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密码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墨子·亲士》

未央宫中,李广大踏步走在前面,身后的青芒挟持着苏建,数十名禁军围着他们,就这样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被夹在两面高墙之间,对行走其间的人构成了强大的压迫感。

差不多一箭之地外,一条复道凌空飞架在两面高墙之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条狭长逼仄的甬道。

青芒眯眼望着那条高高在上的复道,仿佛看见了自己悬而未决的命运——他知道,那个操纵一切的人,此时一定在上面耐心等待着他,以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的姿态。

众人又往前走了十几丈,李广终于停住脚步,然后单腿跪下,朗声奏道:“启禀陛下,秦穆带到。”

话音落处,一张英武威严、睥睨天下的面孔果然出现在了复道上。

下面的禁军士兵齐刷刷地屈膝跪地。苏建也下意识地想跪下行礼,怎奈刀还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于是他和青芒就以鹤立鸡群的模样杵在了当场。

刘彻的目光锐利而森冷,像箭一样笔直射向了青芒。

青芒微微仰头,以一种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的神态接住了天子逼视的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彻眼中的冷厉之色才渐渐淡去,缓缓道:“秦穆,你口口声声要见朕,可现在见到了,你却既不放下武器,也不跪地行礼。仅凭这两条,朕便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你知道吗?”

青芒闻言,无声一笑,扔掉了手里的刀。苏建终于脱身,赶紧跪地。青芒也跟着跪了下去,朗声道:“微臣秦穆叩见陛下。”

刘彻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都平身吧,秦穆除外。”

众人谢恩站起,唯独青芒跪着,这下变成“鸡立鹤群”了。

“未央宫自建成之日起,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热闹过,这应该归功于你啊,秦穆。”刘彻一脸揶揄道。

“回陛下,是郎中令误把微臣当成匈奴细作,微臣无从辩白,只能设法自救,这才搅扰了大内的安宁。臣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陛下明察。”

就在青芒俯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个叫呼陀曼的“匈奴细作”正快步走到刘彻身边,躬身奏报着什么。

刘彻听完,面无表情道:“秦穆,抬起头来。”

青芒依言抬头,目光恰好与复道上的那个老宦官撞个正着,顿时满脸惊愕,像是白日见鬼一般。

在刘彻看来,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不可能!这个呼陀曼刚才明明已经被李广抓起来了,怎么还会站在这里?!

“秦穆,如你所见,他是朕身边的内侍吕安,不是什么匈奴细作。”刘彻不无得意地欣赏着青芒万般惊骇的表情,“他和李广只是在跟你玩一场游戏而已。”

“游戏?”青芒显得越发惊诧。

“是的,这都是皇上对你的考验。”一旁的李广接言道,“你一个自幼流落匈奴的人,为虎作伥那么多年,现在突然说要为朝廷效忠,天知道你是真的迷途知返还是假意投诚?还好,你没让皇上失望,我和吕内侍这一关,你算是过了。”

青芒闻言,略为释然,旋即指着另一旁的苏建,有些语无伦次道:“那、那苏卫尉他,他莫非也是……”

“苏某当然也是皇上安排的。”苏建回头看着他,淡淡笑道,“你难道真以为本官是墨家安插在宫中的卧底?秦穆,自从你进入长安,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与那帮墨家刺客至少有过三次交集:一次在丞相邸,一次在天子陵寝,还有一次在华阳街。这究竟是巧合呢,还是你跟墨家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此,皇上不得不命苏某对你进行试探甄别。令苏某欣慰的是,自始至终,你的反应和表现都是正常的,无可指摘。尤其是最后挟持苏某那一下,更是干净利落、痛快果决!所以,过了今日,倘若再有人怀疑你跟墨家有什么瓜葛,苏某头一个不答应!”

