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剑

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

——《墨子·公孟》

细雪飘飞,落在了青芒长长的睫毛上。

他茕然一人站在庭院中,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他在逼迫自己回忆身世和过往,而周遭刺骨的寒意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自从北邙山坠崖失忆以来,有两样重要的东西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一样是狼头骨,还有一样就是此刻他手中的这把剑。

狼头骨背后蕴藏的那段匈奴岁月,如今他已大致了解,可这把剑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他到现在为止都还一无所知。

“呛啷”一声,青芒拔剑出鞘。这一拔余音悠长,好似龙吟。

他知道,只有名贵的宝剑,才会发出这种龙吟之声。

这些日子,青芒不止一次研究过这把剑——此剑为生铁铸造,剑身约三尺长,坚韧锋利,青光耀眼;剑镗、剑柄和剑鞘皆为青铜打造,上面刻有夔龙和蟠虺纹饰,繁缛细密,精致古朴;剑柄末端的剑镡上,镶嵌着一颗通体碧绿的玉石,温润亮泽,纯净无瑕。

青芒觉得,如果将这把剑视为一条龙,那么这颗莹润的碧玉无疑就是龙的眼睛。

他这么想,不仅是这颗玉石嵌在这把剑上具有一种点睛之效,更是因为玉石上刻着两个字——青芒凭直觉便认定,这两个字很可能是这把剑的名字,或至少是弄清其来历的一条线索,从而极有可能是解开他身世之谜的一把钥匙!

遗憾的是,这是两个古字,他根本不认识。

不过,正因为不认识,所以青芒便有理由断定这把剑是春秋战国的东西。

就青芒所知,在秦国统一天下,推行“车同轨、书同文”之前,各诸侯国互不统属,语言文字都是五花八门,正所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由于各国文字在形体结构和书写风格上差异甚大,且经常随意变化,所以即便是当时之人,也不可能把天下的文字都认全,更别说数百年后的青芒了。

对他而言,眼前这两个字说好听点是两幅画,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张牙舞爪的鬼画符。所以,他让朱能去约那个铸剑师,正是为了弄清这“鬼画符”的含义……

伫立良久,青芒忽然身形一动,开始在雪中舞起了剑。

寒光乍起,一下刺破了浓墨般的夜色。

古剑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俯仰开合,时而剑意森然,恍如惊鸿掠空;时而气贯长虹,宛若神龙出岫。周遭的飞雪被剑气裹挟而起,仿佛一群白色的蝴蝶,在空中追逐着朵朵绽放的剑花翩然飞舞。

青芒人在动,脑子也一刻不停地跟着转动。

他在尽力逼迫自己回忆跟这把古剑有关的事情,哪怕是只鳞片爪也好。

额角隐隐作痛,青芒却近乎自虐地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功夫不负苦心人,一个模糊的画面终于闪过他的脑际。

那是一只手,手里握着这把古剑,然后郑重而迟缓地递到他面前。同时,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

“芒儿,这把剑是你高祖父传下来的,象征忠信高洁之家风。它跟随为父大半辈子了,现在,为父把它传给你,望你能继承先人之志……”

“我不要!”

一个少年的声音猝然响起,令青芒不由一震。

他生生止住剑式,身体瞬间凝固。

他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把这好不容易浮现的雪泥鸿爪般的记忆再次弄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东西向来只传长子嫡孙吗?”少年冷哼一声,声音中有一种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清冷和孤傲,“而我只是一个没人待见的庶子、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你把它传给我,就不怕那些宝贝嫡子跟你闹翻?”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芒儿,无论嫡庶,你终归是为父的儿子。在我眼中,也只有你配得上它。至于你那几个哥哥,都是庸常之辈,毕竟难成大器……”

“够了,不必说得这么好听。”少年冷笑,“你这些年冷落了我,现在便想以此补偿,对吗?可惜,我不稀罕。”

中年男人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显然是被少年的话打击到了。

沉默良久后,他往前迈了一步,一张影影绰绰、迷迷糊糊的方形面庞进入了青芒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置身于混浊的河水中或是浓密的大雾里——任凭青芒在脑海中拼命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对方的……不,是父亲的脸。

忽然,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剑塞进了他手里,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为父。过了今日,咱们父子便天各一方了。留着它,总归是个念想。就算恨我,也有个东西让你去恨不是吗?”

