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荼蘼

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

——《墨子·修身》

一出坑洞,青芒便看见郦诺左肩流血,且在对手的急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立刻飞身上前,徒手挡住了胥破奴的攻势。

“阿檀那,你疯了?!”胥破奴大为不解,“我们是来救你的!”

看来这伙匈奴人都认识自己。青芒现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多谢,不过我跟他们只是一场误会,快让你们的人收手吧。”

胥破奴感觉阿檀那看上去变得十分陌生,不禁下意识地停了手,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紧随而至的荼蘼居次,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不必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荼蘼居次冷冷说着,喝令朵颜停手。

一听“阿檀那”三字,郦诺大为惊诧,遂盯着青芒:“你是匈奴人?!”

青芒无奈苦笑:“我跟你说过,过去的很多事我都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阿檀那,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胥破奴忍不住大声道,“你是咱们匈奴的左都尉,是咱们大单于的驸马!”

此言一出,青芒、郦诺、仇芷薇三人全都呆住了。

青芒是惊讶于“驸马”二字,而郦诺和仇芷薇则是因他匈奴身份的彻底坐实而惊愕。

“唰”地一下,还没等青芒回过神来,郦诺的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胥破奴一惊,马上要扑上去,却被荼蘼居次挡住了。不知为何,荼蘼居次很想听听这个女子会跟阿檀那说些什么。

“我刚刚又救了你一回,你这是要恩将仇报吗?”青芒笑道,“看来我还真没冤枉你,你们这帮墨者果然是无情无义。”

郦诺冷哼一声:“我的情义不必跟匈奴人讲。”

“匈奴人怎么了?匈奴不也跟汉地一样,都有好人坏人吗?就算我是匈奴人,我也是匈奴里面的好人。”

“你当我是聋子吗?”郦诺眼中闪着怒火,“他们说你是匈奴的左都尉!这些年来,你们匈奴军队侵犯汉地,烧杀掳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汉地百姓,手上沾着多少妇孺老幼的鲜血,你还敢说你是好人?!”

青芒不由一怔,一时竟无从反驳。

“阿檀那,”荼蘼居次忽然笑了笑,“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都不了解女人。她生气不是因为你是匈奴人,而是因为你是匈奴的驸马、是我的夫君!”然后,又用一种极具挑衅意味的目光瞟向郦诺:“我说得对吗,这位姑娘?”

“夫君”二字像一支利箭同时刺入了青芒和郦诺的耳朵。

青芒万般惊骇,难以置信地看向荼蘼居次。

荼蘼居次微笑着,报以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郦诺冷然一笑:“你是在暗示我不要抢夺你的夫君吗?”

“你误会了,我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着告诉你。”荼蘼居次笑意盈盈。

“明示也好,暗示也罢,总之,同样作为女人,我很同情你,甚至很可怜你。”

“哦?”荼蘼居次咯咯笑了起来,“此话怎讲?”

“你说他是你的夫君,可他却抛下你来到了汉地,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作为女人,你不值得同情吗?还有,你千里迢迢从大漠跑到长安来找他,而且刚才明明救了他,可他却再次抛下你来救我,害你打翻了醋坛子,酸得满屋子都闻得到,你说你不是很可怜吗?”

话音一落,仇芷薇便放声大笑起来,故意笑得相当夸张。

朵颜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仇芷薇却反而冲她眨了眨眼。

荼蘼居次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勉强一笑:“别嘴硬,大家都是女人,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的夫君,所以我的出现让你恼羞成怒了,对吧?”

“这就是你自作多情了。”郦诺情知刺到了对方的痛处,遂嫣然一笑,“你放心,你的夫君在你心中是天是地、是无价之宝,可在我这儿他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一过客,就像在大街上擦个肩一样。”

青芒心中万分凌乱,闻言不禁苦涩一笑,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然后,他伸出两根指头把郦诺的刀轻轻拨开,头也不回地朝西边的窗户走了过去。

郦诺想要阻拦,可不知为何却迈不动腿。

“站住!”胥破奴猛然喊了一声。

青芒止步。

“阿檀那,荼蘼居次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当真如此绝情吗?”胥破奴道。

青芒一动不动。

荼蘼居次看着他的背影,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滑下。

郦诺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同样作为女人,她能理解这个匈奴女子的感受,甚至有些同情她,即使刚才她们彼此还在恶言相向。

