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劫人

法不仁,不可以为法。

——《墨子·法仪》

殷容和汲黯带着一队缇骑,风驰电掣地冲进北军军营,径直来到监狱门前,不由分说就要往里闯。陈谅闻讯跑了出来,慌忙带人上前阻拦。双方就在大牢门口对峙着。

“陈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吧?连本官都敢阻拦?”殷容勃然大怒。

“对不起,殷中尉,这儿归张将军管辖,您不能说闯就闯。”陈谅躬身答道,身子仍挡着牢门。

他虽然和张次公一样,向来不把殷容放在眼里,但殷容毕竟是北军的顶头上司,所以说话也不敢太放肆。

“笑话!连你们北军都归我管,这地儿我居然不能进?”

“您可以进,但请说明来由,免得乱了规矩。”陈谅明知最后是拦不住殷容的,可现在张次公在里面审问仇芷若,他只能在此尽量拖延时间。

“你算老几,敢跟本官这么说话?”殷容往牢里一指,“把张次公叫出来,本官跟他说。”

“抱歉,殷中尉,张将军方才……出去了。”

“去哪儿了?”

“卑职不太清楚。”

“你——”殷容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对左右道:“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拿下!”

两边的缇骑一拥而上。

陈谅的手下立刻拔刀出鞘。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汲黯见状,赶紧挺身上前,微微一笑:“陈校尉,殷中尉和老夫此来,是想跟张将军好好谈谈,妥善处理仇芷若的案子,可你若一意阻拦,老夫就只好去跟皇上请旨了。你说说,本来就这么点事儿,犯得着惊动天子吗?真要把事闹大了,将军脸上也不好看吧?”

“汲内史言之有理。”

陈谅未及答言,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从牢里飘了出来。

汲黯呵呵一笑:“张将军既然在此,那事情就好办了。大家同朝为臣,多大的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呢?”

“可瞧你们二位这副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商量的呀。”张次公说着,眼睛瞟向殷容,“倒更像是来劫狱的!”

“张次公,汲内史好言好语跟你说话,那是给你面子,你可别蹬鼻子上脸。还有,我是你的上司,北军是归我管的!莫非你连起码的尊卑都忘了?”

“殷中尉,你这话可不全对。北军是归你管,可也归卫大将军管,若是有些事你管不好,那本将军可以代卫大将军履行职责。”张次公一脸冷笑,“你若有异议,大可去找大将军或皇上申诉,跟我说不着。”

北军在行政上归殷容管辖,可在军政上却归口卫青,所以张次公此言并不算错。而张次公之所以从不把殷容放在眼里并屡屡跟他叫板,首先固然是因为个性不合,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这种多头管理让张次公有了抗命的空间和借口。

当然,与其说这是朝廷的制度漏洞,不如说是天子刘彻有意为之——只有这样,才能让北军与中尉寺相互制衡,避免因一方独大而擅权乱政。

殷容闻言,顿时脸色铁青:“尚冠前街的失火案是本官和汲内史处理的,经现场勘验和事后调查,足以断定是一起意外事故,你凭什么抓仇芷若?”

“那是你们的结论。我认为这案子疑点很多,有必要重新调查。况且,我也不妨告诉二位,这个仇芷若的身份并不简单,我对她的怀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什么意思?”汲黯眉头一紧,“你说仇芷若是什么身份?”

张次公冷然一笑:“我怀疑,她是墨家刺客!”

汲黯和殷容大为惊愕,顿时面面相觑。

“证据何在?!”殷容大声质问。

“墨家刺客”的指控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为真,他殷容可吃不了兜着走!此刻殷容不禁有点后悔拿了仇景的贿赂——他压根没想到这案子居然会跟墨家扯上关系,否则,打死也不敢往这火坑里跳。

“证据当然有,不过暂时不便透露。”

张次公手上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直觉,可他还是很有信心把这案子办下来。因为他相信重刑之下,仇芷若必然开口。万一不开口,他就把仇芷薇等人抓来,当着她的面逐一用刑,迟早能把她的嘴撬开。

