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失火

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墨子·兼爱》

取回巨子令的当天,倪长卿就病倒了,且病势凶猛,连续高烧,之后几日一直昏迷不醒。郦诺把巨子令拿回自己房中藏妥之后,便忙着给老人延医问药,追问天机图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第三天日暮时分,倪长卿才悠悠醒转。郦诺赶紧命人端了碗粥来,然后一勺一勺地喂他。看着老人两天就瘦了一大圈,原本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现在却暗黄枯槁,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郦诺心中颇有些酸楚。

尽管到目前为止,郦诺依旧认为倪长卿是害死父亲的重大嫌疑人之一,可他也仍然是自己最敬重的前辈和长者。所以,就算到最后证实他就是元凶祸首,郦诺也要在真相大白之前,尽到一个晚辈该尽的本分和义务。

粥刚喂到一半,倪长卿的眼眶便湿润了,轻轻把陶碗推开。

“倪伯,您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样病可好不了。”郦诺柔声道,“这碗粥您必须喝完。”

倪长卿却恍若未闻,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悠悠道:“小倩若还活着,如今也有你一般大了……”

小倩是倪长卿的女儿,三岁时便感染疫病夭折,此后不久妻子也过世了。倪长卿思念妻女,遂未再娶,一直独身至今。郦诺想着,不觉也红了眼眶,“倪伯,您现在应该专心养病,别再想过去的事了。”

“我刚才看见小倩了,还有她娘……她们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都没变。”

郦诺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们来了,小倩和她娘来了!阿诺你看见了吗?”倪长卿忽然直直地盯着房门口,眼里竟泛出了些许光彩。

郦诺顿时有些毛骨悚然,虽然明知道背后不会有人,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们是来接我的……”倪长卿低声呢喃,“我终于可以跟她们娘俩团聚了。”

“倪伯,您别胡思乱想。”郦诺无奈,只能尽力劝慰,“咱们墨家还需要您,您哪儿都不能去。”

倪长卿一听,忽然想起了什么,紧盯着她:“阿诺,我是不是还没把天机图的事告诉你?”

郦诺苦笑了一下:“不急,等过两天您身体好了,咱再慢慢说。”

这话当然不是真心的,她巴不得现在就问个一清二楚。

“不行,没时间了,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倪长卿猛地抓住她的手,“快去,去把房门关上,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郦诺见他的眼神异常笃定,且十分迫切,便不再坚持,走过去关紧了房门。

“你听着!”郦诺刚一返身坐下,倪长卿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天机图背后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这秘密绝不能让世人知晓,否则必会生灵涂炭、祸害天下……”

郦诺瞿然一惊。

虽然她早已料定天机图的秘密非同小可,但还是没料到倪长卿会用如此严重的语气描述它。

差不多同一时刻,在宅子的东北角,也就是郦诺所住的屋子前,一个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便用一把匕首挑开屋子的窗户,轻盈地跳了进去,旋即把窗户关紧。

紧接着,此人开始在屋中翻箱倒柜,似在找什么东西。

很快,整间屋子便被翻得一片凌乱——那些原本上了锁的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都被撬开了,里间外间能找的地方也全都找遍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此人似乎叹了口气,显然颇为懊恼。

呆呆地站立片刻后,此人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观察了一下,见外面无人,正欲翻窗离去,左脚无意间碰倒了窗边几案上的一盏烛台。

此人凝视着地上的烛台,然后拉下脸上的黑布,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与此同时,在宅子西南角的厨房中,倪长卿的侍从刘五正捧着药罐,把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汤药倒进一只粗陶碗里。

突然,一条细绳从背后猛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刘五猝不及防,一手去抓绳子,另一手拼命去抓身后的人,两脚使劲踢踏,可细绳却牢牢陷进了他的皮肉中。不消片刻,刘五便双目凸起,脸庞肿胀发紫,手脚慢慢停止了挣扎,然后头一歪,咽气了。

凶手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白色粉末,撒进了汤药中,然后拖着刘五的尸体,把他扔进了隔壁的柴草间,关上房门,悄然离去。

片刻后,倪长卿的另一侍从石荣穿过一个月亮门,走了过来,见不远处有个背影在那儿晃**,便张口喊道:“老五,你小子熬个药熬这么久,还不赶快端过去,在那儿磨蹭什么?”

