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混血

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

——《墨子·亲士》

章台街的望阴山酒肆共有三层,一楼客堂与二楼包间都是喝酒的地方,日夜笙歌燕舞,永远躁动喧哗,唯有三楼的客房相对清静一些。此刻,胥破奴正站在自己客房的窗前,静静看着下面车来人往的街市。

长安的繁华喧嚣与大漠的荒凉旷远真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再怎么铁骨铮铮的马背上的汉子,若是在这个温柔乡泡久了,怕是骨头也会泡酥了吧?

正这么想着,楼下的一阵浪笑之声忽然穿过紧闭的门缝灌进了耳朵,胥破奴不由嫌恶地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胥破奴显然在等人,门闩并未插上。

门被推开,乌拉尔闪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快步走过来,面有喜色道:“大当户,阿胡儿有消息了。”

“说。”胥破奴眸光一闪,却没回头。

“您猜猜今天是谁跟他接的头?”乌拉尔一脸神秘。

“少废话。”

乌拉尔咧嘴一笑,俯了俯首:“是阿檀那。”

胥破奴倏然转过身来,眼中满是诧异:“阿檀那?”

“没错。阿胡儿说了,阿檀那想了个计策,准备二人联手把於丹救出来,然后再一块取出天机图。”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胥破奴有些感慨,“也不枉咱们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是的,大当户。”乌拉尔满脸兴奋,不觉提高了声音,“等他们行动那天,咱们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夺了天机图,宰了於丹,再把阿檀那和阿胡儿带回王庭,这样单于交给咱们的所有任务,就全都完成啦!”

“嘘!”胥破奴瞪了他一眼,朝隔壁努努嘴,“隔墙有耳。”

荼蘼居次和朵颜就住在隔壁。

“您放心。”乌拉尔嘿嘿一笑,“刚才我过来时故意给居次她们敲了敲门,没人应,估计是出去了。”

“想必……又是去找阿檀那了。”胥破奴叹了口气。

“居次对左都尉还真是痴情啊!”乌拉尔啧啧感叹,“若不是单于私下叫咱们跟着她,她就算独自一人也会找遍海角天涯吧?”

“你小子嘴巴给我闭严实了,千万别在朵颜那儿露了马脚。”胥破奴道,“居次打小心气儿就高,要是让她知道咱们跟着她是单于一手安排的,而且来汉地还别有任务,她非跟我撕破脸不可。”

“这您放心,我跟朵颜那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胥破奴哼了一声:“你喜欢这个汉人姑娘,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乌拉尔腼腆一笑:“啥都瞒不过您。”

胥破奴忽然想着什么,眉头微蹙。

乌拉尔观察着他的神色:“大当户,您……想什么呢?”

胥破奴又沉吟片刻,才道:“天机图要现身了,这固然是个好消息,不过阿胡儿究竟可不可信,却不太好说。”

“阿胡儿不可信?”乌拉尔不解,“这怎么讲?”

“我跟你聊聊这家伙的往事吧。”胥破奴扭头望着窗外,缓缓道,“当年,阿胡儿是奉军臣老单于之命,假装战败、投降汉朝的。本来大伙都指望这个暗桩能发挥作用,没想到刘彻太过精明,表面上给了他一个翕侯的爵位,暗地里却防着他,既不给兵权,又不让他参与军机,结果这家伙就变成了一枚废棋!这些年,这老小子一直泡在长安这个温柔乡里,恐怕连骨头都泡酥了。”

“您是怀疑,阿胡儿会动什么歪心思?”

胥破奴不答,接着道:“三年前,於丹逃亡到此,咱们新单于立刻派人联络了阿胡儿,命他伺机做掉於丹,可这家伙倒好,天天陪於丹在这家酒肆花天酒地,却迟迟不肯动手。后来单于给他下了死令,说再不动手就做掉他在匈奴的家人,阿胡儿才在於丹的酒里下了药,可没想到,於丹最后还是让刘彻给救活过来了……”

“还有这等事?”乌拉尔睁大了眼睛,“属下怎么从没听说?”