“张次公,要是有证据,你最好亮出来;要是没有,就趁早把人放了。”汲黯意识到事态重大,遂不再跟他客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肮脏的手段!你不就是想刑讯逼供吗?若是无关之人倒也罢了,可这个仇芷若是我的同乡,你想动她,我劝你还是掂量掂量。”

“区区一个小同乡,就值得汲内史如此替她出头?”张次公现在越发觉得汲黯有问题,“莫不是……这小女子跟汲内史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一旁的陈谅等人闻言,不由嗤嗤窃笑。

霍去病这一脚踢得够狠,青芒感觉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龇牙咧嘴。外面的几名军士听见动静不对,慌忙过来拍门,惊问何事。

“没事,我跟霍骠姚切磋呢。”青芒忍着痛喊,“都滚远点,别来烦我们!”

军士们停止了拍打,乖乖走开了。

“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把防线上的军队拉走的?”霍去病眼里闪着凶光,刀尖又往前递了一寸。

青芒无奈,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当时之所以能够**、直捣匈奴大营,全都是拜你所赐喽?”霍去病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失落,“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甚至是欺世盗名?!”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青芒忽然挺身而起,迎着寒光闪闪的刀尖,坚定地看着霍去病,“即便我在防线上给你开了口子,可你当时并不知情。你仅率八百轻骑,便敢于孤军深入,横穿敌境数百里,如此勇气和胆识,又岂是常人所能有?!再者,当时匈奴大营还有上万人马,并且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可你竟然以区区八百人便将其一举歼灭,这难道不算是以寡击众、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如此武功,比之古代名将又何尝逊色?又岂能说是胜之不武?说到底,天子称你‘勇冠三军’,确为实至名归之誉,绝非什么欺世盗名!”

青芒这一番慷慨陈词,顿时把霍去病说愣了。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霍去病终于收刀入鞘:“那你说,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很简单,我不过是自保而已。”青芒淡淡道。

“自保?”霍去病不解,“什么意思?”

青芒苦笑了一下:“战前,伊稚斜已经给籍若侯、罗姑比他们下了密令,让他们伺机除掉我,而且最好是借汉人之手。既如此,我岂能坐以待毙?迫于无奈,我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哈!”霍去病忽然一笑,“这么说,你是借我之刀杀了籍若侯他们了?”

青芒摊了摊手:“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霍去病撇了撇嘴:“那你怎么能认定,我一定会发动奇袭?”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青芒道,“不过我想,之前我肯定对你做过了解,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所以……就大胆赌了一把。”

霍去病闻言,不禁眯起了眼,深长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早就把我摸透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不过是凭经验和直觉罢了,不然刚才我怎么会说‘赌’呢?战场上瞬息万变,很多事得临机而断,谁又敢说把谁摸透?”青芒想了想,“另外,与其说我把你摸透了,不如说我是基于对自己的了解,才对你做出了相应的判断。”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青芒选择着措辞,“应该说咱俩有很多相似之处吧。也许,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我总觉得,咱俩好像上辈子就打过交道似的。”

“少跟我套近乎!”霍去病心里其实跟他颇有同感,表面上却仍矜持地“哼”了一声,“别以为你是半个汉人,我就会把你当兄弟。之前我警告过你,一旦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企图,我会随时杀了你!这话现在还算数。”

“这你就多虑了。”青芒一笑,“我生于汉地、长于汉地,十五岁才去了匈奴。在我心里,我就是个汉人,这儿才是我的故乡。更何况,现在天子委我以重任,我又岂能辜负他?”

“但愿你不是口是心非。”霍去病又白了他一眼,“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青芒一怔:“去哪儿?”

“救人。”霍去病说着,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救人?”青芒越发纳闷,“救什么人?”

霍去病不语,打开大门,径直走了出去。

“喂,我现在可浑身是伤,刚才又被你踢了一脚,这会儿还痛呢……”青芒无奈,只好一边紧跟,一边发牢骚,“咱可说好了,你要是找我去打架,我可不干啊!现在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北军监狱门前,汲黯丝毫不理会张次公的揶揄,冷冷道:“张次公,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抓仇芷若,是不是冲着殷中尉和汲某来的?”

