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令牌

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

——《墨子·法仪》

公孙弘怔住了,众人也都跟着刹住脚步。樵夫不明就里,还以为他们是因猝然面对刺客而紧张,忙指着那人大声道:“丞相,就是他,此人就是刺客!这会儿离得近,小民看得更清了,就是他,没跑了!”

公孙弘充耳不闻,而是直视着悬崖边上的那名男子,沉声道:“你是何人?”

男子惶惑地看着这群身穿公服的人,忙抱拳躬身道:“回官爷话,小民姓孙名泉,茂陵人氏。”

“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小民约了朋友,在此见面啊。”

“撒谎!”殷容趋前一步,“一大清早,什么人会约在这种荒山野岭见面?”

“回官爷,”孙泉腼腆一笑,“秋高气爽,山林清幽,正是绝佳的练武之所,小民是约人来此一块练剑的,这……应该不违背朝廷律法吧?”

“那你约的人在哪儿?”

孙泉往山道那边望了望,“这会儿应该到了吧。”

正说着,便有一骑朝这边疾驰而来,片刻后来到目前。骑者的年龄、身材皆与孙泉相仿,腰间也挂着佩剑。

“刘忠,快来快来,帮我做个证明。”孙泉连声高喊。

“做啥证明?”刘忠翻身下马,走了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这群公府之人。

殷容立刻上前盘问,但此人的说辞跟孙泉完全一样,根本寻不出任何破绽。正僵持间,突然又是一阵马蹄声从山道那边传来。众人抬眼一看,这一次来的才是秦穆!

青芒飞驰而至,下马行礼:“丞相,卑职来迟了。”然后看着现场这一大群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公孙弘含糊地应了一声,勉强笑笑,然后给了殷容一个眼色。

殷容赶紧把樵夫拉到一旁,低声问:“仔细瞧瞧,最后来的这个人像不像刺客?”

此时,樵夫已经彻底蒙圈了。他凌乱的目光在孙泉、刘忠、青芒这三个年龄和身材都差不多的人身上转来转去,半晌才道:“这……这人似乎比头一个更像。”紧接着又指了指那个叫刘忠的人:“还有他……他也挺像的。”

公孙弘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

若按樵夫这种指认法,只怕半个茂陵的年轻人都会被他指为刺客。

“你他娘的狗眼瞎了!”侯金忍不住上前揪住樵夫的衣领,“看谁都像,你看老子是不是也挺像?!”

“不不不,您可不像。”樵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刺客的个头……比您高多了。”

“去你娘的!”侯金一脚将樵夫踹在了地上。

“什么像不像的?”看着这一幕,一旁的青芒不由笑了,对公孙弘道,“丞相,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卑职是不是错过什么好戏了?”

公孙弘尴尬地咳了咳,道:“呃,是这样,殷中尉负责大行令韦吉遇刺一案,而此地便是韦吉当时遇刺的现场,今日找你来,呃……主要是想让你了解一下案情,再结合现场情况分析分析,看能否帮殷中尉理出一些头绪。”

“哦,原来如此。”青芒作恍然状,“那卑职自当不揣浅陋,略尽绵薄。”

见公孙弘开始找台阶下了,旁边的殷容心领神会,忙接过话茬,然后装模作样地把青芒请到了悬崖边,介绍起了相关案情。公孙弘意识到今天的闹剧该收场了,就让侯金登记了孙泉和刘忠二人的姓名、地址等名籍信息,随后便把他们连同樵夫一块打发走了。

自以为得计,结果却白忙了一场,公孙弘不免有些失落。

不过与此同时,他却也暗自生出了一丝庆幸:假如真的把秦穆认定为刺客,令韦吉一案真相大白,那么于公而论,他公孙弘固然是尽了大汉丞相的职责,可于私而言,却无疑是他个人的耻辱和失败——虽然他可以在最小范围内解决此事,不让它公开化,但终究是他亲手把一名凶险的刺客召到身边当了门尉,这让他情何以堪?!