说到最后,父亲的语气已近乎恳求。

少年缄默无声。

青芒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再次开口。

而原本便模糊不清的父亲的脸庞和身影,旋即在青芒的脑海中渐渐洇开,就像一滴墨落入水面,又像一缕轻烟消散于风中……

这段令人伤感的回忆就此戛然而止,来得毫无预兆,去得不留痕迹。

此刻,青芒的双眸已然泪光闪动。

他不知道,当初那个倔强孤冷的少年听完这番话,有没有像他现在这样泪湿眼眶。他只知道,当年的自己终究还是留下了这把剑,留下了这个唯一的“念想”。

父亲,请原谅孩儿年少无知,出语轻狂。

如果这一生,我还能找到您,我一定要当面对您说一声:对不起,孩儿不孝……

冬日的阳光散淡地照在未央宫的靶场上。

两面靶子并排而立,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扎着许多箭支。

左边的靶子,只有三四支箭射中靶心,其他都射在了靶垛的外围;而右边的靶子上,七八支羽箭则全部命中靶心,与前者形成了鲜明对照。

百步开外,刘彻手握长弓,眯眼望了望自己糟糕的“战绩”,长叹一声道:“去病,看来上天还真是公平,给了朕天下,就不肯再给朕射箭的准头了。”

旁边的霍去病连忙俯首道:“射艺只是小技,不足称道,而陛下天纵神武,精通的是治理天下、抚驭万民的大道,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刘彻呵呵一笑,把弓扔给侍立一旁的宦官,挥手屏退了他们。“人人都说朕英明神武,可谁知道朕心里的苦呢?”

霍去病一怔,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转这个口风,一时不敢接茬。

“现在只有咱们君臣二人,朕索性跟你倒倒苦水,你可愿听?”刘彻似笑非笑道。

霍去病错愕道:“呃……还请陛下明示。”

“人间百业,士农工商,虽说各安其位、各谋其职,但也不是一辈子非得干哪一行不可。在朝廷做官,不想干了,便可告老还乡,解甲归田,或耕读传家,或经商致富,百业任择;至于农人、工匠、商贾,乃至医卜巫筮、屠夫优伶等,皆可转行徙业,自由谋生。然而这世上却有一种人,命定只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不管你喜欢还是厌恶、擅长还是不擅长,不管你觉得这活儿有趣还是乏味、轻松还是辛苦,都得老老实实干到底、干到死!不能转行徙业,不能消极怠工,不能撂挑子,更不能犯错误!否则便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这种有苦无处诉、有怨不得申的人,就叫皇帝。哦,对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孤家寡人。”

刘彻毫无来由地发了这一大通感叹,让霍去病猝不及防。愣了愣后,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为了社稷苍生,夙夜忧劳,殚精竭虑,个中烦苦,实非臣所能尽知。”

“你当然不知。”刘彻苦笑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的苦,只有坐上御榻才能体会。”

霍去病颇为纳闷,不知天子到底想说什么,便鼓起勇气道:“臣无以为陛下分忧,深感惭愧,只能斗胆问一句,不知陛下……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

刘彻定定地看着他,幽幽道:“朕最宠信的爱将,竟无视朝廷纲纪,公然去救一个墨家嫌犯。朕想责罚他,却于心不忍;不责罚,又对满朝文武没个交代。你说,朕难不难?”