苏建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也毫不掩饰对他的赏识之情。青芒听完,既恍然又赧然,遂抱拳道:“多谢卫尉的信任!在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卫尉海涵。”

苏建笑着摆了摆手。

复道上,刘彻一直凝神注视着青芒,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变化。到最后,他在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秦穆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青芒跪在甬道上,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的神情。

然而,无论是此刻这种表情,还是刚才的惊愕、困惑、讶异、恍然,其实都是他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这都是天子现在最想看见的。

事实上,早在吕安假扮“呼陀曼”跟他暗中“接头”时,青芒便已看出了一丝破绽。当时吕安自称奉伊稚斜之命,让他代替阿胡儿潜伏下来——如果这是真的,吕安就肯定知道青芒在匈奴的真正身份是“阿檀那”。可问题是,当青芒随后质问他“既然你认定我不是秦穆,那你说我到底是谁”时,吕安却闪烁其词,说不出来。这足以表明吕安撒了谎。而他撒谎的原因只可能有两个,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他真的是匈奴卧底,却并未从伊稚斜处受命,只是擅作主张,假传“圣旨”;要么他根本不是匈奴细作,而是出于什么目的,假冒这个身份来诱骗青芒。

无论真正的原因是哪一个,对青芒而言,最佳的应对策略都是把他扭送到天子面前。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广登场了。

他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丝毫不给青芒解释辩白的机会,这不免给了青芒一种演戏演得“过火”的感觉。按说身为郎中令,李广做事绝不应如此急躁和草率,再说青芒又是刚刚在天机图一事上立功的人,并且有霍去病出面保荐,李广岂能丝毫不加顾及?

如此反常的表现让青芒心中疑窦更深。再结合吕安的疑点,青芒已经隐约意识到:这场抓捕“匈奴细作”的戏码绝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背后很可能有某种力量在暗中操纵。

随后,在青芒身陷险境、千钧一发的时刻,苏建以一种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场了。

跟吕安和李广相比,最后上场的苏建,其“演技”无疑要比他们高明得多。他扮演的“墨家卧底”的角色异常真实,好几次险些令青芒信以为真。

不过,这不等于苏建没有丝毫破绽。

苏建的首要问题是态度过于恳切、言谈过于率真了,一上来就竹筒倒豆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说了,这不能不让青芒心生疑惑:一个堂堂的未央宫卫尉、一个墨家打入朝廷的高级卧底,怎么会如此心直口快、缺乏城府?假如他真是墨者,完全没必要跟青芒说那么多,只要用实际行动把青芒救出去就行了,何必苦口婆心说个没完?

其次,苏建要求青芒“加入墨家”的提议也显得过于突兀、不合时宜,给人一种趁人之危、“强买强卖”的感觉。以青芒对墨家文化和郦诺等人的了解,墨者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

总而言之,苏建的表现给了青芒两个强烈的感觉:一是操之过急,二是用力过猛。这不像是墨者所为,倒更像是急于求证某种东西而显得欲速不达、弄巧成拙。

综合上述种种疑点,青芒便有理由怀疑——今天遭遇的这一连串奇诡之事很可能是一个局。紧接着,青芒挟持了苏建,李广则再次围住了他。而青芒就在这时候主动做出了试探。他告诉李广,苏建除了卫尉之外还有一层隐秘身份。照理听到这话,任何人都会追问一句,可李广竟然充耳不闻,既不好奇也不追问,仍旧照他这个“角色”的理路在“演”,也就是一味对青芒威胁恐吓,给青芒制造压力。

就是这一明显不符合人之常情的表现,让青芒最终窥破了这个诡局——有一只“无形的手”躲在暗处操纵了这一切!而这个幕后操纵者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当今天子刘彻!

廓清了所有迷雾之后,青芒能够做也应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来面见天子了。

这便是今天这场游戏的最后一关。

此刻,当刘彻从吕安、李广、苏建那里一一得到反馈、确认青芒没有问题之后,他终于从复道上走了下来,并径直走到青芒面前,沉声说了三个字:“平身吧。”

青芒谢恩站起,感觉膝盖都跪疼了。

能允许他起身说话,至少证明这最后一关他已经闯过了一半。换句话说,危险尚未完全解除,接下来还有半关,绝不容许他有丝毫松懈。

“秦穆,还有些话,朕想问问你。”

果不其然,说来就来了。

“请陛下垂询。”青芒俯首躬身,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十足谦恭。

“据霍去病称,你自小被匈奴所掳,后来在匈奴苦练武艺,成了於丹的侍从。可朕想知道,为何三年前於丹投奔我大汉,你却留在了匈奴?”