所以,现在这个结果也未尝不是好事。公孙弘想,既然连现场目击者都无法准确指认秦穆,那他至少可以落一个心安。尽管这份心安并非那么笃定且不可置疑,可总比没有强。

人活一世,有时候免不了要糊涂一些,诚如老子所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事事都要刨根究底、明察秋毫,那就活得太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适当的“糊涂”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呢?

公孙弘在心里频频感叹,然后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与此同时,青芒站在悬崖边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殷容,一边忍不住为自己一手策划的这场好戏而窃笑。

自从无意中从潘娥处得知公孙弘和殷容在背后钉上了自己,青芒便警觉了起来。随后,他利用自己丞相门尉的身份暗中打探了一下,得知韦吉案有一个目击者,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目击者并未看清自己的相貌。

由此,青芒断定,公孙弘与殷容密议的目的,很可能是让这个目击者来指认自己。所以,自己必须设法把水搅浑,让目击者的证言失去可信度。于是,青芒便到章台街找了秦姝月,给了她一些钱,让他帮忙找两个靠得住的并且年龄和身材都跟自己相仿的人。秦姝月久处青楼,身边恩客无数,要找这样的两个人自然不是难事,何况还有钱赚。

很快,秦姝月便找来了孙泉和刘忠。

青芒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把需要二人做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们。孙、刘二人都是在街面上混的,身上有些功夫,平生最敬佩行侠仗义、武功高强之人,听说他便是那个早已在长安和茂陵传开的传奇人物秦穆,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遂对他言听计从,连青芒要给钱他们都执意不要,只求向他拜师学艺。

青芒见二人虽是游手好闲之徒,为人却还仗义,索性便收了他们,并教给了他们一套剑法。最后,青芒命他们找来一只经过训练的信鸽,悄悄养在了自己屋后,并叮嘱二人随时待命,一旦接到信鸽指令,立刻按计划行事。

今早,当朱能来找他时,青芒当即意识到,公孙弘很可能已经在北邙山的案发现场设局等他了,随即在信鸽脚上系上布条放飞,通知孙、刘二人即刻赶往北邙山。而朱能今早在丞相邸中听见的那阵扑棱之声,正是青芒放飞信鸽的声音……

此刻,青芒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公孙弘。从他的神色足以看出,自己安全了,至少是暂时安全了。

可接下来,还有比韦吉案更麻烦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那便是於丹、天机图,以及自己与匈奴之间的种种纠葛。

如果我真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那么刺杀韦吉会不会是匈奴单于伊稚斜安排给我的任务?而同样被刻在狼头骨上的“公孙弘”,会不会也是目标之一?可我若真是伊稚斜的人,又为何会在漠南之战中给霍去病“放水”、令匈奴损失惨重呢?

这两者明显是自相矛盾的。

尽管打心眼里,青芒绝对不相信自己是匈奴刺客,而更相信自己是个汉人。然而,就目前已经恢复的记忆来看,自己又的确是漠南之战中的那个匈奴左都尉阿檀那。

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悲怆的长叹:

青芒,你到底是谁?!

一大早,郦诺便把仇景和田君孺邀请到了宅中的正堂,又命雷刚和许虎“护送”倪长卿前来,然后屏退众人,紧闭房门,一脸肃然地对三人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倪长卿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隐隐泛出一丝苦笑。

见郦诺一夜之间便有了巨子的派头,田君孺有些意外,笑道:“想不到巨子这么快就适应这个新身份了。”

郦诺淡淡一笑:“田旗主不必紧张,我现在只是以赤旗旗主的身份召集会议,不是以巨子的名义,你要毛遂自荐,日后有的是机会。”

田君孺大为诧异,顾不上理会她话里的揶揄之意,“巨子此言何意?”

“不必称我巨子。”郦诺道,“我还没有资格当巨子,所以,田旗主还是照过去那样称呼我吧。”

“这是为何?”田君孺越发不解。

仇景方才一进来便发觉气氛不大对头,此时又听郦诺这么说,便道:“巨子昨夜连令牌都已经接了,何故现在又说这种话?”

