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意

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恶,天能罚之。

——《墨子·天志》

是日午后,“秦穆私纵人犯”的消息便传进了丞相府。

消息是李蔡派人送来的。

公孙弘和张汤闻讯,既惊且怒,万万没料到秦穆竟敢干出如此藐视律法、大逆不道之事。

二人商量了一阵,然后公孙弘又在堂上足足沉思了一刻钟,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就从秦穆身上开刀,回头再收拾汲黯!

主意已决,二人立刻驱车入宫,径直向天子作了禀报。刘彻听完,心中也颇为错愕,没想到早上刚刚授予秦穆特权,一转眼他便将权力如此滥用。

刘彻压抑着内心的疑惑和愤怒,当即命人传召秦穆上殿……

温室殿的御书房内温暖如春,但此刻的气氛却透着几分森寒。

刘彻端坐御榻,公孙弘和张汤分坐左右,三双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跪在下面的青芒。

“秦穆,”刘彻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响起,“知道朕为何召你上殿吗?”

“回陛下,臣略知一二。”青芒表情沉静。

“哦?说说。”

“臣斗胆揣想,一定与墨家嫌犯仇芷若有关。”

公孙弘和张汤闻言,不由对视了一眼。二人的目光仿佛都在说——这小子到底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如此有恃无恐?!

“明白就好。”刘彻冷冷道,“那你告诉朕,为何从张次公手中劫走人犯仇芷若,又为何私自把她放跑了?你可知,此举是在公然藐视我大汉律法?”

“回陛下,臣如此行事,确实难以用常情揣度,但充其量只是不合常理,并非藐视律法。”

“当着陛下的面你还敢振振有词?”张汤忍不住插言,“我看你眼中不仅没有律法,甚至没有天子!”

刘彻目光冷冽,立刻扫了过来,张汤慌忙噤声。

“秦穆,为何明知悖逆常情,你还要这么做?”

“回陛下,臣以为,墨者本非寻常之人,所犯更非寻常之事,既如此,朝廷又岂能以寻常之法对治?”

听他话里有话,刘彻不觉眉头微蹙:“说下去。”

“臣还记得,数月前朝廷抓捕了墨家细作孔禹,有司对其施以重刑,并以其家人性命相逼,怎奈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无法从其口中掏出只言片语。由此可见,对付墨家这些冥顽不化、悍不畏死之徒,不宜一味采取强硬手段,而应考虑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此言出自老子的《道德经》,在场诸人当然都明白其含义。

“你的意思,是欲擒故纵?”

刘彻眸光一闪,似乎来了兴致。公孙弘看在眼里,暗觉不妙。

“陛下圣明。臣之所以从张将军手中劫走仇芷若并将其释放,目的正是获取她的好感和信任——先收其心,再慢慢接近她,暗中对其展开调查。如果仇芷若真是墨家刺客,臣一定会查清她的所有犯罪事实。继而,臣还可以顺藤摸瓜,打入墨家内部,掌握更多线索,锁定更多嫌犯,最终将整个墨家组织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当然,万一情报不确,事实证明仇芷若并非墨者,臣也会据实奏报,以免错杀无辜。”

刘彻闻言,眼中不禁露出赞赏之色,略加沉吟后,忽然对公孙弘道:“丞相,秦穆此计,你觉得如何?”

公孙弘意识到天子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秦穆了,便笑道:“原来秦尉丞早有妙计,那是老臣错怪他了。若能以此良策,一举铲除墨家,老臣举双手赞成。”

刘彻微微颔首,把脸转向另一边:“张卿,依你之见呢?”

皇帝和丞相的态度都已如此明朗,张汤当然不敢有二话,只好附和道:“此计甚善,臣……附议。”

“好,那此案便交给秦穆了。”

刘彻一锤定音。

公孙弘和张汤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眼底满是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秦穆,”刘彻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沉声道,“此案若办下来,朕自然不会亏待你;可要是办砸了,后果……你自己清楚。”

“请陛下放心。”青芒双手抱拳,朗声道,“纵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臣亦不敢辜负陛下重托!”