胥破奴冷哼一声:“就你小子的级别,还想知道这些机密?我是看你这一趟挺卖力气,是个可造之材,才跟你说这些。”

乌拉尔大喜,满脸堆笑道:“多谢大当户栽培,属下定当为您效死!”

“不是为我,是为咱们单于,为咱们匈奴。”

“是是是,为单于,为匈奴。”乌拉尔诺诺连声,“那,后来呢?”

“阿胡儿解释说,是刘彻的宫里有妙手回春的神医,才救了於丹一命,可单于怀疑,是这家伙没把药量放够,故意留了一手。”

“何以见得?下毒这事,也不敢说十拿九稳吧?”

“毒酒事件刚过不久,咱们潜伏在汉朝的好几个卧底,包括流亡过来的一些贵族,就都被刘彻暗杀了。单于怀疑,有可能是阿胡儿向刘彻泄露了情报。所以下毒之事,也很可能是阿胡儿做给单于看的。”

乌拉尔一惊:“这么说,这老小子是个双面间谍?”

胥破奴冷然一笑:“也许还不止双面。现如今,他周旋在刘彻、咱们和於丹之间,恐怕玩的是三面间谍的把戏。”

“三面?!”乌拉尔忍不住抓了抓脑袋,“我的乖乖,这……这三面的把戏咋玩?就不怕玩脱了吗?”

“像你小子只会打打杀杀,怕是一面你都玩不转,可阿胡儿的脑子,一个能顶你八个!当年老单于之所以派他潜入汉朝,便是因为他脑子活络、心思缜密。”

“那他玩这种三面把戏,到底想干什么?”乌拉尔一脸困惑。

“脚踩三条船,自然是拿不准哪条船顺风、哪条船逆风,所以暂时观望喽。”

“那……那眼下哪条船是顺风?他最后总得上一条吧?”

胥破奴思忖片刻,道:“刘彻这条船,外示尊宠,内夺其权,他肯定是不想待了;於丹嘛,纯粹是条破船,唯一的利用价值只有天机图;所以,依我看,阿胡儿心里还是想回到咱们这边来。毕竟,咱们匈奴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根在那儿呢!”

乌拉尔松了口气:“这就好,那天机图最后还是咱们的。”

胥破奴又冷哼一声:“别高兴得太早。以我对阿胡儿的了解,他得手之后,绝不会轻易把天机图交给咱俩。天大的功劳,谁愿意拱手相让?”

“那他想怎么样?”

胥破奴沉吟着,眼中射出一道阴鸷的光芒,“如果我是他,我就会借刘彻之刀把咱俩除掉,然后独得天机图,回王庭向单于邀功。”

乌拉尔脸色大变:“若是如此,他今天干吗还要给咱们透露消息?”

“没拿到天机图之前,咱们毕竟还是他的助力。说白了,他是想利用咱们。”

“我呸!这老小子,想得倒挺美。”

胥破奴淡淡道:“出来混,不都是彼此利用吗?这很正常。关键在于,到头来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能笑到最后。”

“还是大当户高明!”乌拉尔谄媚一笑,“那您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目前事情还不明朗,跟阿胡儿保持联络,见机行事。”

马车停在尚冠前街的宅子前,郦诺和倪长卿从车上下来。

倪长卿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方才一路上,郦诺本想马上追问天机图的事,可倪长卿一直咳个不停,只好忍住了。此时见他越咳越凶,忙道:“倪伯,您这恐怕不是一般的风寒,得找个医师来瞧瞧。”

“不碍事,不碍事。”倪长卿摆了摆手,脚步看上去有些虚浮,“人老了,就这样……”

郦诺命石荣和刘五赶紧扶倪长卿回去歇息,然后走到马车旁,吩咐车夫去附近医馆接医匠过来。正说着,身后的石荣和刘五忽然发出惊呼。

郦诺猛然回头,便见倪长卿闭着眼睛瘫软了下去……

杜周从子牙坡匆匆赶回廷尉寺,向张汤禀报了赵信的动向。

张汤听着,沉吟不语,直到杜周提起跟赵信接头的人时,才猝然一惊:“你说什么?跟赵信接头的人是丞相门尉秦穆?”

