整着角度。

一道反光终于形成。

青芒手腕微动,反光倏然从郦诺的脸上晃过。

郦诺察觉,暗暗抬眼,正好与屋脊上涂了一张大黑脸的青芒四目相对。

饶是这张英俊的脸已然涂得面目全非,郦诺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一阵惊喜从她的心头掠过——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一次在自己身处困境的时候出现了!

青芒朝她眨了眨眼,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接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然后又用食指和中指做两腿跑路状。

郦诺心领神会。

见他那副既认真又滑稽的模样,郦诺不禁心中暗笑。

看不出这家伙还有如此童心未泯的一面!

“仇叔,”郦诺低声对仇景道,“待会儿若有机会,你和雷子赶紧走。”

“为何?”仇景不解。

“有人会帮我脱身,你们尽管先回城。”

“嘀咕什么呢?”见他们交头接耳,陈谅立刻出声呵斥,“不许说话!”

雷刚一听,顿时瞪圆了眼死盯着他。

“你……你小子瞪什么?”

张次公一走,陈谅心里便没多少底气了,虽勉强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实则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老子瞪眼也犯法了吗?!”雷刚怒道。

“你他娘的乱瞪眼,就是……就是藐视官府!”

“老子就藐视你了,你他娘的怎么着吧!”

“你……”陈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愣是没敢动手。

这显然是个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陈谅一方是怕实力不济没有胜算,郦诺一方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出手,于是场面再次僵住。

但是这样的僵持局面不可能维持太久,因为双方的情绪都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不能再等下去了!

匍匐在屋顶上的青芒决定出手。

就在他即将一跃而起的当口,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十几个蒙着头脸的黑衣人突然从两侧围墙外翻越而入,对庭院中的双方同时展开了攻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在场众人全都猝不及防,只好仓促应战。无形中,郦诺和陈谅两方居然成了联手作战的“盟友”。

为首的黑衣人一杀进来便直取郦诺,两人立刻交上了手。乍一看,双方似乎打得挺凶,可青芒一望便知,这个黑衣人每次出刀都慢了半拍,似乎故意要留给郦诺反应的时间,而且看上去动作幅度很大,其实却暗暗拿捏着力道。

换言之,他只是在做样子给陈谅看,并非真心攻击郦诺。

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要这么做?

青芒满腹狐疑,但来不及多想,便从屋顶上飞跃而下,加入了本已混乱不堪的战局。

由于青芒把脸都涂黑了,看上去跟这些黑衣人就像是一伙的,陈谅不由暗暗叫苦,心想张次公要再不赶回来,自己今日恐怕就葬身此地了。

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他大为惊愕,脑子一下就蒙了——最后加入战团的这个“黑脸人”居然一会儿攻击黑衣人,一会儿攻击他们,一会儿又攻击仇芷若。

这一来竟然变成了四方混战,压根看不懂谁在打谁了。

疯了,这帮人都他娘的疯了!

陈谅当然不知道,青芒就是故意要把局面搅成一锅粥,以便趁乱帮郦诺脱困。

郦诺对此心知肚明。

让她困惑的是眼前这个为首的黑衣人。此人虽然头脸都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神和身材看上去却很眼熟,分明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而且,他虽然一上来便与她捉对厮杀,但只是招式唬人,其实并不真打,足以证明他不是敌人。

很快,郦诺心里便有了一个判断。

但她一时还是难以相信,此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喂,那家伙是什么来头?”青芒假意攻击她,把她迫到角落,低声问。

郦诺一边作势格挡,一边小声应道:“不敢肯定,但一定不是敌人。”

青芒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此时那个黑衣人似乎也看出他们是在“假打”,遂掉头去攻击陈谅。陈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还好身边有三四名军士护着,才勉强挡住了攻势。

另一旁,仇景和雷刚见郦诺被“黑脸人”攻击,本欲过来相助,却见郦诺频频给他们使眼色,旋即心领神会,继续与那帮黑衣人过招——其实他们早已隐约猜出为首那个黑衣人是谁了,当然也已察觉这伙黑衣人并非真的在攻击他们,所以也乐得配合对方“演戏”。

“你怎么也在这里?”郦诺问青芒,眼中充满了好奇和困惑。

“我是你的守护神。”青芒转了个身背对众人,朝她露齿一笑,“你在何处遇险,我便现身何处。都这么多次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十二个时辰盯着我,否则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既是守护神,当然要十二个时辰盯着你,否则岂不是失职?”