“汲内史这么说就小人之心了吧?”张次公呵呵一笑,“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可你们二位却硬要往上凑。我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我冲着你们,还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呢?”

见他如此强硬,汲黯意识到再这么僵持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便道:“既然你丝毫不讲情面,那咱们就公事公办。你说你手上有证据,那我现在就去请御史府发函,让李大夫派人来核查。到时候,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就等着被弹劾吧。”说完对殷容道:“殷中尉,咱们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走吧。”

殷容自打听到“墨家”心里便打了退堂鼓,闻言如逢大赦,赶紧一挥手,带着手下缇骑随汲黯一起离开。

一行人驰到军营门口,殷容眼珠一转,对汲黯道:“汲兄,我手头还有点事儿,要不……御史府那儿你先去,咱们回头再商议?”

汲黯知道这家伙临阵退缩了,无奈一笑:“也罢,老兄有事尽管去忙。”

二人拱手作别。殷容带着大队缇骑忙不迭地跑远了。汲黯一叹,掉转马头,带着几个手下往御史府而去。

牢房的走廊阴暗潮湿。

张次公面色沉郁地走了进来。陈谅紧随其后,面露忧色:“老大,汲黯那家伙跟李蔡过从甚密,李蔡多半会替他出头,咱们该咋办?”

按照朝廷规矩,御史大夫李蔡有权过问任何案子,并调阅卷宗、核查相关证据,所以刚才汲黯这一手,可以说是十分厉害的杀手锏,一下就让张次公没了退路。

的确如汲黯所说,一旦查无实据,张次公不仅要乖乖放人,还得遭到李蔡的弹劾。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了。

局面相当被动,张次公必须马上找到对策。

见老大闷声不响,陈谅也不敢再多说,随他一路走到了关押郦诺的牢房前。

郦诺双手戴着镣铐,靠坐在墙角,鬓发凌乱,脸色有些苍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眼皮动了动,却未睁开。

张次公盯着她看了片刻,开口道:“仇芷若,看来你还真是来头不小啊。本官前脚刚把你请来,后脚便有两个当朝大员来救你,还不惜跟本官撕破脸面。你说这正常吗?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值得他们连老脸都不要?若说你不是墨者,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郦诺恍若未闻,这次甚至连眼皮都没动。

“仇芷若,将军跟你说话呢!把眼睛睁开,快点回话!”陈谅踹了牢门一脚,把门上的铁链踹得丁铃当啷一阵乱响。

“我没什么可说的。”郦诺淡淡道,仍旧闭着眼睛。

“芷若姑娘,”张次公阴阴一笑,“其实你越是如此镇定、连话都懒得说,就越能向本官说明一些事情。换言之,这就叫不打自招。你知道为什么吗?”

郦诺不语。

“一般人进到了北军的监牢,莫不是吓得魂不附体,就算横行市井的地痞恶霸也得跪地求饶,更别说区区一个弱女子了。”张次公自顾自道,“可你自从一个时辰前进来到现在,始终镇定自若、毫无惧色,这说明什么?这不恰恰说明你不仅是一个墨者,而且很可能是墨者的首领吗?”

“将军所言极是!”陈谅赶紧附和,“不打自招说的便是她!”

郦诺又沉默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淡然一笑:“民女自幼随叔父走南闯北讨生活,也吃过不少苦头、见过一些世面,深知人活于世,是福是祸,冥冥中自有定数。若将军执意要为难民女,那也是民女命中该有的劫数。既然逃也逃不过,又何必跪地求饶、自轻自贱呢?民女虽身份卑微,却也懂些做人之道。少时读书,对‘子路死,冠不免’的典故记忆尤深,故民女时常自勉:头可断,骨头不可以软;血可流,尊严不可以丢。在这点上,或许某些色厉内荏的男人,还真不如我们这些弱女子呢!”

“哈哈哈哈!”张次公拊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不愧是墨家首领,有胆有识,有气节有风骨,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张某佩服之至!”