郦诺冷然一笑:“这就要问倪右使了,他心里最清楚。”

仇景和田君孺面面相觑,不禁一起看向倪长卿。

倪长卿从容地抚着胸前长须,微笑道:“老朽什么都不清楚,还望巨子明示。”

“我再说一遍,我还没有资格当巨子。”郦诺提高了音量,然后从袖中掏出那块令牌,“啪”的一声拍在面前的几案上,“如果诸位要问为什么,答案就在这枚巨子令上。”

仇景和田君孺都一脸困惑地看了过来,倪长卿却只是淡淡一瞥,便把目光挪开。

“莫非,这巨子令有什么问题?”仇景终于反应过来。

郦诺没有答言,而是看着倪长卿:“倪右使,关于巨子令,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倪长卿摇摇头:“老朽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让我说什么?”

“好吧。”郦诺冷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这枚巨子令,是伪造的!”

此言一出,仇景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倪长卿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田君孺则腾身而起,冲上前来,一把抓过巨子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急道:“这……这怎么可能是伪造的?!”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可遗憾的是,这就是事实。”郦诺冷冷道。

“郦旗主,这枚巨子令是令尊生前托付给老朽的,老朽昨夜又把它交给了你。”倪长卿从容道,“你现在却说它是假的,不知有何凭据?”

“我当然有凭据。”郦诺直视着他,“真的巨子令有一个暗藏的机关,想必倪右使不会不知道吧?”

“机关?”倪长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什么机关?我从来没听说过。”

郦诺冷哼一声,环视三人:“诸位,巨子令中藏有机关一事,本是咱们墨家的机密,我本来无权透露,但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再隐瞒了,所以……”她拿起案上的令牌,把正面朝向三人,指着“令”字中间短短的一竖,“诸位请看这里,真正的巨子令,这个地方其实是可以活动的,把它向右旋转一圈,再摁下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仇景和田君孺紧盯着令牌,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倪长卿则面无表情,眼睛一直看着别处。

郦诺卖了个关子,随即把巨子令平举,让盾形令牌的底端朝向三人,道:“一旦启动机关,便会从令牌的底部射出三枚银针,每一枚都足有三寸长,且抹了剧毒。诸位可以想象,假如有人企图抢夺巨子令,会遭遇什么后果。”

仇景和田君孺恍然大悟,心想墨子他老人家果然是擅长机关制作的大师,竟匪夷所思地把巨子令做成了一种致命的暗器。

“只可惜,墨子他老人家这种巧夺天工的技艺并未流传下来,如今咱们墨家人数虽众,却再也没人有制造这种机关的本事。”郦诺说着,不无嘲讽地看向倪长卿,“所以,尽管倪右使仿造得很用心,把外形做得像真的一样,却终究只是虚有其表的赝品!”

说完,郦诺便把手中的赝品“哐当”一声扔回了案上。

至此,倪长卿伪造巨子令之事已经无可争辩。田君孺愤然走到倪长卿面前:“倪长卿,你还有何话说?”

倪长卿苦涩一笑,闭上了眼睛。

“我问你话呢!”田君孺“唰”地拔刀出鞘。

“田旗主!”郦诺高声道,“事情还没搞清楚,请务必克制。”

“田老弟,少安毋躁,咱们总得给倪右使一个解释的机会嘛。”仇景也道。

田君孺这才悻悻收刀。

仇景走过来,拿起那块假令牌,好奇地看了看,忽然道:“郦旗主,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仇叔有话请讲。”

“既然这巨子令中暗藏的机关是咱们墨家的机密,连我和田旗主都不知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郦诺一笑:“仇叔是不是想说,家父生性严谨,绝对不会让我接触巨子令,更不可能让我知道这上面暗藏机关?”