霍去病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绕了这么一大圈,竟然冷不防在这儿给了他当头一棒。

“陛下,张次公抓人并无确凿证据,纯属栽赃陷害。臣看不惯他仗势欺人,故而才会出手。说到底,此事与墨家并无干系,陛下更不必因此为难。”

“与墨家并无干系?”刘彻冷哼一声,“眼下,追捕墨家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任何人只要有疑点,都可以抓、可以审。张次公只是在做他分内的事,可你身为朕的近臣,却公然插手、横加阻挠,你让有司今后如何办案?你又把朝廷纲纪置于何地?”

“禀陛下,臣一时义愤,未及请旨便擅自行动,的确不妥,臣请罪。不过……”

“不过什么?”

霍去病迟疑了一下,“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但又恐冒犯陛下……”

“你还怕冒犯朕吗?”刘彻眉毛一挑,“自从卫青举荐你到朕身边,你这个愣头青什么话不敢说?朕跟你计较过吗?你也就最近这几回学得圆滑了些,说实话,朕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霍去病赧然一笑:“陛下宽宏,恕臣年少轻狂,臣感激涕零。”

“行了行了,说你的肺腑之言吧。”

“是。墨家刺客罪大恶极,朝廷予以严惩,臣并无异议。然古人有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陛下急于求成,有司必变本加厉。臣不止一次听某些朝臣讲过,对付墨家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株连无辜、草菅人命吗?若有司打着抓捕墨家的幌子泄私愤、牟私利,又有谁能阻止?受害之人又该到何处申诉?如此,我大汉律法有何公正可言?我朝廷纲纪又有何威信可言?”

刘彻闻言,不禁摇头苦笑:“去病啊,你今年多大了?”

霍去病一怔:“臣……今年满十八了。”

“年轻,终究还是太年轻啊!”刘彻仰面望天,眼中忽然浮起一丝疲惫和沧桑,“朕欣赏你的血性,也理解你的正义感,但朕只能告诉你——治天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刚才说的这些,你以为朕就没想过吗?你以为朕之心中,就没有善恶是非了吗?你错了。从朕登基的那一天起,每一刻,朕的胸中都有无数的善恶是非在交战、在厮杀;每一刻,它们都在撕扯着朕的灵魂!你懂吗?”

霍去病从未见过天子露出这种表情,心中一颤,忙道:“臣……似懂非懂。”

刘彻苦涩一笑:“你登过华山吗?”

霍去病又是一愣:“臣……去过一次。”

“登顶了吗?”

“登了。”

“立于山巅之上,俯视苍茫大地,你的视野、观感与心境,跟在山下时比较,是否全然不同?”

“那是自然。”

“于山下所见之参天大树,在上面看来像什么?”

“像是……一棵草。”

“于山下所见之大江大河,在上面看来又像什么?”

“宛如细带。”

“很好。”刘彻淡淡一笑,“朕自十六岁登基,便犹如天天站在那华山之巅,你说,朕的心境,能与山脚之下的常人相同吗?”

“必然不同。”

“那朕所权衡之善恶、所考量之是非、所面对之得失利害,又岂能与常人相同?如此种种,朕又岂敢奢望常人理解?”

霍去病眉头一蹙,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所谓‘高处不胜寒’,说的便是一种孤寒。但这种孤寒却非独自一人之寒,而是被芸芸众生、亿兆臣民所包围之寒。这话,你听得懂吗?”

霍去病刚想点头,却又不太自信地摇了摇头:“臣愚钝。以臣粗浅的理解,或许是,天下百姓之福祉,皆系于官员,端赖各级官员是否公正廉洁;而各级官员之福祉,则系于朝廷,端赖朝廷是否吏治清明;最终,天下臣民、江山社稷之安危祸福,又尽皆系于陛下一身,端赖陛下是否勤勉为政。此任至艰至巨,却又责无旁贷,故陛下难免有‘孤寒’之感。不知臣……此说确否?”

“嗯,孺子可教。”刘彻微微颔首,“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如此只可谓之为‘孤’,尚不足以称为‘寒’。”

“那……敢问陛下,什么是‘寒’?”

