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卧底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墨子·兼爱》

这天夜里,发生在尚冠前街的这场大火并不是长安城里唯一的一场火灾。

在东市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中,一座白墙灰瓦的两进宅子也燃起了大火。准确地说,失火地点是宅子后院的那幢二层小楼。

大火是在天色擦黑的时候烧起来的。在小楼周围巡逻站岗的武士一发现火情,立刻破门而入,救出了於丹。所幸发现得及时,於丹只是呛了些烟,并无大碍。霍去病迅速把他转移到了前院,然后带人救火。

可是,谁也没料到,正当霍去病及大部分手下在后院救火之际,一伙蒙面人突然从竹林中杀出,趁乱攻进了前院。为首之人轻功绝顶、武艺超卓,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众人头顶,轻而易举地劫走了於丹。霍去病立刻率众追击,岂料对方在竹林中又埋伏了一拨人,死死缠住了他们。饶是霍去病英武过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於丹被那个状如大鸟的蒙面人挟持而去……

这个轻功绝顶的蒙面人正是青芒。

一刻钟后,青芒带着於丹赶到了横门附近,与等候在此的赵信会合。方才袭击霍去病的那些蒙面人,正是赵信的手下。

三人一起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后共有二十几名赵信的侍从策马护卫。经过横门时,前行护卫出示了翕侯的印绶,城门吏当即放行。一行人出了横门,迅速朝渭桥方向驰去。

“殿下没受伤吧?”

车厢中,看着被烟熏黑了半边脸的於丹,赵信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於丹无心寒暄,直奔主题,“这回起兵,你能召集多少人?”

赵信笑了笑:“长安这儿至少有一千人。另外,朔方、五原、云中等地,都各有数千旧部,总共不下万人。”

“好,有这一万人,够咱们杀回去了。”於丹踌躇满志,“王庭那边还有几个部落是我的人,可以跟咱们里应外合,再加上天机图在手……”

“打住!”青芒猝然打断他,“你不是说救你出来后,就把天机图还给我吗?”

於丹迟疑了一下,勉强笑笑:“兄弟,你难道愿意在汉人的地盘待一辈子吗?寄人篱下的滋味我跟阿胡儿都受够了,你又何必重蹈覆辙?咱们三人共举大业、同享富贵有什么不好?我说了,一旦夺回大位,我就封你为左贤王,封阿胡儿为右贤王……”

“照你这意思,这天机图你压根就没想还我是吧?”青芒斜着眼道,“说白了,为了让我救你,你从头到尾都在诓我?”

“我也不是成心诓你,关键是你拿这天机图有什么用呢?你一个人又不可能拿那些利器去打天下……”

“等等!什么利器?”青芒神色一凛,“关于天机图你到底还知道多少,最好痛痛快快全说出来,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回霍去病那儿。”

於丹苦笑:“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这天机图背后藏着墨子当年打造的好几样厉害兵器,听说只要启用那些兵器,便足以扫灭强敌、**平天下。不过具体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是很清楚……”

赵信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你话又想说半截是吧?”青芒直视着他。

“不是我想说半截,我确实不知道啊!”於丹苦着脸,“那天夜里你跟那个铁匠躲在毡房里密谈,我在外面就听到这几句,然后你好像就察觉了,我只好赶紧躲开,后面你们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

“铁匠?”青芒眉头一蹙,“什么铁匠?”

“一个汉人铁匠,是被咱们军队掳过去的,在王庭帮咱们打造兵器。那几年,你好像一直在找他,最后总算把他找到了。天机图就是他交给你的。”

青芒恍然。

这个铁匠,很可能就是铁锤李所说的那个失踪的“共工”!此人显然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墨者。如果於丹所言非虚,自己那些年一直在找他,那是否意味着我也是一名墨者呢?我从汉地去匈奴,会不会就是带着这个使命去的?

可一转念,青芒便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自己去匈奴那年只有十五岁,基本上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墨者?又怎么可能肩负如此重要的使命?

正思忖着,赵信忽然道:“阿檀那,我觉得於丹殿下的话有道理。咱们毕竟是匈奴人,跟汉人是不可能在一口锅里吃饭的。汉人不是有句话常说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见他们打心眼里就信不过咱们。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非得看他们的脸色活着呢?你初来乍到,没尝过我这些年在汉地吃的苦头……”

青芒冷笑着打断他:“侯爷,你这么说,岂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据我所知,汉朝待你不薄,甚至可以说极尽尊宠。你看人家汉朝将军李广,打了半辈子仗,却始终不得封侯,可你一来,刘彻就给你封了个翕侯,还给了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些年,你哪天过的不是钟鸣鼎食、肥马轻裘的日子?就这你还喊苦,是不是有点昧了良心啊?”

赵信微微苦笑,叹了口气:“年轻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没错,刘彻表面上是待我不薄,可暗地里一直防着我,从不让我参与军机。说白了,他只是拿我当一面幌子和一枚棋子罢了。一方面,他利用我招揽大漠的匈奴人来投诚;另一方面,又利用我监视流亡汉地的匈奴人。我既要应付刘彻,又要尽可能保护咱们的同胞,每天都像是活在刀尖上,战战兢兢,如临如履。你说,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青芒淡淡一笑:“侯爷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步你的后尘喽?”

“不是警告,是忠告,是替你着想的肺腑之言。”赵信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阿檀那,咱俩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辅佐於丹殿下杀回王庭,干掉伊稚斜,夺回单于之位,然后咱们兄弟三人从此共享富贵。我向你保证,这才是一条阳关大道,舍此别无他途!”