背影转过身来,是田君孺。

石荣一怔:“哦,是田旗主啊,我还以为是老五呢。”

田君孺“嗯”了一声,活动了一下四肢。

“您在这儿做什么?”

“晚上吃撑了,出来走走,消消食。”田君孺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田君孺便活动着手脚走开了。

石荣来到厨房,见药熬好了,可里头却空无一人,便四处张望,喊了几声。半晌无人回应,他嘟囔了一声,回头把那碗汤药放进了托盘,端起来走了。

“那您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如此可怕?”

倪长卿房中,郦诺急切问道。

“利器!”

“利器?”郦诺蹙紧了眉头,“什么利器?”

“在义士手里,是救人的利器,要是落入恶人之手,便是……杀人的利器!”

郦诺似乎明白了,“您的意思,指的是兵器?”

倪长卿点点头:“是墨子他老人家发明的兵器。当初发明那些东西是为了帮助弱小的国家,不让它们被强国侵略。可是,他老人家临终前却生出了一种担心,担心这些利器会被不肖的后人滥用,便把它们封存了起来……”

“既然他老人家有此担心,为何不干脆将它们毁掉?”

“那些东西巧夺天工,凝聚了他老人家一生的智慧和心血。所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倪长卿苦笑了一下,“另外,没把东西毁掉,也是为了防止万一。”

“万一?”郦诺不解,“什么万一?”

“万一碰上坏的世道。”

“怎样才算坏的世道?”

“百姓遭受**和屠杀,正如当今的匈奴屠杀我们汉人一样;或者,是咱们墨家被官府侵凌,也就像……就像当今的朝廷所为一样。”

“我懂了。”郦诺当即恍然,“墨子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假如有这么一天,就让后世的墨者启用那些被封存的兵器,既用以保护百姓,又用以自保;而天机图,便是记载封存地点和启用方法的一张图?”

倪长卿点点头。

“既然当今天下便是外受匈奴侵略、内受朝廷逼迫的坏世道,那您和我爹为何不尽早启用天机图?”

“我和巨子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是那些武器一旦启用,便会死很多人……”

“就算会死很多人,死的也是朝廷鹰犬!”郦诺忽然有些义愤,“您和我爹宁可让咱们墨家的弟兄去死,也不肯让大伙拿起武器自保吗?”

倪长卿苦笑:“不是不让你们自保,而是怕被别有用心的好战之人利用。”

“别人我不知道,可我主张开战,只是想对付刘彻和他的朝廷,为死去的弟兄报仇,绝不会滥杀无辜!”

“我当然相信你,你爹也相信你,可别人呢?你也不敢替别人担保吧?咱们墨家那么多弟兄,既好战又有野心的人肯定不止一二,一旦他们掌握了所向披靡的杀人利器,你说他们会满足于自保吗?他们会不会也想夺取天下当一回皇帝?到那时候,你让他们再把兵器封存起来,他们肯吗?”

郦诺闻言,顿时语塞。

就在这时,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石荣在外面道:“郦旗主,右使该喝药了。”

“不喝,拿走!”倪长卿断然道。

“倪伯,药还是得喝的。”郦诺说着,走过去打开了门,从石荣手里接过托盘,盘里正是那碗被撒了白色粉末的汤药。

石荣往里面探了探头。

“看什么?赶紧下去!”倪长卿呵斥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来打搅。”

“诺。”石荣赶紧把头缩回去,转身离开了。

郦诺关上门,端着药走回榻旁,端起碗来,要给倪长卿喂药。“先放着吧。”倪长卿皱眉道,“把话说完再喝。”郦诺无奈,只好把陶碗放了回去。

“天机图的秘密,还不止方才说的那些……”倪长卿目光缥缈,像是在回忆什么,眼中渐渐浮出恐惧之色,“还有一个秘密,比刚才讲的杀人利器更为可怕、更加匪夷所思,一旦被世人发现,后果也更加难以预料……”

见他神色和语气都很怪异,郦诺的心不禁提了起来:“这个秘密又是什么?”

“魔山……”倪长卿眼中的恐惧之色更浓了,“你知道魔山吗?”