“天下只有一个皇帝,但想对付皇帝的人却不可胜数;朕只有一颗脑袋、两个拳头,可对付朕的手段却有百千万种:或以阿谀谄媚之道邀宠固权,面从腹诽,阳奉阴违;或以奸佞诡诈之术窃夺朝柄,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居庙堂之上,或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或结党营私、政以贿成;处江湖之远,或作奸犯科、聚众为乱,或占山落草、僭越称尊。喜文者摇唇鼓舌,以文乱法;尚武者好勇斗狠,以武犯禁。在明处者,如各地诸侯,妄图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在暗处者,如墨家游侠,肆意践踏律法,视官府如同寇仇。你说,当所有这些居心叵测、穷凶极恶之人辐辏而攻,朕是不是会感到势单力孤、心胆俱寒?”

霍去病听得目瞪口呆,一滴冷汗从额角悄然滑落。

“朕跟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刘彻面色沉郁,缓缓道,“很多事情,朕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两年,外有匈奴屡屡侵扰,内有诸侯蠢蠢欲动,中间有游侠豪强逞凶作乱。长此以往,黎民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大汉天下如何长治久安?是故,朕既要抗击匈奴、抵御外侮,又要着手削藩、维护一统,更不得不对有组织、成建制的墨家游侠采取雷霆手段!这些都是一个皇帝无可推卸的分内之事。倘若做不好,朕岂不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万千臣民,也愧对煌煌青史?”

此时此刻,霍去病早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感觉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仿佛天子肩上的压力也随着这番倾诉传到了他的身上。

朱能的堂叔朱坤住在茂陵邑西北隅的铜锣巷。

一大早,青芒和朱能便找了个由头甩掉侯金,然后拎了一堆贵重礼物来到了朱坤家里。朱坤五十岁上下,干瘪瘦小,脸色蜡黄,跟又白又胖的朱能反差极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叔侄。

宾主见面,朱坤态度有些冷淡,既不客套也不寒暄,只瞥了青芒一眼,略略点了下头,便不再说话。朱能很是尴尬,只好东拉西扯活跃气氛,还一口气说了好几

个坊间笑话,说完自己笑了半天,却只招来朱坤的一双白眼。

“你小子有事说事,别瞎耽误我工夫。”朱坤冷冷道。

朱能大窘,只好闭嘴。

青芒见状,便直接道明了来意:“朱先生,在下今日冒昧叨扰,是有一事相询,还望先生拨冗赐教。”

“说。”朱坤惜字如金。

“听说先生是遐迩闻名的铸剑大师,阅尽天下兵器,对‘百兵之君’更是如数家珍,在下……”

“这些废话不讲也罢。”朱坤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你的事。”

所谓“百兵之君”便是剑的雅称。青芒出于礼貌和尊重,就想用词雅驯一点,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有些难堪。

不过青芒却不以为忤,淡淡一笑道:“那好,先生如此爽快,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取下腰间佩剑,离席走到朱坤面前,双手奉上,“这是在下与朋友博弈所赢之物,却因见识浅陋,不知其价值几何,望先生有以教我。”

朱坤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眼皮微抬,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赌桌上赢的东西,多半是不入流的货色,你拿来给我看,就不怕脏了我的眼?”

“叔,您就受累瞧一眼吧。”朱能赶紧满脸堆笑,“秦尉丞久仰您的大名,故而今日专程前来。甭管入不入流,您好歹瞧上一眼,也好让他安心不是?”

朱坤闻言,这才伸手接过。

他的手骨节嶙峋,状如鹰爪。青芒一瞥之下,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仿佛这双令人不适的手一旦接过此物,便会将其据为己有似的。

朱坤的“鹰爪”在青铜剑鞘上摩挲了一下,便“啪”的一声把剑扔在案上,瓮声瓮气道:“不必看了,是仿古的赝品。”

青芒和朱能同时一怔。

“敢问先生,”青芒忙道,“您都还没看里面的剑,何以如此确定?”

