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受困
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
——《墨子·兼爱》
食案上搁着几样清淡的小菜,郦诺和倪长卿对坐着,各怀心思地扒着手里的一碗稀饭。
“倪伯,如果有什么事,您暂时不方便说,我也不逼你。”郦诺选择着措辞,“咱们可以换个话题。”
“瞧你说的,好像我真瞒了你什么似的。”倪长卿扒了一大口饭,含混不清道,“也罢,咱就聊点轻松的吧。”
“我要聊的这个话题,恐怕也不轻松。”郦诺扒了一小口饭,却毫无食欲,只能勉强吞咽。
倪长卿笑了笑:“你想聊什么?”
“精卫。”
“精卫怎么了?”
“他当初既然事先得到了情报,就有可能还知道点别的什么,您事后就没有联络他、问问看?”
“还真让你说着了,事后我还真想联络他来着。”倪长卿道,“本来他跟巨子都是单线联系,我也无从找他。不过我联络了盘古,想通过他跟精卫搭上线,当面跟精卫问个清楚。可你猜怎么着?盘古压根就不理我,说按照组织规矩,他不能向我透露精卫的身份。我没办法,只好请他传话,问题跟你刚才一样,想问问精卫是否知道点别的什么,可盘古直接就给我挡了回来,说精卫知道的并不比他多,甚至也不比我多。”
郦诺无奈一笑:“这个盘古,还真不愧是墨者。”
倪长卿不解:“此言何意?”
“墨守成规呗。”郦诺语带揶揄,“咱们墨家这么多弟兄,还真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死守规矩、不知变通的。我爹遇害这么大的事,难道他就没有义务帮着查一查?”
“他那么做,恐怕不是死守规矩……”
“那是什么?”
“不信任我。”倪长卿苦笑了一下,一口扒光碗里的饭,抹了抹嘴,“也许,他的怀疑跟你一样,认为告密者不仅是咱们内部的人,而且级别不低。我就符合这两个疑点。何况还有一点,根据大伙所知,事发当天,只有我一人离开过弱水村。所以,我的嫌疑最大。既如此,他怎么敢轻易透露精卫的情报给我?”
郦诺哑然失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忽然,一个念头从她心里闪过:正如倪长卿自己说的,他的确是嫌疑最大的人,那么,告密者会是他吗?
郦诺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尽管从情感上,她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从理智上,她又不能不这么想。
可是,如果倪长卿真的是告密者,他又为何要不遗余力地推举自己继任巨子呢?莫非他认为我只是一介女子,且年纪轻轻,所以比其他几位旗主更易掌控?莫非他是想把我推上宝座当傀儡,然后他在幕后掌握实权?如此说来,伪造巨子令的动机就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而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
思虑及此,郦诺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疑心一起,眼前这个熟悉而面目慈祥的倪长卿,顿时变得陌生且令人生畏。
“倪伯,既然盘古不信任你,那你刚才说想联络他,让他交还巨子令,这可能吗?”郦诺忽然问道。
倪长卿朗声一笑:“联络是由我联络,可最后出面的人肯定不能是我,而是你。”
“我?”