郦诺叹了口气:“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不懂什么墨家,更不是什么首领,将军对民女的误解太深了。”

张次公冷冷一笑:“你不承认没关系,咱们迟早能弄清楚,本官有的是耐心。”然后对候在不远处的牢头道:“把门打开。”

牢头赶紧过来打开了牢门。

“走吧仇姑娘,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张次公道。

郦诺缓缓站了起来:“将军又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你的一个老熟人。”张次公一脸神秘,“说不定你们一见面,你的身份马上就弄清楚了。”

陈谅颇为纳闷,不知老大葫芦里卖什么药,想问又不敢问。

郦诺闻言,无奈一笑,从牢里走了出来。

一定是张次公扛不住汲黯的压力,才想把自己转移。郦诺想,这说明汲黯正在全力营救自己,想来张次公有此顾忌,也不敢对自己太过分。只不过,眼下张次公要把自己转移到什么地方,却令人费解。还有他神秘兮兮说的那个“老熟人”,又会是谁呢?为什么说我和此人一见面,他便能弄清楚我的“身份”?

霍去病和青芒一前一后驰入了北军军营。

“喂,我说,你骑这么快到底要干吗去?”青芒策马追上他,一脸困惑。

“我不是说了吗?救人!”霍去病头也不回道。

“那你总得告诉我救谁吧?”

“一个朋友。”霍去病迟疑了一下,道,“她被张次公抓了,咱得把她救出来。”

“你这朋友犯了什么事?”青芒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女子,更不会料到这个女子就是郦诺。

“哪来那么多废话?”霍去病扭头瞪了他一眼,“反正她肯定是被冤枉的,张次公要是不放人,咱们就抢!”

青芒苦笑:“果不其然,你还真是叫我来打架的……”

“你怕了?”

“不是怕,是累。”青芒委屈道,“我一上午几乎跑遍了整座未央宫,都快累死了,你知道吗?”

“少跟我装蒜。”霍去病“哼”了一声,“想帮忙就闭嘴,不想帮忙就滚蛋。”

青芒忍不住嘟囔:“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你念叨什么?”

“我说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还你还不行吗?”青芒没好气道。

霍去病不再理他,径直往前驰去。

片刻后,二人驰到监狱门前。未及下马,便见那个牢头慌里慌张跑了出来,焦急道:“不好了霍骠姚,仇姑娘被张将军带走了。”

“什么?!”霍去病大为惊愕,“带哪儿去了?”

“这我哪知道?”牢头苦着脸,“就卑职这身份,将军哪能告诉我?”

霍去病又惊又怒,眉头紧锁。一旁的青芒更是一脸纳闷:“喂,你说的那个‘朋友’,居然……是个姑娘?”

霍去病不语,目光落在了周围的雪地上。

牢头见状,便凑近青芒,小声道:“那姑娘,八成是霍骠姚相好的。”

青芒恍然。

“嘀咕什么呢?”霍去病吼了一声,“快跟我走!”说完一夹马腹,循着雪地上一大串凌乱的马蹄印疾驰而出。

青芒叹了口气,对牢头眨眨眼:“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是千古至理啊!”

牢头掩嘴窃笑。

“喂,等等我。”青芒冲霍去病的背影喊了一声,策马追了上去。

张次公、陈谅率一队骑兵押着郦诺,不紧不慢地走在一条长街上。郦诺独乘一骑,被夹在队伍中间,手上仍旧戴着镣铐,头上罩着黑布。

因连日大雪、天气阴寒,路上车马稀疏、行人寥落。

“老大……”憋了半天的陈谅终于忍不住问,“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张次公淡淡一笑:“汲黯那老家伙搬出御史大夫李蔡来压咱们,那咱们不也得去找个靠山吗?”

“靠山?”陈谅越发糊涂,“谁啊?”

“动动脑筋。”张次公卖了个关子。

陈谅抓耳挠腮,却始终不明其意。

“你就是个榆木疙瘩!”张次公白了他一眼,“李蔡居于三公次位,满朝文武都得听他的,可他不还得听一个人的吗?”

陈谅恍然大悟:“丞相?!”

张次公一脸自得之色:“丞相曾险些命丧墨家刺客之手,要论对墨家的仇恨,还有谁比他更甚?咱们把仇芷若交到他手里,你说还有谁抢得走?”