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匈奴武士突然破门而入,喊了一声:“禁军来了!”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在场众人同时一惊。

就这么一愣神的间隙,等荼蘼居次回过头去时,青芒已经消失不见了。

胥破奴立刻打了一声尖利的呼哨,然后和朵颜一左一右架起呆愣的荼蘼居次,打开另一边窗户,忙不迭地跳了出去。

呼哨响过,外间的厮杀声旋即止息,显然是乌拉尔等人听到信号便撤离了。

紧接着,倪长卿、铁锤李等人冲了进来,身上都有血迹。“快,从后门撤!”倪长卿大声喊道。郦诺最后看了西边那扇空空****的窗户一眼,便随众人绕过屏风,从后门离开了。

此时,青芒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抬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眼神复杂而又空茫。

街上,大队禁军的马蹄声渐渐迫近……

张次公蹲在坑洞里,手里抓着一只“蛇头”,两眼紧盯着锋利的“蛇信”,眉头紧锁。

“将军,”陈谅从上面探出头来,“发现一名伤者,还没断气。”

张次公立刻起身,跳出坑洞,跟着陈谅快步走到外间。

一名武士躺在打铁墩旁,满身鲜血,奄奄一息。旁边还躺着七八具尸体,有乌拉尔的手下,也有铁锤李的徒弟。

张次公蹲下,揪起武士的衣领,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武士双目紧闭,仿佛没有听见。

张次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句话。武士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昏沉的目光蓦然一闪,然后脑袋一歪,咽气了。

张次公冷然一笑,把他扔回了地上。

陈谅困惑道:“将军,您刚才说什么?”

“萨满教的安魂咒语。”

“萨满教?”陈谅反应过来,“就是匈奴人信的那个教?”

张次公不语,转身俯看其他的尸体。

“这么说,这些攻击铁匠铺的家伙是匈奴人?”

张次公仍旧不语。

“几十个匈奴人攻击一个铁匠铺……”陈谅大为不解,“他们图啥?”

“你以为,这就是一个铁匠铺?”张次公冷哼一声,“谁家的铁匠铺,会弄一个那么精巧的机关陷阱?”

“对啊,卑职也纳闷呢。”

“那你就不想想,铁锤李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张次公转过身来看着他。

陈谅想了半天,完全无解,“是……是什么?”

张次公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铁锤,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同时轻轻吐出两个字:“墨者。”

说完,他猛地抡起铁锤,照着地上那个匈奴武士的脑袋砸了下去……

廷尉寺,值房前的长廊上,张汤正拿着一支毛笔在逗弄一只鹦鹉。

杜周从长廊的另一头慢慢走来,停在他身后:“先生。”

“有结果了?”张汤没有回头。

“还没有。赵信这几日一直深居简出,好像……好像对咱们的监视已经有所察觉。”

“这老狐狸!”张汤骂了一句。

“这老狐狸,这老狐狸……”鹦鹉欢快地学了起来。张汤顿时哈哈大笑。

杜周也跟着轻笑了两声。

张汤依旧逗弄着鹦鹉,“说吧,还有何事?”

杜周看着张汤的后脑勺,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先生都没回头看我,就知道我还有事要禀?”

“听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

“学生遵从您的教诲,一直在刻意训练镇定从容的心态,可还是……”杜周有些丧气,“学生方才的脚步,是不是过于急迫了?”

“不,恰恰相反。”

杜周不解。

“你刚才的脚步是太缓了。”张汤终于转过身来,“你刻意放缓步伐,恰恰表明你心里的急迫,这就叫矫枉过正。”

杜周恍然,自嘲一笑:“学生在您面前永远是透明的。”

“就算背着我,你就不是透明的了?”

杜周一怔,旋即笑道:“当然也是,刚才您就是背对学生的。”

“行了,别光顾着哄我高兴了,到底何事要禀?”

“刚接到消息,一伙匈奴人袭击了西市的一个铁匠铺,双方一共死了九人。”

“哦?哪个铁匠铺?”

“铁锤李。”

“没抓到半个活口吗?”