“当然是你。你想啊,在盘古看来,不管是我,还是老仇和老田,不都一样有嫌疑吗?咱们墨家现在唯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你;所以盘古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能是你。”
看着倪长卿真诚的表情,郦诺心里一下子又乱了。
她委实不愿相信倪长卿是谋害父亲的凶手。换言之,如果连自己一向尊敬信赖的这样一位长者都有可能暗藏阴谋,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郦诺木然咀嚼着饭菜,味同嚼蜡,心乱如麻。
“饭都凉了,你瞧你这一碗饭扒拉这么久。”倪长卿起身,拿过她的碗,“别吃了,我让他们拿去厨房热热。”
郦诺回过神来:“不用了,倪伯……”
“谁说不用?冷饭会把肚子吃坏的。”
就在这时,一阵拍门声猝然响起。
倪长卿皱了皱眉,放下碗,走过去打开房门。侍从石荣慌张地瞟了郦诺一眼,附在倪长卿耳旁说了几句,倪长卿顿时变了脸色。
“什么事,倪伯?”郦诺警觉道。
“哦,没什么,我出去办点事。你赶紧吃饭,别忘了热一热。”说完,倪长卿便带着石荣和刘五匆匆离开了小院。
郦诺一脸狐疑。
一前一后两杆长矛距离青芒都只剩下最后一寸了。
漏壶的水滴声依旧单调而执拗地响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青芒一度也想道出实情,先脱困再说。可问题是,如何让铁锤李相信自己真的失忆了,只记得联络地点和接头暗号,别的全忘了?又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这件事?还有,让铁锤李知道天机图居然在匈奴太子於丹手上,而於丹眼下又被朝廷软禁了,他又会作何反应?要是把这些老底全兜了,自己固然可以暂时保住一命,可接下来的事态岂不是全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思前想后,青芒终究还是一筹莫展。
望着眼皮底下那根锋利的矛头,青芒近乎绝望的心里忽然灵光一闪:铁锤李既然是天机图的接收人,还能设计制造如此精密的机关陷阱,那他就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背后肯定隶属于某个神秘势力;而普天之下最擅长机关术的不正是墨家吗?!
一想到墨家,青芒便立刻想起了郦诺。
如果她和铁锤李都是墨者,那么此刻除了她,还有谁能救自己呢?
仿佛溺水的人在行将窒息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青芒迫不及待地扯开嗓子大喊:“铁锤李,你给我听着,咱们是一家人,你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上面悄无声息。
“别给老子装聋作哑!”青芒怒了,“快把老子放了,要不然我们旗主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旗主”二字显然起了作用,铁锤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终于出现在坑边,脸上明显有了惊诧的表情。
所料不错,铁锤李果然是墨者。
青芒暗自庆幸。
“小子,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谁?”铁锤李道。
“老子跟你一样。”青芒做出一副余怒未消的表情。
“好好说话,不然把你舌头割了。”
“那你给我听好了。”青芒抬头瞪着他,“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坛高七尺,坛密七……”
铁锤李本来站在坑边,闻言立刻蹲了下来,紧盯着他:“你是……赤旗的人?”
“废话!还不赶快把我放了?”
“不可能。”铁锤李满脸狐疑,“赤旗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天机图?”
“我说你这老家伙,咋就这么磨叽呢?”青芒不耐烦道,“你先把我放了,再去把我们郦旗主请过来,不就啥都清楚了?”
听他居然报出了郦诺的名头,铁锤李越发困惑,却又不敢完全相信他,顿时左右为难。
“铁老兄,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肯信我是吧?”青芒眉毛一挑。
“我姓李,不姓铁。”铁锤李冷冷道。
“不管你姓李还是姓铁,归根结底咱俩都姓墨!”
铁锤李越发拿不定主意,只好保持沉默。
“好吧,既然你疑心病这么重,那我再告诉你一些秘密。”青芒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一个月前,郦旗主和弟兄们在陵寝被困,是谁毅然挺身、出手相救的?还有前不久,郦旗主带人营救刑天幼子,却反遭禁军埋伏,又是谁冒死帮她躲过追兵、救下那娃儿的?”
“难道……是你?”铁锤李颇有些震惊。
“废话,不是我还能有谁?”青芒白了他一眼,“我可是郦诺的救命恩人,跟她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你说她会不会把你脑袋拧下来?”
听他居然说出这么多机密之事,铁锤李就算疑心再重也不敢再坚持了,随即纵身跳下,把手伸向坑壁底部的某个地方。
那里暗藏着机关按钮。
青芒松了口气——好歹算是躲过一劫了。
可就在这时,里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蓦然传了过来:“郦旗主是那种随便拧人家脑袋的人吗?”
我倒,这又是打哪冒出来的家伙?!