“以我对巨子的了解,确实如此。”

“这个秘密并非家父告诉我的,而是我六岁那年无意中得知的……”郦诺回忆了起来,眼神有些感伤,“想必您和倪右使、田旗主都还记得,那年,咱们墨家有一次大行动,家父把诸位召集过来,宣布了行动计划,并出示了巨子令。那天,白旗的郭旗主也在场。我当时性子顽劣,出于好奇,便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你们说话。聚会结束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家父和郭旗主还在说话。当时,家父就把巨子令放在书案上,我便偷偷溜过去,拿起来把玩,不料竟触动了机关。所幸郭旗主机敏,及时发觉,冲过来一脚踢飞了令牌……”郦诺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一刻,那三枚银针就擦着我的脸颊飞了出去。事后,家父把我狠狠打了一顿,不过也是那顿打,让我牢牢记住了这件事。”

仇景恍然,却又想到什么:“照你这么说,郭旗主之前应该就知晓这个秘密吧?否则怎么会有那种反应,一脚就把令牌踢飞?”

“没错,郭旗主知道。”

“这又是怎么说的?”田君孺悻悻一笑,插言道,“同为旗主,我和仇兄都不知道,他郭旗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田旗主不必怀疑。”一直沉默的倪长卿终于开口,“这个秘密,在咱们墨家之中,向来只有四个人知情,那便是巨子、左右二使和‘坛高九尺’的白旗旗主。田旗主你‘坛高六尺’,在四旗中排名最末,不知道此事很正常。”

说到最后,倪长卿已语带嘲讽,似乎是在回敬田君孺方才的拔刀相向。

“哈,原来如此,那是田某自作多情了。”田君孺只能以自嘲掩饰尴尬。

仇景摸了摸鼻子,也微觉尴尬。

他是“坛高八尺”的青旗旗主,排名第二,自然也没资格知晓这个秘密。

“正因为此事向来只有四人知情,”郦诺接过话茬,看着倪长卿,“且家父和郭旗主都已不在人世,而樊左使又失踪已久,所以右使便以为,这个秘密只剩下您一人知晓了,因此才放心大胆地交给我一枚伪造的巨子令,以为我绝对看不出来,对吧右使?”

这回轮到倪长卿尴尬自嘲了:“也许,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吧。”

“那右使能不能解释一下,”田君孺乜斜着眼,“你伪造巨子令,企图瞒天过海,到底是在算计什么?”

“老朽未曾算计什么,只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为了维护咱们墨家的稳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哦?”田君孺冷笑,“如此恶劣的偷梁换柱之举,怎么到了您倪右使嘴里,就变成是为咱们墨家考虑,甚至还有点忍辱负重的味道呢?”

郦诺知道倪长卿必有难言之隐,便道:“田旗主,右使这么做固然不对,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咱们让他把话说完。”

倪长卿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您慢慢说。”田君孺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坐席。

仇景闻言,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事情得从两年前的冬天,也就是巨子遭遇毒手的那天说起……”倪长卿目光邈远,神色苍凉,“当时的情况,诸位也都清楚,朝廷疯狂捕杀天下各郡国的游侠豪强,咱们墨家虽一直藏于暗处,却也难逃此劫。自三年前郭旗主遇害之后,朝廷的剿杀行动愈演愈烈,绞索也渐渐逼近咱们巨子所在的东郡濮阳。

“那年冬天,有人暗中向朝廷举报了巨子,诬称巨子是濮阳当地一霸。于是,刘彻便派了一个内朝官出使濮阳,抓捕了巨子。诸位应该还记得,巨子是在那天午后被捕的,但诸位不知道的是,巨子被捕之前、也就是那天早上,曾经跟一个代号‘精卫’的人暗中接头,此人是咱们潜伏在官府的一名卧底,据说职位不低。那天,我也随巨子一道去了,但未睹其面,也不知精卫的真实身份。我只知道,精卫可能已经察觉朝廷要对巨子动手,于是向巨子示警,劝他赶紧撤离。然而,正如诸位所知,巨子最终并没有走……”

郦诺、仇景、田君孺都是第一次听到“精卫”之事,不禁讶然。尤其是郦诺,父亲被害之时她在外地执行任务,不在濮阳,等到得知噩耗已是多日之后。虽然事后她也了解了父亲遇害的大致经过,但却万万没想到父亲事先得到过示警。

“倪右使,”郦诺忍不住道,“既然家父已从精卫那里得到示警,为何最后还是没走?”