青芒和张汤已然离去,大殿内只剩下刘彻和公孙弘。

君臣二人聊了一会儿朝政,刘彻忽然瞟了公孙弘一眼,道:“丞相这一天,心里好像都憋着话,现在这也没旁人了,你不妨一吐为快。”

公孙弘一怔,有些尴尬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刘彻淡淡一笑:“你是想说秦穆的事吧?”

“呃,陛下圣明。”公孙弘略为思忖了下,“秦穆出自老臣门下,这个年轻人颇具才干,也很有胆识,为人处世亦无可指摘,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陛下慧眼识英,不拘一格拔擢之,并委以重任,老臣为朝廷得此英才而甚感欣慰。但是嘛……”

“这些铺垫大可不必。”刘彻似笑非笑地打断他,“朕想听的,就是你这‘但是’后面的话。这才是正题,对吧?”

公孙弘赧然一笑:“是是是,老臣这就说正题。秦穆此人,样样无可挑剔,几乎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毛病,可问题恰恰在此:不瞒陛下,从认识秦穆的第一天起,老臣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飘忽不定的东西,像是戴着一张面具……”

“有那么玄乎吗?”刘彻笑,“他过去在匈奴待过,自然怕让人知道,戴个面具不也正常?”

“是,陛下此言也有道理。可按说如今他的身份揭开了,那种神秘感就该随之消失才对,但老臣却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此人愈加难以捉摸了。”

“照你这么说,即使揭开了一层面具,也还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喽?”

“这个嘛,老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论,但……的确有此感觉。”

听到这儿,刘彻忽然不再言语,只是直直地看着公孙弘,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半晌,公孙弘实在受不了这种逼视,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却蓦然听见天子发出了一串含义不明的笑声。

公孙弘大为纳闷:“敢问陛下……何故发笑?”

“朕笑的是,你的感觉和朕一模一样!”

公孙弘惊讶地张大了嘴:“陛下……此言当真?”

“朕何时说过戏言?”刘彻的笑容忽然敛去,目光瞬间变得森冷,“你以为,朕对这个秦穆就没有丝毫怀疑吗?你以为他和霍去病说什么,朕就会信什么吗?若果真如此,你也太小看朕了。”

“不不不,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意!”公孙弘吓得慌忙离席,俯首长揖,“老臣只是年老昏聩,一时未能领会陛下深意……”

“那你说说,朕究竟有何深意?”刘彻再次打断他。

公孙弘一愣,片刻后终于灵光一现,脱口道:“老臣明白了,原来陛下对秦穆早有怀疑,却故意不次拔擢、委以重任,就是要麻痹他,放手让他去表演,而陛下则冷眼旁观,看他是不是真的掩藏了什么秘密。不知老臣……猜对了吗?”

刘彻呵呵一笑:“要是连这一点都猜不透,那朕可真的怀疑你年老昏聩了。”

“老臣惭愧,老臣惭愧。”公孙弘暗暗捏了一把汗。

“不瞒你说,方才秦穆上殿之前,朕已经给御史府下了一道密旨了。”刘彻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敢问陛下,是何密旨?”公孙弘重新入座,弱弱问道。

“朕命李蔡负责追查秦穆的真实身份,头一件事便是去右北平郡接一个人。”

“去右北平郡接人?”公孙弘大感意外。

“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让李蔡去接何人?”刘彻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公孙弘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无奈一笑:“老臣实在想不出来。”

“霍去病在漠南之战中不是抓了一个人吗?”刘彻提示他。

公孙弘又想了想,终于恍然:“莫非是……单于叔父罗姑比?”

刘彻得意一笑:“只要此人一到长安,秦穆的底细就不难弄清了——不管他戴了几张面具,朕都可以一股脑儿把他揭下来!”