郦诺摇了摇头,一脸困惑。

“那里是神灵的居所,也是魔鬼的宫殿;那是上天留给世人的馈赠,也是恶魔施与人间的诅咒……”

倪长卿阴森的语调让郦诺脊背生寒,而这句话的意思更是让她迷惑不解。

“倪伯,您到底在说什么?”

“阿诺,你一定要毁了天机图!”倪长卿突然抓住她的手,双目放光,状若癫狂,“答应我,找到它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把它毁掉!墨子他老人家下不了的决心,咱们帮他下!不要启用那些武器,更别让世人知道魔山的所在……”

“可魔山到底在哪儿?!”

倪长卿嘴唇翕动着,刚想说什么,房门突然被人一阵乱拍,仇芷薇在门外大叫:“诺姐,不好了,着火了!”

二人同时一惊。

郦诺跳了起来,不顾腿上的伤,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房门:“哪里着火了?”

“就你那屋!”

糟了,巨子令!

郦诺心头猛然一颤。

偌大的宅子里一片混乱,人们提着大大小小的木桶来回奔走,一阵阵“走水了,走水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郦诺和仇芷薇赶到的时候,她所住的两间屋子都已燃起熊熊大火,梁木在火焰的吞噬下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雷刚、许虎等十几个墨者围着房子拼命扑救,却丝毫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

见此情景,郦诺稍微怔了一怔,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海中。众人顿时发出一片惊呼。仇芷薇大惊失色,口中大叫“诺姐”,想冲进去拉她,却被灼人的热浪生生逼了回来。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际,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一道目光正在黑暗中注视着郦诺的一举一动。

郦诺冲进里屋,踢开横七竖八的杂物,直奔床榻。此时床榻已经大半着火,郦诺一把抓住床沿,猛地把床榻拉到一边,接着扑到墙根处,用手掰掉几块发烫的砖头,迅速从墙洞里面掏出了一个铜匣,然后抱着铜匣返身冲出火场。

刚跑到门边,一大块屋顶便轰然倾塌下来,一堆熊熊燃烧的横梁和檩子死死堵住了她的去路。郦诺飞速转身,环视了一下周遭的火情,随即跳过一张几案,撞开一面着火的屏风,从北面的窗口破窗而出。

落地后,郦诺顺势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干净利落地压灭了身上的多处火苗。可就在她刚刚起身的瞬间,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突然从暗处蹿出,一刀向她后脑劈来。郦诺赶紧往左一闪,堪堪避过。

黑衣人一招落空,左掌又迅疾劈向郦诺的脖颈。郦诺刚避过刀锋,不料掌风又至,根本来不及闪避,遂被击中,颓然倒地,怀中的铜匣掉在了地上。

恰在这时,满心焦急的仇芷薇刚好冲了过来,见此一幕,顿时怒喝:“什么人?!”

黑衣人飞快捡起地上的铜匣,纵身一跃跳上了附近的房顶,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仇芷薇追出了十来步,却担心郦诺安危,只好折回来,一把将她抱起,拼命摇晃:“诺姐,诺姐,你醒醒啊!”

这时,雷刚和许虎也跑了过来,仇芷薇指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大喊:“快追,有人抢走了巨子令,往那边跑了!”

二人顾不上惊愕,慌忙顺着她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雷刚率先跃上屋顶,举目四望,却已不见那人踪影。许虎紧随而至,忽然指着东南方向喊道:“在那儿!”雷刚连忙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哪儿呢?”

“刚从那边的房顶跳下去。”许虎喊着,抢先追了过去。雷刚见状,也只好紧跟上去。

这边,郦诺终于在摇晃中苏醒过来,慌忙四下寻找铜匣。仇芷薇无奈道:“别找了诺姐,东西被那个蒙面的浑蛋抢走了。”

郦诺猛然一震,双目圆睁。

“你别急,雷哥和虎子他们追过去了,一定会抓到他!”

“往哪儿跑了?”

“应该是……东南边。”

郦诺摇晃着站起身来,仇芷薇忙扶住她。仇景就在这时大踏步走了过来,脸色凝重,身上似有血迹。

仇芷薇一看到他,顿时埋怨道:“爹,这都闹翻天了,您怎么才来?”

仇景不答,而是看着鬓发散乱、浑身上下烟熏火燎的郦诺,关切道:“你没事吧?”

