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机关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墨子·修身》

青芒身着便装,策马出了丞相邸,没走多远,便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让青芒既意外又好笑的是,跟踪者居然有两拨,而且相互之间似乎并不知情。头一拨有三个人,跟得很紧,距他只有三四丈远;后一拨有两人,与他相距六丈开外。

前者明显就是几天前跟踪他的那拨人,而后者隔得较远,看不清相貌,不知是何来头。

青芒佯装不知,快马加鞭地往前驰了一段,突然拐进了一条巷子。两拨跟踪者赶紧一前一后跟了进去。

这一带的巷子纵横交错,不消片刻,前面的三名跟踪者便丢失了目标,只好勒住缰绳,茫然四顾。不一会儿,后面的两骑也追踪而至。双方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继而无奈地对视着,目光既尴尬又警惕。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青芒正匍匐在不远处的一处房顶上,冷冷地盯着他们,嘴角挂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

僵持片刻后,前面那三名跟踪者率先挪开目光,拍马欲走,对方一人忽然沉声道:“站住!”

青芒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一个判断。

这种口气,显然是官府之人惯用的。

那三人怔了怔,同时扭头盯住这两人,目光中陡然射出一丝狠厉。

“你们是何人?”方才那人继续喝问,“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果然是吃皇粮的。

青芒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可问题在于:他们是谁派来的?张次公吗?

那三人始终不回话,眼中却已有了杀机。

看来,自己上回对他们的判断是对的。青芒想,这三个定是久经沙场的行伍之人,所以面对危险非但毫无惧色,反而斗志昂扬。

另一头这两人似乎也感到了杀机,同时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方才那人又厉声道:“再不回话,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那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居然发出几声怪笑,接着突然抽刀,同时策马扑了过来。

这两人也不示弱,挥刀迎了上去。

双方瞬间杀成一团。

青芒在屋顶上冷眼旁观,发现这两拨人的身手都不弱。尤其是那三个不说话的家伙,刀法异常凶悍,还不时发出一两声怪叫,在气势上便已稍胜对方一筹。

这边两人虽然稳扎稳打,但终究是以二敌三,渐渐落了下风。

看着看着,青芒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三个凶悍的家伙会不会是匈奴人?

就在这时,方才喝问的那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们是匈奴人?!”

果不其然!

青芒不禁眉头微蹙:这几个匈奴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要跟踪自己?

刚这么一想,他便猛地忆起那天晚上於丹跟他说过的几句话:

“最近走暗路的时候当心点儿,可别被人抹了脖子。”

“一个堂堂的匈奴左都尉叛逃汉地,你觉得伊稚斜会无动于衷?”

“杀手早在十余日前便已潜入长安了!”

难道这几个家伙真是伊稚斜派来杀我的人?

无论如何,这两拨人的身份还是大致有了眉目。虽然下面打斗正酣,青芒却已无心观战,旋即起身,悄然离开。

青芒策马从巷子里出来,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何异常,便朝茂陵南门疾驰而去。

然而青芒并不知道,从他一出现在巷口,便有一双眼睛盯住了他。

这是一个女子,一身贵妇装扮,头戴帷帽,轻纱遮面。

她站在斜对面的一个首饰摊前,用眼角的余光看清了青芒的一举一动。她身边站着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手里牵着两匹马。

“您所料不错,看来乌拉尔他们还是跟丢了。”侍女低声嘟囔,“真是一群废物!”

贵妇冷然一笑,却不说话,转过身来,轻盈地跃上马背。侍女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骑不远不近地跟上了青芒,扬起一路黄尘。

长安的西市位于横门南侧,与东市隔街相望。

西市以手工业作坊为主,其中既有官营也有私营。兵器、铸币等作坊通常由官府掌控,而马具、皮革、铁器、陶器等日用品作坊多为民间私营。

铁器坊基本都集中在西市的东南角。青芒从东门进入,稍加打听,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铁锤李的铺子。

铺子临街,门脸简陋,檐下斜挑着一面招子。招子烟熏火燎,颜色莫辨,不过隐约还可认出篆体的“铁锤李”三字。青芒把马系在一棵树下,却不急着过去,而是抱起双臂,斜倚树干,远远打量了起来。

六七个壮汉光着膀子在铺子里忙活。炉火通红,把他们身上的汗水映得闪闪发亮。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夹杂着风箱呼哧呼哧的急喘;间或有铁器探入水中淬火,随着“呲呲”的声响传来,顿见水槽上腾起团团白烟。

一家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铁匠铺,会藏着什么秘密?