“是的,属下看得很清楚,就是此人。”

“这就奇了。”张汤大为诧异,“这个秦穆怎么会跟赵信扯上关系?!”

“依属下看,秦穆或许另有来头,说不定……”杜周欲言又止。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此人跟赵信一样,也是匈奴人。”

张汤摇了摇头:“不太可能。上回张次公在丞相邸查问秦穆的身份,我也在场。他的名籍没问题,还有个姐姐叫秦姝月,在章台街卖艺。身份背景如此清晰,怎么会是匈奴人?”

“也许是属下多虑了。不过无论如何,此人与赵信秘密接头却是事实。此事是否该即刻向皇上禀报?”

张汤苦笑了一下:“秦穆是丞相的人,我若这么报上去,岂不是陷丞相于被动?”

杜周点点头:“那是该先跟丞相打个招呼。”

“事不宜迟。”张汤站起身来,“备车。”

青芒策马回到茂陵邑,刚驰入丞相邸所在的这条街时,一阵凄美的歌声伴着琴音从身后追了上来,幽幽落入了他的耳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没有任何来由地,青芒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自动勒住了缰绳。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似乎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背叛了他。或者说,他的身体仿佛拥有它自己的某种记忆——对这个歌声的记忆,所以不必经由他的指令,便对这歌声做出了诚实的习惯性回应。

青芒呆立原地。歌声继续传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慢慢地,有某种莫名的忧伤开始在青芒的心中弥漫开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单纯被歌声感染,还是被这歌声唤醒了某种沉睡的情愫。

恍惚之中,青芒掉转了马头,循着歌声的来处望去——

荼蘼居次一袭白衣,坐在一家茶肆的二楼阳台上,纤纤十指轻抚琴弦,歌声自唇中迤逦而出;清风拂动着她帷帽下的薄纱和素白的衣袂,令她看上去就像落入凡间的天人。

青芒不由自主地走上茶肆,来到了荼蘼居次身边,这时她刚好唱完了最后一阕:

佻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首《子衿》,是你教我的。”

荼蘼居次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眼中隐隐噙着泪光。

“我忘了。”

青芒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他觉得自己压抑得还算成功。

“你没忘。你的身体比你诚实。”

“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檀那了,所以……你没必要再来找我。”话一出口,青芒便觉心里掠过一丝疼痛,像被人扯了一下。

“我做不到。”荼蘼居次站起来,缓缓走到他面前,“离开你,我毋宁死。”

“你不离开,才真的会死。汉人有多恨你们,不需要我提醒你。”

“你担心我?”荼蘼居次黯淡的眼神忽然泛出一丝光彩,“你担心我的安危,说明你还在乎我,说明你还是以前那个阿檀那——我的夫君。”

青芒避开她的目光,走到一旁。

就在这一刻,那片草原上美丽的花海,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对此刻的青芒而言,这场记忆越是美丽,就越显得残忍——生平第一次,他奇怪地发现,美丽和残忍这两种毫不相容的事物,竟然在自己的感觉中水乳交融了。

“是你教我汉话,教我汉人的礼仪、诗歌、琴棋书画……”荼蘼居次悠悠道,“你还送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汉人名字。这一生,若不是遇见你,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美丽的东西,不知道在辽阔的草原和荒凉的大漠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是那么喧闹、繁华,又是那么迷人和幽雅……”

青芒静静听着,眉头不由渐渐蹙紧。

难道我在十五岁去匈奴之前是在汉地生活的?不然我从何教她这么多汉人的东西?如果说匈奴贵族伊霓娅是我的母亲,那么我的父亲会不会是汉人?!

青芒猛然转身,紧盯着她:“荼蘼,你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不是汉人?”

荼蘼居次一怔:“你……你想起来了?”

“回答我!”

荼蘼居次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

原来自己既不是单纯的匈奴人,也不是单纯的汉人,而是……汉匈混血!