“人靠衣装马靠鞍,虎卧虎穴,龙居龙潭!”朱坤一脸不屑道,“试问秦尉丞,可曾见过哪位达官贵人葛麻蔽体、茅屋栖身?”

青芒当即会意:“先生的意思是,此剑鞘便形同葛麻茅屋,所以鞘中之剑绝不可能是什么名贵之物?”

“没错。这剑鞘上虽然铸有春秋时期最流行的夔龙和蟠虺纹饰,乍一看似乎古朴雅致,但只能糊弄你们这些外行人,瞒不过老夫。”说起自己的行当,朱坤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凡春秋青铜器物,必具刚健、粗犷之神韵,可你瞧瞧这东西的线条、构图和工艺,欲效刚健而神采未具,徒增生硬;状似粗犷而气韵全无,仅余粗陋。说白了,这就叫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青芒一听,不由暗自苦笑。

“叔,您能不能说简单点?”朱能抢着道,“太高深了我们听不懂啊!”

“不学无术,亏你还是咱们老朱家的人。”朱坤白了他一眼,“要辨别一件青铜器是古物还是赝品,也不复杂,只需眼看、手摸、耳闻、鼻嗅、舌舔,便可真伪立判!”

“这……这还不复杂?”朱能头都大了,不由咂舌。

“还请先生明示,在下愿闻其详。”青芒倒是挺乐于学习不懂的东西。

朱坤闻言,脸色才稍稍好看了点,缓缓道:“青铜文化,起源夏朝,盛于殷商、西周,至春秋战国而臻成熟。迄今之历史,短则数百年,长则上千年。故凡青铜器物,必然锈迹斑斑。一件铜器到手,先要用眼看,若锈色与器体合一,深浅一致,匀净自然,则为真锈;若锈色浮在器物之上,绿而不莹,刺人眼目,便是伪锈。进而用手搓摩,使其发热,再以鼻嗅手,无铜腥味者为真,有则为假。其次用手敲击,听其声响,其声轻脆微细是真,浑浊暗闷是假。再次,可用火烤,伪锈易脱,真锈耐烤。最后,还可用舌舔,伪锈必有盐卤之味,真锈则无。”

青芒和朱能听罢,不禁面露惊叹之色,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多谢先生,在下受教了。”青芒拱手,“那您方才只拿眼一瞧,便知其伪,可见此剑不仅是赝品,而且还是很粗陋的赝品喽?”

“可以这么说。”朱坤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当然,若秦尉丞信不过朱某,也可另寻高人品鉴。”

“我信。”青芒淡然一笑,“只是,在下尚有一点疑问未解。”

“还有何疑问?”

青芒含笑不答,转头对朱能道:“带钱了吗?”

朱能一怔,忙点点头。

“取些铜钱,叠在这儿。”青芒拿起那把剑,在案上敲了敲。朱能赶紧照做,掏出十几枚铜钱在案角上叠成了一摞。

“呛啷”一声,青芒拔剑出鞘。

古剑精光闪闪,寒意逼人。朱能不禁睁大了眼,朱坤则若有所思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青芒手腕一翻,轻呼一声“得罪了”,利剑倏然划出一道弧光当空劈下。

只听“铿”的一声,十几枚铜钱被从中间齐齐斩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连同檀木案几的一角也被削掉了。

朱能看得目瞪口呆。朱坤似乎面无表情,实则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青芒看在眼里,却不挑明,又对朱能道:“扯几根头发。”

朱能忍痛扯下几根长长的头发,拿在手里。

“往上扔。”青芒又道。

朱能依言把那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头发往半空一扔。青芒出剑,唰唰几下,在空中舞出数朵剑花,旋即收剑,示意朱能看看地上。朱能连忙趴下去看,只见那几根长长的头发竟然断成了几十截寸发。

“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吗?!”朱能惊得合不拢嘴。

青芒一笑,再次用双手把剑呈给朱坤,道:“先生,您现在还认为,此剑是粗陋不堪的仿古赝品吗?”