青芒走进了铺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斜眼看着他:“客官有何需要?”

“我找你们师父。”青芒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凭直觉便断定铁锤李不在其中。

“师父不在,有事跟我谈。”

“你做得了主吗?”

“当然。”

青芒看着他,微微一笑:“当真?”

“怎么?”年轻人眉毛一挑,“瞧不起我?”

“那好,你听着。我要三十一把锄头、四十六根铁锹、五十二把镰刀、七十七件犁头、外加九九八十一支铁镐。对了,还要一百三十七副门环。”青芒连珠炮般报了出来,却始终面含笑意,“价钱好说,不过三日之内,必须交货!”

年轻人顿时蒙圈,眨巴了十几下眼睛,才道:“价钱好说?那我说要你十金,你干不?”

“成交。”青芒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当”的一声扔在旁边的打铁墩上,“这是定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三天后交不了货,你们要倒赔我三倍的钱。”

此言一出,整座铺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扭头瞪着他。

一个正在抡大锤的大块头操起大锤就走了过来,往青芒跟前一站:“小子,你是来找碴的吧?”

这家伙足足高出青芒一个头,有如一尊铁塔。

青芒从容一笑:“老兄,你见过找碴的一来就给你扔金饼吗?”

“把钱捡起来,滚!”大块头恶狠狠道,“趁老子还没发火。”

“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青芒叹了口气,“你们这么对待客人,就不怕砸了铁锤李的招牌?”

“老子先砸了你的脑袋!”大块头“呼”地一下抡起了大锤。

“铁柱,不得无礼。”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传了过来。

声音很轻,铁柱却像挨了一鞭一样瑟缩了一下。

铁墩旁一个三十多岁的麻脸汉子扔掉手里的铁钳,拍了拍手,走到青芒面前,冷冷看着他:“这位客官,我就是铁锤李。很抱歉,你的活太多、太急,我们接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青芒和他对视着,“我找的是铁锤李。接不接,都得他本人说话。”

旁边的铁柱一听,眼睛立马又瞪圆了。麻脸汉子瞟了他一眼,铁柱立刻蔫了。

“我刚才说了,我就是。”麻脸汉子淡淡道。

“别蒙我了。”青芒一笑,“铁锤李在西市成名至少已经三十年,可老兄你年不过四旬。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六岁就开始打铁了吧?”

麻脸汉子一怔,撇了撇嘴:“找我师父,想干什么?”

“有笔交易,得跟他老人家面谈。”

“交易?”麻脸汉子冷笑,“就你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耍我们吗?”

“老兄见谅。我若不故作惊人之语,又怎么见得着铁锤李他老人家?”

“那你以为,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就能见着了?”

“总得试试。”

“那你现在试过了,请回吧。”

“老兄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怕耽误了尊师的大事?”

麻脸汉子眯起眼睛,又打量了青芒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找我师父?不把话说清楚,你休想见。”

“对不起,这些话,我只能跟他老人家当面说。”

麻脸汉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走,“铁柱,送客!”

铁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大喜,一个大步跨上来,左手猛地揪住青芒的衣领,右手把铁锤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滚!”

这一声震耳欲聋,差点没把青芒的耳屎震出来。

青芒无奈一笑:“你这么抓着我,我怎么走?”

铁柱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暗暗运力,打算把青芒一把提起来扔街上去。青芒仍旧微笑着,右手仿佛不经意地往他手腕上一搭,然后向下一掰,铁柱顿时发出一声哀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铁柱兄弟,怎的行此大礼?万万使不得!”

青芒故作惊诧,伸出左脚把铁柱右手上的大铁锤死死踩在地上,右手仍然紧抓着他的手腕,同时还把自己的左手背在身后,一副轻松潇洒之态。

麻脸汉子和其他大汉见状,不禁勃然大怒,个个抄起家伙围了上来。一时间,他们用刀、剑、斧头、镰刀、菜刀纷纷逼住了青芒。

“你们都不嫌丢人吗?”