倪长卿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自从朝廷开始打击游侠,江湖上便人人自危,随时都有各种消息疯传,咱们墨家也经常收到各种示警的情报。而令尊的为人你最清楚,从不因各种小道消息而自乱阵脚,更看不起那些稍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的人。再者,精卫当时得到的情报也很模糊,多半还是居于推测,加之咱们的很多弟兄都在濮阳,所以巨子才不愿弃众而逃。不过,巨子生性谨慎,为防万一,他虽然人没离开濮阳,却还是未雨绸缪地做了一件事……”

听到这里,郦诺忽然眸光一闪:“是不是家父在被捕之前,已经把巨子令转移了?”

倪长卿点点头:“正是。”

仇景和田君孺闻言,既恍然又惊诧。

“那右使可知,巨子将令牌转移到了何处?”仇景紧跟着问。

倪长卿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巨子将令牌交给了精卫,然后命他……转交给了盘古。”

“盘古?!”田君孺一听便瞪圆了眼,“为何要交给盘古?”

仇景闻言则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郦诺略为思忖,便已明白了父亲的用意,遂道:“倪伯,家父此举的本意,是不是万一他遭遇不测,便让盘古继任巨子?”

倪长卿又长叹一声,算是默认了。

“这我可不答应!”田君孺霍然起身,“盘古长年潜伏于朝,得享刘彻给他的高官厚禄,就算没有变节,只怕也早已丧失斗志了。眼下他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谁也说不清,让他当巨子,岂不是把咱们墨家往火坑里推?!”

倪长卿苦笑了一下:“田旗主所言,虽说有些武断,却也不无道理。不瞒诸位,老朽在这件事情上也犹豫了许久。按说身为右使,理应遵奉巨子遗命,率诸位弟兄一同拥立盘古,听从他的号令。然而打心眼里,老朽又不敢对盘古寄予全盘信任,理由与田旗主大致相同。是故,自巨子去世后,老朽便一直纠结于此,夙夜忧思,难以决断。最后,念及巨子之位不可久悬,又见郦旗主日渐果敢有为,大有巨子当年遗风,老朽遂下定决心,不惜违背巨子遗命,暗中命人仿造了一枚巨子令……”

至此,郦诺终于明白了倪长卿的良苦用心,心中颇为感动。她知道,倪长卿一直对父亲忠心耿耿,要做出违背父亲的决定,他的内心一定经历了异常痛苦的煎熬。

仇景和田君孺听完,也同时恍然。

想起方才对倪长卿出言不逊,甚至拔刀相向,田君孺不觉面露愧色,忙抱拳道:“田某适才多有得罪,冒犯了右使,还望您老海涵。”

倪长卿笑着摆摆手:“不知者无罪,田旗主切莫放在心上。何况老朽伪造了巨子令,分明是有错在先,而田旗主适才所为,则是在维护咱们墨家的规矩,更无足怪。”

郦诺看着倪长卿,想起父亲之死,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再次沉渣泛起:到底是什么人向朝廷告发了父亲?此人究竟是与父亲有过节的江湖之人,还是墨家的内部成员?假如是后者,那么这个内奸存在一日,墨家岂不是一日有倾覆之危?!

未央宫的温室殿北面有一片靶场,天子刘彻在政务之余经常来这里练手。

此刻,靶垛上已经插着六七支羽箭,却都射在了外围,没有一支正中靶心。刘彻站在一百步开外,手里握着一张精致的牛角弓,眼中浮起一丝懊恼。

他深长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又搭上一支羽箭,“咯吱”一声把牛筋弓弦拉开了九成。不是他不想拉满,而是接连射出多箭之后,此时的右臂竟有些酸痛,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是一张三石的强弓,连常年征战的军中猛将也不见得人人可以拉满,但刘彻一向自恃悍勇,所以方才那几箭都有意拉了满弓,以致体力不免有些透支。

