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巨子
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
——《墨子·尚贤》
日暮时分,长街上行人稀少、落叶纷飞。
一支十余人的马队来到了尚冠前街的一处民宅前。为首二人罩着斗篷,看不清面目;其他人都是一身工匠装束,个个神色精悍。
原本紧闭的宅门适时打开,仇景大步迎了出来,目光左右一扫,见周遭无人,便冲着为首二人抱拳道:“倪右使,田旗主,一路辛苦了。”
二人下马,掀开斗篷,抱拳还礼。
被称为“倪右使”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鹤发童颜,身材修长;被称为“田旗主”的五十开外,魁梧健壮,目光矍铄。
前者名叫倪长卿,是墨家右使;后者名叫田君孺,是墨家黑旗旗主。
仇景与二人略加寒暄,便领着众人进了宅子。
片刻后,仇芷薇小跑着来到后院郦诺住的地方,把倪长卿和田君孺到来的消息告诉了她。郦诺这几日都在屋里养伤,足不出户,乍一听,不禁诧异:“他们怎么来了?”
“我爹请他们来的。”仇芷薇道,“我爹说咱们墨家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是时候聚一聚,讨论下一步的打算了。”
郦诺闻言,若有所思,似乎已然明白仇景的真实用意。
“扶我下来。”
“咱们就在外间等着吧。我爹说,你腿脚不方便,就不必出去了,他们待会儿就过来。”仇芷薇一边说,一边把郦诺扶下床,走到了外间。
“我是后辈,岂能让长者前来?理应是我出去。”
郦诺话音刚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长者怎么就不能来看你了?咱们又不是儒家,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
随着话音,倪长卿面带笑容、当先一人走了进来,仇景和田君孺紧随其后。
郦诺和仇芷薇连忙见礼。众人又是一阵寒暄,然后各自落座。仇景给仇芷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仇芷薇立马嘟起了嘴:“诺姐走路不方便,我得在这陪着她。”
“我们要讨论重要事务,你一个小丫头在这儿掺和什么?”仇景板起了脸。
“无妨无妨。”倪长卿笑道,“仇姑娘最近跟着郦旗主历练,明显成熟了不少,不能再把她当小丫头看待了。”
仇芷薇大喜:“多谢倪伯夸赞,还是您老人家通情达理。”
“就是!”田君孺也在一旁帮腔,“芷薇姑娘,你爹这人就是死板,你别理他,田叔也支持你。”
“多谢田叔!”仇芷薇越发眉飞色舞,忍不住白了父亲一眼。
仇景只能苦笑。
“对了倪伯,”郦诺开言道,“最近,各处的弟兄们可还安好?”
倪长卿不置可否地笑笑:“自从你在长安动了刀子,各地的弟兄便纷起响应,到处都跟官府开战了,这个‘好’字就得看你怎么说了。”
郦诺歉然道:“都怪我思虑不周,把弟兄们给连累了……”
倪长卿摆摆手:“郦旗主误会了,我并无责怪你之意。事实上,就算你不动手,弟兄们也都会动起来的,就连我本人也已经忍无可忍。”
“右使说得对。”田君孺接言道,“朝廷如此赶尽杀绝,咱们岂能坐以待毙?不给官府点颜色瞧瞧,他们就把咱们墨家当砧板上的鱼肉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郦诺想着孔禹和牛皋,神色凄然,“那么多弟兄牺牲了,还连累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咱们这场仗,也不知打得对还是错。”
众人闻言,也不禁黯然了片刻。
“既是打仗,伤亡便在所难免。”倪长卿叹了口气,“咱们墨家虽然一向反对战争,但那是反对恃强凌弱,而非赞成逆来顺受。如果是出于自卫的战争,那当然是正义的。”
“右使,诸位,”一直沉默的仇景终于发话道,“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与朝廷是势不两立了。既如此,就不必再为已经发生的事伤神,目前最紧要的事务,是不是该商讨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仇旗主所言甚是。”倪长卿捋了捋胸前长须,“自从巨子身故,咱们墨家便群龙无首了。要想凝聚人心、对抗朝廷,势必要推选出一位新巨子。老朽以为,要说急务,这便是眼下头号急务,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我完全赞同。”仇景道,“这也是我召集诸位过来的目的。”
郦诺心想,不出所料,仇景果然是急着要张罗这件事了。
田君孺瞥了仇景一眼,忽然咧嘴一笑:“仇兄如此热心张罗,莫不是想毛遂自荐?”