“将军英明!这样一来,不管汲黯还是李蔡,都得干瞪眼!”陈谅大喜,忽又想到什么,“不过,要是丞相跟咱们要证据怎么办?”

“证据?”张次公冷笑,“这几年,朝廷收拾各地游侠和郡国豪强,动辄一地就杀数百上千人,你以为都有实打实的证据吗?”

“这倒也是。”陈谅释然。

“还有一点,我也得教教你。这官场上的事情,很多时候不是讲究什么明面上的证据和对错,而是取决于背地里的人情和关系,懂吗?”

“将军教诲的是,属下谨记。”陈谅连连点头。

“你记个屁!”张次公嗔笑,“就知道瞎奉承!我说要把仇芷若交给丞相,这里头的人情和关系你看懂了吗?”

陈谅“嘿嘿”一笑:“还请将军明示。”

“人情无外乎两端,不是爱就是恨,不是喜就是憎;关系也无外乎两种,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我把仇芷若交给丞相,无需给他什么证据,只要告诉他一句话,保管他立马就厌憎仇芷若,视她为死敌。”

“这么神?”陈谅睁大了眼睛,一脸好奇。

张次公得意一笑:“我只要告诉丞相,这个仇芷若是汲黯力保的人,你说丞相还会跟我要什么证据吗?呵呵,他只会比我更迫切地把这案子办成铁案!”

陈谅闻言,再度恍然:“我懂了!汲黯跟丞相向来不睦,所以丞相一定会把汲黯的人往死里整!也就是说,咱们只要把仇芷若交给丞相,接下来就没咱的事了,丞相自会收拾她和汲黯,回头还得给咱们记上一功!”

“丞相也不必自己收拾,自然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替他出手。”

“谁?”

“别老是要现成答案,自个儿想想。”

陈谅连忙蹙眉思索,旋即一拍脑门:“张廷尉!”

张次公阴阴一笑:“张汤和汲黯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只要丞相抓住了汲黯的把柄,张汤自会像饿虎扑食般扑上去!你说,这世上凡是落到张汤手里的人,有几个能得好死的?到时候,不要说仇芷若必死无疑,就连汲黯也得脱一层皮!”

二人正说得眉飞色舞,身后突然马蹄急响,二骑飞速越过他们,然后一拉缰绳,两匹马儿人立长嘶,双双挡在他们面前。

来人正是霍去病和青芒。

御史府庭院中,一树寒梅傲然开放。

李蔡负手站在树下赏梅,神情闲逸;汲黯满脸焦急地站在他身后说着什么。

忽然,几只乌鸦发出刺耳的聒噪从头顶上掠过,打断了汲黯的诉说。

“喂,我说惟贤,你到底在没在听?”汲黯大为不悦,“我这儿说得口干舌燥,你倒好,跟个木头似的杵那儿半天!”

“我耳朵都被你灌满了,哪能没听?”李蔡淡淡一笑,转过身来,“你没看连乌鸦都听得心烦意乱,索性躲你远远的吗?”

“哦,合着这半天都是我在聒噪,你早就不耐烦了是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李蔡又笑了笑,“长孺兄,所谓事缓则圆,你说你都为官多少年了,怎么遇事还这么沉不住气?”

“人命关天的事,你让我怎么缓?”汲黯翻了个白眼,“瞧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不是打算见死不救?”

“这世上多的是命如蝼蚁之人,又岂能个个‘关天’?”李蔡叹了口气,“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可我还是没听明白,区区一个同乡女子,就值得你为她如此奔走?”

“她叔父仇景跟我不仅是同乡,还是多年旧识。这回是我专程把他们从老家叫到京师来干活的,我总得照应人家吧?现在张次公明明是在冤枉他们,我岂能袖手旁观?”

李蔡若有所思:“你确定那起失火案真的只是意外事故?”