千钧一发之际,里屋传出一个低沉喑哑又威严十足的声音。大伙生生顿住,面面相觑。

青芒暗暗一笑,心想这个铁锤李还真是沉得住气,忍到现在才吱声。

“都愣着干吗?还不把人请进来?”里头那人又道。

麻脸汉子瞪着青芒,瓮声瓮气道:“请吧。”

“多谢。”青芒笑着放开了铁柱。

铁柱慌忙后退几步,抱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

尚冠前街的宅子里,倪长卿一边回忆,一边对郦诺娓娓道来。

那是元朔四年深冬的一天,濮阳城大雪弥漫。墨家巨子郦宽一大早便接到卧底精卫派人送来的密信,要求与他在城东的一家茶肆见面。郦宽随即带着倪长卿和几个贴身侍从前往。到了茶肆后,郦宽只身进入事先约定的一个包间,与精卫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郦宽神色凝重。倪长卿忍不住询问。郦宽沉默良久,才道出了事情原委,说精卫得到消息,有人暗中向朝廷举报了他,称其表面虽是商人,实为濮阳当地一霸,手下豢养了很多死士,还跟江湖上的不少游侠过从甚密,其中便有一年前被朝廷诛杀的郭解。据精卫的情报,刘彻对此事颇为重视,很可能会派遣密使前来濮阳抓捕郦宽,所以劝他赶紧撤离,以防不测。

倪长卿一听,慌忙劝郦宽听从精卫的建议。可郦宽却一笑置之,说这两年类似的消息多了,若稍有风吹草动便落荒而逃,岂不是一年到头都要东躲西藏,还能干什么事?倪长卿大为焦急,说此事不仅关乎他个人安危,更关乎整个墨家的大局。郦宽便安抚他,说纵使自己出了事,也影响不了墨家大局。倪长卿惊问何故。郦宽说,方才他已将巨子令交给了精卫,若自己遭遇不测,便让精卫把巨子令交给盘古,由其继任巨子;若太平无事,精卫再把巨子令交回。

倪长卿虽然不太认同郦宽的做法,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随即劝郦宽暂时到濮阳城外的据点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城。郦宽笑称倪长卿是惊弓之鸟。倪长卿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一只惊弓之鸟也好过当一只待宰羔羊。

郦宽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随后,一行人便来到了城南三十里外的弱水村,这里是墨家的一处秘密据点。安顿下来后,郦宽处理了手头的几件急务,其中一件需要派人送信到四十多里外的另一处据点。郦宽吩咐一侍从前往,倪长卿却拦住了侍从,说现在任何人都不得离开,信由他去送。

郦宽知道倪长卿是担心泄露了行藏,便把他拉到一边,劝他不必过于紧张,说手下这几个侍从已跟随多年,忠心绝无问题。倪长卿却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原则上任何人都不可信任。郦宽苦笑,说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连你也不可信任了?倪长卿点头说没错,眼下所有人都不可绝对信任,当然包括我,只不过相较其他人,我更可牢靠一点而已。郦宽无奈,只好把信交给了他。

倪长卿随即动身,临走前还把整个村子的外围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可疑情况后,才离开了弱水村。

然而,令倪长卿万万没料到的是,等他送完信,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时,却见屋内屋外一片狼藉,几名侍从已倒在血泊之中,而巨子郦宽早已不知去向。

倪长卿悲愤莫名,发现一名侍从还没断气,便追问出了何事。侍从说,他刚走不久,便有一队官兵杀了进来,抓走了巨子。倪长卿又问是哪里的官兵。侍从说听口音,应该是京城来的,说完便咽气了。

由此可见,精卫的情报是准确的,抓走巨子的人,便是朝廷直接派遣的密使。

倪长卿强忍悲痛,立刻赶回城中找到青旗旗主仇景,把事情告诉了他,并与他商讨营救之策。仇景大惊失色,马上把手下人都撒了出去,全力追查巨子的下落。

当天日暮时分,一名安插在濮阳县廷的书吏终于探到消息,回报称:午后申时左右,巨子被一队长安来的禁军抓进了县大牢,可才关了半个多时辰,东郡太守蒙安国便突然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县廷,逼迫县令把人交给他。当时密使恰好不在,县令和那些禁军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安国劫走了巨子。据书吏打探,蒙安国随即就将巨子关进了郡府的监狱。