尽管如此,刘彻还是不甘心,遂咬肌一紧,忍着手臂的酸痛,强行把弓弦拉到了极限。

箭镞瞄准了远处的靶垛,却微微颤抖着。

将要松开手指的瞬间,刘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英武的身影大步走进了靶场。稍一分神,呼啸而出的羽箭竟然擦着靶垛飞了出去,“噗”的一声射入了黄土之中。

刘彻苦笑,把弓扔给侍立一旁的宦官,对快步走来的霍去病大声道:“你小子早不来晚不来,一来朕就脱了靶,你说你该当何罪?”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便深得刘彻的赏识和宠信,遂与卫青一样,被赐“自由出入禁中”的特权,可以随时觐见天子,无须事先奏报。

霍去病走到跟前,躬身行礼,微然一笑:“天子之箭,本以天地为靶场,不以草垛为鹄的,例无虚发,射在哪儿都不算脱靶,臣何罪之有?”

刘彻哈哈一笑:“你何时也学得如此巧言令色了?”

霍去病笑而不语。

“那你说说,天子之箭,不以草垛为鹄的,该以何者为目标?”

“陛下自有韬略,何需臣来饶舌?”

“朕就想听你说。”

霍去病又笑了笑:“如今天下晏然,唯北地边患频仍,陛下之箭,自然是射匈奴了。”

刘彻朗声大笑,当胸捶了他一拳:“上天既然把你赐给了大汉,朕又何愁边患?再来几场漠南之战,匈奴必灭!”

霍去病闻言,脸色忽然微微一黯。

“怎么?”刘彻看着他,“几个月没上战场,是不是手痒难耐了?”

“陛下圣明。臣整天守着那个活死人,的确有些闷得慌。”霍去病苦笑了一下,“不过臣今天来,非为请战,而是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刘彻一听,当即挥手屏退了身边的那些宦官。

“是关于於丹的吗?”

“是。”

“说吧。”

“於丹表面臣服于我大汉,实则心怀异图。臣斗胆以为,此人日后必成大患。”

“何以见得?”刘彻神色一凛。

数日前,赵信刚刚向他禀报,说於丹十分感念大汉恩德,而此刻霍去病的判断却与之大相径庭,让刘彻不免诧异。

“回陛下,臣派人对他进行了试探。”

“哦?说具体点。”

“臣派了一名漠南之战中俘获的匈奴将领,此人乃於丹旧识。臣让他以潜入我朝的名义暗中接触於丹,结果於丹便泄露了心迹,一心想让此人帮他逃归大漠,夺回单于之位。”

在青芒这个环节上,霍去病不得不撒了谎。

因为,他已决定自己去查清漠南之战的真相和青芒的真实身份,所以在此之前,他暂时不想把青芒暴露给皇帝。

“於丹身为匈奴太子,被伊稚斜篡了单于之位,自然想要报仇雪恨,夺回大权。平心而论,他这么想也属人之常情,不好据此便说他心怀异志吧?”

“当然。如果仅止于此,臣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於丹身上还藏着一个秘密,却一直瞒着陛下。”

刘彻眉头一蹙:“什么秘密?”

“於丹手上有一样东西,叫‘天机图’……”

“天机图?”刘彻的神色凝重了起来,“这是何物?”

“臣目前还无法确定,但听於丹的口气,一提到此物便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所以臣料想,此物一定非同小可。”

刘彻眉头紧锁,半晌才道:“干得不错,继续探,务必把天机图的秘密和於丹的企图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需不需要朕给你多安排一些人手?”

“目前暂且不必,若有需要,臣再向陛下请旨。”

“好吧。你自己凡事小心,切不可孤身犯险。”刘彻露出关切的神色,“朕可不想看到你有任何闪失。”

“谢陛下!臣谨记。”

霍去病行礼告退。

刘彻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霍去病远去,陷入了沉思。

倘若於丹手上真的藏着什么“天机图”,而此物又的确干系重大的话,那么这家伙便真是居心叵测了。而翕侯赵信此前还在替於丹打包票,又是安的什么心?他到底是受了於丹的蒙蔽,还是在妄言欺君?还有天机图的事,赵信是否知情却隐瞒不报?此外,伊稚斜的女儿荼蘼居次亲自带人潜入长安,会不会也是冲着天机图而来?