漠南之战,霍去病斩杀了匈奴的相国屠苏尔、当户罗呼衍、老王爷籍若侯,生擒了单于叔父罗姑比。之后,刘彻给罗姑比封了个列侯,却没留他在长安,而是把他派到了右北平郡,利用他过去的声望和影响力,专门对付匈奴的左贤王部,对其辖下的匈奴贵族及高级将领实施离间、策反、劝降等谋略,以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秦穆自称曾是於丹的侍从,那么罗姑比作为原匈奴的上层人物,肯定对他知根知底。所以,确如天子所言,只要此人一到长安,秦穆便无所遁形了——如果他身上真有什么秘密的话。

“陛下果然高明,老臣佩服之至!”公孙弘忍不住由衷赞叹。

都说圣意难测、帝王心术不可捉摸,公孙弘今天算是又一次领教了。

长安九市,较大的东、西、南、北四市皆在城中,另有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道亭市共五市,皆散布于城外。

其中,位于长安城西的柳市聚集了不少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而近年来投奔汉地的许多匈奴人,也都在此处安家立业,以贩卖牲畜、毛皮、香料等为生。各色人等汇聚于此,免不了鱼龙混杂,故而治安状况比长安城内差了不少。

清晨,大雪初霁,因连绵雨雪而蛰伏多日的人们急不可耐地涌上街市,把市场的每一条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中,有两个胡人女子步履匆忙,不时回头张望。

她们身上穿着臃肿邋遢的胡服,头脸被黑色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看装束,她们跟这个市场上的胡人商贩无异,丝毫不会惹人注目,然而,在她们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却有两名汉人男子一路尾随,显然是在跟踪。

两个女子又往前走了一段,发现身后的尾巴始终摆脱不掉,便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转身挤出人群,快步走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中行人稀少,两侧高高堆积着许多货物,都用麻袋装着。当那两个盯梢的男子急匆匆跑进来时,长长的小巷中早已没有了目标的踪影。

二人诧异地对视一眼,同时拔出腰间的短刀,迈开大步追了过去。

他们脚上的皂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了一串“嘎吱嘎吱”的声响。

约莫跑出了二三十步,嘎吱声便猝然顿住。紧接着,深巷中传出两声闷哼,继而便是两具躯体重重扑倒在雪地上的声音。

沉寂了一瞬之后,两个胡人女子分别从两侧的麻袋堆后走了出来。

她们手上各拿着一把匕首——鲜血从锋利的刀刃滴滴落下,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与此同时,还有汩汩的鲜血正从那两具尸体被割断的喉咙处往外冒。

身材较为修长的那个女子似乎轻叹了一声,然后给了同伴一个眼色。两人迅速蹲下,将匕首在尸身上擦了擦,分别藏回袖中,接着把尸体拖到麻袋堆下,同时拽下几包麻袋盖住,最后用脚踢了踢积雪,便把地上那些刺目的血迹掩盖掉了。

二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转眼间,令人触目惊心的凶杀现场便彻底消失了。

巷子另一头,四五个客商打扮的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跟她们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未及淡去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她们脸上。

因为,有四五把短刀同时逼住了她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万万没料到,这几个客商装扮的“路人”跟那两个盯梢者居然是一伙的!

“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女子,身手果然不俗,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啊!”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带着一队手下从巷子口大步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廷尉史杜周。

“如果本官所料不错,你们其中一位,想必是大名鼎鼎,享誉草原的荼蘼居次吧?”杜周微笑着走到不远处站定,“听说居次美艳无双,天生一副惊鸿落雁之姿,何不卸去伪装,让我等一饱眼福?”

手下们闻言,忍不住吃吃窃笑。

“你们这些家伙笑什么?”杜周故意板着脸道,“本官可不是轻薄孟浪之人,这么说也并非不尊重人家匈奴公主。正所谓‘君子好色而不**’,本官无非是想一睹美人芳容而已,你们至于笑得那么猥琐吗?”

“廷尉史,咱这就把美人请回去,您想怎么看都成。”一名刀手大着胆子,一脸**笑道,“不管是白天看还是夜里看、是竖着看还是横着看、是从头到脚看还是由表及里看,不都由着您吗?”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荼蘼居次和侍女朵颜恨得牙痒,目光如刀盯在了杜周脸上,然而目光终究不是刀,也杀不了人。

杜周走到那个因哗众取宠而自鸣得意的手下跟前,猛然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狠狠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手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居次,这家伙太无礼了,真真讨厌得紧!”杜周拍了拍手,一本正经道,“我帮你教训他了,不知你可还满意?要是不解气,我就再赏他几个大耳刮子。”

“当然不解气。”荼蘼居次突然开口道。

“呦,居次这汉话说得真是地道!”杜周笑,“那你说,如何才能解气?是再赏他几个大耳刮子吗?”

