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2:龙渊喋血

第一章 猎物

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

——《墨子·亲士》

元狩元年冬,十月1。

关中的大雪一连下了十余日,几乎把整座长安城埋葬。

清晨时分,青芒站在未央宫太常寺一座小院的回廊上,仰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铅灰色的苍穹不断飘落下来,心绪就像周遭的世界一样混沌而空茫。

那天霍去病把他从北邙山救下来后,就直接送进了宫,然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日子,十几个太医和宦官轮流照看他,给他治伤敷药,伺候他吃喝拉撒,把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开口跟他说一句话。

青芒屡屡尝试着跟他们交流,但无不以失败告终。这样的境遇不由令他想起了於丹——他在那活死人的“坟墓”里苦熬了三年都没发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起於丹的惨死,还有年少时两人在大漠相处的一幕幕,青芒不禁满心伤感。尽管於丹在很多事情上欺骗了他,但至少有一点他没撒谎:当初他们的确是患难与共、形影不离的兄弟。

然而,昔日的兄弟最后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这让青芒很不好受。他忍不住想:假如当初自己不把天机图交给於丹,那么於丹就不会心生觊觎,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这样於丹就不会死了吧?

这么一想,青芒觉得好像是自己害死了於丹,心里顿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此刻,青芒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正是由于自己的这一行动,才使得原本隐匿的天机图重现于世,从而引发了令人始料未及的纷争和杀戮。眼下,虽然天机图暂时落到了朝廷手上,但不论是墨家、匈奴还是垂涎此物的任何其他势力,都绝不会善罢甘休,进而导致更多的流血和死亡。

而不幸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青芒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这一切,无论采取什么方式、付出多大代价。

当然,青芒也知道,在此之前,自己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活下来——在这个危机四伏、众敌环伺的长安尽最大努力活下来。

其实青芒很清楚,从被抬进未央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成为天子刘彻的囚徒。这十几天来,天子表面上把他扔在这座小院中不闻不问,实则一定在暗中冷冷窥伺着他,犹如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在窥伺一只走投无路的猎物。

沉思间,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宦官走进来,低着头趋步近前,在廊下站定,微一躬身:“秦门尉。”

青芒讶然。

这是打他进入未央宫后,头一回有人开口跟他说话。眼前之人是一向伺候他的一个领头宦官。青芒料想,此人一定是奉旨来传召他了。

“原来你不是哑巴。”青芒揶揄一笑。

老宦官恍若未闻,仍然低着头:“请秦门尉随我来。”

“去哪儿?”

老宦官不语,只侧了侧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芒步下台阶,问道:“是皇上传我吗?”

老宦官仍旧不答,径直转身朝外走去,俨然又恢复了哑巴之状。青芒无奈一笑,只好快步跟上了他。

二人从院子出来,院门两侧站着十几名禁军守卫。老宦官跟为首的军士点了点头,便领着青芒往右一拐,走上一条长长的回廊,然后从一条甬道横穿而过,又绕过几座偏殿,旋即走出了太常寺。

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广场,远处大殿耸立,气象森严。青芒料想这一定是去觐见天子,心里正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前面领路的老宦官忽然往左一闪,快步走进一片园囿之中,然后左弯右拐,越走越偏,离那些宏伟壮阔的大殿越来越远。青芒不禁纳闷,脱口道:“请问内使,咱们这是去哪儿?”

老宦官置若罔闻,仍旧埋头直走。

青芒不悦,索性停下脚步:“喂,你要再不说话,我就不走了。”

老宦官终于止步,左右看了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阴阴一笑:“宫里人多眼杂,只有这儿清静些,阁下勿怪。”

青芒听出弦外有音,心中更为狐疑:“你是何人?带我来此作甚?”

“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是受命向你传达几句话。”

“受命?”青芒眉头紧锁,“受谁之命?”