“诺姐被打晕了,巨子令也被抢走了!”仇芷薇抢着道。

“什么?!”仇景大为惊骇。

郦诺这时才看见他身上的血迹,忙道:“仇叔,您受伤了?”仇芷薇一看,不禁失声叫起来:“爹你流血了?出什么事啦?”

“没事。”仇景淡淡道,“我刚才急着要过来,半道上有人放了暗箭,被我躲开了,只擦破点皮,不碍事。”

仇芷薇又惊又怒:“您没抓住他?”

“被他逃了。”仇景苦笑了一下,“我担心你们这边有事,就没追。”

“这又是哪个浑蛋?!”仇芷薇气得跺脚,“今晚真是邪门了!”

郦诺眉头紧锁,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今晚发生的这些事情,背后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主使的?!

倪长卿披衣下床,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望着远处被火焰映红的夜空,神色凝重。

石荣见状,赶紧从院门口跑了过来:“右使,您怎么起来了?医师吩咐不让您下床的。”

倪长卿不语,依旧凝望着夜空。

“您快回屋躺下吧。”石荣扶住他,要搀他进屋。

“走,扶我过去看看。”倪长卿说着,抬脚迈出了门槛。

“这……外面风大,您可不能出去,万一再受凉了怎么办?”石荣焦急道,忽然瞥见床榻旁的那碗药仍旧放在那儿,一口都没动。“右使,您……没喝药?”

“回来再喝,快扶我过去。”倪长卿执拗道。

“您老人家咋就这么倔呢?”石荣急得跺脚,“您不喝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让属下如何担待得起?”

倪长卿回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您要过去看也行,先把药喝了。”石荣又道。

“行了行了,老夫现在归你管行了吧?”倪长卿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来。石荣嘿嘿一笑,连忙搀着他往屋里走。

许虎和雷刚一口气追到宅子东南角的一座小院外,两人都气喘吁吁。

“你他娘的到底在追啥?”雷刚茫然四顾,“老子怎么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你眼神不好使就别咋呼了。”许虎道,“反正我是瞧见个黑影往这边跑了。”

“那现在呢?黑影在哪儿?”

许虎若有所思地盯着附近的那座小院,“兴许……是躲那里头了。”

“啥?”雷刚一脸错愕,“你没搞错吧?那可是田旗主的屋。”

许虎不答,径直走到院墙外,在墙根的草丛里扒拉着,不知在找什么。

“你扒拉什么呢!”雷刚没好气地走上来,“那里头能藏人吗?”话音未落,许虎竟然从草丛里扒拉出了一样东西,提起来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夜行衣?!

雷刚顿时睁圆了眼。

“我刚才就见那影子在这儿晃了一下,没想到还真藏了东西。”许虎得意道。

此时,院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田君孺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穿衣服。雷刚和许虎对视一眼,同时拔刀出鞘,逼住了他。

田君孺一脸懵懂:“干吗呢这是?你们疯了?!”

“田旗主,这身夜行衣是你的吧?”许虎把衣服掷到了他的脚下。

“什么意思?”田君孺脸色一沉,“你们这是想栽赃吗?”

“请问田旗主,”雷刚接言道,“你今晚在什么地方?”

“你们瞎了?没看见我刚从屋里出来?”

“你整晚都在这儿?”

“废话!我睡觉不在这儿要在哪儿?”

许虎冷哼一声:“宅子里失火了,弟兄们都忙着救火,上上下下一团乱,你居然睡得着?”

“我这不是被你们吵醒了,正想去看看吗?”

“现在才醒?”许虎依旧冷笑,“那你睡得可真死。”

“屁话!老子睡得死也有罪吗?”田君孺怒了。

“田旗主少安毋躁。”雷刚道,“你有没有罪,现在还不好说,跟我们去见郦旗主,也许事情就搞清楚了。”

“凭什么?”田君孺眉毛一挑,“我什么都没干,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不走就是你做贼心虚!”许虎沉声道。

田君孺目光如电,冷冷地射在他脸上:“你小子想找死吗?敢跟本旗主这么讲话!”话未说完,刀已出鞘,铿铿两声格开了二人的刀。

三人拉开架势,正要动手,郦诺的声音忽然传来:“住手!”

郦诺、仇景、仇芷薇带着一群手下走了过来。许虎赶紧迎上去,低声说了事情经过。郦诺没说什么,径直走到田君孺面前,正色道:“田旗主,今夜有人在我房间纵火,还袭击了我,抢走了巨子令……”

“你说什么?”田君孺一脸惊诧,“有这种事?”