自从北邙山坠崖失忆后,青芒一直在苦苦找寻的答案,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端倪。然而面对这个结果,青芒却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因为他不知道,在如今这个汉匈征战的时代,在汉人与匈奴人彼此势不两立的背景之下,一个汉匈混血的人应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如果我的身上同时流着汉人和匈奴人的血,那么哪一方才是我的亲人,哪一方又是我的仇敌?从今往后,我该支持谁,反对谁?又该保护谁,反抗谁?哪里才是我的家国?哪里又算是异国他邦?我该为了谁去流血牺牲?又该为了谁去哭去笑、去爱去恨?

青芒仿佛听见自己的灵魂正被片片撕裂,声音有如裂帛一般清厉……

“那你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他……叫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芒才强迫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荼蘼居次摇了摇头:“你从没有告诉我。我问过你不止一次,可你的回答只有沉默。”

青芒闻言,唯有苦笑,笑容无比苍凉。

“阿檀那,虽然你身上也流着汉人的血,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青芒的反应让荼蘼居次有点害怕,“你的家在匈奴,你的心也在匈奴。你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大漠的苍狼,是咱们龙城王庭最厉害的勇士!你不属于这里。跟我回去吧,阿檀那……”

话音未落,青芒已经举步离开了。

他的背影是那么萧瑟和落寞,让荼蘼居次的心隐隐作痛。

因着这疼痛,她强迫自己闭上了嘴,也强迫自己停留在了原地,没有追上去。她明白,此刻她深爱的这个男人,正在承受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撕裂和痛苦……

阿檀那,我可以等你,一直等下去,哪怕是永远。

哪怕是陪你一起老死在长安,最后我也要带着你的灵魂一起飞渡关山,回到草原,回到我们的家。

青芒心神恍惚,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丞相邸。刚一进门,便看见朱能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

“老大,你这是上哪儿去了?丞相到处找你呢!”朱能焦急道。

“出了何事?”

“我估摸不是什么好事。方才张廷尉来了,也不知跟丞相说了什么,然后他老人家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接着就火急火燎地找你。”

青芒眉头一蹙,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老大,你脸色不太好?”朱能看着他,有些担心。

“我没事。丞相是在正堂等我吧?”

朱能点点头。

青芒没再说什么,大步朝正堂方向走去。朱能一路紧跟:“老大,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张廷尉今天来者不善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必这么紧张?”青芒淡淡一笑。

“哪能不紧张?你是没看见丞相那张脸啊……”

“好了,你先去忙吧。”青芒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死不了。”

进入正堂的时候,青芒抬眼一瞥,看见公孙弘和张汤坐在堂上,而公孙弘的脸色果然如朱能所说,一片阴霾密布,像极了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青芒刚要俯身见礼,公孙弘便迫不及待地喝问道:“秦穆,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回丞相,卑职去城外见了一位朋友。”

“见谁?”

“翕侯赵信。”青芒回答得十分坦然,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公孙弘一怔,和张汤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料到,他会这么痛快就说出实话。

“你挺能耐啊,秦穆!”公孙弘冷然一笑,“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年轻人,在本相门下不过当了一个多月的差,居然就跟翕侯攀扯上了,你还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哪!说吧,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青芒忽然沉默了,仿佛根本没听见公孙弘的话。

“秦穆,你聋了吗?!”张汤终于忍不住了,“没听见丞相在问你话?你跟翕侯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今天为何鬼鬼祟祟私下见面?你俩见面都说了些什么?快快从实招来,休要装聋作哑!”

“张廷尉,请恕在下直言,这里是丞相邸,不是你的廷尉寺,你拿出一副审案的架势对在下大肆咆哮,恐怕不妥吧?”

“哈!”张汤大声冷笑,“本官是看在丞相的面子上,才在这儿问你话,不然早就拿你回廷尉寺了!”