“不,赏你自己。”荼蘼居次冷冷道。

杜周一怔,旋即哈哈一笑:“果然是草原上的霸气公主,有性格!只可惜,这里是大汉长安,不是你们的龙城王庭,该赏谁耳刮子,可不由你说了算。来吧,把头巾揭了,让本官看看你的真面目。”

“想看吗?那就自己来揭。”荼蘼居次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

杜周闻言,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倒退了两步,摇头道:“我可不上你的当。”说着给了那几名刀手一个眼色。

一名刀手立刻上前,伸手要揭她的头巾,荼蘼居次一闪身,“啪”地一下扇了他一记耳光。刀手又惊又怒,举刀欲砍,荼蘼居次竟然把脖子一挺:“来,杀了我!”

“退下!”杜周大声怒斥,同时鼓起勇气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就要去揭她的头巾。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找死!”

杜周大惊失色,然后便见一道刀光对着他的面门当空劈落……

朱能、侯金穿着一身卫尉寺的甲胄,有些拘谨地站在卫尉丞的值房中。

青芒饶有兴味地绕着他们转圈,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含笑不语。

“老大,我说你都看了半天了,总该看够了吧?”朱能苦着脸道,“我都快被你转晕了。”

“我在看你们这甲胄是不是偷来的。”青芒拍了拍朱能的肚子,又拽了拽侯金的肩头,“你们自个儿瞧瞧,一个撑得都快爆了,一个松松垮垮不像样,居然敢说你们是正式入职卫尉寺的,谁信哪?”

“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老大!”侯金哀求道,“丞相亲笔签发的调令不就在您案头放着吗?方才您也亲眼看过了,岂能有假?”

“嗯,调令倒是不假。”青芒煞有介事道,“可我就是纳闷啊,我前脚刚进卫尉寺,丞相后脚就把你们调过来,他想干吗?是派你们当奸细盯着我的吧?”

“不不不,老大你这就误会了。”朱能忙堆起笑脸,“丞相他老人家是怕您初来乍到,在这宫里头不好办事,就叫我俩来给你帮衬帮衬。咱们毕竟是一口锅里吃过饭的兄弟,我俩肯定会死心塌地替你卖命,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这么说,丞相替我想得还真周到,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那是,丞相对您可是视如己出啊!”侯金抢着道。

“既然是正式调职,怎么就没给你们发一套合身的甲胄?瞧你们这熊样,我都替你们难堪!”

“这不是没办法吗?”朱能苦笑,“我俩来得仓促,武库里一时找不到合身的,苏卫尉让我们将就先穿着,回头再找人量身定做,过两天就有了。”

“那你们就不能多等两天,等甲胄做好了再来报到?”青芒斜着眼问。

“我们哥俩这不是想念您嘛,就想着早一天过来伺候您也是好的。”朱能一脸谄媚。

“行了行了,说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青芒夸张地打了个激灵,“也罢,既然来了,那就跟我出去一趟。”

“这么快就有任务啦?”侯金有些兴奋。

“是有任务,天大的任务。”

“啥任务?”朱能问。

青芒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喝酒。”

朱能和侯金顿时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你们哥俩既然死心塌地要来投奔我,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得有所表示吗?”青芒淡淡一笑。

二人恍然,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走吧,我知道章台街有家蒸羊羔做得不错,鹿脯也挺地道,是下酒的极品!”青芒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朱能和侯金连忙跟随。刚走到值房门口,旁边突然蹿出一个身影,差点跟青芒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张无比熟悉的浓妆艳抹的脸庞。

青芒顿时哭笑不得。

“去什么章台街呀?”潘娥把腰一叉,大大咧咧道,“我潘大厨最拿手的不就是蒸羊羔和鹿脯肉吗?满长安城你去打听打听,有哪家酒楼敢说他手艺比我好?”