於丹听着,投给了赵信感激的一瞥。

青芒不语,似乎陷入了思索,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这时,车轮碾地的声音有了一些变化。青芒听出是车子驶上了木桥,掀开车帘一看,果然,马车已行驶在渭桥之上,桥下的渭水在暗夜中缓缓流淌,泛着幽微的波光。

“咱们这是去哪儿?”青芒看着於丹。

“北邙山。”

“你把天机图藏那儿了?”

於丹点头。

青芒不由哑然失笑。

又是北邙山!一个多月前,自己就是在这个地方丢失了全部记忆,没想到绕了一圈之后,又要回这个地方去捡拾天机图这块至关重要的记忆碎片。如此巧合,亦可谓造化弄人。只是不知拿到天机图后,自己能否想起更多的东西,能否将已然打碎的生命重新拼接完整?

“北邙山的什么地方?”青芒又问。

“寒鸦岭西边,一座废弃的伏羲祠。”

寒鸦岭不高,但林子茂密,於丹所说的伏羲祠便位于密林深处。

马车进不了树林,遂停在岭下。於丹、青芒、赵信三人换乘了马匹,赵信命侍从们全都点燃火把,一行人由於丹领路,从一条小道进了林子。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青芒便觉脚下的道路渐渐开阔,两旁的树木也稀疏了一些,举目望去,隐约可见一座古旧的建筑就匍匐在道路的尽头。

众人近前,迎面是一座破败的院门,两边的黄土院墙已大片倾圮,院中荒草萋萋,看上去颇有几分阴森。众人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青芒看见里面的主殿保存得还算完好,殿门上方的匾额虽已斑驳朽坏,但“伏羲祠”三字却仍依稀可辨。

字体是大篆,可见这座神祠应建于春秋年间,至今当有四五百年历史了。

殿内蛛网盘结,一进门,便觉一股陈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尊一丈来高的伏羲坐像立于大殿里侧。神像原为泥坯彩塑,如今颜色已然剥落殆尽,可面目神情依旧十分威严。伏羲的双手放在胸前,托举着一个圆盘,盘面上隐约看得出是一个太极八卦图案。

相传,伏羲是中国最早的有文献记载的创世神,也是太极八卦的创造者,位居“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如今其神祠竟荒凉破败如斯,青芒心中不禁有些惋惜,随即走到神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於丹一看,不由笑道:“阿檀那,这伏羲是汉人福佑社稷之神,又不是咱们匈奴的,你拜他作甚?”

青芒也笑了笑:“相传,伏羲是‘一画开天’的创世神,天地万物皆由此诞生,怎么能说只是汉人的神?你读书少我不怪你,可乱讲话就是你不对了。”

“创世神?”於丹冷哼一声,“这不也是汉人的书自己讲的吗?”

“是,是汉人书中所讲没错,可咱们匈奴有书吗?要不你拿一本我瞧瞧,看咱们匈奴说的创世神是谁?”

於丹语塞,撇了撇嘴:“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华夏之所以人文昌明,皆赖伏羲创制肇始。你自甘于茹毛饮血我不管,可我崇拜华夏衣冠文明,也不干你的事吧?”青芒说着,索性又朝塑像拜了三拜。

“好了好了,你俩就别忙着斗嘴了,还是先取天机图要紧。”赵信在一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殿下,东西在哪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没等於丹开口,青芒便拉长了声调道。

赵信诧异,看了看神像:“你说它?”

这回青芒还没说,反倒是於丹笑了起来:“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凭什么让阿檀那长了一个这么聪明的脑子!”

赵信越发困惑:“你们俩别打哑谜了,行吗?”

“既然阿檀那都看出来了,那就让他说吧。”於丹道。

“其实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尊神像有问题。”青芒当仁不让道,“首先,这座神殿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又厚又密,可唯独这儿的蛛网要稀疏得多,所以我怀疑,这尊神像在不久前被人动过。其次,整尊神像的彩塑都剥落得很厉害,唯有胸前这个太极八卦的圆盘,其颜色和质地看上去要比其他部位新一些。虽然也刻意做了旧,但做旧的东西终究不太自然,所以我断定,这块圆盘是后来放上去的。至于为何要这么做,答案也并不难猜:这块圆盘很可能暗藏锁钥,而咱们想要的天机图,估计就藏在它后面,也就是在这尊神像的心口处。”

“我服了。”於丹一边苦笑,一边拍掌,“从小到大,我最嫉妒的就是你的聪明,可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你。”

“他说的都是真的?”赵信有些惊喜。

“丝毫不差,就跟他亲眼所见似的。”於丹道,“要不是太了解这家伙,我真怀疑是不是我藏东西的时候被他偷窥了。”

青芒一笑,忽然道:“知道我刚才为何要对着神像拜两次吗?”

於丹撇了撇嘴:“你拜两百次也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第一次,只是出于我自己的崇拜之情。”青芒不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道,“第二次则是替你拜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

“不想我也得说,我是在替你忏悔。”青芒面带笑意,“你为了藏天机图,就在神像的心窝处掏了个洞,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会遭天谴的。但愿我替你忏悔能帮你获得救赎,不谢!”