“据说没有。”

张汤眉头微蹙。

“先生,依我看,这伙匈奴人很可能就是暗中跟赵信接触的那一拨。所以学生建议,立即禀报皇上,全城搜捕这些匈奴人。否则,他们必然越闹越大……”

“就怕他们不闹。”张汤冷笑着打断他,“皇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得让他们放心闹去,天机图的真相才能浮出水面。”

“是,皇上圣明。”

“立刻发布告示,重金悬赏铁锤李。”

“诺。”

“赵信那头,你也得继续盯着,我就不信他真能沉得住气。只要他跟那伙匈奴人继续接触,迟早会现出原形。到时候,不管是赵信、匈奴人还是天机图,都逃不出咱们的手心。”

“天机图,天机图……”

杜周未及答言,鹦鹉便又大声叫了起来。

张汤一惊,猛地扇了它一巴掌,“该死的,小点声,天机不可泄露!”

鹦鹉扑棱扑棱地拍打了几下翅膀,重新站稳,马上又盯着张汤大叫:“该死的,该死的……”

东市附近,竹林深处的那座宅院里,一个手下正在向霍去病禀报着什么。

霍去病攥紧拳头,朝空中一打,左脸颊的咬肌一跳一跳的。

手下满脸义愤道:“骠姚,想不到这个秦穆下手竟如此狠辣!咱们那两个弟兄死得冤哪!”

霍去病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缓缓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能确定就是他杀的。”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俩一定是盯梢的时候被秦穆发现了……”

“行了!”霍去病抬手止住他,“这事跟谁都不许透露。回头,从我俸禄里多拿些钱,交给他们的家人,就说两位兄弟因公殉职,抚恤金是朝廷发的。别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

手下无奈:“诺。”停了片刻,又弱弱道:“那……秦穆那小子,还盯吗?”霍去病略为沉吟:“不必了,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

“您认为,他还会来找於丹?”

霍去病不语,回头凝视着身后的那幢二层小楼,若有所思。

青芒怔怔地躺在床榻上,眼前尽是荼蘼居次的面容和身影。

原本,“匈奴左都尉阿檀那”的身份就已经让他难以接受了,现在竟然又冒出一个匈奴公主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的夫君,更是让青芒方寸大乱。

他相信,荼蘼居次说的是真话,这从她的眼神足以看出。况且人家是匈奴公主,又拥有绝世美貌,完全没必要编造这种谎言来诓骗自己。可问题是,今天从西市铁匠铺回来后,青芒一直在脑海中搜寻有关她的记忆,结果却一无所获。这就令青芒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问题:如果一个男人可以把一个女人遗忘得一干二净,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从没爱过这个女人?

虽然青芒也想用失忆来解释这一点,但假如自己真的爱过她,又怎么会丝毫回忆不起来呢?自己能想起天机图的联络方式和接头暗号,却愣是想不起过去的妻子,那只能说明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这个妻子还不如天机图重要。另外,就像郦诺说的那样,自己把她抛在匈奴而独自跑来汉地,似乎也是不爱她的一个佐证。

这么看来,自己对这个匈奴公主岂不是始乱终弃?

当然,青芒不大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不管自己过去的道德观是什么,至少在他现在看来,把一个并非真爱的女人娶为妻子,之后又抛弃她,绝对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倘若如此,那现在的青芒只能替过去的自己感到羞愧。

所以,青芒很纠结。

他知道,荼蘼居次一定还会再来找他,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

“哎哟,我们秦大门尉又在思念谁家女子呢?”

潘娥的声音猝然响起,把青芒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潘娥那张涂脂抹粉的大脸正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他。

“找我何事?”青芒翻身坐起,懒洋洋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不吃晚饭啦?”