“回陛下,当时情况危急,伊稚斜的手下一直紧追不舍,微臣只能把追兵引开,於丹太子才得以安全脱身。如若不然,恐怕谁都逃不了。”

刘彻没说什么,又道:“那於丹逃亡之后,你就投靠伊稚斜了?”

“臣并非真心投靠,而是假意逢迎,目的只是为了活下来。之后,臣一直在寻找机会逃离,所幸终于在漠南之战等到了机会。”

“你在漠南之战中做了什么?”

“回陛下,臣在战前暗中给霍骠姚传递了许多绝密情报,其中包括战区地图、敌军兵力部署和各部动向等,从而令我军顺利穿越敌方防线,一举摧毁了匈奴大营。”

这些说辞,当然是青芒事先跟霍去病商量好的。

“这么说,你的功劳可不小啊!”刘彻似笑非笑。

“谢陛下首肯!然臣身为大汉子民,为朝廷做事乃天经地义,臣不敢居功。”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些事,照理应由霍去病上奏朝廷、论功行赏,从此光明正大地为朝廷效力,可你为何没有这么做,反而仍躲在暗处,还摇身一变成了丞相邸的门尉?”

“回陛下,这都是霍骠姚的安排。”

“怎么说?”

“霍骠姚得知微臣是於丹太子过去的侍从,便想出了一个利用微臣试探於丹的计划。据霍骠姚称,试探於丹是否忠心也是陛下交给他的任务。而为了试探於丹,势必不宜公开微臣在漠南之战中的隐秘作为,只能对於丹谎称是私下逃回汉地的,这样才能获取他的信任。刚好微臣有一位表兄在丞相邸任职,微臣征求霍骠姚的同意后,决意以丞相侍卫的身份作为掩护,便与表兄取得了联络,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青芒的这番说辞,也是与霍去病讨论后决定的,自然毫无破绽。

刘彻显然早已从霍去病那里听到了这些,现在只不过是再次确认而已,所以并未多想,又道:“苏建方才说,你来到长安的时间不长,却前后与墨家刺客有了三次交集。坦白说,这也是朕的疑惑,一个长年生活在匈奴的人,一回来便与墨者屡屡撞到一起,若说你此前便与墨家有什么瓜葛,倒更容易让人信服。”

“回陛下,臣也很纳闷。”青芒诚恳道,“只能说天意如此,臣也无可奈何。倘若可以选择,臣宁愿从未跟他们打过交道。陛下也知道,墨家刺客穷凶极恶、悍不畏死,所幸上天垂悯,微臣才得以保住性命,活到今天。”

这话也说得无懈可击。刘彻听完,淡淡一笑:“听你这么说,好像很惧怕这帮墨者?”

“惧怕虽不至于,但微臣实话实说,跟他们打交道,也绝不可掉以轻心。”

经此一番诘问,刘彻对青芒的回应还算满意,脸色遂缓和了一些,道:“你与墨者多次交手,都能全身而退,证明你有些本事,另外,也可以说你是一员福将。鉴于你在漠南之战中的表现,加之帮朝廷取回了天机图,如此功劳,不可不赏。吕安……”

“老奴在。”一旁的吕安躬身承旨。

“传朕口谕,即日任命秦穆为卫尉丞,协助苏建统领南军、宿卫宫禁。”

此令一下,苏建、李广和一干手下不禁都有些诧异,连青芒自己都始料未及,不由愣在当场。

卫尉丞,卫尉属官,秩俸一千石,协同卫尉统领南军,即宫中禁军,虽然算不上高官,但位居要津,亦属天子近臣,向来是个人人眼红的肥缺,天子从不轻易许人。如今秦穆初来乍到,且背景复杂,却一跃而居此位,足见天子对他的赏识和器重。

满朝文武中,能博得天子如此青睐和荣宠的,恐怕除了卫青和霍去病,就只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秦穆了。

见青芒一时回不过神,苏建忙在一旁提醒:“秦穆,还不赶紧磕头谢恩,傻愣着干什么?”