“张廷尉所言非虚。”公孙弘接言道,“秦穆,你要是不老实回答问题,恐怕本相也保不住你,只能送你去廷尉寺了。”

“是,如果丞相有令,卑职不敢不从。只是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张廷尉。”

“何事?”张汤问。

“翕侯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是皇上亲自赐封的列侯,难道在下跟他见面犯法了吗?为什么要跟你回廷尉寺?”

张汤冷哼一声:“也罢,既然你问了,那本官不妨跟你透露一点:眼下只要是跟赵信接触的人,不管是公开接触还是私下接触,都必须接受廷尉寺的调查。至于为什么,你无权过问,因为这是朝廷机密。总而言之,你现在只需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别耍什么小聪明。”

“张廷尉,”青芒嘴角轻扬,似笑非笑,“既然你提到了‘机密’二字,那么在下也不妨提醒你一点:朝廷的办案机构有好几个,不止你一个廷尉寺;特别是涉及匈奴事务的案件,有权办案的官员就更多了,远不止你一个张廷尉。所以,基于跟你相同的理由,为了保护相关的朝廷机密,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的问题,我无可奉告。”

此言一出,张汤和公孙弘顿时面面相觑。

尤其是公孙弘,更是被青芒这一席话彻底搞蒙了。

事实上一直以来,公孙弘都不大相信秦穆只是一个从魏郡邺县来的不谙世事的乡野青年。相反,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具有某种公府之人或江湖游侠的气质。换言之,在青芒貌似单纯的外表之下,公孙弘总会隐隐瞥见另外一张复杂且令人捉摸不透的面孔。只因为他救过公孙弘一命,加之公孙弘看上了他的身手,才把他留在身边。此前公孙弘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自我说服,一再压抑对他的怀疑,可现在,这个年轻人终于要把他隐藏在背后的真实面孔掀开了。

而让公孙弘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这小子居然说他在“保护朝廷机密”,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公孙弘猜得出他的真实身份一定很不简单,却也万万没料到他会跟朝廷扯上关系!

公孙弘眯起眼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了青芒许久,才道:“秦穆,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接着说完吧。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跟本相说。”

青芒一笑:“是的丞相,的确如此。不过,卑职下面要说的话,只能跟您一个人说,因为您是丞相,在您面前,无所谓什么朝廷机密,至于张廷尉嘛,恐怕要请他回避一下了。”

“你……”张汤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你个秦穆,居然敢藐视本官?!”

“张廷尉,少安毋躁。”公孙弘冷冷道,“请你到偏房稍候片刻。”

张汤目瞪口呆:“丞相……”

“请吧。”

张汤无奈,只好大袖一拂,愤然走出了正堂。

接下来,公孙弘和秦穆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张汤就全然不知了。在外面的庭院来回踱步的时候,张汤一直百思不解:即使这个秦穆真有什么来头,他也不可能真的掌握什么“朝廷机密”吧?他怎么就敢跟自己这个堂堂廷尉叫板呢?

越是困惑焦急,时间就过得越慢。公孙弘和秦穆在里面其实只说了一刻钟左右,可在张汤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时辰。

当公孙弘终于召唤他进去时,张汤蓦然发现正堂上只有丞相一人,而秦穆已然不见踪影。

“丞相,秦穆呢?”

公孙弘低垂着头,怔怔出神,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既像是明白了一切,又像是有满腹疑团未解。张汤越发诧异,只好又问了一遍,公孙弘才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身后的屏风。

张汤恍然,秦穆是从正堂的后门离开了。

“丞相,这小子到底跟您说了什么?他和赵信到底是什么关系?”

公孙弘却恍若未闻,只是苦笑了一下,自语般道:“这个秦穆,还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啊!”

张汤如坠五里雾中,急得满脸都起了褶子,“丞相,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倒是跟我说一说呀,这不是要急死人吗?!”

公孙弘这才抬起脸来,看了看他,然后沉沉一叹:“事关机密,本相说不得啊!你就耐心再等几日吧,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此言令张汤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悻悻道:“既如此,那属下就不问了。只是有一事,属下还需按您的意思来办。”

“何事?”公孙弘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秦穆跟赵信接头一事,属下该如何向皇上禀报?”