於丹摇头苦笑,回头对赵信的手下道:“来人,抬我起来。”

两名侍从过来,一左一右用肩膀架起於丹的双脚,把他抬到差不多跟神像等高的位置。青芒和赵信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只见於丹伸手在太极圆盘那两条阴阳鱼的鱼眼上各按了一下,然后便听“啪嗒”一声,整块圆盘就脱离了伏羲的双手,被於丹取了下来。正如青芒所言,圆盘背后,也就是神像的心窝处,果然被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於丹随即从洞里抽出了一个一尺多长的圆筒状的东西,然后跳下地来。

青芒和赵信赶紧上前,只见这东西用一只厚厚的黑色帙袋装着,袋口扎着牛皮绳,看上去就像是里面装着一卷竹简。

“这东西,你打开看过吗?”青芒问。

於丹不语,而是解开牛皮绳,从帙袋中慢慢抽出那个圆筒,递给了青芒。青芒接过一看,圆筒被一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勒口处盖着一块封泥,封泥上赫然印有小篆体的“共工”二字。

很显然,这些包装是墨者共工所为,而於丹此举也回答了青芒刚才的问题——他没动过。

“不瞒你说阿檀那,我不止一次想把这东西打开。”於丹苦笑了一下,“可一看到这封泥,便想起了你的嘱托,心中不免愧疚,所以……”

“是吗?这可让我有些意外。”青芒揶揄一笑,“你都把这东西私藏了,明明已经辜负了我的信任,怎么还会愧疚呢?”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这就是事实。”於丹悻悻道,“好了,现在物归原主了,你自己打开吧,让咱们仨都开开眼,看看这神秘的天机图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别打开了,还是原封不动献给咱们单于吧。”

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的赵信忽然开口,同时趁青芒不备,猛然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反手架上了他的脖子,然后将他手中的圆筒一把夺过。而赵信的十几个手下也同时动手,纷纷抽刀逼住了青芒和於丹。

青芒冷然一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於丹则大惊失色,瞪着赵信道:“阿胡儿,你干什么?!”

赵信不语,而是把青芒的刀扔给手下,然后从於丹手中抢过帙袋,把圆筒装了进去,系紧了绳子,将帙袋揣进怀里,最后才冷冷一笑,道:“於丹,恕我直言,你早就是个废人了,所谓翻盘,纯属痴心妄想。我阿胡儿又怎么可能放弃荣华富贵,陪你去送死呢?”

“你……你是刘彻的人?”於丹又惊又怒,“原来这几年,你一直在耍我?!”

“错了。我阿胡儿生是匈奴的人,死是匈奴的鬼,绝不会替汉人皇帝卖命!我耍你,只是为了敷衍刘彻,否则我如何自保?”

“这么说,当时给我下毒的便是你?过后给刘彻送黑名单、害死咱们自家兄弟的人也是你?!”

“这就是我方才在车上对阿檀那说的寄人篱下之苦了。”赵信叹了口气,“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刘彻太狡猾,不这么做,我早就被他杀了。但是你得知道,对自己的同胞下手,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明白了。”於丹气得咬牙切齿,“你他娘的就是个三面间谍!”

“这回算你说对了。”赵信笑了笑,“不过,我虽然有很多面,但归根结底还是忠于咱们匈奴、忠于伊稚斜单于的。”

“伊稚斜是一个篡位的乱臣贼子!你应该效忠的是我的父王军臣单于!”

“可你父王早死了,你也早就被废了,不是吗?如果你是我,你会去效忠一个死人和一个废人,却跟一个大权在握的活人为敌吗?”

於丹连连苦笑,却已说不出话。

“阿胡儿,那你现在想怎样?”一直沉默的青芒开口了。

“我想借二位的项上人头一用。”赵信阴阴一笑,“说实话,我在汉地潜伏了这么多年,伊稚斜肯定不太信任我。所以,除了天机图,我还得把你们二位的头颅献上,这样的礼物才够分量,也才能让我在回到龙城王庭的时候,更像是一位凯旋的英雄。”

“哈哈!”青芒忽然朗声大笑,“阿胡儿,你自以为聪明,脚踩三条船,貌似把大伙都算计了,可你怎么就不想想,刘彻和他手下的人会是傻瓜吗?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们会对你毫无防备?”

话音刚落,一名在外面负责警戒的侍从便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刚一迈进殿门,还未张口,此人便一头栽倒在地,后背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伏羲祠外,张汤、杜周带着大队人马,已将此处团团包围。

院门前的空地上,赵信的六七个手下皆已倒毙,每具尸体身上都中了好几支箭。

张汤一脸得意,给了杜周一个眼色。

杜周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快出来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殿中,赵信的手下们闻声,脸色都有些变了。

可赵信却毫无惧色,甚至还微微一笑:“阿檀那,你太小看我了。我阿胡儿能在汉地潜伏这么多年,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可不是凭运气的。你以为刘彻和张汤一直盯着我,我会毫无察觉吗?”

青芒眯起眼睛,不得不承认赵信这个人的确不简单。当然,此时的赵信会有什么后手,他也早料到了。

“阿胡儿,你确实挺聪明,不过你还有什么后手,却也瞒不过我。”

“哦?既然知道我还有后手,那你更应该知道,你和於丹今晚是走不出这寒鸦岭了。”

“是吗?”青芒淡淡一笑,“不见得吧?”

於丹困惑地看着他们,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就在青芒和赵信说这些话的同时,伏羲祠外的树林中,一群黑衣人正朝着张汤等人快速逼近。

张汤见院内毫无动静,便冷冷道:“杜周,告诉他们,最后数三下,若再不出来,就一把火把他们全烤了!”

“诺。”杜周又提了提中气,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数三下,再不出来就放火了!”