老宦官趋前几步,定睛看着他,轻轻吐出了三个字:“大单于。”

“伊稚斜?!”青芒一震,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单于有命,不管你之前干了什么,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只让我转告你,务必取得刘彻的信任,代替阿胡儿潜伏下来,伺机夺回天机图。”

青芒注视着他那双阴鸷而浑浊的目光,忽然咧嘴一笑:“我早已向汉朝投诚,你却来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现在去告发你?”

“我既然敢来找你,便无所惧。”老宦官冷冷道,“你若执意想当汉人的狗,我也不拦你,大不了搭上我这条老命,但我敢保证,你也绝对活不过今天!”

“是吗?”青芒又笑着看了看四周,“可我就不明白了,这儿是大汉天子的未央宫,又不是伊稚斜的龙城王庭,你凭什么说我活不过今天?”

“就凭单于派到这宫里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老宦官说得咬牙切齿。

“若果真如此,那我只能认命了。”青芒摊了摊手,“你得知道,我原本便是汉人。我叫秦穆,魏郡邺县人氏,只因年少时被匈奴所掳,才流落大漠,现在好不容易回到父母之邦了,又怎么可能做你们的奸细?”

“别自欺欺人了。”老宦官冷哼一声,“不管这番说辞是你唬霍去病的,还是跟他串通好的,总之休想骗得过我。”

“哦?”青芒眉毛一扬,“既然你认定我不是秦穆,那你说我到底是谁?”

老宦官一怔,忙道:“关于你的确切身份,我还没接到情报,可我知道,你对霍去病说的那些都是胡扯!”

“我跟霍去病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青芒双目炯炯逼视着他。

老宦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行了,废话少说。”青芒突然往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既然想对伊稚斜尽忠,那我现在就成全你。”

“你们要对谁尽忠?”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青芒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迅速围了过来,为首之人竟是郎中令李广。几名军士不由分说,一下就把呆若木鸡的老宦官按跪在地上,其他人也纷纷拔刀逼住了青芒。

李广冷冷扫了青芒一眼,把目光转向老宦官,一脸轻蔑道:“呼陀曼,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藏得很深,没人发现得了你?”

被称为“呼陀曼”的老宦官“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不说话。

“实话告诉你,本官已经盯你很久了,只是为了挖出你的更多党羽,故一直按兵不动罢了。今儿倒好,你帮本官又抓了一名细作,也不枉我盯了你这么久。”李广说着,目光扫回青芒脸上。

“郎中令,你误会了。”青芒从容道,“我不是匈奴细作。”

“误会?”李广冷笑,“你若不是细作,为何偷偷摸摸与呼陀曼在这儿接头?”

“不是接头,是他想策反我,被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吗?你刚才不是明明拉着他的手,一副很亲热的样子吗?”

青芒一听,顿时哭笑不得:“郎中令明鉴,我那是打算拿下他,拉他一块去面圣,何来‘亲热’之说?”

“撒谎!我亲耳听见你说要‘对伊稚斜尽忠’,你还敢抵赖?!”

见李广一副强词夺理、不容分辩之状,青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淡淡道:“也罢,那就请郎中令带我去面圣吧。我是不是匈奴细作,自有天子圣裁。”

“笑话!堂堂大汉天子岂是你一个匈奴细作想见便见的?”李广冷笑,“你现在只能去一个地方,那便是廷尉寺的死牢,让张汤跟你慢慢聊。”

言毕,李广大手一挥,众军士一拥而上。青芒深知落到张汤手里必死无疑,眼下只有先脱身再作打算,旋即双足运力,猛地腾空而起,脚尖在一名军士肩上轻轻一点,当即突出重围,紧接着几个兔起鹘落,眨眼间便翻过了园囿的围墙。

李广大怒,立刻带着手下追了上去。

张次公坐在北军军营的值房中,兴味索然地翻看着近期的一些治安简报。

这是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简报依例由内史府汇总后报送中尉寺,同时抄送一份副本给北军。