“来人!”刘彻猛然发一声喊。

不远处的宦官慌忙跑了过来。

“传张汤即刻入宫。”

“诺。”

这几天,青芒一直在苦苦打捞自己的记忆。

於丹坚称早已把“天机图”交给了某个接头人,虽然青芒怀疑他没说实话,但仅是出于直觉,并没有任何证据。要想弄清真相,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找到当初的那个接头人。然而,对于青芒十不存一、支离破碎的记忆而言,要忆起当初究竟让於丹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与人接头,实在是一个过于艰难的任务。

当然,也有一个办法,就是再去质问於丹,逼他说出接头地点和联络方式。可青芒又一想,如果他存心隐瞒,随便撒个谎就行了,或者推说时隔太久,他已经忘了,那也只能干瞪眼,拿他没辙。

所以想到最后,青芒还是只能从自己残破的记忆中寻找答案。

一连数日,青芒想得头痛欲裂,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天,天色已然大亮,又是一夜未睡、苦思无果的青芒刚迷迷糊糊合上眼,便被外面猝然响起的一阵叫骂声惊醒了。

“你这遭瘟的贼猢狲!又偷腥,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潘娥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你别诬赖好人,那是耗子干的,不是我……”

“还敢顶嘴,长能耐了你……”

青芒从**翻身坐起,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由苦笑。

想必是杂役郭小四又从厨房里偷东西吃了。这一幕几乎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大伙也都见怪不怪了。

青芒披衣下床,走出去打开院门,准备帮郭小四说几句好话。

潘娥正拿着根扫帚在大院里追打郭小四。这小子十五六岁,瘦得像根麻秆,所以身轻如燕,“嗖”地一下蹿上一棵榆树,害潘娥在下面团团转,叉着腰直喘粗气。

“你下来,帮我去西市跑一趟腿,老娘便饶了你。”

“去西市干啥?”

“找铁锤李,老娘吩咐他打了些菜刀锅铲,赶紧去取,后厨的菜刀都切不动了。”

“我不认得他。”

“你这遭雷劈的,哪来那么多屁话!西市铁匠铺就一个铁锤李,一问都知道,快给老娘滚下来,麻利的!”

青芒笑了笑,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他猛地顿住了,脑中“唰”地闪过一道光芒。

“到了长安,你去西市铁匠铺找铁锤李,务必把东西交到他本人手上……”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在他耳边响起,而且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很显然,这一定是他当初把天机图托付给於丹时说的话。

苦思多日,这块记忆的碎片终于还是从忘川中被他打捞上来了!

青芒心中掠过一阵悸动。

他赶紧掩上院门,闭上眼睛,尽量不移动身体,仿佛生怕一动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慢慢地,他看见了一幅画面。画面很黑,很模糊,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有个人和於丹各乘一匹马,在荒野上狂奔,两人都穿着匈奴的裘皮戎装。

阿檀那!

这是青芒第二次“看见”阿檀那。

身后数十丈外,一条由火把组成的长龙紧紧咬着他们,并且渐渐迫近。

“糟了!”於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用匈奴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阿檀那扭头一看,於丹的坐骑正口吐白沫,明显快撑不住了。他不得不跟着放慢马速,举头四顾。

所幸,前方出现了一片不大的白桦树林。

“走,进林子!”阿檀那也用匈奴语道。

两人迅速驰进林中,翻身下马。阿檀那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了於丹,道:“待会儿我把追兵引开,你只管往南跑,十几里外就是汉大行令韦吉的行营。我都跟他交代过了,你可以信任他,他会帮助你去长安。”

“跟我一起走吧,你留下来太危险了!”於丹焦急道。

阿檀那望着树林外越来越近的追兵,苦笑道:“一起走,咱俩谁都逃不掉。”

於丹重重叹了口气。

“记着我托付你的事。”阿檀那拍了拍紧系在马鞍上的一个东西,“到了长安,你去西市铁匠铺找铁锤李,务必把东西交到他本人手上。”

“这天机图究竟是何物事,为什么连伊稚斜也在找它?”