院内仍旧没有回应。

“三。”

杜周喊完,等了片刻,又喊了一声:“二。”

里面还是鸦雀无声。

杜周忍不住低声咒骂,正待开口再喊,忽闻身后“嗖”的一声,赶紧扭头,却见张汤身子往前一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一头栽在马下,背部赫然中了一箭。杜周大惊失色,赶紧伏低身子。与此同时,一排利箭呼啸而至,嗖嗖连声,瞬间又射倒了身边的多名甲士。

“结阵!御敌——”杜周一边厉声嘶喊,一边跳下马背,俯身拖起地上的张汤,费劲地朝后面挪动。

附近的甲士们闻声,迅速集结过来,在他们身前结起了一道人墙。

树林中,为首的黑衣人抽刀出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向前一指,两侧的数十名手下立刻朝甲士们扑了过去。

黯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这个为首的黑衣人正是乌拉尔。

顷刻间,外面便已杀声震天。

赵信得意地看着青芒:“阿檀那,我的援兵到了,你们俩还是乖乖授首吧。”

青芒从容一笑:“阿胡儿,你在汉地待这么久了,想必对围棋的博弈之道也不陌生吧?”

赵信不解:“你想说什么?”

“善弈之人都知道,既然一方早已料到了另一方的后手,那他就肯定会有对治之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赵信不由眉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青芒面含笑意地盯着他,紧接着目光忽然一偏,大喊道:“霍骠姚!”

赵信大惊,慌忙看向身后,青芒抓住时机闪电般出手,一把抽出了他腰间的刀。赵信发觉上当,右拳打向青芒面门。青芒左手格挡,右手握刀朝他胸前刺去。赵信慌忙侧身闪避。这一避,怀中帙袋的袋口恰好暴露了出来。

青芒无声一笑。

他这一刺仅是虚招,目的正是诱使对方做这个动作。只见他的刀尖往袋口上轻轻一挑,整个袋子便从赵信怀里跳脱出来,旋即被青芒的左手稳稳接住。

这时,於丹也夺了一把刀,跟对方厮杀起来。

天机图既已到手,自然没必要跟赵信纠缠,青芒和於丹遂且战且退,从神殿的后门撤出,一头跑进了树林。赵信带人紧追不舍。不料,廷尉寺的一部分伏兵恰在此时杀了出来,无意中帮他们挡住了赵信。

三方混战了片刻,赵信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右肩,手下慌忙掩护他撤退。青芒和於丹遂趁乱逃脱。廷尉寺的人正欲分头追击,忽听伏羲祠前的杜周大声呼唤援救,知道前面战况吃紧,只好掉头杀了过去。

青芒和於丹在林中埋头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厮杀声慢慢听不见了,才在一处山坳中停了下来。青芒几乎面不改色,只是心跳略有些加快,而於丹则大口大口喘息,仿佛一尾行将咽气的涸辙之鲋。

过了好一会儿,於丹才缓过劲来。

“阿檀那,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儿走?”於丹茫然四顾,目光中满是惶惑。

“回长安吧。”青芒道,“你毕竟是匈奴太子,刘彻不会杀你。”

於丹惨然一笑:“回去接着当活死人?”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过。”

“这东西……”於丹瞟了眼青芒怀中的帙袋,“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

於丹苦笑着点点头:“对,这本来便是你的事,只是被我耽误了而已……”

夜空中,一轮残月寂冷地挂在天边。黯淡的月光照着於丹惨白的脸,似乎也照见了他心中的悲凉与绝望。

“於丹,你实话告诉我,我十五岁之前的事情,你知道吗?”青芒忽然问。

“你从没说过,对谁都没说。不过,大家都猜得出来,你小时候肯定住在汉地,否则哪懂那么多汉人的东西?”

“那……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於丹摇摇头:“这是一个谜,除了你母亲伊霓娅,没人知道。”

这是一个谜?!

青芒不由凄然一笑。既然这个谜底只有母亲知道,而母亲又已不在人世,那是不是意味着,除非自己能恢复记忆,否则这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而更让青芒感到悲哀的是,即使自己恢复了记忆,恐怕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因为自己也可能从小就不知道。

青芒在心中沉沉一叹,换了个话题:“还有件事我想问你。荼蘼跟我说过,我在漠南之战中的反常表现,其实是伊稚斜一手安排的,目的是除掉那些阴谋反对他的势力。你觉得,这种说法可信吗?”

“什么?”於丹一愣,“这是她亲口说的?”

青芒点头。

於丹蹙眉思忖了起来。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当然不是真的,荼蘼只是想骗你跟她回去罢了。”

青芒和於丹同时一惊。

紧接着,周遭的树林突然大亮,数十支火把同时燃起,把他们围在当中。闪闪烁烁的火光中,只见一个黑衣人迈着沉稳的步履朝他们走了过来。

二人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胥破奴。

“阿檀那,其实单于早就怀疑你是於丹的人;之后於丹逃跑,单于更怀疑是你暗中相助。”胥破奴走到两丈开外站定,“所以,他早就想杀你了,只是因为居次太在乎你,而单于又疼爱居次,怕自己的女儿伤心,才迟迟没有动手。”

青芒闻言,心中顿时释然。

如此看来,自己肯定是在漠南之战前便决意要逃归汉地了,所以才会在战场上主动给霍去病和汉军“放水”。

只是,自己毕竟也是半个匈奴人,当初做这个决定,难道就不会对那些死于此役的匈奴“同胞”心怀愧疚吗?

“既然伊稚斜早就不信任我了,又为何会任命我为此役的前锋大将?”青芒问。

“原因当然还是居次。”胥破奴淡淡道,“单于既打算除掉你,又不想让女儿怪他,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把你放到战场上去了。刀剑无眼,倘若你战死沙场,居次伤心归伤心,总归不会怪到单于头上。”

青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伊稚斜既已下决心要杀我,恐怕不会仅仅把希望寄托在汉人的刀剑上吧?”