看着看着,张次公忽然有些烦躁,把手中的简牍往案上一扔,朝外屋喊道:“陈谅。”

陈谅闻声跑了进来。

“都给我拿出去!”张次公一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指着堆满案头的几十册竹简,没好气道,“照例归档,再给内史府发个回执。”

“哦。”陈谅不敢多言,赶紧抱起那一堆竹简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一册竹简“啪”地掉在地上,声音十分清脆。陈谅一惊,连忙捡起来,无意中扫了一眼,忽然眉头微蹙,仔细看了起来。

片刻后,陈谅脸色一变,走回张次公面前,小心翼翼道:“将军……”

张次公闭目不语,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了?”

“这份简报,您可能会感兴趣。”

“什么案子?”

“是十几日前,尚冠前街的一起失火案……”

“你有完没完?”张次公终于睁开眼睛,怒目而视,“不就是民宅失火吗?死几个人关我屁事?!”

自从十几天前在北邙山上被霍去病抢了头功,张次公便一直心绪不佳,天天都没好脸色。对此,陈谅早已见怪不怪,也习惯了当他的出气包。“老大,虽然只是民宅失火,但我看这案子没那么简单,可能跟墨者有关。”

蓦然听到“墨者”二字,张次公立马变了脸色,把手一伸:“拿来。”

张次公接过,刚看了个开头,眉头便忽然一紧:“仇芷若?!”

“没错,就是那个跛脚的女子。”陈谅道,“尚冠前街失火的那座宅子,正是她和她叔父仇景租赁的,同住的还有数十个做木匠的伙计,结果那天晚上一把火就烧死了十几个,还跑了七八个。依我看,这把火烧得实在蹊跷。”

张次公丝毫没有停顿,很快就把整份简报从头到尾浏览了两遍,最后把竹简扔回案上,冷然一笑:“这个草包殷容,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案了!”

“简报上说,是汲黯给这帮木匠做的保,我估计殷容不敢惹他这个刺头,便卖他这个面子。另外,殷容这老小子贪财,也可能收了那帮木匠的钱,所以才草草把案子结了。”

张次公蹙眉思索,右手食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依你看,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陈谅想了想:“要我说,八成是这帮墨者内讧。”

张次公投给他赞赏的一瞥:“那你再说说,汲黯知不知道这帮人的真实身份?”

陈谅挠了挠头:“这个属下就不敢妄议了。汲黯跟那个工头仇景是同乡,才找他们去内史府干活,至于他们的底细,我想……汲黯应该不知情吧?”

张次公“哼”了一声:“未必。”

陈谅微微一惊:“倘若他真的知情,那这事可就大了。”

“没错,这事小不了!”张次公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我甚至怀疑,汲黯跟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陈谅惊得张大了嘴巴:“您是说,汲黯是……是墨家在朝廷的卧底?”

“难道没有这个可能?”

“那……那咱们该怎么做?”

张次公沉吟半晌,霍然起身:“走!”

“去哪儿?”

张次公径直走了出去,头也不回道:“尚冠前街。”

未央宫的规模极为宏大,到处都是殿堂楼阁,青芒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可是,宫中的禁军多如牛毛,往往刚甩掉一拨,便又有两三拨围了上来,丝毫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青芒不由暗暗叫苦。

照这么跑下去,就算不被杀死,也会活活累死。况且经此一番折腾,他身上好几处刚刚愈合的伤口便又裂开了,丝丝血水不停地渗出来,渐渐染红了他的衣袍。

此刻,青芒在一片迷宫般的偏殿群中左冲右突,蓦然发现自己迷路了,跑了半天似乎又绕回了刚才经过的地方。

四周禁军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杂沓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逐渐朝他迫近。

青芒停在一座小殿门外大口大口喘息。正焦灼间,忽见此处的殿门并未落锁,赶紧伸手去推,不料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从里面闩上了。

他不禁苦笑。

难道这回真的在劫难逃了?