“这你就不必问了,你只管把东西安全送到长安。”阿檀那淡淡道。

於丹若有所思,旋即一笑:“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丢不了。”

“接头暗号记住了吗?”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於丹道,“对方回应:天女机杼,银汉迢迢。只要暗号对了,就把东西交给他。”

……

画面消失。青芒微微一震,倏然睁开眼睛。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他一个箭步冲回屋里,跑到屋角的一口木箱前,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盖子一掀,扒开里面的衣服,取出那只黑布包裹,找到那块写有血字的布片,展开一看——

果不其然,正是这八个字!

如果不是忆起这一幕,眼前这块布片和八个血字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没想到,这八个字竟然就是交接天机图的暗号!

谜题得解,青芒心头涌起一股惊喜。

事不宜迟,只要到西市找到铁锤李,不仅马上可以弄清於丹是否撒了谎,而且能弄清天机图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及自己跟天机图到底是何瓜葛。

郦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过一个月亮门,走进一座静阒的小院。

这里是倪长卿的下榻之处。

两名武士站在院子里聊天,一看到郦诺,赶紧迎上前来。他们是倪长卿的贴身侍从,一个叫石荣,一个叫刘五。

“郦旗主,您怎么来了?”石荣道。

“我找右使,劳烦通报一声。”

石荣面露难色:“这个……他老人家还没起呢。”

“谁说我还没起?”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倪长卿走了出来,“况且就算是没起,你们也得叫醒我,怎么能对郦旗主这么说话?”

石荣和刘五慌忙俯首,诺诺连声。

“不怪他们,是我来得早了……”郦诺忙道。

倪长卿抬手止住她,仍对两个侍从道:“你们给我听清了,郦旗主马上就是咱们墨家的巨子了,再有丝毫怠慢,当心家法处置!”

石荣和刘五一惊,下意识看了郦诺一眼,连连赔罪。

郦诺一边敷衍着,一边在心里苦笑:看来倪长卿一天不把自己推上巨子位,是一天也不会“善罢甘休”了。

二人进屋坐定,略加寒暄,郦诺便道:“倪伯,眼下巨子令在盘古先生那儿,即使他暂时不能继任,晚辈也不该僭越这个巨子的名分……”

倪长卿抚须一笑:“老朽正打算去找你商量此事呢。”

“哦?您说。”

“老朽准备联络盘古,把咱们商议的结果告诉他,然后请他……交还巨子令。”

“有何不妥?”

“家父既然把巨子令交给了盘古,咱们便要尊重他老人家的遗愿。”

“巨子诚然有此遗愿,可总得盘古本人愿意吧?”

郦诺眉头微蹙:“您的意思是,盘古不愿意?”

“他如果愿意的话,早就跟我联络、完成任职仪式和权力交接了,可事实是这两年他一直悄无声息,这说明什么?”

“也许他只是无暇顾及呢?”

“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无暇顾及,那只能表明他没有以大局为重。既如此,本使又怎么敢放心把墨家交给他?”

郦诺略为思忖,道:“晚辈以为,除非盘古先生本人明确表态不想当巨子,否则咱们无权让他交还巨子令。”

倪长卿点点头:“好吧,那老朽就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不过郦旗主,咱们可得说好了,若盘古愿意交还,你可不许再推脱了。”

郦诺淡淡一笑:“若果如此,晚辈自然责无旁贷。”

“好!老朽就欣赏你这种气概!”倪长卿大喜。

“对了倪伯,晚辈今天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

郦诺想着什么,双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雾霭,“当初家父遇害,晚辈不在濮阳,等我闻讯赶回,已然……已然物是人非,而当时您另有任务,也离开了。这两年咱们虽然偶有见面,但一直没有机会深谈,所以今日,晚辈想听您亲口说说,家父遇害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倪长卿神色一黯,眼眶有些湿润,沉吟片刻后,才慢慢讲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