“聪明。”胥破奴呵呵一笑,“单于知道你有点本事,没那么容易死,所以事先便给籍若侯、罗姑比他们下了密令,让他们见机行事,把你除掉,然后对外宣称你是被汉人所杀。只可惜,籍若侯这帮家伙太没用,不仅没能杀了你,反倒让你借汉人之刀杀了他们。”

青芒终于恍然,方才隐隐生出的愧疚之情顿时一扫而光。

如此看来,自己很可能在战前便已察觉了伊稚斜的阴谋,所以才会将计就计,借霍去病之手把籍若侯、罗姑比等人一锅端了!此计虽狠,但也是被逼无奈的自保之策。换句话说,这都是籍若侯等人助纣为虐、咎由自取,自己大可不必为此良心不安。

“哈哈哈哈……”於丹忽然发出一阵大笑,“伊稚斜机关算尽,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没想到阿檀那将计就计,反倒给他来了一记釜底抽薪!他一定气得七窍生烟了吧?我真想看看他那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的嘴脸啊!”

胥破奴冷哼一声:“笑吧於丹,你尽管笑吧。我之所以跟你们说这些,就是想让你们死个明白,别当糊涂鬼。咱们过去也算有点交情,这就算我送给二位的临别赠礼了。”

“你以为凭你们这帮人,就可以杀掉我和於丹吗?”青芒淡淡笑道。

胥破奴也笑了笑:“阿檀那,我知道你这人向来自信,而且你的本事的确不小。不过我今天带过来的人,都是左、右狼卫的勇士——你当初也是狼卫出身,应该知道他们的厉害。所以,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今天晚上,不管是你、於丹,还是天机图,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了。”

於丹一听,脸上立刻浮现出恐惧之色。

青芒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然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左、右狼卫是单于的贴身侍从,都是从身经百战的匈奴士兵中严格遴选、层层选拔出来的,个个悍不畏死,皆有以一当百之勇,可谓精锐中的精锐、高手中的高手!所以青芒很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殊死恶战!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自己和於丹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伏羲祠前的林中空地上,乌拉尔与廷尉寺的战斗已然见出了分晓。

尽管厮杀仍在进行,可横陈于地的数十个死伤者中,至少有八成是廷尉寺的人,其中包括方才从后面赶过来的援兵。此刻,只剩下十来个甲士还在苦战,而乌拉尔一方却足足还有二十多人。

张汤仍处于昏迷状态。杜周把他抱到一块岩石后面躲着,一直缩着不敢露头。他毕竟只是一介查案审案的文官,偶尔抓一两个作奸犯科之徒还凑合,可碰上这么大的阵仗,出去就等于送死,所以只能当缩头乌龟。

眼见己方的人越来越少,杜周分明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

此时,乌拉尔接连砍倒了两名甲士,飞溅而起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其实按原计划,他早就可以撤了,因为胥破奴给他的任务只是牵制张汤而已,并没让他把廷尉寺的人赶尽杀绝。可如同往常一样,乌拉尔一动起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杀人令他兴奋,尤其是杀汉人,更是令他充满了嗜血的快感。

乌拉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伸出舌头舔了舔。

杜周恰在这时探出头来,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们汉人都是孬种!”乌拉尔狂笑着,一步步朝杜周走近,“个个都是没卵蛋的家伙,老子杀你们都嫌脏了刀。”

话音未落,忽听“唰唰”几声,乌拉尔顿觉裆部冷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的裤子居然被人从后面开了裆!尽管里面还穿着亵裤,但两条大腿和大半个臀部已经露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慌忙捂着裆部飞快转身。

眼前是霍去病微笑的脸。

“你……你是谁?!”极度的羞恼让乌拉尔登时涨红了脸,还好被鲜血掩盖了大半。

“滚吧。”霍去病冷冷一笑,“我不杀穿开裆裤的人。”

与此同时,树林中杀出了数十名武士,都是霍去病的手下,纷纷与黑衣人交上了手。

杜周知道自己安全了,遂指着乌拉尔见了光的臀部放肆大笑。

乌拉尔万分窘迫,不得不扔掉手里的刀,用另一手捂住了后裆。

“再不滚,下一刀割的就是你的卵蛋了。”霍去病又道。

“好,你有种,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要亲手宰了你!”乌拉尔说完,赶紧掉头跑进了树林。由于双手护裆,他奔跑的动作十分滑稽,又惹得杜周一阵开怀大笑。

一进树林,乌拉尔便打了声呼哨,余下的黑衣人迅速后退,转瞬便没入了树林中。霍去病的手下并不追赶,而是俯身去救助那些受伤的甲士。

“霍骠姚,”杜周笑得意犹未尽,“你干吗不杀了那家伙?至少把他卵蛋割了呀。”

“你还嫌你们廷尉寺的人死得不够多吗?”霍去病冷冷道。

杜周尴尬,连忙收起笑容。

“快把张廷尉和受伤的弟兄抬下山,再不救治,他们死定了。”

杜周诺诺连声,赶紧照做。

霍去病命大部分手下帮杜周送伤员下山,自己只带着几名随从转身离去。

山坳处,青芒和於丹背靠着背,与二三十名狼卫激战正酣。

地上躺着七八具尸体,都是青芒所杀,而於丹基本上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青芒采取这种“贴背”战术不断旋转着替他抵挡,他恐怕早就横尸当场了。