青芒心里叫苦不迭。
铁锤李闻声,连忙缩回手,纵身跳了上去,俯首抱拳:“参见右使。”
倪长卿迈着沉稳的步履走了进来。铁锤李正是他的人。失踪数年的天机图终于有了线索,铁锤李自然要派人去向他禀报。
倪长卿走到坑边,低头看着青芒:“年轻人,你说你是郦旗主的救命恩人,跟她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你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青芒瞥了他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得无礼。”铁锤李呵斥道,随即凑到倪长卿耳旁,把青芒的情况大致说了下。
“哦?赤旗的人?”倪长卿又打量了一眼青芒,“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墨家的弟兄成千上万,你都见过吗?”青芒冷笑。
“年轻人,你的时间不多了,要是不想死,就老实回答问题。”倪长卿道。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除非……你把郦诺找来。”
“郦旗主岂是你想找就找的?”
青芒冷然一笑:“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吗?我跟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哦?怎么个不一般法?”
“我已经说了,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还有呢?听你的口气,不是还有别的关系吗?”
“还有……”青芒稍微迟疑了下,“这还用说吗?你年纪一大把的人,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倪长卿呵呵一笑:“请恕老朽眼拙,实在看不出来。”
“你这老头也是闲得慌,非逼我说是吧?”
“是。”
“也罢。”青芒索性豁出去了,“我跟郦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所以,我的命很金贵,你们赶快把我放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了?”
郦诺的声音猝然响起,令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老天,你居然真的来了?!
青芒顿时哭笑不得。
郦诺拄着拐杖,在仇芷薇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倪长卿大为诧异:“郦旗主,你……你怎么来了?”
“抱歉倪右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认为咱们彼此都应开诚布公,所以我就跟着您过来了。”郦诺环视屋里一眼,“这里应该没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吧?”
“瞧你说的,哪有什么秘密。”倪长卿尴尬笑笑,“主要是你腿脚不方便,不然老朽肯定请你一块过来了。”
郦诺淡淡一笑,把目光转向铁锤李:“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铁锤李先生了?没想到您这儿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铁锤李连忙抱拳,“见过郦旗主。”
“底下那个孟浪之徒是谁呢?”郦诺探头看着青芒,满脸嘲讽,“一来就听他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你们怎么还留着他?这种人就应该早点剁了,扔到外面喂狗去。”
仇芷薇在一旁掩嘴窃笑。
铁锤李大感意外:“郦旗主,您……您不认识他?”
“太黑了,看不清。”郦诺冷冷说着,又往坑里瞟了一眼,“这么看的话,哪像个人啊?不就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大耗子吗?”
仇芷薇终于憋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青芒一脸苦笑,只能在心里埋怨自己——谁叫你为了活命就口无遮拦乱说话?活该!
“快快,打盏灯过来。”铁锤李赶紧叫道。麻脸汉子立刻打了一盏灯过来。铁锤李一把抢过,往坑里照去,“郦旗主,您瞧仔细了,这家伙还说是您的救命恩人呢。”
郦诺俯身看去,青芒无奈抬头,彼此四目相对,各自的眼神都微妙难言。
等了半晌,铁锤李才弱弱问道:“怎么样,郦旗主?”
“嗯,人模人样的,看来不是耗子。”郦诺收回目光,淡淡道。
“那……您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铁锤李满脸困惑。
“嗯,也算认识吧。”
“也算?”铁锤李越发莫名其妙,“‘也算’是个啥意思?”
“郦旗主,”倪长卿忍不住发话了,“他自称是你们赤旗的人,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郦诺顿时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当然没见过我了。”青芒忽然在坑里大声道,“我是郦旗主安插在官府的卧底!这事本不该对你们说,现在倒好,被你们逼得生生坏了咱墨家规矩。”
倪长卿和铁锤李同时一怔,面面相觑。
“郦旗主,他说的,可是事实?”倪长卿忙问。
算你这家伙聪明,不但一句话就把谎圆了,还倒打别人一耙。郦诺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嘴上却不语,只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铁锤李见状,赶紧道:“既如此,那我这就把人放了。”
青芒长吁了一口气。
“慢着。”郦诺抢着道,“把矛收了便可,人先别放。”
铁锤李不解,倪长卿也不解,同时看向郦诺。
“在官府做鹰犬,容易被功名利禄**,也不知这家伙到底变没变节,我得审审他再说。”郦诺从容道。
倪长卿和铁锤李这才释然。
仇芷薇又暗暗发笑。
铁锤李跳进坑中,按下按钮,只听嗖嗖两声,那两杆长矛便缩回了坑壁。他又检查了一下青芒手脚上的铁环,见依然牢靠,这才跳出坑洞。
“倪伯,老李,可否请二位暂时回避一下?”郦诺又道,“有些话,我想单独问问他。”
二人闻言,对视了一眼,便和麻脸汉子一起走了出去。
“喂,姓秦的,下面好玩吗?”仇芷薇早就憋不住了,马上探头看着青芒,笑嘻嘻道,“怎么哪儿都有你?你这家伙,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被人家当耗子逮住才怪。”
“我说你俩能不能有点人性?”青芒不悦道,“我好歹也救过你们的命,你们
就这么报答我?”