朱坤微微咳了咳,不太情愿地接了过去:“这个嘛,或许得两说了。从剑鞘看,确是赝品无疑,不过这剑嘛,倒是还不错。我估摸着,是有人故意仿造了一把粗陋的剑鞘,用来装真货……”

“这是为何?”朱能不解,“明明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却要藏在假货里头?这好像没道理吧?您方才不也说了吗,达官贵人岂能葛麻蔽体、茅屋栖身?”

朱坤略有些窘,瞪了他一眼:“刚才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岂可放之四海而皆准?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物主怕此宝剑被人盗窃劫夺,不得做点手脚掩人耳目,以防不测吗?”

朱能语塞,心里却不免嘀咕:哼,横说竖说都是你的理。

青芒见朱坤的表情不太自然,心下有些狐疑,却不戳破,只道:“先生言之有理。那我想再请教先生,您看得出此剑是何时所造吗?”

朱坤仔细看了看,道:“当是春秋时期。”

“那您可知,此剑是何人所造,或是……有什么来历?”

朱坤摇摇头:“这个一时无从判断。”

“先生,剑镡上有颗玉石,上面刻着两个字,您可认得?”

朱坤眯眼,凝视片刻,道:“好像是……战国文字。”

这一结论与青芒之前的判断大致相符。战国年间,除秦国外,六国各有各的文字。至秦国统一天下后,才由秦相李斯在籀文大篆的基础上删繁就简,废除异体,创制“秦篆”,又称小纂,从而统一了天下的文字并传诸后世。

“春秋时代的剑,上面却刻着战国文字,这是怎么说?”朱能插言道。

“这有何奇怪?”朱坤反问,“既然连剑鞘都是后来造的,那在剑镡上镶嵌个东西,刻上物主的名号,不是很正常吗?”

青芒暗暗一喜。如果这两个字真是物主的名号,自己不就快接近真相了吗?

“那先生可认得这是哪国文字?这两个字又是何意?”

朱坤眉头紧蹙,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才道:“似是齐国文字,其中一个应该是‘法’;还有一个好像是……‘章’,对,是文章之‘章’。”

法章?!

这什么意思?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别有所指?

青芒忍不住和朱能对视了一眼。

朱坤看出了他们的困惑,无声一笑,起身走到身后的书架上,抽下一册竹简,扔在案上:“自己看吧。”

青芒拿起来一看,卷首写着《齐策》二字,应该是战国时齐国史官所著之国史。

“直接翻到倒数第三篇。”朱坤道。

青芒依言,翻到卷尾,一段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闵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姓名,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莒中及齐亡臣相聚,求闵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于莒。共立法章为襄王。

这段文字的大意是:齐闵王被杀,其子法章改名换姓,在莒地一个叫太史敫的人家当仆佣。太史敫之女觉得法章相貌奇伟,绝非常人,心生爱意,遂常周济衣食,并与其私订终身。不久,一批齐国流亡大臣聚于莒地,四处寻找齐闵王之子。法章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众人遂拥立他继位,是为齐襄王。

青芒恍然大悟:原来“法章”便是齐襄王,这把古剑原本便属于他。

这么说,难道自己是齐襄王的后人?!

这时,朱能也凑过来看清了文字,遽然怪叫了一声:“乖乖,这居然是一把诸侯之剑!老大,你是从谁那儿赢来的?”

“照我看,这宝剑并非他赌博所得。”朱坤忽然冷冷道,“我说得对吧,秦尉丞?”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既已被他识破,青芒索性大方承认,“没错,此剑乃在下的家传之物。”

“啥?”朱能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老大,你……你居然是诸侯的后人?!”

青芒没理他,对朱坤道:“除此之外,先生真的不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吗?”

目前仅有“齐襄王”这条线索,尚不足断言自己的家世出身。要想弄清身世之谜,必须查到更多的线索。

“秦尉丞这话就问得奇了。”朱坤盯着他,“此剑既然是你的家传之物,它的来历你应该清楚,怎么反倒来问我?”