然而,再好的战术也改变不了这种敌众我寡、实力悬殊的局面。

短短一炷香工夫,二人身上便已多处挂彩,鲜血渐渐染红了他们的衣裳。

胥破奴背着双手在一旁观战,一副气定神闲之状。

“阿檀那,你自己……杀出去吧,别……别管我了。”於丹气喘吁吁道。

青芒不语,又砍倒了一名过于冒进的狼卫,可左肩也旋即中了一刀。

“兄弟,听我的,快走吧!”於丹忽然眼眶泛红,“有你这份拼死相护的情义,我就……死而无憾了。”

青芒仍旧沉默,又旋转了大半圈,奋力逼退了几名狼卫。

胥破奴闻言一笑:“二位兄弟情深,令人感动。放心吧,我今天一定成全你们,让你们死在一块,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於丹凄然一笑,又对青芒道:“兄弟,我於丹亏欠了你,这辈子是还不上了,容我先走一步,来世再报吧!”说完,还没等青芒反应,便嘶吼着扑向了胥破奴。

“你疯了,快回来!”青芒大叫,想去拉他,却迅速被狼卫们隔开了。

胥破奴冷笑着,一直等到於丹冲到面前,才猛然抽刀,“铿”的一声**开了他的刀,然后飞快转身,反手把刀刺入了他的腹部。

只听“噗”的一声,刀尖便自於丹的背后穿了出来。紧接着,胥破奴把刀抽回,於丹颓然栽倒。

“於丹——”青芒嘶吼着,目眦欲裂。

就在这一瞬间,一块块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纷纭闪现,并迅速拼凑成了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草原上,十几个匈奴少年在围殴十五岁的阿檀那,一边暴打,一边骂他是“野种”。阿檀那拼命反抗,却一次次被打倒在地。然后少年於丹策马奔来,挥舞马鞭赶跑了那些人。

毡房旁,阿檀那在教於丹剑法,於丹在教阿檀那摔跤。

山林中,已是青年的阿檀那和於丹在骑马射猎。

擂台上,阿檀那击败了一个个对手,最后把於丹也击败了。於丹却不恼怒,反而拉着他跑到军臣单于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单于看着阿檀那,面露赞赏之色。

篝火边,阿檀那和荼蘼居次在一起跳舞,於丹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目光中充满了失落,但唇边却挂着笑容。阿檀那转身之际看到了他,於丹赶紧笑着走过来,卖力地帮他们打鼓伴奏……

突然恢复的这些记忆深深刺痛了青芒的心,也让他在这一刻遽然丧失了反抗能力。

十几把刀同时架上了他的脖子。

胥破奴仰天大笑,可笑声却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因为与此同时,也有一把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让他们把刀放下。”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荼蘼居次!

青芒闻声,心中顿生啼笑皆非之感。

胥破奴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苦笑道:“敢问居次,你是何时看穿我的?”

“就在你‘帮’我逃离王庭的那一天。”

“什么?”胥破奴惊讶,“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荼蘼居次冷哼一声,“你和父王自以为演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好戏就可以瞒住我,可惜你们错了,我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没脑子。”

胥破奴叹了口气:“自从阿檀那一走,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所以大伙都觉得,你似乎为了感情可以不顾一切……”

“是的,为了感情我可以不顾一切,但不等于我会丧失理智。”

“所以这一路走来,你都是在利用我喽?”

“没错,正如父王和你也在利用我一样。”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你们想利用我找到阿檀那并杀了他,我就利用你们找到他并保护他。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很公平,你不必觉得委屈。”

“你是单于的心头肉,他怎么会利用你呢?他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来找阿檀那,拦是拦不住的,最后只能想这个办法,让我跟着你、保护你。”

“那好,既然父王是让你来保护我的……”荼蘼居次说着,突然把刀架在了自己颈间,“那你现在就放了阿檀那,不然只能给我收尸了。”

胥破奴没想到她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不由大惊失色:“居次,你冷静点……”

“放了他!”荼蘼居次厉声一喝。

胥破奴无奈,只好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狼卫们退开。青芒以刀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浑身鲜血淋漓。荼蘼居次看在眼中,不觉泛出了泪光。

青芒回头,无力地朝她一笑,然后一步一步走进了树林中——虽然虚弱,但他的脚步依然沉稳。

狼卫们蠢蠢欲动,忍不住齐齐看向胥破奴。

胥破奴轻轻摇了摇头,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青芒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轮半圆月在厚厚的云层中穿梭,时隐时现。

天地寂然,四野无声。

青芒在树林中踽踽独行,滴滴鲜血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活像一条蜿蜒尾随的蛇。

天机图仍然揣在怀中,青芒却忽然有些厌恶这个东西。今夜有这么多人因它而死,那么在此之前呢?青芒相信,在此前的数百年中,一定也有很多人为它丢掉过性命。而从今日之后,定然还会有无数的人如飞蛾扑火般地为它而死!

青芒停住脚步,把帙袋从怀中掏了出来,在月光下定定地看着。倘若把此物彻底毁掉,不就可以免却所有因它而起的纷争和杀戮了吗?

就在这时,阒寂无声的树林中忽然飞起一群寒鸦,纷纷从青芒的头上仓皇掠过。

紧接着,一群禁军甲士便从周遭的林子中冒了出来,为首之人正是张次公。

“秦门尉,好久不见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张次公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走了过来。

青芒微微有些诧异,旋即把帙袋揣回怀里,淡淡一笑:“张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既然在这里出现,说明今晚的大戏都被你看在眼里了。”

“哈哈,是啊。”张次公一脸得意,“今天这场‘鹬蚌相争’的大戏,的确是精彩纷呈。我这个‘渔翁’现在出场,应该不算太晚吧?”