张汤本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难住公孙弘,迫使他多少透露一些秦穆的底细,不料公孙弘闻言,却几乎不假思索道:“照实禀报,无须隐瞒。”

他娘的!张汤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入仕这么多年来,办案无数的张汤向来对自己的脑子颇为自负,可今天就因为这个该死的秦穆,他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旭日初升,照耀着重檐复宇的未央宫。

温室殿北面的靶场上,一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栗色骏马正在撒蹄狂奔,扬起一路黄尘。李广带着一群禁军骑兵和宦官拿着套马杆在后面拼命追赶,却始终撵不上它,更别说把它套住。

天子刘彻一身猎装,策马立在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匹骏马,神情有些兴奋。

几个行动笨拙的宦官在追赶中失足落马,样子十分狼狈,惹得刘彻哈哈大笑。

笑声中,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纵马疾驰而来,高声喊道:“父皇,得了宝贝也不叫上女儿,您太不仗义了!”

此女是刘彻的女儿夷安公主,年方十六,深受宠爱。虽是女儿身,却喜欢舞刀弄剑,尤其酷爱骑马射猎,性情倒与刘彻颇有几分相似。

“朕可不敢叫你。”刘彻头也不回,拉长了声调道。

“为什么?”夷安公主转瞬已驰到身边。

“你那么霸道,朕的宝贝岂不是又要被你抢走了?”刘彻故作不悦,回头瞟了她一眼。

夷安公主哼了一声:“我再霸道不也是随爹的吗?要怪您只能怪自个儿。”

“胡说!朕行的是王道,几时霸道过?”

“王道只是您的剑鞘,美则美矣,不过只是给人看的。”夷安公主冲他眨眨眼,“霸道才是您的剑刃,锋芒所指,天下披靡。我说得对吗,父皇?”

刘彻一怔,嗔笑道:“你若是男儿身,朕恐怕就得把你送上战场了。”

“这是为何?”夷安公主诧异。

“你不是随朕吗?那就代朕去抵御外侮、试试锋芒喽。”

“得,那您赏我个将军做,我准保给您立个大功回来。”

刘彻淡淡一笑,用马鞭一指:“瞧见那马了吗?野性难驯,都狂奔一个多时辰了,愣是没人驾驭得了,你若降得了它,再说这话不迟。”

“一大早听说您在这驯马,我就是专程过来降服它的!”夷安公主自信满满。

“呦嗬,口气不小。你可知这是什么马?”

“什么马?”

“西域的汗血宝马!是张骞从大宛国带回来的稀世珍品。”刘彻颇为自得,“此马速度飞快,耐力惊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唯一的坏处,就是性子太野。”

“性子野是优点,正合我意!”夷安公主一笑,“父皇,咱可说好了,我若降住了它,这马就归我了。”

刘彻无奈一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夷安公主咯咯笑着,一拍马臀,坐骑疾驰而出。“当心点儿,不可强求。”刘彻在背后喊了一句。夷安公主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算是回应。

汗血马依旧在靶场里狂奔,脖子和肩膀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红光。由于四周隔着高高的围栏,它便在靶场边上一直绕圈。夷安公主从一个宦官手里抢过套马杆,拍马追了上去,瞅准机会甩出绳套,好几次险些套住,可都被它灵巧地躲开了。

李广退回到刘彻身旁,担心道:“陛下,这马太野了,公主怕是不安全哪。”

刘彻淡淡一笑:“这马是野,可夷安比它更野。就像你套不住这马一样,朕又何尝套得住夷安?”