青芒赶紧跪地,叩首拜谢:“微臣秦穆叩谢陛下隆恩!从今往后,臣誓为朝廷尽忠、为陛下效死!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至此,这场险象环生的致命游戏和生死考验总算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点。

“除了宿卫宫禁之责,朕另有任务给你。”刘彻没有让他平身,而是正色道。

“请陛下明示。”听天子口气严肃,青芒心中又是一紧。

“你跟墨者打过多次交道,经验可贵。是故,日后凡是涉及墨家的案子,你一概参与,朕交给你便宜行事之权。若有必要,你可直接向朕奏报。”

天子这道旨意,与其说是交给他一项重任,不如说是赋予了他直达天听的特权,青芒自然掂得出分量,不由心中暗喜。

如此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地以查案为由跟墨者打交道——其实就是跟郦诺多多打交道,这难道不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的美差吗?

刚一念及此,青芒便连连暗骂自己:你小子想什么呢?刚刚劫后余生、惊魂甫定,你就生起了儿女情长的心思,这岂是大丈夫该有的样子?皇帝刚给了你极大的荣宠和恩遇不假,可凡事利弊相生,职权越重,危险越大,这种时候应该满心戒慎恐惧、临深履薄才对,岂能为一个女子劳心分神?

就在青芒埋头上演“内心戏”之际,刘彻已经悄然屏退了李广、苏建及一众禁军,连吕安及手下宦官也都被支开了,足足退到了十丈开外。

顷刻间,白雪皑皑的甬道中,只剩下负手而立的皇帝和跪在地上的青芒。

天子故意隔离出一个如此私密的空间,又是准备唱哪一出?

青芒一动不敢动,心里却“咚咚咚咚”敲起了鼓。

霍去病的值房也在北军军营中。

一大早,便有宫中眼线跟他透露,说今日天子会设计考验秦穆,估计没那么容易过关。霍去病一听便紧张了起来,顿时坐立不安。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这家伙是个该死的匈奴人,是手上沾满汉人鲜血的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根本不值得同情,就算被天子砍头也是罪有应得!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自我说服,结果一颗心还是悬着落不了地。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承认——自己对这个家伙确实有着一种惺惺相惜之情。也许是因为秦穆身手过人,让他有了英雄惜英雄之感;或者是因为秦穆的言谈举止和性情都透着一种让人感觉亲和的力量;抑或就是单纯的两个字:投缘。

这十几天来,霍去病好几回都想入宫去探望他,但是天子下了死令,在慎重考察秦穆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跟他接触交流,其中当然也包括霍去病。

因此,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此刻,眼见窗外的雪下了停、停了下,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宫中眼线却迟迟没有消息回报,霍去病索性不再枯等,遂策马出营,打算直接入宫一探究竟。

刚刚驰到营房大门,恰好与张次公一帮人擦肩而过。双方的速度都很快,彼此都没瞧上一眼,但霍去病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名女子罩着一个黑色头套,显然是被他们抓来的,虽然看不见长相,但身材却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霍去病眉头微蹙,尽力回想,直到驰出了好一段路,才蓦然想起这个女子是谁。

那是不久前在华阳街头,他从张次公手里救了她,却因忘记打问其姓名而引以为憾。

霍去病旋即掉转马头,飞驰回营,找了北军监狱一个相识的牢头,追问张次公抓回来的人是谁。牢头面露难色,可架不住他软硬兼施,最后透露了女子姓名和被抓的缘由:仇芷若,事涉一起失火案,但怀疑是人为纵火、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霍去病又问。

牢头苦着脸,压低声音道:“张次公怀疑,失火之处是墨家的一个秘密窝点,起火原因是墨者内讧。”

霍去病想起来了,上回张次公就一口咬定这个仇芷若是墨者,这次又老调重弹了。

那么秀丽温婉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墨家刺客?霍去病明明记得,当时在街上看见她险些被马车撞倒,倘若她真是墨家刺客,又怎么可能连一驾马车都躲不过?

所以,结论很明显,一定是张次公这家伙别有所图,仗着手中的权势欺压良善!

霍去病心头一热,顿时就想冲进牢里救人,可旋即想到秦穆还在宫中吉凶难料、生死未卜,只好强忍下来,叮嘱牢头好生照看仇芷若,绝不可为难她。

牢头苦笑,忍不住问他跟这个姑娘啥关系,为何如此上心。

“朋友。”霍去病随口道。

牢头“嘿嘿”一笑:“应该不只是普通朋友吧?莫不是……”

“随你怎么想。”霍去病跳上马背,“我去去就来。你给我把人看好了,要是有个闪失,我唯你是问!”说完纵马疾驰而去。

宫中甬道,刘彻静默许久,忽然道:“平身吧,抬起头来。”

“谢陛下!”青芒赶紧起身,微微抬头。

“看着朕的眼睛。”

看眼睛?这什么意思?