一见潘娥,青芒便立马没了脾气,感觉好像是上辈子欠了她多少债没还似的。

“呃……潘姑娘怎么也来了?”青芒勉强一笑。

“我怎么不能来?”潘娥柳眉一竖,把他往旁边一推,一步跨进来,环视着这间装潢精致,宽敞气派的值房,“这未央宫你能来,朱能和侯金能来,凭什么我潘娥就不能来?你别忘了,殷中尉可是我亲舅舅!丞相他老人家还差点认我做干女儿呢!”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青芒连忙赔笑,“我是说,这么久没见了,乍一看见你,有点……有点惊喜。”

其实青芒心里想说的是惊吓。

“想我了是吧?”潘娥闻言大喜,不禁秋波频送,“惊喜就对了,人家就是想给你个惊喜。我可不像他俩,是被丞相派过来的,我是毛遂自荐跟他老人家请求的。”

“哦哦,我明白了。可这儿是卫尉寺,你来这……能做啥?”

“卫尉寺怎么了?你们卫尉寺的人就不吃饭吗?”潘娥冷哼一声,“总得有人伺候你一日三餐吧?我潘大厨自告奋勇来伺候你,你还不乐意了?”

“不不,不是不乐意,只是这么做好像不太合规矩……”

“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吗?丞相都跟你们苏卫尉打过招呼了,你怕什么?”潘娥又飞了个媚眼,“废话少说,庖厨在哪儿?我今儿好好给你们露一手,看看我潘大厨的蒸羊羔和鹿脯肉是何等人间美味!”

“来来来,庖厨在后头,我带你去。”朱能自告奋勇道。

“你又馋了是吧?瞧你没出息那样儿!”潘娥白了他一眼。

朱能嘿嘿笑着,带她绕过屏风,朝后堂走去。

“侯金也过来,给我打个下手,别想白吃!”潘娥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侯金无奈,只好跟了过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怕”潘娥了——当一个女子不由分说硬要伺候你,让你推也不是受也不是,只能满心无奈地被她伺候,你怕是不怕?

柳市小巷中,见一刀当空劈落,杜周慌忙把头一偏,堪堪避过刀锋,侥幸保住一命。可头上的冠帽还是被锋利的刀刃削掉了一角,滴溜溜滚落在地,杜周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神情极为狼狈。

十几个头脸裹着黑巾的胡人从巷子两侧的高墙内飞掠而出。方才刀砍杜周的那个首领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接连出刀,逼得杜周不断后退。所幸几个手下及时上前格挡,才勉强把他护住了。

可这群胡人异常凶悍。双方交手没多久,廷尉寺的人便有四五个被砍倒在地。杜周知道打不过对方,只好喊了声“撤”,旋即在手下的簇拥下退出了小巷。

这群袭击者意在救人,所以并不追击。

方才攻击杜周的那个首领径直走到了荼蘼居次面前。

“你还没走?”荼蘼居次冷冷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早就回大漠了。”

胥破奴苦笑道:“我奉单于之命保护居次,岂敢独自回去?”

“这只是借口吧?”荼蘼居次依旧冷着脸,“你一没拿到天机图,二没杀了阿檀那,只不过除掉了一个百无一用的於丹,是怕没脸回去见我父王吧?”

自从那一夜在北邙山与胥破奴撕破脸后,荼蘼居次便甩开了他,且中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胥破奴大为担忧,这十几天来一直在拼命寻找,终于在今天发现了她们的行踪,于是立刻赶了过来,恰好将她们救下。

“居次,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胥破奴神色凝重,“廷尉寺那帮人肯定会去搬救兵,咱们不可在此耽搁。”

“大当户,要让我跟你走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从今往后,不许再伤阿檀那一根毫毛!”荼蘼居次咬着牙说了这句话。

其他的事情百件千件,胥破奴都可以答应她,唯独这件事万万不可能。因为早在他离开龙城王庭时,伊稚斜便已给他下了死令——不取阿檀那首级,永远别回大漠!

但眼下情况危急,胥破奴也只能先答应再说,遂点了点头。

“我要你发誓!”荼蘼居次加重了语气。

胥破奴苦笑了一下,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举在耳旁,郑重其事道:“我胥破奴对天发誓,从今往后,若伤阿檀那一根毫毛,必遭天谴——我胥破奴情愿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荼蘼居次看着他,心中泛起了一阵苦笑。

她当然知道,再狠的毒誓都约束不了胥破奴,因为相较于“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他更害怕的是因放过阿檀那而被父王伊稚斜灭族。