对于今天猝然发生的一切,他到现在都还理不出头绪。

那个叫呼陀曼的匈奴奸细显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阿檀那,可见他声称接到伊稚斜的命令肯定是在撒谎。但是,这个呼陀曼又如何得知自己跟霍去病的事呢?除非他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在霍去病向皇帝禀报的时候偷听到了,否则该怎么解释?

倘若如此,那么李广明知其是匈奴奸细,却为了“挖出更多党羽”就一直留他在皇帝身边侍奉,岂不是太过危险?虽然李广可以通过密切监视加以防范,但他就不怕百密一疏吗?即使皇帝对此知情并予以首肯,但李广身为负责宫禁安全的郎中令,在关乎皇帝安危的事情上也绝不该如此轻率。

此外,在方才的抓捕行动中,李广的表现也令人费解。青芒想,按说我现在已经通过霍去病向朝廷投诚,而且在天机图一事上也立了大功,就算李广怀疑我跟呼陀曼有何瓜葛,至少也该给我一个解释和辩白的机会吧?可李广为何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似乎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即使要杀要剐,也该由天子发落,李广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便径直把我扔进廷尉寺的死牢?

难道是我以前得罪过他,所以他要挟私报复?

不可能。

刚这么一想,青芒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尽管记忆尚未恢复,可青芒对李广的为人还是略有所知的。即使自己跟他真有过节,青芒也相信李广不会是那种因私害公、睚眦必报的小人……

总之,今天的遭遇让青芒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可翻来覆去又想不清个所以然。

此时,追兵的脚步声更近了。

青芒无奈,正想拔腿再跑,身旁的殿门突然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从门缝中伸出,一把将他拽了进去,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殿门。

小殿中光线昏暗,青芒好不容易才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救兵”,顿时一脸惊愕:

“是你?!”

张次公、陈谅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北军士兵强行闯入尚冠前街的宅子时,郦诺正与仇芷薇和几个女眷一起在前院扫雪。

此时,大雪初霁,天光渐开,空气冷冽而清爽,这群年轻女子扫着扫着竟然玩心大起,便嬉笑着打起了雪仗。郦诺本无意跟她们打闹,却被仇芷薇一连扔了好几个雪团,索性把扫帚一扔,追着仇芷薇频频还击。

仇芷薇连声尖叫,四处躲藏,最后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咯咯地笑着举手告饶。

郦诺嗔笑地白了她一眼,对众女子道:“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快干活吧。”仇芷薇忽然攒了一团硕大的雪球朝她脑后扔来。郦诺察觉,敏捷地把头一偏,躲了开去。

恰在此刻,院门被张次公一脚踹开,于是那团雪球便迎着他的面门而去,“噗”的一声在他脸上炸开了花。

所有人都呆住了,整座院子一瞬间鸦雀无声。直到大队禁军士兵冲进来将她们团团包围,仇芷薇等人仍然回不过神来。

张次公在被雪球击中的刹那间也蒙了,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然后一边拍打着脸上的雪花,一边缓步走进了院中。

当他的眉眼五官渐渐露出来时,郦诺一眼便认出了他,同时也在心里迅速猜出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

“敢问将军,何故强闯民宅?”郦诺从容问道。

张次公的眉毛上还挂着不少雪花,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摸着隐隐作痛的鼻子,瓮声瓮气道:“下手还挺重!是谁扔的?敢站出来吗?”

“是我。”郦诺抢在仇芷薇之前把话接了过去,“民女不小心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说着裣衽一礼。

张次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没事,也怪我忘记了敲门。咱俩都有错,扯平了。”

“多谢将军大人大量。”郦诺环视了周遭的士兵们一眼,“不知将军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来?”

“听说贵宅前不久失火了,还烧死了不少人,有这事吗?”