郦诺注视着他,一时难以判断他的表情是否伪装。“所以,我们必须查明真相,还希望你配合。”

“你怀疑我?”田君孺又惊又怒,用手一指许虎,“就凭这小子的一面之词?”

“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宅子里的人都有嫌疑,不光是你。”郦诺从容道。

“可你们现在不都针对我一个人吗?”

“我们针对的只是疑点。田旗主,你告诉我,今晚吃过饭以后,你就回屋睡下了吗?”

“对啊……”田君孺话一出口,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这时,仇景身边一个叫胡九的侍从跟他耳语了一句,仇景顿时眉头一紧,看着田君孺道:“田旗主,看来你没说实话。”

郦诺一惊,扭头看着仇景:“仇叔,怎么回事?”

“晚饭后,阿九看见过田旗主。”仇景冷冷一笑,“还是让田旗主自己说吧。”

“我……”田君孺苦笑了一下,对郦诺道,“吃过饭,我本来想去找你说点事,可看到你的房门落了锁,知道你不在,我便走了。”

“那你刚才为何不说?”郦诺的目光狐疑了起来。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说的。看你不在,我便走了,又没进屋,也没干别的事。这又算得了什么?”

“好,我暂且信你。”郦诺冷冷道,“那之后呢?你就马上回屋睡下了?”

“呃……”田君孺迟疑了一下,“刚吃完饭哪能睡得下?我就随便溜达了一圈……”

郦诺眉头紧锁,脸上的疑云更浓了,“田旗主,你这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让大伙如何相信你的话?”

田君孺摇头苦笑:“没办法,这就是事实,你们爱信不信。”

“郦旗主,”仇景凑近她,小声道,“依我看,田君孺肯定有问题,是不是先把他控制起来再说?”

按旗主身份排位,仇景在郦诺之前,本不必和她商量,完全可以直接下令,可现在郦诺还有一层身份是“准巨子”,仇景当然得征求她的同意。

郦诺闻言,却沉吟不语。

虽说现在田君孺的嫌疑确实很大,可他毕竟是旗主,手下弟兄数千,若没有确凿证据便抓他,只怕人心不服,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内讧,令墨家分崩离析,所以不可不慎。

正犹豫间,一个手下突然神色惊慌地跑了过来,嘴里喊道:“郦旗主,不好了,倪右使他不行了……”

郦诺浑身一震,在场众人也都是一片惊骇。

事态一步步恶化至此,完全超出了郦诺的意料,不仅容不得她有丝毫喘息,还容不得她再细细思量。郦诺断然道:“雷刚,许虎!”

“在。”

“把田君孺绑了,搜他的屋!还有他带来的人,也全都给我抓起来!”

“诺!”

雷刚和许虎再次用刀逼住了田君孺。他本来还想反抗,见仇景的一群手下也都围了上来,自知不敌,只好苦笑着扔掉了手里的佩刀。

郦诺、仇景、仇芷薇等人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倪长卿的房中,看见他歪倒在床榻上,鼻孔、嘴角、胸前、被褥上全都是血,已然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那只盛药的粗陶碗掉在地上裂成了数瓣。侍从石荣站在一旁,一直用手抹眼泪,抽泣不止,后面有两名墨者看守着他。

郦诺看了看石荣,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床榻旁,伸手去探倪长卿的鼻息。

没有丝毫动静。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已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郦诺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很显然,倪长卿是被毒杀的——有人在他喝的药里下了毒!

“这药是谁熬的?”郦诺扭头逼视着石荣。

“是……是老五。”

“他人呢?”

“方才就找不着他了。”石荣嗫嚅道,“吃过晚饭,老五就到厨房熬药去了,可大半天不见回来,我便去找,发现药倒是熬好了,就是人找不着,我就把药端回来了。”

“你进厨房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吗?”