“是你自己被人家逮住的,关我们什么事?”
“可人家明明要把我放了,你们为何不放?”
“你还有脸说?”仇芷薇冷哼一声,“什么‘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这些恶心的话是你说的吧?诺姐没把你大卸八块就算便宜你了!”
青芒语塞:“我……我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敢信口雌黄,我就敢替诺姐割了你的舌头!”
青芒无语,只好翻了个白眼。
“芷薇,你也出去。”郦诺忽然道。
“啊?”仇芷薇诧异,“我干吗要出去?”
“事关机密,你不便在场。”郦诺淡淡道。
“机密?这家伙能有什么机密?”仇芷薇正跟青芒斗得来劲,玩心大起,一点都不想走。
郦诺不答,只冷冷看着她。
仇芷薇无奈,嘟起嘴,又意犹未尽地瞪了青芒一眼,这才甩手甩脚地走了出去。
铁匠铺对面有一间茶肆,那个头戴帷帽的贵妇坐在靠窗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铁锤李的铺子。
方才那个侍女已经回来了,站在她身后。她对面坐着两个男子,一个三十余岁,体型魁梧,皮肤黝黑,面目凶悍,正是多次跟踪青芒的其中一人;另一个年近六旬,头发半白,身材精瘦,长着一双秃鹫般的眼睛。
“居次,你能肯定,那个丞相门尉就是阿檀那?”精瘦老者低声问贵妇道。
“你这是多此一问。”贵妇头也不回道。
这个被称为“居次”的女子,就是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独生女荼蘼居次。
“错不了,大当户。”魁梧男子对老者道,“属下跟踪左都尉多日了,就是他。”
“乌拉尔,亏你还是堂堂左鹰卫,连个人你都跟丢了。”侍女白了男子一眼,“最后还得咱们居次亲自上阵,那要你干什么用?”
乌拉尔嘿嘿一笑,不以为忤,“我是左鹰卫没错,可你想阿檀那是什么出身?人家是堂堂右狼卫,本来就比我厉害。”
“没出息!”侍女冷哼一声,不理他了。
“之前在茂陵邑跟你们撞上的那两人,是什么来头?”大当户问乌拉尔。
“看样子,应该是官府之人。”
大当户眉头微蹙:“算上他们,已经有两拨官府之人死在咱们手里了……”
“怎么了大当户,你怕了?”荼蘼居次回头瞟了他一眼。
大当户一笑:“若是怕,我胥破奴也不会跟着您从大漠一路跑到这来了,何况还是背着咱们单于偷偷跑的。”
“你不必担心我爹,回去后,我自会跟他解释,他不会为难你。”
胥破奴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怕单于怪罪,我是担心不能护你周全。”
“若寻不回阿檀那,我活着都没意思了,周不周全亦何所谓?”荼蘼居次把目光又转回了铁匠铺。透过薄纱,隐约可见她的眼圈微微泛红。
胥破奴轻叹一声:“居次切莫说这种话,现在人不是找到了吗?”