倪长卿大为诧异,追问蒙安国为何劫人。书吏说具体事由他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蒙安国责怪朝廷来的人没跟他打招呼就随便抓人,分明没把他这个封疆大吏放在眼里。倪长卿这才弄明白,原来蒙安国是在跟朝廷来的人抢功。

不过这样也好。倪长卿想,如此一来,巨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抓去长安,只要人在濮阳,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出来。

随后,倪长卿和仇景立刻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准备当晚子时劫狱。

为了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仇景还出去奔走了一个多时辰,设法弄到了一份郡府监狱的地形图。

当晚亥时末,正当倪长卿和仇景要带人出发时,又一惊天噩耗传来——巨子已在郡府监狱中身亡。

消息是书吏带来的。倪、仇二人顿时如遭电击。

呆了半天,倪长卿才质问书吏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书吏说是听濮阳县令亲口说的。仇景大不以为然,说这一定是骗局,肯定是官府怕被人劫狱才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倪长卿也有同样的疑惑。但书吏却紧接着说,消息恐怕是真的。

他解释了原因:巨子被蒙安国劫走后,密使赶回,闻讯大怒,立刻带着县令和禁军去跟蒙安国要人。蒙安国却冷冷地告诉他们:郦宽畏罪自杀了。密使等人不信,随即赶到狱中,然后亲眼看见了郦宽的尸体。

书吏最后告诉倪、仇二人,密使和县令等人是空手回到县廷的,这也间接表明巨子的确遭遇了毒手。

仇景还是不死心,坚持要带人杀进郡府监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倪长卿阻止了他,说再忍一忍,也许明天一早就会有确凿消息。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郦宽的首级便被挂在了濮阳的城头上,旁边还贴着蒙安国亲笔签发的告示,称郦宽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云云,极尽污蔑之能事。

仰望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倪长卿和仇景目眦欲裂、悲痛欲绝。

当天夜里,仇景便不顾一切地带人把首级抢了回来,旋即入殓。然后,倪、仇二人带着一众墨者在郦宽的棺木前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三天后,惊闻噩耗的郦诺才从外地日夜兼程地赶回了濮阳……

倪长卿哽咽着说完,看见郦诺早已泪流满面。

“贤侄,斯人已逝,你要节哀……”倪长卿自己红着眼眶,无力地劝慰道。

郦诺抹了抹眼泪,急切问道:“倪伯,我有一事不解,咱们在濮阳城外的秘密据点不下十个,弱水村只是其中之一,朝廷密使怎么可能知道我爹躲在那儿?”

倪长卿长叹一声:“这也是老朽一直以来的困惑。我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便是巨子身边出了叛徒。”

“您是说我爹身边那几个侍卫?”

倪长卿点点头:“那天,我之所以坚持要去送信,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利用送信之机去告密。我怀疑我走之后,那几个侍卫中还有人也离开过弱水村。可问题是,这一点现在已然无从查证了。”

郦诺蹙眉思索:“但是您刚才说,您赶回弱水村时,那些侍卫都死在了现场,这又如何解释?”

“或许,是朝廷密使认为那个内奸已无利用价值,就顺手把他除掉了吧。”

死无对证。除了这个理由,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郦诺想了想,又问:“那个朝廷密使究竟是何人,咱们都无从追查吗?”

“事后我也追查了,甚至还联络了盘古。”倪长卿无奈道,“但是盘古传话说,那个密使是刘彻直接派遣的内朝官,具体身份没人知道,即使贵为三公之首的丞相也不见得知情,更别说他了。”

西汉初年,中央官制基本沿用秦朝制度,丞相权力极大,但汉武帝即位后,为了加强君权、削弱相权,便设立了以大将军为首的内朝,分夺以丞相为首的外朝权力。内朝官均为皇帝近臣,深受信任,常能参与决策并直接秉承皇帝旨意,故而虽无具体职掌,但实际权力却往往比外朝官更大。