石荣摇了摇头。忽然,他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在厨房外面碰见了田旗主。”

此言一出,郦诺、仇景、仇芷薇都是一震,顿时面面相觑。

“他在那做什么?”郦诺问。

“他说晚饭吃撑了,就随便走走,消消食。”

“他肯定在撒谎!”仇芷薇忍不住喊了一声。

“是啊。”石荣忙道,“现在想来,他出现在那儿确实很奇怪。”

“如此看来,老五怕也是凶多吉少了。”仇景叹了口气。

郦诺略一思忖,道:“仇叔,劳烦你派些人手,务必把刘五找到,不管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亲自去找。”仇景立刻转身,带着胡九等人大步走了出去。

田君孺又多了一条嫌疑。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郦诺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如此看来,田君孺很可能才是那个向朝廷告密、害死父亲的幕后元凶!几天前,他还当着自己的面指控倪长卿,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贼喊捉贼,栽赃陷害!只恨自己没有尽早识破他的真面目,还一直在怀疑倪长卿……

“旗主!”雷刚突然闯进来,打断了郦诺的思绪。

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郦诺定睛一看,正是被黑衣人抢走的那个铜匣!

郦诺又惊又喜:“是从田君孺屋里搜出来的?”

雷刚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郦诺一把抢过铜匣,可拿到手里才发觉不对劲——铜匣太轻了。再仔细一看,匣盖上的锁已经被撬开,里面空无一物。

“令牌呢?”郦诺的心蓦然一沉。

“我们找到的时候便是空的,令牌肯定被田君孺藏起来了,可这老小子死也不说。”雷刚愤愤道,“现在虎子他们还在找,我告诉他们,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令牌找到。”

“人证物证俱在!”仇芷薇也愤然道,“看来今天晚上的所有事情都是田君孺这个卑鄙小人做的!”

连铜匣都从他房间里搜出来了,田君孺自然是无从狡辩。只是,巨子令到底被他藏到什么地方了?

郦诺决定亲自去审他,随即命两名手下看护倪长卿的尸体,又命两个人把石荣押到另一个院落看管,然后带着仇芷薇和雷刚迅速赶了过去。

远远看见田君孺的那座小院时,郦诺便意识到出事了。

因为整座小院一片寂静——这不对头!许虎他们若是在里面搜寻巨子令,肯定会翻箱倒柜,闹出不小的动静,怎么可能鸦雀无声?!

果然,一进入院子,眼前的一幕顿时令郦诺等人目瞪口呆。

屋子里外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名墨者,其中既有田君孺的手下,也有负责看押他们的墨者。许虎歪倒在田君孺卧室的门槛上,浑身是血。房间的地上扔着六七捆被挣脱掉的麻绳。

仇芷薇忍不住破口大骂。雷刚目眦欲裂,扑过去摇晃许虎,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郦诺命他赶紧把许虎抬下去救治,又命其他手下查看是否还有幸存者。

“诺姐,那该死的田君孺一定跑不远,咱们追吧?”仇芷薇道。

“外面都是巡夜的禁军,咱们现在追出去,就是送死。”郦诺强抑着内心的愤怒,冷冷道。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让他跑了?巨子令肯定在他身上啊!”

郦诺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她足够淡定,而是因为她现在的心也跟仇芷薇一样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唯一跟仇芷薇的不同之处,就是她一直在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在身为墨家巨子的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二十几年,她深知做大事的人,必须具备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手下人的主心骨,否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也会让手底下的人变得无所适从。

今夜发生的这一连串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看来基本上已经明朗了:田君孺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精心策划了一场通盘的杀人阴谋,首先是在倪长卿的药里下毒,其次是在她郦诺的房间纵火,迫使她取出巨子令,然后夺取巨子令并杀了她,同时又派人袭杀仇景。倘若得手,他就相当于在一夜之间除掉了所有巨子之位的竞争者。换言之,过了今夜,田君孺就是万千墨者中资历最深、也最有资格当巨子的人——何况巨子令就在他手上。

事成之后,他一定会找几个替罪羊,把下毒、纵火和杀人的罪行统统栽到他们身上,以此掩盖真相,给所有墨者一个交代。就算还是有人会怀疑或反对他,他也可以用各种或明或暗的办法对付。总之,一旦倪长卿、仇景和郦诺都已不在人世,田君孺就不难动用已经到手的权力铲除所有异己势力。

所幸,他失败了。

郦诺觉得,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冥冥中保佑了自己,也保佑了整个墨家……

就在她沉思默想之际,仇景的侍从胡九匆匆来报,说仇旗主找到刘五的尸体了。

光线昏暗的柴草间里,郦诺蹲在地上查看尸体,仇景、仇芷薇等人站在她身后。

刘五显然是被勒死的,这点很容易判断,遗憾的是,看了半天,郦诺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在她失望地站起身来时,眼角的余光忽然落在尸体的右手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右手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上。

她又蹲了下来,拿起尸体的右手仔细端详。

仇景和仇芷薇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两根指头的指甲里都是皮屑,显然是刘五在死前拼命挣扎从凶手的脸上或手上抠下来的。

看着看着,郦诺眼前忽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一个人的右手,手背上似乎有一道新鲜的抓痕!