两个大男人如此近距离地四目相对,无论如何总是让人觉得尴尬。青芒虽满腹狐疑,却也只能老实照做,抬起眼来与天子目光交接。

天子的眸光锐利、深邃、强悍,且英气逼人。但在这些之外,或者说透过这些坚硬的铠甲般的外壳,青芒却仿佛看到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寂寥。

这便是天子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底色了,青芒想,这无疑也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孤家寡人”都无从逃脱的宿命。

不知为何,青芒感觉这一眼瞬间拉近了他与天子之间的距离——这是人心与人心的距离,无关外在的身份和地位。

“秦穆,朕接下来要问你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若有半点虚言,朕不但会褫夺刚才赐予你的一切,还会杀了你!听明白了吗?”

天子的语气肃杀而冰冷,令人不寒而栗。青芒在这一刻猛然反应过来——天子如此郑重其事地铺垫,接下来要讲的事情一定就是天机图了!

“臣明白。”青芒答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串沉稳的脚步声自复道方向踏雪而来。

青芒一听就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他微微抬眼,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所料不错,来人正是公孙弘。青芒想,他之前肯定一直站在复道上,却奉天子之命没有露面,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现身。

“卑职拜见丞相!”青芒双手抱拳,俯首见礼。

“免礼。恭喜秦尉丞荣升要职。”公孙弘淡淡一笑,“今日咱们就先不叙旧了,客套话也不必多说。你先仔细看看这东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青铜质地、一尺多长的圆筒,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青芒郑重接过,定睛一看,心中顿时波澜乍起、一派汹涌。

天机图!

这便是令无数人不惜一切代价、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天机图了!

此物青铜铸刻,以阳刚狞厉的夔纹装饰,主纹两侧以富于变化的云雷纹填充,具阴阳互补之美;圆筒一边刻有大篆体的“天机图”字样,另一边刻着小字号的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排成一行,每个字上方都嵌着一个滚轮。青芒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拨动转轮,便见轮上依次出现了十天干的字样: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很显然,这是一组开启天机图的密码器,一共十二位,每位有十个字可供选择。

只要输入正确密码,圆筒应该就能从一端打开,然后取出藏在里面的东西。

然而,此刻的青芒并不知道密码。

他连当时怎么从共工手中取回天机图的整个记忆都丢失了,遑论密码?!

“告诉朕,密码是什么?”刘彻缓缓开口了,每个字都像有千钧之重,打在了青芒心口。

“对不起陛下,臣……不知道密码。”

公孙弘和刘彻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难掩失望之色。

“你不是於丹的贴身侍从吗?怎么会一无所知?”

青芒遗憾地摇头:“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以前从未见过此物,今天是第一次。当时在北邙山上,臣曾打开帙袋,欲看此物,可它外面严严实实地包着一层油布,勒口处还盖着一块封泥。由此可见,此物很可能连於丹本人都未曾打开过。”

“封泥上盖着‘共工’二字。”公孙弘接言道,“你可知这两字是何意?是代指某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青芒又大摇其头:“这个卑职也毫无所知。”

“一问三不知!”刘彻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拿它回来又有何用?!”

“陛下息怒。”青芒忙道,“虽然刚才两个问题,臣都答不上来,但臣也曾从於丹口中探到一点消息,知道此物是墨家的东西。”

“又是墨家?!”刘彻和公孙弘异口同声道。

公孙弘尴尬,赶紧闭嘴,免得再跟天子抢话。

“那你可知具体是什么?”刘彻赶紧接着问。

“臣听於丹讲,墨子当年亲手打造了好几样厉害的兵器,据说谁只要拿到这些兵器,便足以扫灭强敌、**平天下。不过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臣就不清楚了。”青芒端详着手中的圆筒,“臣估计,这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这些兵器的设计图。”