“当时濮阳县廷的那个书吏不是见过密使吗?”郦诺又问

“这个我也问过了。书吏说,那个密使一直蒙着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更不敢轻易暴露身份。就连濮阳县令也只是见到他所传的圣旨而已,不知其为何人。”

郦诺苦笑:“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怕遭人报复。”

“是啊,这些朝廷鹰犬,大多是狐假虎威、色厉内荏之辈。”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跟蒙安国一个下场!”郦诺回想着往事,眼中浮出仇恨和轻蔑之色。

父亲遇难后,郦诺便把蒙安国锁定为头号杀父仇人,日夜计划着要行刺他。不料还未及动手,蒙安国便被刘彻召回了朝廷,以失职罪被贬谪,从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直接贬为六百石的小京官。郦诺闻讯后,马上一口气追到了长安,仍旧想杀他报仇。

可郦诺万万没想到,这回她还是扑了个空。

因为蒙安国死了,而且死得十分凄惨——被皇帝刘彻满门抄斩!

郦诺惊愕不已。过后才知道,蒙安国是因“私通匈奴”的叛国罪名被族诛的,至于具体的犯罪情由和事实究竟如何,她便不得而知了。

虽然蒙安国恶有恶报、死有余辜,父亲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但郦诺终究因为没能手刃仇人,内心一直充满了失落……

青芒跟着麻脸汉子走进里屋,感觉就像一脚踏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屋子很大,却窗户紧闭,只点着几盏微弱的烛火,空气中泛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气氛颇有些阴森诡异。

青芒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眼前的黑暗,依稀看见靠墙的榻上端坐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青芒有些意外,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铁锤李。

麻脸汉子领着他走到屋子中间站定,然后站在了他身后。青芒觉得脚底有点软,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和图案。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铁锤李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让人恨不得帮他狠狠咳一下。

“先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跟先生讨教一件事。”

“说。”

“请问先生,是否读过《诗经?小雅》里的《大东》一诗?”

在来的路上,青芒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这八个字的出处,正是出自《诗经?大东》。

“呵呵。”铁锤李森森一笑,“年轻人,你找错门了吧?居然来铁匠铺跟一个打铁的老汉谈诗论赋?”

青芒也笑了笑:“我既然来了,先生不妨听我说完。”

“也罢。不过我警告你,老汉的耐心是有限的。”

“马上说到正题了,您的耐心肯定够用。”青芒收起了笑容,“请教先生,《大东》一诗中的‘维天有汉,鉴亦有光’八个字,当作何解?”

铁锤李脸色一变,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得像一只鸟。

“你到底是谁?又是受何人所托?”

铁锤李瞬间就到了青芒面前,仿佛是飘过来的,轻功着实了得。青芒暗暗惊叹。

“我刚才说了,这不重要。”青芒似笑非笑,“还请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我师父已经对你够客气了!”麻脸汉子站在青芒身后,对他这番不知所云的说辞早就不耐烦了。

青芒却置若罔闻,只定定地看着铁锤李。

这张脸沟壑纵横,像一张皲裂斑驳的老树皮。

双方对视了片刻,铁锤李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天女机杼,银汉迢迢。”

青芒如释重负地一笑:“先生,总算找到你了。”在听到这八个字之前,他还不敢百分百确定对方就是铁锤李。

“说,共工是你什么人?”铁锤李迫不及待地问道。

共工?!

天可怜见,青芒光回忆这个接头暗号就已经想破脑袋了,别的完全是一片空白,哪知道什么“共工”?不过铁锤李这么问,绝不会毫无来由,说明自己很可能正是从这个“共工”那里拿到天机图和接头方式的。

心念电转,青芒脱口而出道:“他是我师父。”

“他在哪儿?他自己为何不来?”铁锤李急切道,“你可知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他整整四年了!”

“对不起,我师父他老人家……”

“他怎么了?”

“他……他过世了。”

如果天机图的确是共工交给自己的,那么包裹里写有接头暗号的血字布条必定也是。青芒之前早已推测过了,人只有在万分危急、被迫无奈的情况下才会用血字留下重要讯息。由此可见,共工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所以,青芒现在只能这么回答。

铁锤李一震:“共工四年前便已失踪,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你快告诉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青芒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从容道:“先生,这些事咱们过后慢慢再说。我今天来是想问您,三年前,师父委托我一位师兄把天机图交给你。我想知道,他交了没有?”