青芒一笑:“不瞒先生,此物虽是祖传,但祖上并未对此留下只言片语,而在下又不懂此道,所以不甚了了,还望先生解惑。”

“可惜啊,朱某跟你一样,也是不甚了了。”朱坤拉长了声调道。

青芒有些失望:“先生真的不知?”

朱坤摇摇头:“请恕朱某眼拙,实在看不出来。不过……有个高人,兴许能看出它的来历。”

青芒一喜:“何方高人?能否请先生引荐?”

“是朱某的恩师。只可惜,他老人家早已金盆洗手,目前在终南山隐居,常年闭门谢客,从不见外人。”

青芒闻言,不由神色一黯。朱能见状,忙道:“叔,您就不能想想办法?”

“办法倒是有,只不过……”朱坤面露难色。

“先生有何难处?”青芒问。

“为难的不是我。”朱坤淡淡一笑,“我是怕你为难。”

“先生何意?”

“倘若你信任朱某,那就把东西交给我,我帮你去问问师父他老人家。”

朱能一听,忙抢着道:“叔,这剑可是秦尉丞的家传之宝,这么做恐怕……”

“既如此,那就请便吧。”朱坤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要忙,恕不远送。”

“叔……”朱能还想再求,青芒蓦然抬手止住他,看着朱坤,郑重抱拳道:“那就有劳先生了,在下感激不尽!”

“你真的信得过我?”朱坤有些阴阳怪气道,“你就不怕,我回头就把你这宝贝拿到当铺给当了,换些酒喝?”

“先生是那种人吗?”青芒呵呵一笑,“退一万步说,即便先生真是那种人,在下也不担心。”

“哦?”朱坤眉毛一挑,“为何不担心?”

青芒忽然伸手拍了拍朱能肉墩墩的肩膀,“有您侄儿在我手里押着,我怕什么?大不了,把他这身肥膘论斤卖了,也够我把剑赎回来吧?”

朱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朱能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也跟着嘿嘿干笑了几声,眼中倏然闪过一丝异样之色。

青芒面对朱坤微笑着,眼角的余光却已捕捉到了朱能那稍纵即逝的细微表情。

内史府的正堂工地上,几十名工匠正干得热火朝天。

雷刚拿着一把大斧头在劈砍木料,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汗衫,可一身汗水还是在他黝黑结实的腱子肉上闪闪发亮。

众工匠一边干活,一边插科打诨,说些粗鄙的笑话和荤段子,不时爆出阵阵哄笑。

不远处,许虎独自一人站在一架靠墙的竹梯上,正用墨斗在弹线,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许是对昨夜的争吵仍旧心存芥蒂,所以他故意躲开了雷刚。

雷刚一边跟大伙说笑着,一边不时拿眼瞅他,最后终究有些于心不忍,正想开口喊他,身后忽然传来郦诺的声音:“弟兄们都歇歇吧,吃点东西。”

回头一看,郦诺带着几名女眷,手里提着水壶、篮子等,正招呼他们。众人大喜,一窝蜂围了上去。许虎见状,却不上前,反而抬起梯子绕到另一边去了。

“雷子,”郦诺喊雷刚,“快过来歇歇。”

雷刚答应了一声,又去看许虎,视线却被一面高墙挡住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只好作罢。

“虎子这是怎么了?”郦诺把一块麦饼递给他,朝许虎的方向瞟了一眼。

“谁知道那小子哪根筋搭错了。”雷刚接过饼,狼吞虎咽起来,“甭理他,他就那德性!过会儿闻到饼香,他一准屁颠屁颠自个儿过来了。”

“你们昨晚又喝酒了?”郦诺看着他。

“呃……是小酌了几杯。”

“小酌?”郦诺笑,“你们闹成那样,就差上房揭瓦了,还小酌?”

雷刚赧然一笑:“就是声音大了点,其实没喝多。”

郦诺没再说什么,话锋一转道:“雷子,有件事我想问你,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雷刚一怔,见她表情严肃,忙问:“啥事?”