“当然。此案是我跟殷容联手调查的,不会有错。”

“那张次公怎么会咬着仇芷若不放?”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汲黯无奈一笑,“我估摸着,张次公是想借题发挥,利用这个案子对我和殷容发难。”

李蔡眉毛一跳:“倘若如此,那这个仇芷若你更不能救。”

“不救?”汲黯一脸不屑,“区区一个张次公,我还怕了他不成?”

“长孺啊长孺,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蔡摇头笑笑,“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方才威胁张次公说要上我这来调取公函,他会采取什么对策?”

“什么对策?”

“如果我是张次公,我一定会把仇芷若立刻送到一个地方。”

汲黯蹙眉思忖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会去找公孙弘?!”

“你想明白就好。”李蔡淡淡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无需我再啰唆了吧?事到如今,你要是还一心想保仇芷若,那你就是引火烧身、自个儿往别人的刀口上撞!”

汲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次公惊讶地看着堵在面前的霍去病和青芒,勉强笑道:“二位有何贵干?”

“张次公,你几次三番为难仇芷若,到底想干什么?”霍去病朗声质问。

被押在队伍中间的郦诺远远听到了霍去病的声音,不由心头一热。

而青芒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郦诺——虽然从身材上他已经隐约认出了她,但一想到牢头说这个仇芷若是霍去病“相好的”,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理由我上回已经说过了,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张次公沉下脸来,“霍去病,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几次三番阻挠我办案,又是意欲何为?”

蓦然听见“墨家刺客”四个字,青芒不禁眉头一蹙。

张次公是怎么怀疑到“仇芷若”头上的?如果这个仇芷若就是郦诺,那自己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跟霍去病一起把人劫走吗?

“我霍去病向来见不得仗势欺人之事,既然碰上了,我就得管!”

“那你打算怎么管?”张次公冷笑,“莫非要动手不成?”

“你要是识相,我可以不动手。”

“哈!”张次公夸张地大笑一声,瞟了青芒一眼,“怪不得连帮手都找好了,看来今天这一仗,咱们是非打不可喽?”

霍去病不再言语,“唰”地一下拔刀出鞘。

张次公、陈谅及一干手下也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只有青芒一动不动,仍定定地看着郦诺。

霍去病扭头去看青芒,一脸不悦,青芒却视而不见。霍去病眼中掠过一阵失望,突然一声怒叱,飞身跃起,手中长刀直逼张次公面门。张次公慌忙挥刀格挡,不料刀虽挡开了,胸前却结结实实挨了霍去病一脚,整个人摔下马背。陈谅及众手下大惊,纷纷跳下马来围攻霍去病。顷刻间,众人便杀成了一团。

还剩下四名北军骑兵守在郦诺身前,十分警惕地看着纹丝不动的青芒。

忽然,青芒动了。

他轻轻一夹马腹,坐骑便朝他们径直走了过去。

那四人大为紧张,同时用刀指着他,嘴里连连喊着“别过来”。青芒却恍若未闻,仍旧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

霍去病这边,张次公及手下虽有十多人,却只能跟他堪堪打个平手,压根腾不出手去阻挡青芒。

青芒纵马走到距那四人约三丈开外的地方时,突然纵身飞起,像一只大鸟凌空朝他们扑了过去。四人大惊失色,未及反应过来,便已被青芒一一踢落马下。青芒借着踢踹他们的力道再度跃起,笔直地飞向郦诺,然后右手如爪,“唰”地一下撕掉了她的头罩。

郦诺和身下的坐骑同时猝然一惊。

马儿长嘶着人立而起,郦诺失去平衡,仰面朝后跌落。

青芒在落地的一瞬间飞快转身,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郦诺落入了他的怀中,刹那间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惊愕莫名。

怎么又是你?!

郦诺在心里喊了一声。

青芒背朝所有人,面对郦诺粲然一笑:“别来无恙,郦诺姑娘。”

“那照你的意思,人就不救了?”

御史府庭院中,汲黯一脸懊丧地问李蔡。

“就算要救,也不能由你去救。”李蔡盯着他的眼睛,“眼下这种情况,你出面是在害她,不是在救她。”

汲黯苦笑:“那你说怎么办?该谁去救?”