“你说什么?”铁锤李一脸惊诧,“你今天不是来送天机图的?”

果然不出所料,天机图还在该死的於丹手上!

青芒苦笑:“不是。”

铁锤李狐疑地盯着他:“年轻人,我等了共工四年,可不是为了等你这两个字的。”

青芒叹了口气:“抱歉先生,看来……事情出了岔子。”

“什么意思?”

“很明显,我那个师兄没有照师父说的办。”

“那这个家伙现在何处?”

青芒摇摇头:“我也在找他。”

“照你的意思,这家伙带着天机图跑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把东西找回来。”

铁锤李忽然怪笑了几声,并朝后面退了两步,斜眼看着他:“年轻人,我刚才警告过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别耍花招。”

青芒无奈一笑:“我孤身一人,又在您的地盘上,哪敢耍什么花招?”

话刚出口,青芒便感觉不对劲了——

他敏锐地听到了某种极为细微的机械传动的声音,同时猛然意识到了铁锤李刚刚后退两步的用意。

青芒立刻双足运力,准备急退。可就在这一瞬间,脚下的那块地毯突然凹陷,他整个身子往下一沉,旋即掉进了一个一丈多高的方形深坑中。

以青芒的身手,这种高度的陷阱本来是困不住他的,只要他双足一点,便可轻而易举地跃出去。可问题是他刚一落地,地上便突然弹出好几副铁环,“啪嗒啪嗒”地扣住了他双脚的脚踝和脚面。青芒低头一看,发现坑底是一块铁板,这些铁环正是从铁板里弹出来的。

好精密的机关!

原来麻脸汉子故意领他站到这块地毯上,下面就是个陷阱,只恨自己还是太大意了,竟然毫无察觉。

青芒不由苦笑。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阵轰轰隆隆的机械传动声猝然响起,左右两侧坑壁各有一条铁链飞出,朝他的头部袭来。

两条铁链的前端各有一个精铁打造的“蛇头”,而“蛇信”竟然是一支寒光闪闪的利刃!

青芒脚被箍住,动弹不得,只能伸出双手,飞快地抓住那两只“蛇头”,令那两条“蛇信”在距他两颊不足一寸的地方生生止住。

可他刚刚松一口气,便听“啪嗒啪嗒”两声,从两只“蛇头”的下颌处又各自弹出一副铁环,分别把他的两只手腕牢牢箍住了。

原来,更煞费苦心的机关在这儿!

也就是说,这两条“铁蛇”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死他,而是要诱他上钩,然后彻底锁住他。当然,如果是身手差的人,那就连上钩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两条“蛇信”会直接刺入他的脑袋。换言之,铁锤李这个机关就是“双保险”:功夫弱的,杀之;功夫强的,锁之。

青芒又是一阵苦笑,对着坑外大声喊道:“铁锤李先生,你的机关术真是出神入化啊,在下领教了!”

坑外一片沉寂,仿佛所有人都走了。青芒正自纳闷,身前身后的坑壁再次响起机械传动之声。紧接着便有两杆精钢长矛从坑壁中激射而出,一杆射向他的面目,一杆射向他的后心。

此时青芒手脚被困,已是彻彻底底的“瓮中之鳖”,就算功夫再强也是避无可避……

“倪伯,还有件事,我一直很困惑。”郦诺接着说道,“到底是什么人,向朝廷举报了我爹?”

倪长卿沉沉一叹:“咱们墨家长年隐于江湖,虽一向与世无争,但难免有一些仇家。加上巨子的表面身份是商人,生意场上也有不少对手,所以……”

“您认为,此人一定是咱们墨家之外的吗?”郦诺忽然打断他。

倪长卿一怔:“你怀疑是咱们内部出了奸细?”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倪长卿眉头深锁:“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巨子虽生性仁厚,但一贯赏罚严明。这么多年,被他惩处过的人不在少数,若说其中有人因怀恨在心而报复,似乎也说得通。不瞒你说,其实这一点我也怀疑过,可若真是内奸的话,他为何要向朝廷隐瞒‘墨家’这个事呢?他完全可以如实指控你爹是墨家巨子,这样不是更能引起朝廷的重视吗?”