“居次,大当户。”乌拉尔道,“左都尉进去这么长时间了,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再等等。”荼蘼居次道,“刚才又进去了两拨人,不知什么来头,也不知里头现在什么情况,贸然动手,我怕他会有危险。”
其他人一走,屋里一下子安静了,漏壶的滴答声显得更加清晰。尽管那两杆杀人的长矛缩回去了,可这声音在青芒听来依旧刺耳。
郦诺站在坑边定定地看着他:“说吧,你为什么来这儿?”
“来找铁锤李谈点生意。”
“谈生意?然后人家就把你当耗子逮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老头店大欺客,脾气还臭,生意谈不拢就翻脸……”
“少跟我打马虎眼。这店本就是个幌子,你也清楚。想让我放你,就说实话。”
青芒笑了笑:“对了,孔禹家那娃儿还好吧?”
郦诺一怔,没料到他会提起这茬,顿了顿才道:“已经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你的腿伤,还没好?”青芒瞥了眼她的拐杖。
“别打岔,回答问题。”郦诺冷冷道。
“你们墨家的人,都像你这般不近人情吗?”
“你以为帮过我两回,我就欠你人情吗?别忘了,你也搞砸过两回我的事。所以,咱俩谁也不欠谁。”
“懂了。”青芒点点头,无奈一笑,“那你今天来救我,我是不是还倒欠你一回?”
“别误会,我不是来救你,我是来审你的。”
“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坑蒙拐骗、四没杀人放火,你凭什么审我?”
“不凭什么,就凭你落到我手里了。”
青芒急了:“你这是强盗行径!”
“彼此彼此。”郦诺冷笑,“你们这帮朝廷鹰犬,不也是披着官服的强盗吗?废话少说,你要是不想烂在这里,就老实回答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青芒叹了口气:“我说实话,你就会信吗?”
“信不信得看你说什么。”
青芒略为沉吟,决定说出部分实情,一来这是现在唯一的脱困之法,二来也可以让郦诺一起帮他弄清天机图之谜。
“也罢,我告诉你,我师父也是墨者,代号‘共工’,三年前命我一位师兄把一个重要的东西交给铁锤李。我今天来,就是想确认他当时交了没有,结果才知道他根本没交。铁锤李便把账赖到我头上了,还把我困在了这里。我一想你也是墨家的,兴许铁锤李认识你,便把你的名头搬出来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郦诺若有所思,眉头紧锁:“你说的那个重要东西,是什么?”
“天机图。”
郦诺闻言,在自己的记忆中拼命搜索这三个字,结果却是一片空白。
“天机图是何物?”
青芒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撒谎!既然是你师父的东西,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瞒你说,除了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郦诺不解。
“就是把脑袋里的记忆弄丢了。”青芒苦笑,“你可以理解为口袋破了一个洞,里面的东西都漏光了。”
郦诺越发困惑:“开玩笑吧?你脑袋破洞了吗?”
“很不幸,还真破过一个,就是头一次遇见你那天。”青芒歪了歪头,“不信你下来瞧瞧,现在额头上还有个疤呢。”
“那你这个师兄,现在何处?”郦诺没心思跟他扯别的。
“我也在找他。”
关于於丹和自己的匈奴身份,青芒当然不能说。
“既然是三年前的事,你为何现在才想来问铁锤李?”
“呃,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我失忆了,过去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这事也是前几天偶然想起来的。”
“你跟铁锤李素昧平生,怎么跟他接头?”
“我有接头暗号。”
郦诺冷笑:“你不是失忆了吗?居然还记得暗号?”
青芒也笑了笑:“赶巧,跟这事一块想起来了。”
“暗号是什么?”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对方回答:天女机杼,银汉迢迢。前八个字出自《诗经?大东》,后八个字,说的应该是织女星,而且其中嵌入了‘天机’二字,应该不是偶然。至于这八个字的出处,我就不知道了。”
天机图,织女星,还有这十六个字的接头暗号……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郦诺不禁凝神思索。
“要我说,你也别在这苦思冥想了。”青芒晃了晃两只手,铁链一阵叮当乱响,“我该说的都说了,快把我放开,咱们出去问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问谁?”郦诺一怔。
“就刚才那位白发老者啊,你们叫他‘右使’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该问他?”