所以,让胥破奴发誓,也只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罢了。

青芒的寝室位于值房后面,是一座独立的院落。

院子东南角有一间归他个人专用的厨房。

方才,潘娥便是在这间厨房大展身手,做出了满满一食案的人间美味,然后四个人便在青芒的寝室外间大快朵颐,开怀畅饮。约莫吃喝了半个多时辰后,朱能、侯金、潘娥三人便都烂醉如泥了,一个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青芒也喝得醉眼惺忪,却仍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他一边喝,目光一边在横陈于地的三个人身上扫来扫去。片刻后,他眼中的“醉意”竟然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那种深邃而沉静的目光。

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又把酒杯倒满,然后端着酒站起身来,先是踢了踢侯金,接着又推了推潘娥——两人都鼾声如雷,便各自翻了个身继续“挺尸”了。

青芒无声一笑,走到朱能身边,蹲下来,把手里的酒全都泼在了他的脸上。

“起来吧,别装了。”青芒淡淡道。

朱能倏然睁开眼睛,冲青芒笑了笑,然后抹了把脸上的酒水,翻身坐起,探头看了看侯金和潘娥,又是嘿嘿一笑。

“进里屋说。”青芒站起身来,径直走进了寝室的里间。

“你小子酒量不错嘛,喝那么多也没倒。”青芒道。

“跟您有约在先,我哪敢倒?”朱能嘻嘻一笑,“不瞒老大,来之前,我早服过解酒药了:葛根四钱,陈皮三钱,枳椇子两钱半,山楂两钱半;捣汁煮茶,配以蜂蜜,只饮一勺,千杯不醉!”

青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冷不防道:“背着丞相跟我联手,这可是一条不归路,你可想清楚了?”

朱能正说得眉飞色舞,闻言顿时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丞相其实是好人,老大你更是好人,我是真不想看到你们两位之间有什么龃龉……”

“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青芒冷冷道,“丞相既然把你们派过来盯着我,不就是打算对付我吗?既如此,我也只能接招。所以,你只能选一边,要么选他,要么选我——当然,除非你想骑墙。”

“我怎么可能骑墙呢?”朱能急道,“我昨儿偷偷跑来跟你说这事,不就已经选好边了吗?哪儿还有墙让我骑?”

昨日午后,青芒经过北阙甲第区时,朱能忽然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然后把他拉进了一家茶肆,万般无奈地告诉他,丞相打算把他们安插在他身边。青芒一听,不免有些惊讶,但此事也不算意外,便说那你现在这么做,不就等于背叛了丞相吗?

朱能一脸苦笑,说:“我也不想啊,可我要是不跟你说,不就等于背叛你吗?你说我该咋办?”

青芒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肉墩墩的肩膀,心里突然有些感动。

此刻,看着朱能既纠结又无奈的表情,青芒心里一声长叹,道:“既然你都想清楚了,那么从今天起,咱俩就是同生死、共进退的兄弟,彼此都要义字为先,绝不做任何背叛对方的事。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朱能被他这番话激起了豪迈之情,不觉挺了挺胸,“从今往后,我朱能就跟定老大你了,不管是鞍前马后还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鞍前马后肯定免不了,刀山火海应该不至于。”青芒一笑,“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让你去办。”

“老大请讲。”

“我之前听说,你有个堂叔住在茂陵邑,是一位远近闻名的铸剑师?”

朱能点点头:“怎么,老大要铸剑?”

“跟他约个时间,我想去拜访他。”青芒不置可否道。

“哦,那没问题,我回头就找他去。”朱能有些纳闷,却也不便再问。

此时,躺在外屋地上呼呼大睡的侯金倏然睁开眼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其实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压根就没睡过……

内史府后院,夜色漆黑。

院子西北隅的一间小屋中,一灯如豆。

郦诺独自坐在灯前沉思。

自从数日前汲黯异常热情地把他们所有人接进内史府后,郦诺便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无论白天黑夜,总有一些内史府守卫在后院里四处转悠,美其名曰保护他们,可郦诺很清楚,这分明是汲黯怕她出门,把她给“软禁”起来了。

出于女人特有的直觉,郦诺十分怀疑这“馊主意”是青芒给汲黯出的。

郦诺天生不是小鸟依人的弱女子。如果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绝不愿像茑萝缠树那样依附在男人身上,而更愿意像是耸立山巅的两棵凌霄大树一样,与她相爱的男人比肩而立,望天上星移斗转风云变幻,看人间四季递嬗岁月沧桑。