“也许,此人恨的只是我爹,并不想摧毁整个墨家……”

“这是个理由,但我总觉牵强。”

“除了怀恨报复这个动机,我觉得,告密者还有可能出于另外一个动机。”

“什么动机?”

郦诺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借刀杀人,篡夺巨子位。”

倪长卿悚然一惊,显然并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可即便此人借朝廷之手害了你爹,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当上巨子?”

郦诺略为沉吟,用一种干练的语气道:“只要满足两个条件,这个推测就能成立。首先,此人的级别一定不低,所以他认为,一旦我爹不在了,他当上巨子的可能性很大;其次,说不定他手中掌握了咱们墨家的什么机密,而这个机密会给他在争夺巨子位时带来优势。”

倪长卿忽然停下脚步,想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郦诺敏锐地捕捉到了,遂凝视着他:“倪伯,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倪长卿呵呵一笑:“连伪造巨子令的事都被你戳穿了,我还能瞒你什么?”

郦诺看出他是故作轻松,便道:“倪伯,如果我刚才的推测是对的,那么这个内奸有可能就在咱们身边。换言之,咱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随时可能被出卖。所以,我希望您能对我开诚布公,这样咱们才能齐心协力对付这个人。”

倪长卿欲言又止,半晌才笑笑道:“一早起来,还没吃东西呢,要不……我先去吃个饭,咱们回头再聊?”

“正好,我也还没吃。”郦诺一笑,“让他们把饭送过来,咱们边吃边聊。”

“呃……”倪长卿勉强点头,“也好,也好。”

正当青芒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的时候,一前一后的两杆长矛分别在距他三寸开外的地方齐齐停住了——长矛的尾部仍在坑壁中,并未射出。

青芒盯着眼前的矛头,无奈一笑,又大喊道:“铁锤李,现在只有我知道天机图的线索,你若是杀了我,就永远别想找到它了。”

“所以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铁锤李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坑边,冷笑道,“要不你以为是老汉的机关出毛病了吗?”

“铁锤李,咱现在是一头的,你抓我毫无意义。”

“是不是一头的,得看你说不说实话。”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那你接着说,共工是怎么失踪的?这几年他在什么地方?最后又是怎么死的?还有,天机图现在到底在哪儿?”

“你这么锁着我……”青芒一用力,把铁链挣得叮当乱响,“你觉得我会乐意说吗?”

“不乐意?那你就在这儿待着!”铁锤李站起来,举步想走,忽然又停下来,道,“对了,差点忘了说,你张开耳朵,仔细听听,这是什么响动?”

青芒不解,照他说的仔细听了片刻,发现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漏壶“滴答滴答”的声音单调而执拗地响着。

“漏壶?”

“没错。”

“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这漏壶的水滴声,就是你的命。”

青芒越发困惑:“什么意思?”

“准确地说,这水滴声,就是你剩下的命。”铁锤李得意一笑,“怎么?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青芒略一思忖:“你是想告诉我,这漏壶的水滴声每响上一段时间,这两杆长矛就会突进一些,对吗?”

“哈哈,你还不算太笨。每过一刻,这两杆长矛便会突进一寸,你可以自个儿算算,你还剩多长的命。”

矛头离自己约莫三寸,也就是三刻之后,两杆长矛便会分别抵在自己的额头和后脑上;而四刻之后,它们则会毫不留情地刺入自己的脑袋!

四刻,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自己必须想出脱困之法,否则便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漏壶的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滴答”着,青芒不禁蹙紧了眉头。

铁匠铺斜对面的大树下,青芒留下的坐骑正悠闲地甩着尾巴。

那个头戴帷帽的贵妇和侍女站在一旁,一会儿望望铁匠铺,一会儿又看看这匹马,神情都有些焦灼。

“他进去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贵妇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问侍女。

“应该有了,也不知搞啥名堂。”侍女道。

贵妇略一沉吟,断然道:“回去通知弟兄们,立刻过来!”

侍女神色一凛,赶紧跃上自己的坐骑,疾驰而去。

贵妇凝视着铁匠铺,似乎在想着什么,眼眶居然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