“我……不饿。”青芒瞟了眼天色,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

“不饿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我特意给你煲了一罐老鸭汤,快点,别磨磨蹭蹭,凉了就不好吃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只好起身走了出去。

潘娥总是如此殷勤备至,让青芒既不胜其扰,又过意不去。他也曾想买些礼物回赠,以免欠她太多,却又怕加深她的误会;而拒绝她的好意吧,又显得太不近人情,也不利于自己在丞相邸立足。

说到底,这也是一纠结。

掌灯时分,田君孺来找郦诺,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却始终不道明来意。郦诺急着要去找倪长卿追问天机图的事,便打断了他,道:“田旗主,您找我何事,尽管直言,不必扯这么多闲篇。”

田君孺干笑了几声:“听弟兄们说,你上午跟倪右使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你们几人都鬓发散乱,身上还有不少血迹。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没什么,我跟右使出去办点事,路上碰到一队缇骑盘查,就交了手,还好大伙都安全回来了。”郦诺淡淡道。

“哦……”田君孺显然不大相信,“郦旗主,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好长时间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叔既然这么说,我还能不让您讲吗?”郦诺一笑,“那岂不是害您憋出毛病来?”

田君孺哈哈一笑:“贤侄还真是善解人意。”

“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说的,是巨子当初遇害一事。”

郦诺微微一震,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您想说什么?”

“巨子遇害当天的经过,你应该都清楚吧?巨子是在濮阳城外的弱水村被捕的,而弱水村却是咱们诸多秘密据点之一,倘若不是有人告密,朝廷的人怎么可能找到那儿去?”

这与自己的怀疑如出一辙!郦诺忽然心跳加快,紧盯着他:“继续说。”

“当时,巨子身边的人全都遭了毒手,唯有倪右使一人幸存。换句话说,咱们现在知道的事发经过都只是倪右使的一面之词,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咱们都无从得知。这里头,难道就不会有什么猫腻?”

郦诺又是一震:“你怀疑倪右使?”

“这难道不是合理的怀疑吗?”

“可据我所知,倪右使当天的确是到四十多里外的后田村送信了,这一点后田村的弟兄都可以作证。”

田君孺冷然一笑:“他完全可以一出弱水村便把巨子的消息泄露出去,然后再去送信。”

“这只是你的猜测。”

“但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猜测。”

“我爹当时身边还有多名侍从,不能排除他们泄密的可能性。”

“可他们都死了!”

“也许内奸被朝廷的人顺手除掉了呢?”

“朝廷的人为何要除掉他,留着他不是可以挖出更多秘密?”

“既然他们已经抓了我爹,一名小小的侍从还有多少利用价值?”

田君孺怔了一下:“这……这么说固然也有道理,但不等于倪长卿就没有嫌疑。相较而言,他的嫌疑还是更大一些。”

郦诺语塞,不得不承认田君孺说的是对的,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早有此怀疑,为什么憋到现在才说?”郦诺问。

“原本我也不敢怀疑右使,一直在心里找各种理由替他开脱,可那天他却拿出了伪造的巨子令,我就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疑惑了。”田君孺有些激动,“你想想,他连巨子令都敢伪造,别的什么事干不出来?再有,他这么干的理由,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堂皇吗?难道不会是他把真的巨子令藏起来了,却给了你一个伪造的?”

“他何必要这么做?”郦诺的心越来越乱。

“这不明摆着吗?他是想把你推上去做傀儡,把你、我、老仇三个人都稳住,让咱们信任他,再设法把咱们三个一一除掉,最后巨子位不就非他莫属了?!”

郦诺强抑着心中的惊疑和迷乱,冷静道:“田叔,你这就是疑邻偷斧的诛心之论了。一旦你认为右使有嫌疑,那么他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会加深你的怀疑,并且在你看来,都会成为他有罪的佐证。”

“但是你能说我的怀疑没有道理吗?”

“有道理。可是你刚才说的最后一点却不能成立。”

“哪一点?”

“你说他把真的巨子令藏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没藏?”

“今天早上,右使亲口对我说,要让盘古交还巨子令。”

田君孺愣住了:“有这种事?”

郦诺的话刚一出口,立马就后悔了。因为严格来讲,不仅是倪长卿,现在墨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尤其是身为旗主、有资格继任巨子的仇景和田君孺。在此情况下,从盘古那里取回巨子令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是刚才一不留神,话赶话就说漏嘴了,现在已是覆水难收,她只能暗骂自己还是不够冷静。

“田叔,此事现在还没人知道,希望你暂时不要声张。”

“这是当然。”田君孺回过神来,“可是,就算巨子令真的在盘古那儿,他愿意交还吗?”