郦诺也不想做一个藏于深闺的小家碧玉。如果她爱上一个男人,她也不愿意跟他一起过那种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小日子,而更喜欢跟他一起并驾齐驱仗剑天涯、驰骋江湖四海为家,过一个逍遥磊落、快意恩仇的人生……

她不知道青芒是不是她梦想中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不是“爱”。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无论是他的笑容、眼神还是说话的声音,都让人觉得愉悦、舒服。

当然,唯一让郦诺感觉不舒服的,就是这家伙有点自负、臭美,还喜欢自作主张、安排别人。

改日碰见他,一定要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许你安排我的人生!

郦诺愤愤地想。

这几天,郦诺几乎无事可做。想着父亲大仇未报,皇帝刘彻和公孙弘这帮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对墨家的剿杀也一日没有停止,而自己为了保命只能龟缩在这内史府中让人庇护,她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阵不甘和愧疚。

不过她也知道,就眼下这形势,的确如青芒所言,只能“隐忍蛰伏”,不宜轻举妄动。

反正没啥正事可干,所以这几日,郦诺一直在做着一件只用脑子便可以做的事情。

那就是仔细回想巨子令被劫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反复回忆所有细节,分析推敲每个疑点,寻找那个幕后元凶可能留下的破绽和线索。

此刻,郦诺手里拿着那只原本装有巨子令的空匣子,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又重新走进了那个惊心动魄、离奇诡异的夜晚:

倪长卿说出了天机图的秘密,却语焉不详地留下了一个更大的悬念:魔山;寝室被人纵火,郦诺从熊熊烈火中拼死抢出巨子令,却遭遇袭击;神秘黑衣人夺走巨子令,雷刚和许虎奋起直追;田君孺身上疑点重重,被郦诺下令拘押,与此同时,倪长卿被毒杀;从田君孺住处搜出空匣子,巨子令却不知所踪;许虎等人或死或伤,田君孺带人逃之夭夭;发现刘五尸体,郦诺锁定凶手是石荣,不料石荣旋即被灭口……

此时,在郦诺寝室隔壁的小院中,雷刚、许虎一群人正在喝酒猜拳,阵阵喧哗不时钻进郦诺的耳膜。

“我说你小子什么眼神?我刚才出的明明是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二了?”这是雷刚的声音,嗓门奇大。

“雷哥,输了就输了,何必强辩呢?”好像是许虎的声音道,“不就一杯酒吗?多大点事儿啊,何至于大呼小叫的?”

“啥叫强辩?你他娘的明明眼神不好还倒打一耙?”

“我说雷哥,论身手我或许不如你,可要论眼神,你总该有点自知之明吧?”许虎显然不服,也提高了声音。

郦诺听得有些烦躁,忍不住一声轻叹。她知道,这两个家伙又喝高了。

“啥叫自知……之明?”雷刚已经有点大舌头了,“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还用我说吗?”许虎冷笑道,“就上回失火那次,咱俩一块追田君孺,明明人在前面跑,你却从头到尾都说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你自己说你什么眼神?”

郦诺闻言,心中蓦然一动。

“老子没看见就是没看见!”雷刚好像站了起来,带出了一串乒铃乓啷杯盘碎裂的声响,不知是不小心碰倒了东西,还是发飙踹翻了食案,“你说老子眼神不好,老子还想说你捕风捉影呢!那天晚上兴许前边就没人,都是你小子自说自话!”

郦诺霍然起身,眉头紧蹙,急剧地思考着。

她隐隐感觉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就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中揭开了,但它却像大雾天中的一缕游丝一样,明明在眼前飘**,她却看不真切,更抓不住它……

郦诺下意识地走到窗前,急切想听他们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然而,隔壁的动静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紧接着是有人甩门而去的声音。然后便是雷刚嘟嘟囔囔的詈骂声和其他人七嘴八舌的低声劝说。

许虎走了。

是他不屑于跟雷刚为这点小事吵架,还是雷刚的话触碰了他的忌讳,让他心虚而词穷了?

郦诺望着窗外迷离的夜色,看见细碎的雪花又开始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