“直觉。我觉得关于天机图的所有秘密,他应该都知情。”
郦诺一听,蓦然想起之前跟倪长卿的对话。当她猜测那个告密者有可能掌握了墨家的什么机密,而这个机密会给他在争夺巨子位时带来优势时,倪长卿便目光闪烁,似乎极力在掩饰什么。
自己偶然猜测到的这个机密,会不会恰好就是天机图呢?
倘若是的话,那这个东西一定非同小可,并且就像秦穆说的,倪长卿也一定知道有关天机图的秘密。
想到这里,郦诺立刻转身,拄起拐杖朝外面走去。
青芒一看便急了:“哎,哎哎,你去哪儿?先把我放开啊!”
郦诺充耳不闻。
“没人性,无情无义!”青芒忍不住大骂,“你们这些墨者没一个有人性!还说什么‘兼爱’呢,都是糊弄人的吧?”
没人理他,青芒只能恨恨地朝房梁翻了个白眼。
铺子外间,倪长卿正在跟铁锤李低声交谈,把青芒的情况又详细询问了一遍。“倪右使,您觉得,这小子真的会是郦旗主的人吗?”铁锤李问。
倪长卿冷然一笑:“你说呢?”
铁锤李摇摇头:“我觉得不像。”
“那你还问我?”
铁锤李挠了挠头:“那眼下这情况,您说该咋办?”
倪长卿沉沉一叹:“天机图已经失踪四年了,这小子是咱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待会儿我得把他带回去,好好审审。”
这时,郦诺走了出来。二人赶紧噤声。郦诺径直走到倪长卿面前:“倪伯,能借一步说话吗?”
铁锤李一听,很知趣地走开了。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倪长卿淡淡笑道,“咱们先把那个年轻人带回去,回头再慢慢聊。”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去?”
“呃……”倪长卿迟疑了一下,“他肯定知道不少事情,不得带回去审审吗?”
“您认为他知道什么?天机图吗?”
倪长卿顿时语塞,挪开了目光。
“您能不能告诉我,天机图到底是什么?”郦诺直视着他。
倪长卿沉默不语。
对面茶肆,荼蘼居次仍然紧盯着铁匠铺,眉头渐渐拧紧。
“方才那两拨人都出来了,只有阿檀那没有露面。”胥破奴低声道,“居次,看来情况不妙。”
荼蘼居次又沉吟片刻,决然道:“乌拉尔,通知弟兄们,准备行动。”
“得令!”乌拉尔立刻起身。
“等等。”荼蘼居次喊住他,“告诉弟兄们,咱们的目的是把人抢出来,一旦得手,迅速撤离,不可恋战。”
“遵命。”乌拉尔大步走出了茶肆。
“大当户,”荼蘼居次霍然起身,“咱们兵分两路,你跟乌拉尔从正面攻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带朵颜从后面包抄。”
“不,我跟你一路。”胥破奴也站起身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道。
荼蘼居次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胥破奴和侍女朵颜紧随其后。
面对郦诺的质问,倪长卿神色沉郁,半晌无语。
“倪伯,您不是一心希望我当巨子吗?”郦诺紧盯着他,“那咱们墨家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该知道的?”
倪长卿长叹一声,苦笑道:“不让你知道,是你爹的遗训。”
郦诺大感意外:“我爹?”
“天机图是咱们墨家的最高机密,向来只有巨子、我和另外少数几人知情,不仅你不知道,连仇、田二位旗主也不知情。所以,你爹是出于大局考虑,不是针对你。”
天机图到底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才会让父亲如此讳莫如深?
郦诺闻言,非但没有消除疑惑,反而激起了更强的好奇心。
“倪伯……”
郦诺正想再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街上有二三十名带刀壮汉正步调一致、呈半月形朝铁匠铺围过来,个个神情凶悍。
铁锤李同时察觉,沉声对徒弟们道:“大川,铁柱,来客人了,小心招呼。”麻脸汉子等人立刻抄起家伙,严阵以待。
倪长卿神色一凛,对郦诺道:“带上那个年轻人,快撤!”