“此事很快会见分晓。田叔,时辰不早了,如果没有别的事……”

田君孺似乎还想说什么,见她下了逐客令,只好起身告辞。

郦诺等他出门走远了,立刻站起身来,取过斜倚在榻边的拐杖……

夜色漆黑,青芒又一次来到於丹被软禁的这座小院。

铁锤李根本没拿到天机图,於丹再也无从狡辩了,青芒决定今晚就逼他说出实话。

像往常一样摸上二楼走廊后,青芒翻窗而入,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正纳闷时,看见於丹居然翘着屁股趴在黑乎乎的墙角里,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你不会把天机图藏耗子洞里了吧?”青芒道。

於丹吓了一跳,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慢腾腾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你把我朋友吓跑了。”

青芒定睛一看,原来墙角里真有个耗子洞,洞口还撒着一些饭粒,不由一笑:“那你喊它出来,我跟它道个歉。”

“不必了,它不喜欢陌生人。”於丹煞有介事道。

“你养耗子,是想让它帮你打个洞逃出去吗?”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於丹道,“回头我跟它商量商量。”

“可我看你压根就不想出去吧?在这儿好吃好睡,又有朋友可以聊天,美着呢。”

“不然我能怎么办?”於丹讪讪道,“好不容易碰见个兄弟,却又是个绝情的。连兄弟都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青芒冷哼一声:“知道我今天去哪儿了吗?”

於丹看着他,不说话。

“西市,铁锤李。”青芒一字一顿道。

於丹一震,大为惊诧,赶紧避开了青芒直视的目光。

“事已至此,赶紧把实话撂了吧,否则你只能一辈子在这儿跟耗子做朋友。”

於丹苦笑不语。

此刻,在紧闭的房门外,霍去病正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上,全神贯注地听着。

静默片刻后,於丹沉沉一叹,走到青芒跟前,压低了声音:“想要天机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我一起杀回大漠。”

青芒轻笑:“就凭你我二人,想杀回大漠?”

“这你就小瞧我於丹了。”於丹冷然一笑,“我堂堂匈奴太子,岂会无人追随?我现在只问你愿不愿意。”

“我没问题。”青芒笑笑,“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知道,还有什么人跟咱们一起干。”

“自然是咱们匈奴人。”

“谁?”

於丹盯着他,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赵信。”

青芒蹙眉,在残存的记忆中搜索着。

“他的匈奴名字叫阿胡儿。”於丹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他促狭的笑容,青芒猛然想起来了,上回於丹就是用这个名字诓他,才让他露出了“失忆”的马脚。与此同时,青芒也隐约记起来了:此人好像是匈奴将领,后被卫青所俘,投降汉朝,被刘彻封为翕侯。

此刻的这番对话,门外的霍去病一个字都听不到,急得抬脚要去踹门,可犹豫了一下便又放了下去,旋即恨恨地朝半空挥了一拳。

“既然他可以帮你,你为何早不逃,还要等到今天?”

“这家伙在汉地待的时间不短了,我不敢完全信任他。”

“那我要是没出现,你怎么办?”

於丹耸耸肩:“兴许就像你说的,跟耗子做一辈子朋友。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不敢完全信任他,那你怎么就敢信任我?”

“你不一样,你毕竟是我兄弟。”

“可你却辜负了兄弟的嘱托,还一再欺骗。”青芒冷笑,“你说我干吗要认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兄弟?”

“对不起,阿檀那,我不是成心辜负你,更不想欺骗你,我只是……想给自己留个翻盘的筹码。你也知道,被伊稚斜害到这步田地,我心有不甘哪!”

“翻盘的筹码?”青芒眸光一闪,“这么说,你知道天机图是什么?”

他们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门外的霍去病又能听见了,但他们口中所说的“他”究竟是谁,却还是无从得知。不过,“翻盘的筹码”这五个字,他却实实在在听清了。

“不不不,这我真不知道。”於丹双手直摇,“我是看你和伊稚斜都这么看重这东西,估摸着它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用处,才……才把它藏了起来。”

“照你这么说,我就算把你救出去,你也不见得会把东西还我。”

“为什么?”

“你不是还想留着它翻盘吗?”

“只要你答应帮我复国就够了,我还留它做什么?”