事实上刘彻也早已猜到天机图跟兵器有关,不过现在从青芒这里得到证实,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所幸这东西最终落到了自己手上,刘彻想,要是被匈奴或墨家夺去,后果必不堪设想!眼下虽然暂时打不开这东西,但只要不让它落入他人之手,便不至于给朝廷带来威胁。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思虑及此,刘彻紧绷的脸才缓和下来,道:“没有密码,这东西便形同废物了。”

“陛下就没考虑过……用强力打开它吗?”青芒试探道。

刘彻无声冷笑,不说话。

公孙弘见状,便接过话茬:“此物既然设计得如此精密,那当初的设计者肯定会有所-防范,倘若使用蛮力,恐怕会毁掉里头的东西。”

“这倒也是。”青芒点点头,作懵懂状,“那要不……命专人轮流拨动这些转轮,日夜不歇,最后总能打开吧?”

公孙弘闻言,矜持一笑:“秦尉丞说得轻巧,若照此法,你可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打开?”

青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但其实他早就心算出来了,那个数字十分骇人,简直大得不可思议。

公孙弘接过圆筒,用一种老成持重的口吻道:“这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十二位的密码,每位有十个字可选,那么从理论上讲,这个密码就有一万亿种可能的组合。若命人日夜不停地尝试破解,此法称为‘穷举’,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一万亿种组合,你说需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试一个遍?”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青芒索性装傻到底。

公孙弘又笑了笑:“就算找一批手快的人,昼夜轮班去拨这十二个轮子,一刻钟大约可以拨一百五十遍,那么一个时辰可拨一千二百遍,一个昼夜便是一万四千四百遍。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昼夜,便是五百二十五万六千遍。以一万亿除以该数字,你猜是多少年?”

青芒又是一个劲儿摇头。

“十九万零二百五十八年!”公孙弘说得津津有味,活像这东西是他设计的,“即便运气好,拨到一半碰巧拨对了密码,那也得将近十万年!”

青芒夸张地吐了吐舌头,一脸惊骇之状。

“秦穆,你知道朕等不起十万年,对吧?”刘彻讪讪道。

青芒会意,立刻挺起胸膛:“请陛下放心,从今日起,臣一定竭尽全力去寻找密码。臣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臣一定会把天机图一览无遗地献给陛下!”

刘彻冷冷地看着他,直看得青芒心里阵阵发毛。

“好,朕等你。”

半晌,刘彻才淡淡道。

卫尉寺位于未央宫的西部,朝廷的许多官署皆坐落于此。

青芒辞别天子后,便奉旨来卫尉寺找苏建报到。苏建发现他身上微有血迹,知道是旧伤复发,立刻命人帮他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让他换上了一套崭新锃亮的卫尉丞的甲胄,接着又领他认识了一帮同僚,最后带他来到了自己的值房。

卫尉丞的值房是一座三进的大院落,前院驻扎着一队禁军,中院两厢是一帮书吏掾佐办公的地方,居中一间正堂便是卫尉丞的值房,后院则有寝室、庖厨、库房等;而整个院落里的所有吏员、军士当然都是他的手下,统统听命于他。

看着满院子列队迎候、笑脸相迎的属下,青芒顿生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宫里四处逃窜,被人围追堵截,命悬一线;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铠甲锃亮、春风得意的卫尉丞,前途俨然一片光明。

造化如此弄人,怎不令人唏嘘!

苏建向众人隆重介绍了新官上任的秦尉丞,众属下免不了一番阿谀奉承。青芒也逢场作戏地讲了一堆场面话,然后宣布择日在长安最好的酒楼宴请苏卫尉和众弟兄,让大伙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众人一阵欢呼,随后各归各位。苏建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勖勉之言,方才离去。青芒走进正堂,望着堂上那一方端正而威严的官员坐榻,想象着自己坐在上面发号施令的情景,不禁无声一笑。

身后,一名军士匆匆来到门口,朗声道:“禀尉丞,霍骠姚求见,已在外等候多时。”

青芒本来想说“快快有请”,可一想到霍去病这些日子都没露面,心下不悦,决定报复他一下,便道:“本官等他十多天了,他才等了多久?你去跟他说,本官正忙,让他再等等。”

“诺。”

军士刚一转身,便险些与大步闯进来的霍去病撞个正着。

“秦尉丞好大的官架子!”霍去病满脸讥诮,颇为不快,“霍某去见天子都无需禀报,难不成你一个刚刚上任的卫尉丞比天子还难见?!”