仇芷薇赶紧过来搀住郦诺,二人返身走回里屋。
街上,乌拉尔见行迹已露,立刻拔刀出鞘,带着众手下朝铁匠铺扑了过来。倪长卿、铁锤李等人挺身迎战。一时间刀剑铿锵,杀声四起。
郦诺和仇芷薇刚一迈进里屋,荼蘼居次等三人恰好破窗而入,双方随即短兵相接。
耳听上面杀声震天,青芒却被困在坑中不能动弹,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不禁大为焦急。
此时,胥破奴杀向郦诺,朵颜缠住了仇芷薇,四人捉对厮打,而荼蘼居次则快步走到坑边,同时迫不及待地撩起了面纱。
青芒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
而且,这显然是只有北部匈奴人才有的面孔——皮肤比汉人白,鼻梁比汉人高,而且眼睛是蓝色的!
原本以为郦诺的美貌已无人可及,不料这个匈奴女子的姿色不仅与她各擅胜场,而且别具一种异域特有的风情和妩媚。
尽管眼下根本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可出于男人的天性,青芒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惊叹了一下。
“阿檀那……”荼蘼居次一叫出名字,眼圈立刻便红了。
青芒顿时错愕。
怎么回事?她认识我?可我压根想不起来她是谁啊!
“你……你是何人?”
青芒很不愿意在美女面前表现得茫然无措,可记忆的缺失还是把他变成了一个笨伯。
荼蘼居次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脸上立刻泛起一个苦涩伤感的笑容。她没再说什么,而是纵身跳入坑中,打算帮青芒解除机关,却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青芒方才已经仔细观察过了,大致猜出了按钮所在,便跟她说了几个地方。荼蘼居次依言摸索了一会儿,总算陆续找到了几个按钮。只听“啪嗒啪嗒”数声响过,困住青芒手脚的那些铁环便一一弹开了。
“快走!”
荼蘼居次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转身要走。
“等等……”青芒不得不再次露出笨伯般的表情,“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装出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你觉得有意思吗?”荼蘼居次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抱歉。”青芒用尽量轻的力度把手抽了回来,“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荼蘼居次眉头微蹙,打量他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陌生。
坑洞上方,仇芷薇被朵颜死死缠住,堪堪打了个平手;而郦诺的功夫本来稍胜胥破奴一筹,但因脚上有伤,又手拄拐杖,反倒落了下风,仅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所以,荼蘼居次对青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完全无暇顾及,只能在心里责怪自己没先把青芒放开。
然而紧接着,随着铁环弹开的声音和坑洞里隐约传出的说话声,郦诺却诧异了。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这帮匈奴人并不是来杀秦穆的,甚至也不是来劫他,而是来救他的,否则青芒不会跟下面那个匈奴女子安安静静地说话。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的事情已经够乱的了,原本便有一堆谜团未解,此刻郦诺更是想不明白——这伙匈奴人为何会来营救一个丞相邸的门尉?这个神秘莫测的秦穆,到底是什么来历?!
心里一分神,本来便落于下风的郦诺旋即露出了破绽。胥破奴抓住时机,连连急攻,猛地一刀划破她的肩头——虽然只是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但鲜血立刻涌出。
郦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慌忙收敛心神,全力应对,才勉强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阿檀那,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才会变成这样?”坑洞里,荼蘼居次终于隐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谢谢姑娘搭救之恩,不过我跟铁匠铺的人只是一场误会。”青芒心里惦记着郦诺的安危,忙道,“请你们立刻罢手,别为难他们。”
“姑娘?!”荼蘼居次苦笑,“你居然这么称呼我?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我再问一遍,你能不能让你的人罢手?”青芒实在不想跟她纠缠。
荼蘼居次盯着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酸酸道:“你是在担心上面的哪个女子吗?是那个瘸腿的?还是旁边那个矮个的?”
一听“瘸腿”二字,青芒心里大为不悦,对这个匈奴女子的好感立马消失了大半。
“失陪。”青芒冷冷扔下两个字,纵身跃出了坑洞。
荼蘼居次一脸恼恨,紧跟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