“确有此事。不过,朝廷的殷中尉和汲内史次日便来调查了,也已经做出了结论。将军若有疑问,可去跟二位长官咨询。”

“少拿他们当挡箭牌。”张次公一听到这两人心里就不爽,“本官怀疑这事另有隐情,打算重启此案,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回去协助调查。”

“凭什么?”仇芷薇大步走上前来,“这事官府都已经定案了,我们是清白的,凭什么跟你们走?”

“少啰唆!”一旁的陈谅大声呵斥,“北军办案,犯不着跟你们解释。你若敢阻挠,连你一块抓!”

“哟,好大的官威啊,吓死小女子了!”仇芷薇拍着心口,一脸讥诮,“那敢问官爷,以何罪名抓小女子?”

“阻挠办案、妨碍公务。”

“你们强闯民宅,还踢坏了我们家的门,我们一没吵,二没闹,三没找你们索赔,只是问一句为何抓人,怎么就阻挠办案,妨碍公务了?”仇芷薇一边说,一边朝陈谅逼了过去,“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来呀,要抓便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陈谅被逼得步步后退,登时恼羞成怒,“唰”地拔刀出鞘:“反了你!”

“住手。”张次公示意陈谅把刀收回去,然后踱到仇芷薇面前:“你就是仇芷薇吧?”

来之前,他早已将这宅子里的人在官府登记的基本情况都摸清了。

仇芷薇一怔:“是又如何?”

“听说,你父亲仇景跟汲内史是同乡好友?”

“没错。所以你们若敢随便抓人,汲内史自会替我们讨个公道。”

“仇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张次公淡淡一笑,“本官带仇芷若回去,只是让她协助调查,不会把她怎么样。如果她真是清白的,我自会把她平平安安送回来;可你若是胡搅蛮缠,我就只能把你们全带回去了,还包括你父亲仇景。”

仇芷薇又惊又怒,刚要开口,郦诺忽然道:“不必多言了,我跟你们走便是。”

张次公一笑:“好,像个首领的样子,有担当。”

郦诺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平静道:“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随口一说,芷若姑娘不必当真。”张次公又是阴阴一笑,然后做了个手势,“请吧。”

郦诺深长地看了仇芷薇一眼,似乎在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便径直走出了院门。张次公带着陈谅等手下紧随而出。

仇芷薇焦急地追到门边,无奈地看着大队人马押着郦诺远去,不禁恨恨跺脚。

“别来无恙啊,秦门尉。”

未央宫的小殿中,卫尉苏建看着青芒,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苏卫尉,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

“很奇怪吗?”苏建仍旧面带微笑,“上回在华阳街,你不也救过我吗?”

他说的就是那次护送孔禹幼子,他被墨者砍伤,青芒奋力相救的事。可闻听此言,青芒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困惑:“当时咱们是在为朝廷办事,我救你理所应当,可现在……宫里的人都把我当成匈奴细作要抓我,你身为宫廷卫尉却来救我。你这么做,岂不是背叛了朝廷?”

“那你自己说,你是匈奴细作吗?”苏建忽然反问。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我救你有什么错?”

“话是这么说,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万一我洗不清冤屈,你不也得平白无故被我连累?”

“义之所在,为所当为,谈不上‘连累’二字。”苏建背起双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如你当初帮墨者劫走孔禹幼子一样,你不也是义无反顾吗?”

此言一出,仿佛一声惊雷在青芒耳旁炸响。

他强抑着心中的震骇,眉毛一扬:“苏卫尉何出此言?当时你我并肩保护人质,你为此负了伤,我也竭尽了全力,你怎么能说是我帮了墨者?苏卫尉无端扣一个这么大的罪名,我秦穆可担待不起。”

苏建哈哈一笑:“事关重大,秦门尉出言谨慎我能理解,可苏某今天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救你,你还有必要跟我藏着掖着吗?”

“抱歉,苏卫尉,你仗义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可你说我藏着掖着,我实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青芒面容沉静,脑子却飞速地运转着。

他这么说到底是何用意?莫非当时在华阳街帮郦诺解救孔禹幼子,已经被他看出了破绽?可若是如此,他为何早不告发,反倒在今天出手相救?难道……苏建除了“未央宫卫尉”的表面身份之外,还有别的隐藏身份?