今晚,尚冠前街大火一起,张次公便接到了巡夜禁军的奏报,随即带人前往,不料刚出军营不远,便又得到奏报,说东市附近的一座宅子也失火了。由于后者距离较近,张次公遂掉头赶往东市,随后便在东市附近的竹林中发现两帮人在打斗:一伙人以霍去病为首,另一伙人身份不明。

尽管对霍去病心存芥蒂,可职责在身,他没有理由不出手帮忙。可是,刚要上前,他忽然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挟持着一个人从不远处飞掠而过。凭着过人的眼力,张次公当即发觉这个身影很像秦穆,顿时好奇心大起,便带人一路追踪。追到横门附近时,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此人果然是秦穆。接着,他又看见了赵信,心中大为狐疑。而当他终于看清第三个人时,登时寒毛直竖,险些叫出声来。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据说早在三年前便死于伤寒的匈奴太子於丹竟然还活在世上,而且还跟赵信和秦穆扯到了一起!

张次公料定他们三人必有重大阴谋,当即决定继续跟踪,不料张汤突然出现,把他训了一通,命他去处理火灾,别的事不必多管。张次公表面唯唯,却偷偷跟上了张汤,并一直跟到了寒鸦岭的树林中。

随后,张汤在伏羲祠前遭到了乌拉尔的袭击,而当时张次公就带着部下躲藏在附近。但为了抢功,他却视而不见,带着手下转身离去,继续追踪青芒和於丹。不过追到半路的一个岔道口时,他出现了误判,结果丢失了目标。可他并不死心,仍然带着部下在附近的山林里转悠,最后终于在这里撞上了青芒……

“张将军,你说得没错。”青芒笑了笑,“今晚的确是一场‘鹬蚌相争’的大戏,只可惜,你不是那个最后的‘渔翁’。”

“哦?到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张次公冷笑,“你勾结赵信和於丹,制造祸乱,图谋不轨,只要现在抓你进宫,便是功劳一件。另外嘛……你怀里揣的那个东西,想必一定非同小可,我猜皇上也一定很感兴趣。如此人赃并获,你说,我还不算是得利最大的‘渔翁’吗?”

张次公见他一脸从容,不像是吓唬自己,不由眉头一紧:“你怀里是什么东西?赶紧交出来!”

不管你秦穆玩什么花样,张次公想,只要我把这东西抢到手再献给天子,那肯定是大功一件。

“我若把此物交给你,只怕有人不答应。”青芒说着,眸光一闪,像是看见了什么。

“这里还有别人吗?”张次公冷笑。

“当然有。”

“谁?”

“我!”

最后这个声音是从张次公的身后传过来的。他猝然一惊,赶紧转身,却见霍去病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精干随从。

又是你小子?!

张次公心里暗骂,脸上却不得不勉强一笑:“霍骠姚?你怎么在这儿?”

“奉旨办差。”

“哦?那能否请教是办什么差?”

“你无权过问。”

张次公被噎了一下,顿时脸色一沉:“霍骠姚,秦穆是我抓的,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你都休想带走!”

霍去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青芒面前,看着他满身的伤痕,不由蹙紧了眉头。青芒迎着他的目光,虚弱地笑笑:“霍骠姚,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一拿到东西,你便现身。可你今晚干什么去了?如此姗姗来迟,是不是成心要给我收尸?”

张次公在旁边一听,不禁大为困惑:这个该死的秦穆,什么时候又跟霍去病扯上关系了?

“抱歉,在伏羲祠那边耽搁了一下。”霍去病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转身弯腰,背朝着青芒,“上来吧,你得赶紧止血,再磨蹭你就真变成尸体了。”

张次公见状,越发错愕。

秦穆明明勾结赵信和於丹犯下了大案,可霍去病为何不抓他,还要亲自背他去疗伤?!

“不必了,我自己能走。”青芒道,可身体却不争气地摇晃了起来。

“你还嘴硬?是不是活腻了?!”霍去病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回头瞪着他。

青芒无奈,只好趴到了他的背上。

霍去病抬脚就走,张次公赶紧拦住:“霍骠姚,你就这么把人带走?”

“让开。”霍去病沉声道。旁边的随从立刻抽刀指着张次公。一旁的禁军甲士见状,慌忙抽刀围住了他们。

场面顿时僵住。

而就在此刻,失血过多的青芒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张次公,你听好了。”霍去病抬起眼来,目光狠厉,“秦穆是我派到於丹和赵信身边的卧底,是今晚这场行动的首功之臣,若因你的阻拦而有什么三长两短,别说我跟你没完,皇上也轻饶不了你!”

张次公白忙了一整夜,最后什么都没捞着,不由气得牙痒,遂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霍去病说青芒是他的卧底,其实也不全是在忽悠张次公。

今夜寒鸦岭的这场行动,的确是青芒和霍去病事先设计好的。准确地说,是青芒主动去找霍去病商量,然后二人共同制订了行动方案。

青芒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就出在他最后一次去找於丹的那天晚上……

那晚,於丹告诉青芒去跟赵信接头,由于声音压得很低,门外的霍去病一个字都听不到。当时霍去病急得抬脚要去踹门,后来还是忍住没踹,只恨恨地朝半空挥了一拳。

就是这个无意的动作,引发了一个轻微的声响,让听力过人的青芒捕捉到了。

门外有人!

青芒迅速做出了判断。可他却不动声色,继续跟於丹把话说完,然后便和上两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事实上,青芒只是离开了小楼,并未离开这片宅子。他摸黑绕到了小楼前,躲在一棵树后,果然看见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个身影正是霍去病!