青芒一怔,挥手让那个尴尬的军士退下,然后咧嘴一笑:“霍骠姚好大的火气,一来就给我扣这么大个罪名!我自己也是刚到,连官榻都来不及坐呢,你不得让我拾掇拾掇,再好好接待你?”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径直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他的官榻上,还故意拉开一个大马金刀的架势,眯眼盯了他片刻,才道:“秦穆,披着这身光鲜的甲胄,你不心虚吗?”

“心虚?”青芒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看,“这身甲胄是皇上亲赐,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我何必心虚?”

“少跟我装蒜!”霍去病冷哼一声,“别以为今天蒙混过关就万事大吉了,你隐瞒真实身份骗取天子信任,不是偷是什么?还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青芒无奈一笑:“那你要我怎么办?难不成现在去跟天子自首,说我跟你串通一气欺骗他?”

霍去病一听就火了:“你敢威胁我?”

“别误会。”青芒又笑了笑,“咱俩不都说好了吗?我帮你拿回天机图,你帮我隐瞒身份,你情我愿,公平交易。总不能我帮完了你,你就翻脸不认人吧?”

“难说。”霍去病眉毛一挑,“我还真有点后悔了。”

青芒叹了口气:“我现在也在帮朝廷做事,你别总是对我充满敌意成吗?”

“除非你是汉人。”霍去病冷冷道,“否则休想让我消除敌意。”

青芒苦笑。

霍去病对自己的匈奴人身份如此耿耿于怀,只怕真的忍不了太久。平心而论,与匈奴人“合谋”来蒙蔽天子,也的确违背他的本性和职责。青芒沉吟片刻,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

“汉人……”青芒意味深长地一笑,“或许如你所愿,我还真的是个汉人呢?”

“骗鬼呢?!”霍去病一脸不屑。

“骗你干吗?”青芒走过来,示意他让个地方,“挪个地儿,我慢慢跟你说。”

“就在那站着!”霍去病纹丝不动,“这是未央宫,没你匈奴人坐的地儿。”

青芒摇头苦笑,只好走到下首的旁榻,刚想坐下,霍去病又道:“那也不能坐,你就给我站着说话!”

“喂,我说兄弟,这可是我的值房,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的。”青芒委屈道。

“谁是你兄弟?”霍去病白了他一眼,“你的小命还在我手里攥着呢!惹恼了我,随时让你脑袋搬家,还想要面子?!”

青芒盯着房梁翻了个白眼,随即过去把大门关上,然后走回来,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全都告诉了他。

“什么?你父亲是汉人?!”霍去病听完,顿时满脸惊诧,“可於丹怎么口口声声说你是匈奴人?还说你的父母是被汉人所杀?”

“他是想让我救他,才故意那么说。”

“那你父亲是谁?”

“不知道……”青芒神色一黯,“这事好像没人知道,是个谜。”

“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也只是半个汉人……”

这个意外的消息其实让霍去病颇感欣慰,因为即使秦穆只是“半个汉人”,也足以减轻他与匈奴人“串通”的负罪感。同时,这也让他对青芒莫名其妙的好感多了一个可以自我说服的理由。

心里虽这么想,霍去病却仍冷着脸,接着道:“说到底,你还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如果你母亲是伊霓娅,那么匈奴的浑邪王就是你的外祖父。这一切,你仍然改变不了!”

“没错。”青芒勉强一笑,笑得异常苦涩,“我只是半个汉人,我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至少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决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霍去病斜着眼问。

青芒一怔,脱口而出道:“至少我能帮汉朝做一些事,就像我在漠南之战中做过的一样。”

话一出口,青芒便懊悔不迭。他本没打算这么早告诉霍去病真相的,因为他知道这个“冠军侯”心气极高,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别人送给他的“胜利”。

果不其然,霍去病一听便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了他的衣领,狠狠道:“原来你早就想起来了,却为了活命故意瞒着我!”

青芒叹了口气:“你先冷静,听我说……”

“冷静个屁!”霍去病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同时“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刀尖直指青芒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