李蔡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趟,最后道:“这样吧,我现在就去丞相府打探一下,看情形再做打算,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不,我随你一道去。”汲黯脱口道。

“你又犯糊涂了?”李蔡沉声道,“你是成心想害仇芷若是吧?”

“我又不进去,我就在丞相府外面的茶肆等你还不行吗?”

“你就急成这样?片刻都等不了?”李蔡不禁笑道。

“对,等不了,我没你那么好的修为,都火烧眉毛了还气定神闲。”汲黯讪讪道。

“唉!”李蔡一声长叹,“我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朋友?明明在帮你还得被你挤对。”

“得得得,算我欠你个人情行了吧?”汲黯扯起他的袖子,“走走走,赶紧走。”

“还‘就算’?!”李蔡瞪眼,“这明明就是个大人情好吧?”

“好好好,大人情,天大的人情!我汲黯日后一定结草衔环以报,免得被人念叨一辈子……”

“啥叫念叨一辈子?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李蔡甩开他的手。

“不是不是,是我小肚鸡肠。”汲黯怕他走得慢,赶紧又一把扯住,“你李大夫可是一顶一的当世圣贤!你宽宏大量、高风亮节、古道热肠、急公好义……”

“去去去!这些话听着就跟骂人似的……”

二人就这么一边斗嘴,一边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郦诺难以置信地看着青芒,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我总是能够在你危难的时候从天而降呢?”青芒笑语温存,“你心里一定充满了这个疑问,对吧?”

郦诺冷哼一声,挣脱他的怀抱,说道:“我心里的疑问是你说话这么肉麻,怎么不会脸红呢?”

又一次与他不期而遇,而且再一次被他所救,其实郦诺心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丝丝暖意。可不知是出于女人固有的矜持,或是讨厌他“朝廷鹰犬”的身份,她终究还是把内心的感觉压抑了下去。

“唉!”青芒叹了口气,“明明是英雄救美,却还是难博美人一笑,我这个英雄还真是失败啊!”

郦诺打量了他一眼:“才多久不见,又换了身虎皮?”

“怎么样?比原来那身行头更威武吧?”

郦诺撇了撇嘴:“是不是又跟上回在茂陵邑一样,从哪儿抢来的?”

“错了。有三个证据,足以证明这身甲胄是我的:一,穿在我身上很合身,并不显得紧;二,左上臂的甲片也没掉半个;三,甲布上面也没有任何破洞。”青芒煞有介事道,“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郦诺一听就想起来了,这是两人初遇时自己对他的三点质疑,没想到他时至今日依然记得这么清楚。想着想着,不由莞尔一笑。

青芒看着她明艳妩媚的笑容,一时竟有些出神。

另一头,霍去病见青芒得手,大喜过望;张次公发现被抄了后路,又急又怒。双方不约而同停止了厮杀,都朝青芒这边跑过来。霍去病纵身飞起,一下从张次公等人头顶越过,然后几个兔起鹘落,便到了青芒和郦诺面前——最后落下时,顺便把那四名刚刚要爬起来的禁军又踢晕了过去。

郦诺发现他的轻功丝毫不比青芒逊色,不禁讶异。

“芷若姑娘,你没事吧?”霍去病关切道。

“多谢霍骠姚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郦诺裣衽一礼。

青芒一听就不乐意了:“哎,我说,明明是我救了你,你怎么谢他不谢我?”

郦诺没理他,恍若未闻。

霍去病看他们两个似乎不像陌生人,略微有些诧异,但此时已来不及多想,便一把拉起郦诺的手:“快跟我走……”

“等等!”青芒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她……不能跟你走。”

“为何?”霍去病不解。

此时,张次公、陈谅等人终于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把三人团团围住。见三人拉扯到一起,气氛颇为古怪,张次公顿时满腹狐疑。

郦诺微觉尴尬,轻轻挣开了霍去病的手。青芒见状,也放开了霍去病的手腕。

霍去病看看郦诺,又看看青芒,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你们两个……认识?”

青芒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看着张次公,冷冷道:“张次公,别打了,收兵回营吧,这个仇芷若……我接管了。”

“接管?!”张次公顿时冷笑,“秦门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北军的人犯,什么时候轮到你接管了?”