两人暗暗说着,又装腔作势地“杀”了几个回合。

“你少来!”郦诺瞪了他一眼,“我最讨厌别人自作多情,处处干涉我的自由。”

“守护和干涉是两码事,你别混为一谈好不好?”

“分明就是一码事!你让汲黯把我关在内史府,还不是干涉我的自由?”

“这你就冤枉我了。”青芒装出委屈的样子,“人家汲内史是堂堂列卿,我只是区区一千石的卫尉丞,我哪能使唤他?”

郦诺冷哼一声:“你这人狡猾透顶,一定是花言巧语诓骗了他。”

青芒苦笑:“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吗?”

郦诺一怔,不免心软,口气缓和了一些:“话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你这人太喜欢自作聪明,替别人拿主意,这就让人不舒服了。”

“唉,好人难做。”青芒叹了口气,“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儿你全力攻我,我败逃,你追我,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我才不追你。”郦诺白了他一眼,“我还有事要做。”

青芒闻言,忽然想着什么,手上猛地发力,一刀重重砍了过去。郦诺慌忙举刀架住,惊道:“你疯了?”

青芒不语,利用两把刀格在一起的机会用力一推,一下就把她顶到了墙上,然后凑近她,坏坏一笑:“若我所料不错,你今天到此,是来找北冥先生的吧?”

郦诺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是你的守护神。”青芒笑意盎然,又凑近了一些,鼻尖几乎顶到了她的鼻尖,“你之所想,便是我之所念;你之所望,便是我之所愿。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跟着你,时刻听从你的召唤,同时满足你一切愿望。这才是称职的守护神,对吧?”

她很想把青芒推开,可身体却酥酥麻麻不听使唤,两只手更是软得不行,差点连刀都垂了下去。

郦诺你真没出息!还自诩什么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一个男人几句肉麻的情话就把你“俘获”了,跟你贴近一些就令你方寸大乱、“武功尽失”,你还怎么当墨家巨子?又如何重振墨家,为父亲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终于一咬牙、一抬脚,把青芒整个人踹了出去。

其实这一踹力道并不是很重,青芒却作势“哎哟”一声,夸张地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

郦诺冲上去,一边气冲冲地挥刀乱砍,一边低声骂道:“你这个浑蛋、登徒子、拿肉麻当有趣的恶心家伙,胆敢出言轻薄,今天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青芒暗笑,举刀格挡了几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冲她眨了眨眼:“想找北冥就随我来,不想找就算了,我也不逼你。”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庙门,一溜烟跑远了。

郦诺迟疑了一瞬,回头给了仇景和雷刚一个眼色,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仇景见状,心知那个黑脸的神秘家伙定是郦诺所说的能“帮她脱困”的人,虽然很想一起追过去,可又想起郦诺方才的叮嘱,只好作罢,朝雷刚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二人又装模作样地跟黑衣人比画了几下,随即双双跃出院墙,朝山下跑去。

这一来,院落里就只剩下黑衣人和禁军两拨人了。

其实自始至终只有这两拨人是在真打。此时禁军一方已有五六人伤亡,黑衣人那边也有数人挂彩。

陈谅一直被为首的黑衣人追着打,肩上被砍了一刀,虽然伤口不深,却也是鲜血淋漓。眼看马上就要招架不住了,陈谅又惊又怒,朝对方吼道:“你到底是何人?竟敢袭击朝廷禁军,就不怕灭族吗?”

黑衣人哈哈大笑:“老子就是你们千方百计要抓的墨者,杀的就是你们这帮朝廷鹰犬!想灭老子的族?老子今天先把你们灭了!”

“墨者?!”陈谅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表情无比惊骇,仿佛见了鬼一般。

“怕了吧?”

黑衣人声如洪钟,震得陈谅双耳嗡嗡作响。

怎么真的在这儿碰上墨者了?陈谅心中暗暗叫苦。张次公到现在还没回来,再打下去恐怕就全军覆没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弟兄们,撤!”陈谅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掉头就跑。

军士们搀起几名还能走的伤者,跌跌撞撞地撤出了老君庙。

“旗主,追不追?”一手下问为首的黑衣人。

“算了,咱们是要帮郦旗主解围,犯不着跟他们纠缠。”黑衣人说着,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