今晚,自己到底是在谁的手上看到过这道抓痕?

郦诺闭上眼睛,凝神回忆。很快,一张面孔跳入了她的脑海——石荣。

那是石荣的手!

方才,就在郦诺和仇景等人进入倪长卿房中的那一刻,石荣正抬手在抹眼泪。当时郦诺无意中一瞥,看到他手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但并未在意。

毫无疑问,凶手就是石荣!

郦诺立刻跳了起来,一下子冲了出去。仇景和仇芷薇越发惊诧,只好紧随而出。

今夜最后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在郦诺眼前——石荣死了。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伤口,也不像是中毒,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但却早已断气。负责在门外看守的两个手下是在郦诺破门而入之后才跟她一起看见了这一幕,两人顿时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们都是赤旗的人,常年跟随她出生入死,郦诺完全信得过他们。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房间是从外面锁住的,房中唯一一扇朝北的窗户也关得死死的,凶手到底如何进入房间,又用什么手段杀死了石荣?

“人一定是你们杀的。”仇芷薇指着两个看守大骂,“只有你们两个进得来,要不是你们杀的就见鬼了!”

二人当即“扑通”跪地,哭丧着脸连呼冤枉。

“还敢喊冤?看来不用点手段你们是不会招的。”仇芷薇大喊道,“来人!”

站在门边的胡九连忙上前:“在。”

“把他们两个绑起来!”

“芷薇!”仇景忽然沉声一喝,同时示意胡九退下,“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咋呼什么?”

“这还不够清楚吗?”仇芷薇不服,“门窗都关着,人却死了,不是他们杀的还能有谁?难道是鬼杀的?”

“即便人是他们杀的,抓不抓还轮不到你说话!”仇景也怒了,“你算老几?这儿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仇芷薇又急又怒,恨恨地跺了跺脚:“诺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郦诺始终没有开口,但她也没闲着。就在仇芷薇大吵大闹的时候,她已经把整个房间仔细观察了一遍。她凭直觉便认定石荣不是这两个手下杀的,所以她相信,凶手一定是通过门窗以外的渠道杀死了石荣。

一间房子,除了门窗就只有屋顶、墙壁和地板。墙上和地上她刚才都仔细看过了,并无墙洞、地道之类的,那么最后就只剩下屋顶了。

此刻,她正抬头凝视着屋顶。忽然,她终于发现了什么,冷然一笑。

“人不是他们杀的,更不是鬼杀的。”郦诺淡淡道,“凶手是从房顶上发射了某种暗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石荣。”

房顶上?!

仇景和仇芷薇大为惊愕,同时抬头去看。很快,仇景便有了发现:在屋顶中间靠近屋脊的地方,果然有个小小的破洞,大小差不多跟孩子的拳头一般,但足以用来发射吹管之类的暗器了。

“仇叔,麻烦你查看一下石荣的天灵盖。”郦诺道。

仇景依言上前,在石荣的头部摸索了片刻,终于慢慢从他的头顶处抽出了一根三寸来长的细长钢针,上面还沾着脑髓和血液。

仇芷薇见状,顿时惊得合不拢嘴。在场众人无不面露骇异之色。

仇景扔掉钢针,拍了拍手,一脸佩服道:“郦旗主果然心细如发。这么隐蔽的杀人手法,竟然一眨眼就被你破解了。”

郦诺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杀人手法是破解了,可她的心头非但一点都不轻松,反而愈加沉重。

因为石荣之死令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再次变得扑朔迷离,有很多疑点让人困惑:

既然石荣才是杀害刘五的凶手,那么汤药中的毒肯定是他下的,是他毒杀了倪长卿,可见田君孺与倪长卿之死无关。换言之,至少在这件事上,田君孺是被陷害的。那么这个谋杀倪长卿、陷害田君孺、最后又将石荣灭口的人到底是谁?还有,纵火、偷袭、抢夺巨子令这几件事究竟是田君孺干的,还是有人精心策划后栽赃给他的?