“巨子令被抢那晚,你和虎子去追那贼,你到底看没看见人?”

雷刚蹙眉,回忆了片刻,道:“起初是有个黑影在前边跑,不过当时天太黑,一闪身就不见了,后来……”

“后来都是虎子领着你在追,是吗?”

“对,他一直说前头有个黑影,就一路追。可说实话,属下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见人影了。”

郦诺若有所思:“这么说,他打头追,然后就追到了田君孺的小院外?”

雷刚点头:“对,他说影子就是在那儿消失的。”

听到这里,郦诺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后来,虎子是从哪儿搜出那套夜行衣的?”

“从墙根的草丛里。当时我还纳闷呢,就问他,你在那扒拉什么呢?可话音未落,他就把那夜行衣搜出来了。”

“再然后,田君孺从院子里出来,虎子就一口咬定夜行衣是他的?”

“对。属下虽然觉得有些蹊跷,可瞧虎子那么笃定,也就没说什么。”

郦诺感觉某种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却丝毫没有查出真相的喜悦。因为,许虎曾跟随父亲多年,后来又成为她赤旗的骨干,是她为数不多的最亲信的部下之一,她根本不愿相信许虎会背叛她。

然而,眼下的事实却分明给了她一个结论:许虎在掩护那个抢夺巨子令的人,并蓄意栽赃田君孺!

此时,他们二人都没有发现,在离他们约莫五六丈外的一堆木料后面,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见郦诺沉吟不语,神色凝重,雷刚似乎猜出了什么,道:“旗主,你不会是……怀疑虎子吧?”

“你说我该不该怀疑?”郦诺苦笑了一下。

“可、可兴许……兴许真的是属下眼神不好呢?”雷刚有些慌神。许虎跟他是过命的交情,他打死也不相信许虎会有问题。

郦诺冷然一笑,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正色道:“咱们今天说的话,你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那……旗主打算拿虎子咋办?”

郦诺想了想,轻声一叹:“我自有主张。你只管跟平时一样,别让他看出什么异常。”

雷刚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的那面高墙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到了地上。郦诺和雷刚同时一惊,慌忙跑了过去……

青芒和朱能有说有笑,策马从朱坤家的巷子口出来,拐上了一条大街。

巷口斜对面有家汤饼铺,两名男子正坐在窗前埋头吃汤饼。

青芒和朱能策马从铺子门前经过时,朱能并没有注意到,青芒跟那两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

等青芒他们驰过,这两人立刻搁下手里的碗,起身走出了铺子。

此二人就是青芒从秦姝月那儿收的两个徒弟:孙泉和刘忠。

两人在门口站了片刻,见青芒他们已渐渐远去,遂快步走向朱坤家的那条巷子,转眼便消失不见。

未央宫,北阙。

霍去病策马刚要驰出宫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站住。”

一听声音他就知道身后是谁,遂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只是稍微放慢了马速。

“霍去病,你聋了吗?”

“本公主叫你站住你没听见?”随着一声娇叱,夷安公主策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原来是夷安。”霍去病一笑,“叫我何事?”

“大胆!”夷安公主柳眉一竖,“本公主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吗?你懂不懂宫里的规矩?”

“规矩我当然懂,只是得看跟什么人讲。”霍去病依旧面含笑意,“有道是礼尚往来。既然你可以对我直呼其名,不以职务相称,我为什么不能叫你的名讳?”

“我虽不是大将军,好歹也是冠军侯,你若不肯称我‘霍骠姚’,至少可称一声‘侯爷’。这才是起码的礼数,对吧?”

夷安公主冷哼一声。

不知为何,跟霍去病斗嘴,她心里非但不怒,反倒觉得挺好玩,虽然自己压根没占到上风。

“殿下到底找我何事?”霍去病终究还是改了口,“在下军务缠身,若无要事……”

“本公主找你就是要事。”夷安公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说完掉转马头,径直朝宫里驰去。

霍去病无奈一笑,只好拍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