李广也忍不住笑了。

夷安公主又努力了好几次,仍然徒劳无功。她索性勒住马儿,静静地想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走到围栏边上,等着汗血马过来。

远处,刘彻和李广同时一惊。

“陛下,公主这样子太危险了!”李广失声叫道。

刘彻手搭凉棚,眯眼看了看,镇定道:“没事,让她去。”

眼看着汗血马直冲夷安公主而去,速度丝毫没有减弱,李广不禁大为焦急。刘彻微微蹙眉,心下不免也有些惴惴,却还是缄默不语。

汗血马快得宛如离弦之箭,夷安公主却沉静得像一面靶子。

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夷安公主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然而,她还是一动不动,且目光如电,直射汗血马的双目。

五丈,三丈,一丈……

最后的时刻,汗血马突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嘶。它高高扬起的前蹄几乎蹭上夷安公主的鼻尖,她不禁吓得闭上了眼睛。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这匹悍马竟然静静地站在她面前,虽然一直喷着响鼻,但目光却变得异常柔和。

夷安公主笑了。

场上的禁军和宦官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刘彻也欣慰地笑了。李广如释重负,嘿嘿一笑:“乖乖,这野马居然怕了夷安公主,到底还是一物降一物啊!”

夷安公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被汗水浸湿的马鬃,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念念有词。汗血马甩了甩尾巴,竟然前腿一屈,跪了下来。

“哈哈!”刘彻大笑,“瞧见了没有,朕就说夷安比它更野嘛!”

夷安公主顺势骑上了马背,汗血马开始轻盈地跑了起来。夷安公主得意地享受着父皇和场上众人的注目礼,忽然心中一动,遂拍马走到靶场中间,然后一拍马臀,骤然加速,朝围栏冲了过去。

刘彻和众人又是一惊。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汗血马已经载着夷安公主飞过了围栏,矫健的身姿如同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

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陛下,这马一没辔头,二没马鞍,跑出去太危险了!”李广大叫。

这回刘彻也不淡定了,眉头一紧,马鞭一抽,策马追了过去。李广带着众禁军紧紧跟随。

汗血马冲出围栏后,就像鸟儿离开了笼子,一时间竟然野性复萌,又撒起四蹄狂奔了起来。夷安公主有些怕了,慌忙抱住马脖,嘴里拼命喊着“吁——吁——”,可马儿却充耳不闻,瞬间便冲上了温室殿旁的回廊。

见那马儿像疯了一样冲过来,回廊上的宦官宫女们吓得连连尖叫、纷纷躲闪。

夷安公主无计可施,只能死死抱着马脖子,一路大喊“闪开闪开”。

这时,一个身影正从回廊的拐弯处走出来,见状顿时愣住了。

夷安公主见远处那人竟然不躲,不禁又急又怒,拼命喊道:“你找死啊?快闪开!”

此人终于看明白怎么回事了,遂无声一笑,高声道:“我若闪开,你如何收场?”

“你管我呢?快滚!”夷安公主喊着,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霍去病。“姓霍的,别逞英雄,撞死你本公主概不负责!”

霍去病呵呵一笑:“你最好有把握一头撞死我,要是撞个半身不遂,我下半辈子可就赖上你了。”

好你个霍去病,仗着父皇宠信,竟敢对本公主出言轻薄,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夷安公主在心里碎碎念,嘴里却喊:“好,那你别躲,有种就站那儿!”

眼看着马儿越来越近,霍去病倏然收起笑容,同时脚下发力,竟然迎面冲了上去。

“你疯了?!”夷安公主失声大叫。

如果说自己方才站着等马儿已经是匪夷所思,那霍去病此举简直是丧心病狂!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真是疯了!

此时,刘彻和李广等人也跟了上来,在回廊边的道路上疾驰。当李广远远望见迎着马儿飞奔的霍去病时,不由惊呆了,脱口而出道:“霍骠姚这是疯了吗?”

刘彻当然也看在了眼里,遂勒了勒缰绳,放慢了马速,表情瞬间轻松下来。

李广不得不跟着慢下来,焦急道:“陛下为何不追了?”

“不必了。”刘彻淡淡一笑,“有那小子在,朕无忧。”

回廊上,霍去病面无表情,心无旁骛,像一头凶猛的豹子朝着马儿飞奔,速度越来越快。

想象着下一瞬间一马二人命丧于此的场景,夷安公主不由发出一声哀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双方距离只剩下约莫两丈的时候,霍去病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借着强大的惯性力横着踏上宫殿的墙壁,然后在马儿飞驰而至的瞬间双足一蹬,稳稳地落在了夷安公主身后的马背上。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几乎在眨眼之间完成。

夷安公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霍去病的双手从自己两腋之下伸出,抓住了前面的马鬃,显然已经把这匹疯狂的野马“接管”了。

我错过了什么?!