青芒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眸光忽然亮了一下。

“也罢,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咱们就开诚布公吧。”苏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实不相瞒,苏某的真实身份正如你心中所想。”

青芒一怔,暗暗惊叹苏建的眼力,同时更加惊讶自己所料不错。可他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苏卫尉,你这话我就更听不懂了。我从方才被你拉进来到现在,脑子一直是蒙的,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真实身份’是何意。”

“秦门尉,你年纪轻轻,这份定力却着实让人佩服。”苏建笑了笑,“行了,你也不必小心提防了,实话跟你说吧,苏某正是墨者。”

又一记惊雷訇然炸响——这正是青芒刚才所猜测的!

饶是青芒定力再强,此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并且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怎么?我们墨者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再说你也不是头一回跟我们打交道,何至于惊骇若此?”苏建笑道。

“是的,我是跟墨者打过几回交道,可每一回都是刀兵相见。”青芒冷冷道,“而你作为宿卫宫禁的卫尉,身系皇上和宫廷的安危,现在却自称是墨者,我难道不应该感到惊骇吗?”

“若是别人,自然惊骇,可是你,不应该。”

“为何?”

“因为你帮过我们,你是我们的朋友。这也是我今天冒死救你的原因。”苏建用一种诚恳的语气道,“秦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逃出去,但前提是你必须信任我,否则……我就爱莫能助了。”

青芒不置可否地一笑:“你口口声声说我帮过你们,指的就是‘孔禹幼子’那件事?”

“不止那一件。”

“不止?”青芒觉得这个话题越来越诡异了,“还有什么?”

苏建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陵寝。”

青芒心里猛地一颤,脸色却依旧沉静,淡淡道:“什么意思?”

“张次公围剿陵寝那一夜,若非你出手相救,我们的人恐怕就全军覆没了。你帮的这个忙,不是远比救孩子的那个忙大得多吗?”

苏建说得如此确定,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怀疑他墨者的身份。然而,青芒并未就此放松警惕。他隐隐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都太过反常了,背后好像有一条无形的引线勾连着它们。青芒琢磨不透这条线是什么,却分明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

“苏卫尉,你刚才说要帮我逃出去,那我想请问,宫中防卫如此森严,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禁军,你打算怎么帮我?”

青芒决意不在“墨者”的话题上跟苏建纠缠,他现在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这有何难?”苏建胸有成竹道,“我一个堂堂卫尉,弄一套禁军甲胄给你,再带你混出去,不是易如反掌吗?只是……”

“只是什么?”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苏建定睛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加入我们。”

青芒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青芒沉默片刻,才道:“我要是拒绝呢?”

“为什么?”苏建脸色微微一沉。

“因为,我身为大汉子民,不想反叛朝廷。”

“你以为我们就想反叛吗?”苏建有些激动,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们墨家向来以‘兼爱’‘非攻’为宗旨,以拯济天下苍生为己任,若不是朝廷逼人太甚,对墨家赶尽杀绝,我们又岂会对抗朝廷?”

青芒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冷然一笑:“抱歉,苏卫尉,我不能答应你。”

苏建面露失望之色,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跟我透了底,我却不加入你们,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我灭口?”青芒又笑了笑。

苏建目光冷冽,沉声道:“你说呢?”

青芒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突然,他视线一动,看向苏建的后侧,脸色随之大变。苏建一惊,下意识回头去看,而腰间的佩刀就在这一瞬间被青芒夺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眉心。

苏建苦笑:“秦穆,我刚刚救了你,你想恩将仇报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青芒冷冷道,“你都想杀我灭口了,我岂能不设法自保?”

“原来你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苏建恨恨道,“亏我还一直视你为仗义侠士,还把你当墨家的朋友!”