青芒很清楚,於丹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天机图,不过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答应他,再走一步看一步。

“好吧,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於丹下意识地瞟了房门一眼,又把声音压低了:“你先去跟阿胡儿碰个头,商量一个营救我的办法。我出去后,马上把天机图还给你。然后咱们一起杀回王庭,只要我夺回单于之位,一定封你为左贤王。”

我才不稀罕你的左贤王!青芒心里说着,嘴上却道:“我怎么让赵信相信我?”

於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见物如见人。”

青芒接过来一看,是一枚非常罕见的精致小巧的琥珀。

这几句关键的对话,霍去病又听不见了,心中大为恼恨,却又无可奈何。

郦诺来找倪长卿的时候,倪长卿正准备熄灯就寝。郦诺却不跟他客气,单刀直入道:“倪伯,天机图的事,您就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倪长卿脸色一黯,长叹了一声:“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不是我想瞒你,这是巨子生前的遗训……”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除了您和我爹,还有谁知道天机图的秘密?”

在郦诺看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肯定比一般人更有篡夺巨子位的动机。换言之,当初向朝廷告发父亲的那个内奸,就有可能在这些人中。

“天机图是墨子传下来的圣物,历代相传,通常只有每一任巨子和左、右二使知晓它的存在,下面的四大旗主均不知情,其他人更不必说。现在巨子走了,樊左使又早在四年前便已失踪。所以,眼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剩老朽了。”

听到这个答案,郦诺不禁对倪长卿起了更大的疑心。

四年前,墨家左使樊仲子突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估计是凶多吉少;两年前,父亲又突然被人告发,旋即被捕并死于狱中。如今三个知情者已去其二,那么唯一在世的这个倪长卿,不就最有可能是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吗?!

“倪伯,您说要让盘古交还巨子令,那么他一旦交还,巨子令该由谁掌管?”

“那自然是你,还能有谁?”倪长卿不假思索道。

“那就是说,到时候我就是名副其实的墨家巨子了?”

“正是!”倪长卿欣慰一笑,“这是老朽最希望看到的事。”

“好。那届时作为巨子,我是不是有权知道天机图的一切?”

倪长卿又笑了笑:“那是当然!到时候,老朽就可以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样就不算违背巨子的遗训了。”

看着他诚挚的笑容,郦诺真的不愿相信他是害死父亲的凶手。然而,她还是告诉自己:这件事只能凭理智来判断,绝不能被感情左右。

“那您打算何时联络盘古?”

“我下午已经派人去联络了,若不出意外,这几天便可交接。”

很好。郦诺在心里说,一旦拿到巨子令并弄清有关天机图的秘密,继而便可以调动一切力量对墨家内部展开彻查了。而首要的调查对象便是眼前这位德高望重却身负嫌疑的倪右使!

约莫子夜时分,青芒回到了丞相邸。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青芒当然没走正门,而是从丞相邸的西北角翻墙而入。这里靠近后花园,草丛里的促织低低鸣叫,更显得夜的寂寥和空旷。

一阵风拂过脸颊,透着深秋的寒意。

青芒翕动了一下鼻翼,似乎闻到了什么。他抬眼一扫,周遭的大多花草树木皆已凋谢,唯有不远处的三五株火棘树仍旧枝繁叶茂,树上果实累累。

青芒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接近火棘树时忽然止步,沉声道:“何方朋友,三更半夜藏身此处,意欲何为?”

树丛中窸窣一响,紧接着一道身影闪出,一股凌厉的劲风倏忽而至。

这只是掌风,对方没用武器。

青芒也不拔刀,只从容出掌格挡。转瞬间,双方已过了六七招。青芒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趔趄了一下,急退数步。对方抓住时机,右掌当胸击来。青芒冷然一笑,右手突然捏住对方手腕,脚步急旋,便把对方的胳膊扭到身后,同时左手如爪扣住了对方咽喉。

两人贴得很近,一阵女子的体香扑鼻而来。青芒心旌微微一**,连忙后退了半步。

女子冷哼一声:“身手还在,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忘了嘛。”

竟然是荼蘼居次的声音,但青芒似乎毫不意外:“要是连打架的本事都忘了,我也活不到今天。”

“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

“味道。”