青芒在黑暗中无声苦笑。

尽管无从知道霍去病已经偷听了几回、偷听了多少,但青芒还是可以肯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天机图的事情,对霍去病而言很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了。那么可想而知,这一切在天子刘彻那儿,当然也不会是秘密。

经过一番短暂而紧张的思考后,青芒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跟霍去病摊牌,进而跟他做笔交易。

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长安继续待下去,否则就只能连夜逃亡、浪迹天涯了。

主意已定,青芒随即主动现身,径直走到了霍去病面前。霍去病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揶揄道:“请问阁下,我是该叫你秦门尉呢,还是该叫你左都尉阿檀那?”

青芒淡淡一笑:“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你想叫什么都行,这不重要。”

霍去病哼了一声:“你就这么走到我面前,是来跟我自首的吗?”

“不,是跟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拿到天机图,你帮我隐藏阿檀那的身份。”

霍去病眉毛一扬:“你终于肯承认你就是阿檀那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又何必否认?”

霍去病盯着他,眼中忽然跳动着怒火:“很好。那你告诉我,漠南之战中,你是不是故意带着前锋大军离开了防线,才让我轻而易举地端掉了匈奴大营?”

青芒苦笑了一下:“坦白说,我现在还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

霍去病一怔,旋即想起於丹和他的对话,似乎提到过他丢失记忆的事:“你真的……失去记忆了?”

“这还有假?我现在知道的事情,大多是於丹告诉我的。”

霍去病虽满腹疑惑,却也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便道:“你让我帮你隐藏身份,意欲何为?”

“不为别的,只为了活下去,然后找回丢失的记忆。”青芒苍凉一笑,“其中自然也包括漠南之战的记忆。”

最后这个愿望显然与霍去病一致。他不由沉吟了片刻,道:“可你终究是匈奴人,我如何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因为你想得到天机图。”

这又是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可是,要让霍去病跟一个匈奴人联手,委实令他感觉别扭。“我若帮你隐瞒,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不必全部隐瞒。”青芒道,“你可以告诉天子,我是漠南之战中抓获的匈奴俘虏,只是暂时不要透露我是左都尉阿檀那。因为一旦透露,马上就会牵扯到漠南之战。我想,在弄清真相之前,你也不想让此事公开吧?”

霍去病不得不承认,青芒所言的确与自己不谋而合。事实上,之前霍去病向天子禀报的时候,便已经主动隐瞒了此事。

“那关于你的具体身份,我该如何向皇上解释?”

霍去病这么说,意味着他已经同意这笔交易了。青芒暗暗松了口气,思忖了片刻,道:“秦穆这个身份,我还可以用。你就这么告诉皇上,说我其实是北地的汉人,小时候被匈奴人掳走,因苦练武艺,后来当了於丹的侍从,前不久在漠南之战中向你投诚,还献出了不少情报。回朝后,因你怀疑於丹图谋不轨,便派我刺探於丹,结果意外探知了天机图的事。”

霍去病听完,忽然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拿到天机图后,就反悔把你给卖掉?”

“你不是那种人。”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霍去病呵呵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相信,你是一个重然诺的君子。”

“少给我戴高帽!”霍去病忽然走近他,冷冷道,“阿檀那,你给我听着,为了帮皇上拿到天机图,我可以暂时跟你做这笔交易。但是你别忘了,你是匈奴人,是我的敌人!日后我会钉死你,一旦发现你有任何不轨的企图,我会随时杀了你!”

“为什么匈奴人就一定是你的敌人?”青芒笑了笑,“咱们就不能尝试着做朋友吗?”

“休想!”霍去病狠狠道。

“好吧。”青芒点点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咱们还是聊聊天机图的事吧。”

随后,霍去病虽然仍旧没有好脸色,但还是认真地跟他讨论了行动方案……

正因为那天晚上青芒已经跟霍去病达成了“交易”,所以数日后,当张汤抓住他和赵信暗中接触的把柄,到丞相邸兴师问罪时,青芒才能从容自若地化险为夷。

公孙弘听完,也只能哑然失笑,半晌才问了一句:“天机图究竟是何物?”

“对不起,丞相,卑职对此也毫不知情。况且……”青芒顿了顿,“即便知情,卑职也无权透露。还是等拿到东西后,您再去向皇上问询吧。”

闻听此言,公孙弘自然是无话可说了。

天色微明,长安城的城门缓缓开启。

一驾马车风驰电掣地冲进了城门,后面紧跟着几名骑士。

车内躺着血迹斑斑、昏迷不醒的青芒。霍去病坐在一旁,神情焦急,不停地催促御者再快一点。御者急得满头大汗——尽管马车的速度已经接近极限,他还是狠狠地朝马儿连挥了几鞭。

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青芒的头猛地一晃,撞在了板壁上。

霍去病一惊,赶紧探身过去查看,却见青芒倏然睁开了眼睛。霍去病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冷冷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你如此费心相救,我要是死了,岂不是太不仗义?”青芒虚弱一笑。

“别以为我想救你。”霍去病哼了一声,“若不是为了漠南之战的真相,我早把你杀了!”

“我知道。”青芒又笑了笑,“可要是公平对决,你未必杀得了我。”

“行。”霍去病点点头,“那就等你养好了伤,咱们再来一场公平对决。”

“我记得咱俩好像约定过了吧?”青芒忽然想了起来,“就咱俩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没错,而且还是你下的战书。”霍去病冷然一笑,“所以,你放心,你阿檀那的项上人头,迟早是我的,跑不了!”

青芒笑笑不语,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蓦然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一些状若白絮的东西在轻盈地飞舞。

“下雪了……”

青芒艰难地撑起身子,把脸凑到了窗前。

一片雪花从苍穹深处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沾在了他长长的睫毛上。

这是元朔六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长安便会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变成另外一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