“那只能怪你自作多情了。”青芒冷笑,“你信奉的是墨翟的‘摩顶放踵利天下’,我信奉的是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咱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可你却硬要把我引为同道,还说我帮过你们多少多少忙,这真的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误会,不过说心里话,我很感激这个误会。”

“就算杀了我,你就能逃得出去吗?”

“我根本没打算逃出去。”青芒坦然道,“我本来便是汉人,压根不是什么匈奴细作,而且还冒死帮朝廷拿到了天机图,我还等着皇上赏赐我呢,干吗要逃?方才是郎中令误会我了,又不听我解释,我只好先脱身再说。”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杀了我吗?”

“杀你?”青芒呵呵一笑,“我只要带你去见皇上,揭露你的墨者身份,就又立了一大功,你说我怎么舍得杀你?”

苏建冷哼一声:“揭露我?你觉得皇上信你还是信我?”

“这可不好说。”青芒狡黠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苏建满面怒容,突然大喝一声,闪过刀尖,左手如爪抓向青芒手腕,右手挥拳猛击青芒面门。青芒早有防备,右腕一翻,轻松躲过,同时左掌“啪”的一声抵住来拳,然后反手一抓,反倒扣住了苏建的右腕,同时右手的刀刃已经架上了苏建的脖子。

“苏卫尉,说句实话,咱俩单练,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青芒一边微笑,一边左手使劲,把苏建的右手扭到背后,然后推了他一把,“开门。”

苏建闷哼一声,不得不用左手拉开门闩,打开了殿门。

青芒用力一推,两人便站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正在附近搜索的李广见状,慌忙领着大队禁军围了上来。

“秦穆,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挟持卫尉!”李广怒目圆睁。

“郎中令少安毋躁,我现在抓的这个人,可不只是未央宫卫尉。”青芒淡淡道,“他还有一层隐秘身份,说出来怕会吓着你。”

“小子,你今天大闹皇宫,已是死罪,若再伤着苏卫尉,只怕皇上会灭你三族!”李广沉声道,“我奉劝你,要是不想株连亲族老小,就乖乖把刀放下。”

对于青芒刻意强调的苏建的“隐秘身份”,李广仿佛完全没听见,既不好奇也不追问,这种反应显然不合常理。可青芒对此却并不诧异,他甚至早已料到李广会无视他的话。

如果说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件背后的确有一条引线,那么此刻的青芒已然隐隐窥破这条线是操纵在谁人之手了。

“郎中令,我还是那句话。”青芒冷笑,“让我去见皇上,是死是活,是一人独死还是三族皆诛,全凭皇上圣裁,我无怨无尤!”

李广摇头一叹:“我看你小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你错了,郎中令。”青芒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这人向来命硬,恐怕见了棺材也不一定掉泪。”

“好,那本官今天就成全你,看是你的命硬还是皇上的铡刀硬!”

“多谢郎中令成全。”青芒又是淡淡一笑。

仇芷薇慌里慌张地赶到内史府,把郦诺被捕的消息告诉了仇景。

此时,仇景正在正堂的工地上忙活,闻讯大为惊讶,立刻扔下手里的活儿,领着仇芷薇来到汲黯的临时值房,让她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汲黯听完,眉头紧锁,片刻后才道:“别着急,张次公可能不是冲你们来的,他这是在借题发挥。”

仇景父女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

“张次公向来与殷容不睦,跟老夫也有些芥蒂。”汲黯解释道,“而你们这个案子是我和殷容处理的,所以他想借此对我们二人发难,跟你们应该关系不大。”

仇景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满面忧色:“虽是如此,可芷若毕竟在他手里,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对得起她早死的爹娘啊!”

“你放宽心,张次公虽然霸道,但我谅他也不敢胡来。”汲黯安慰道,“我回头就去找殷容,想办法把芷若姑娘先救出来。”

1.汉初沿用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以冬季为一年的第一个季节,故此时已是元狩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