“味道?”荼蘼居次一怔,同时又有些欣慰,“你还记得我的味道……”

“别误会,我只是记得你早上的味道。”青芒冷冷道,“薰衣草香。你下回若还想偷袭别人,建议换一套没熏过香的衣服。”

荼蘼居次苦涩一笑,暗暗把身体贴近他。

青芒立刻放开了她,并退后两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不信你真的把我忘了。”荼蘼居次转过身来,直直盯着他,“阿檀那,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一幕了。青芒心里发出一声哀叹。

“抱歉,我实在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我早上叫你阿檀那的时候,你并不意外,说明你至少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不,这只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

“无可奉告。”

荼蘼居次一声冷笑:“不就是我那个没出息的堂兄於丹吗?”

青芒一怔,只能默认。

“你既然失忆了,怎么还能找到他?”荼蘼居次问。

“我跟他只是偶遇,纯属巧合。”

“那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不回大漠?”

“因为於丹告诉我,我是伊稚斜的敌人,你说我敢回去吗?”

“他撒谎!父王一向最欣赏你、最器重你,否则怎么会把我许配给你?”

青芒闻言,不禁苦笑。

看来,自己马上就要听到关于过去的另一个版本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为什么要逃走?”

“你不是逃走,你是接受父王的派遣潜入汉地、执行任务的。”

青芒一愣:“什么任务?”

“刺杀汉朝的大行令韦吉和丞相公孙弘,同时查清於丹是死是活;如果还活着,就杀了他!”

青芒的脑袋“嗡”的一声就乱了。

自己此前也曾猜测过,那个刻有名字的狼头骨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私人物品,而是伊稚斜给的类似令牌的东西,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

“你父王为何要让我刺杀韦吉和公孙弘?”

“这还用问吗?韦吉三年前借出使之名协助於丹逃到了汉地,而背后的策划者就是公孙弘,你说父王该不该杀他们?”

这理由听上去无懈可击,而杀於丹的理由就更不用问了——一个企图翻盘的单于之位的潜在争夺者,伊稚斜岂能让他活在世上?

青芒眉头紧锁,忽然想到什么:“不对,你在撒谎。”

荼蘼居次苦笑:“怎么说?”

“漠南之战……”

“漠南之战怎么了?”

“我还记得,我是此役的前锋大将,但由于我的严重失误,令霍去病得以穿越我方防线、直捣大营,导致我方一败涂地。既如此,单于怎么可能不杀我,还派我来汉地执行任务?”

荼蘼居次一笑:“阿檀那,说实话,你在漠南之战中的做法还真不是失误。”

“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是故意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

青芒苦笑:“倘若我是故意的,单于不是更有理由杀我吗?”

“不,恰恰相反。”

青芒糊涂了,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你在漠南之战中的所作所为,都是父王一手安排的!”

青芒大为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明白……”

“别急,听我慢慢说。”荼蘼居次又笑了笑,“我先问你,此战的结果,咱们匈奴的相国屠苏尔、当户罗呼衍,还有老王爷籍若侯、亲王罗姑比,是不是或死或降,都被霍去病一锅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青芒越发困惑。

“我想说的是,就在战前,父王查出了一个企图发动政变推翻他的阴谋,而这个阴谋的主要策划者便是屠苏尔、罗呼衍、籍若侯和罗姑比。父王本来想一举除掉他们,又担心强行镇压会引发更多人的反叛,于是便命他们出征漠南,同时私下授意你,在战场上给汉人开个口子,然后借汉人之手,不着痕迹地除掉这些叛徒。”

青芒顿时目瞪口呆:“借刀杀人?!”

“对了。”荼蘼居次不无得意地粲然一笑,“这就是父王的高明之处。”

看着她明艳而妩媚的笑容,青芒不由脊背生寒。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个如此卑鄙险恶的阴谋,竟然可以被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配以如此美丽动人的笑容。

正愣怔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青芒扭头一看,一队夜巡的侍卫正打着灯笼,在侯金的带领下快步走来。

此处除了火棘树丛,根本无从躲藏,而即便是树丛,在灯笼的照射下也藏不住人。青芒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荼蘼居次的手,朝另一头跑去。

荼蘼居次心里一动,眼中泛起柔光,不由紧紧攥住了青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