夷安公主大为困惑。

“你错过了一场完美的马术表演。”霍去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也错过了一场惊险且感人的救人行动。可惜你没看见。这一幕,日后本该可以成为美好回忆的。”

由于两人紧挨着,霍去病的说话声就仿佛是在她耳旁轻声呢喃,夷安公主不由心头一颤,嘴上却没好气道:“离我远点,别占本公主便宜!”

“纵然你是公主,也不该如此刁蛮无理吧?我可是刚救了你一命,说话客气点。”

“你敢说我?”夷安公主眼睛一瞪,可惜头转不过去,瞪不着他,“父皇都没说过我,你算老几?”

“别动。你扭来扭去的,掉下去可别赖我。”

此时霍去病的两只手抓着马鬃,状似环抱着她,这种姿势夷安公主根本掉不下去。可听他语气轻柔,夷安公主心里还是蛮受用的,嘴上却仍道:“我发现你这人很臭美啊!刚才叽哩哇啦夸了自己一堆,你也好意思?”

“明知你不会夸我,我只好勉为其难自夸一番。”霍去病笑了笑,“要不你现在夸我一下,我立马收回那些自夸之言。”

“算了,你吹你的吧,我权当没听见。”

二人说话间,不知是霍去病使了什么本事,还是马儿自己跑累了,速度终于慢了下来。霍去病掉转马头走下回廊,拐上宫中驰道,在接近刘彻等人时跳下马背,然后竟再也不理夷安公主,径直朝刘彻走了过去。

霍去病头也不回道:“放心吧,它已经被你驯服了,这辈子它都会忠于你。”

听着这话,回想着刚才被他“环抱”的情景,夷安公主脑中倏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这句话中的“它”不是指马儿,而是他自己。

刚这么一想,夷安公主马上清醒过来,不由暗骂自己:怎么冷不丁就想到这上头去了?夷安啊夷安,你真该死!你可是堂堂的公主,怎么一点矜持都没有?你这想的都是些什么鬼?!

刘彻知道霍去病进宫肯定有要事奏报,便让李广等人护送夷安公主先行离开,然后笑着对霍去病道:“你小子刚才可是在玩命哪,万一出了差池,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连公主都得跟着遭殃,你可真敢赌。”

“回陛下,臣做事看似冒险,其实心里还是有把握的,不存在万一。”霍去病自信道。

刘彻呵呵一笑:“虽然你这话说得有些轻狂,但不知为何,朕还真就喜欢听。”

“谢陛下宽宏。”

“说吧,何事要奏?”

“禀陛下,还是於丹之事。”

刘彻神色一凛,翻身下马,命身后的宦官把马牵走,等他们都远离后,才道:“是不是天机图有什么动静了?”

“正是。臣已探知,於丹将天机图视为其翻盘的筹码。听他的口气,此物对他的复国行动可能会有极大的帮助。不过具体是什么,目前尚不清楚。”

“翻盘的筹码?”刘彻咂摸着这句话的含义,冷冷一笑,“自古欲争天下者,有三样东西不可或缺:人,钱,兵器。於丹作为昔日的匈奴太子,人和钱恐怕都不缺。如此看来,天机图背后隐藏的东西,很可能便是兵器了。”

“陛下圣明。可於丹若是有钱的话,要打造兵器便不是难事,何需如此倚重这天机图?”

“说得也是。若是一般的常见兵器,有钱自然就能打造……”刘彻思索片刻,似乎悟到了什么,却又不太敢肯定,便道:“罢了,东西还没到手,在此空想无益。你不是给於丹设好局了吗?他何时会行动?”

“臣估计,应该就这两天的事了。”

“你可有把握拿到天机图?”

“陛下放心,於丹一旦行动,臣必能斩获!”

刘彻一笑:“好,朕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