郦诺想,倘若是栽赃的话,那么此人要实施这一系列计划必须至少三个人分头行动:第一个是石荣,负责杀死刘五,给倪长卿投毒,然后伺机嫁祸田君孺;第二个负责用暗箭偷袭仇景;第三个负责纵火并偷袭自己,抢夺巨子令,然后把许虎和雷刚吸引到田君孺的院子,又把夜行衣和空铜匣藏到田君孺那儿,完成栽赃。

这样的分析似乎顺理成章,也可以据此排除田君孺的嫌疑,但还是有一点难以解释:田君孺为何会先后出现在郦诺房间外和厨房附近?这都是田君孺自己承认的,并非别人栽赃,难道只能解释为巧合?难道田君孺的运气真的那么背,接连两次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场合?

此外,如果是有人策划了一场这么大的阴谋,那此人的动机是什么?也是为了篡夺巨子位吗?可如今墨家之中有资格继任巨子的只有四个人:倪长卿、仇景、田君孺和郦诺,假如这个幕后元凶的阴谋全部得逞,一夜之间除掉了三个、陷害了一个,那此人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就能当上巨子?倘若没有相应的德望和资历的话,单凭手中握有巨子令是没用的,根本不能号令万千墨者。

除非,这个幕后策划者是失踪已久的墨家左使樊仲子!

因为除此四人外,只有他是唯一有资格继任巨子的。

可是这显然又太荒唐了——把一个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当成幕后元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作此不着边际的推论,还不如仍然保留对田君孺的怀疑更为合理。也就是说,纵然田君孺与倪长卿之死无关,但还是不能轻易排除他在其他事情上的嫌疑。

根据目前的情况和已知的线索,郦诺最后只能告诉自己,今夜这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背后可能是两场不同的阴谋:一个阴谋是针对自己、仇景和巨子令,嫌疑人是田君孺;另一个阴谋是针对倪长卿,嫌疑人未知。

至于这两个阴谋为何碰巧会同时发生,郦诺就无法再推论下去了,只能存疑。或许这些事情背后还可能有别的真相,她也只能留待日后继续追查、慢慢破解。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收拾今晚的这个烂摊子。

“仇叔,咱们宅子失火,朝廷的缇骑和禁军必来追查,而今晚死了这么多人,咱们必须想办法把尸体处理掉,否则麻烦就大了。”

仇景闻言,也颇感棘手,沉吟半晌才道:“只能挖个坑埋了。”

“恐怕不妥。”郦诺蹙眉,“朝廷一定会根据咱们在内史府登记的名籍来一一查验,若发现失踪的人数太多,难免会起疑。另外,许虎他们几个弟兄是怎么受伤的,还有田君孺他们几个是为何失踪的,咱们也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要不这样……”仇芷薇忽然接言道,“就说许虎和田君孺他们喝醉了耍酒疯,两伙人打架斗殴,还失手烧了房子,而田君孺这伙人砍伤了许虎他们,只好畏罪潜逃了。”

郦诺和仇景一听,同时看向仇芷薇,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聪明!”郦诺赞许道,“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仇芷薇一喜:“真难得,我还能从郦大旗主嘴里听到夸赞之语。”

郦诺笑了笑:“那你再好好想想,这么多尸体该怎么办?”

“除了我爹刚才说的办法,我还真想不出别的。”

郦诺思忖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有了。”

“怎么办?”仇景和仇芷薇同声问道。

“再放一把火。”

“什么?!”

“把这些尸体全都扔进跟我房间相连的那几座小院,然后再放一把火。”郦诺补充道,“只有这样,官府才不会怀疑他们的死因。”

仇景和仇芷薇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这就带人去办。”仇景转身要走。“等等。”郦诺喊住了他,想了想,“告诉弟兄们,把尸体放进房间后,弄一些灰,撒进他们的鼻孔和口腔里;另外,尽量把他们的手脚弄成蜷曲之状,千万不要平放。”

仇景一听,不得不佩服她心思的缜密。

如果不做到这两点,官府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些人是死于着火之前,而非死于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