青芒一笑,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将军,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本官这身甲胄,是门尉该穿的吗?”

张次公其实方才已经看见他身上的甲胄与之前不同了,但未及细想,现在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南军制服,不禁大为诧异。

“认出来了吧?”青芒背起双手,一脸傲然,“听着,本官乃皇上亲封的未央宫卫尉丞,不仅肩负宿卫宫禁之责,而且担负了皇上亲授的一项特殊任务——有权接管并调查任何涉及墨家的案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一片错愕,包括他身后的郦诺和霍去病。

张次公怔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青芒粲然一笑,“张将军若是不信,现在便可入宫去问皇上,本官若有半句虚言,甘愿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张次公彻底蒙了。

“张将军,我知道你现在一头雾水,不过本官没工夫跟你解释。”青芒用手往身后一指,“去,把仇芷若手上的镣铐解开,马上!”

“秦尉丞,就算你所言不虚,可你恐怕还是无权把人带走。”

尽管心下大乱,可张次公并不是轻易服软的人。

“是吗?”青芒眉毛一扬,“莫非皇上给的权力,你都不放在眼里?”

“我不是这意思。”张次公讪讪道,“我是说,这案子我已经上报丞相府了,现在丞相正等着我把人送过去。你若想把人带走,是不是得去跟丞相请示?”

“呵呵。”青芒虽然心中一怔,但反应极快,“没问题,你把人交给我,我回头自会去向丞相禀报。如若不然,我现在立刻入宫去向皇上请旨,说张将军眼中只有丞相,却把皇上的旨意视若无物。”

“我都把圣意跟你说得如此明白了,你还是不肯遵旨,怎么能说是我诬蔑呢?”

张次公极度恼怒,却不敢再吭声了。

“去,把镣铐打开。”青芒盯着他的眼睛,“本官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就算你要接管人犯,也没必要打开镣铐吧?”

青芒笑了笑:“既然接管了,那戴不戴镣铐就是我的事,不必由你来操心。更何况,就算要戴,那也得戴我们卫尉寺的镣铐,而不是你们北军的。”

张次公万般无奈,只好给了陈谅一个眼色。陈谅敢怒不敢言,乖乖走过去打开了镣铐。郦诺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下意识地与霍去病对视了一眼,彼此也都困惑不解。

青芒不再理睬张次公,走回到二人身边,朝他们笑笑:“走吧,都愣着干什么?”

“皇上真的给你授权了?”霍去病仍旧半信半疑。

“这还有假?”青芒又是一笑,“我秦穆胆子再大,也不敢编造这种谎言吧?”

“那你干吗不早说?”霍去病恨恨道,“害我折腾了这么半天?”

“你只说救一个朋友,既没告诉我是仇芷若,也没说跟墨家有关,你让我说什么?”

霍去病语塞,半晌才自嘲一笑,对郦诺道:“芷若姑娘,既然秦穆能保护你,那……你跟他走吧,在下告辞了。”

“霍骠姚,”郦诺忙道,“不管怎样,今日之事,还是要感谢你……”

霍去病笑着摆摆手,打了声呼哨,那匹坐骑很灵巧地跑了过来。他翻身上马,又欲言又止地看了郦诺一眼,旋即打马离去。

他远去的背影竟然有些伤感和失落,青芒顿觉不忍,好像有点对不起他似的。可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何会有这种愧疚之感?

“你把我‘接管’了。接下来,打算带我去哪儿?”郦诺幽幽道。

“我得好好想想。”青芒回过神来,露齿一笑,“要是实在想不到妥当的去处,恐怕只能带你浪迹天涯了。”

“堂堂卫尉丞,舍得抛弃刚刚到手的荣华富贵吗?”郦诺一脸揶揄,“瞧你方才一口一个皇上叫的,那可真是入心入肺!我若随你浪迹天涯,岂不是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青芒哑然失笑,要扶她上马,郦诺躲开了,轻盈地跃上马背。青芒也跨上自己的坐骑。二人并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张次公久久地站在雪地里,在心里把秦穆的十八辈祖宗全都问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