“田旗主这话是怎么说的?”仇景微然不悦,“推选巨子是咱们墨家的当务之急、头等大事,凡我墨者不都应该热心张罗吗?若人人如田旗主这般避嫌,那就啥事都不用干了。”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仇兄还当真了?”田君孺呵呵一笑,“不过你说我‘避嫌’,这词可不太准确。咱们墨家四旗,白青赤黑,田某位居末流,要避嫌也轮不上我啊!田某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田叔,你这是骂谁呢?”仇芷薇听他话里话外都是揶揄之意,顿时忍不住了,“什么叫自知之明?难道我爹一心为公、操心咱们墨家的大事,反倒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芷薇!”仇景脸色一沉,“大人们说话,你小丫头插什么嘴?”
“我也是墨家一员,凭什么不能说话?”仇芷薇梗着脖子道。
“仇叔,田叔,”郦诺一边微笑着目视二人,一边暗暗扯了扯仇芷薇的袖子,“二位前辈都是咱们墨家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家父生前的好兄弟,在我郦诺眼中,二位不管谁来坐这个巨子之位,都是实至名归、理所应当的。不过话说回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咱们墨家的规矩,新任巨子本应由原任巨子推荐,再由众人表决,如今家父不在了,此任当由右使履行。今日既然倪伯在此,那咱们自然要听他老人家的意见,不知二位叔父意下如何?”
倪长卿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我没意见。”田君孺抢着道,“本来便是要照规矩办事。按说本次聚会,原本也是要由倪右使发起才对……”
“田旗主,”倪长卿淡淡地打断了他,“谁发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次聚会能不能取得成果,你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田君孺这才闭上嘴。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就请倪右使提名吧。”仇景道。
倪长卿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郦诺身上,正色道:“本右使推荐郦旗主担任我墨家第十三任巨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郦诺本人更是一脸诧异:“倪伯,这万万使不得!我是后辈,且才疏智浅、德薄能鲜,岂能当此大任?不论是您倪右使还是仇、田二位旗主,都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巨子。”
“郦旗主过谦了。”倪长卿微笑道,“你虽年轻,然有勇有谋、能文能武,且魄力、胆识、才具,皆罕有人及,即便不说人中龙凤,至少也是万里挑一。老朽不才,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更何况,你是巨子的独女,也是他唯一在世的传人,所以,无论怎么讲,你都是我墨家新巨子的不二之选。”
“倪伯如此盛赞,晚辈愧不敢当。”郦诺忙道,“晚辈或许不乏血气之勇,然既无深虑远谋,又无宏图大略,且阅历尚浅、经验亦缺,必定难以服众。是故继任巨子一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另外,晚辈想斗胆请教右使,可否由晚辈推荐一人担此大任?”
倪长卿微微一怔:“呃……你是旗主,原则上,你当然也有权推荐。”
“那晚辈推荐仇旗主。”
郦诺不假思索,迅速接言。众人再度愕然,一时面面相觑。
“在下无德无能,亦不堪此任。”仇景立刻反应过来,“我也想推荐一人。”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我推荐倪右使。”
话音一落,众人越发错愕。问题倒不在于仇景推荐了倪长卿,而是这么绕了一圈之后,郦诺、仇景、倪长卿相当于各得一票,谁都没有优势了——这不仅不符倪长卿本意,且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情形变得既微妙又尴尬。
倪长卿不禁哑然失笑,把目光转向了田君孺。
此刻,田君孺的一票无疑将决定墨家新巨子的归属,所有人自然也都看向了他。
田君孺迎着四人的目光,忽然诡谲一笑,说了一句让众人更加无语的话:
“田某可以毛遂自荐吗?”
暮色四合,竹林深处的宅院在黑暗中透出冷寂的微光。
青芒一身夜行衣,像只敏捷的黑猫一样掠过竹林,翻过院墙,轻车熟路地蹿上於丹所住的这幢二层小楼,然后照旧摸到了东北角的窗下。
於丹席地而坐,斜倚在案上看书,貌似专注,实则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芒猫腰摸到走廊拐角,朝房门和楼梯处瞥了一眼,确认安全后,才返身从刚才的窗户一跃而入。
“等你好几天了,现在才来?”於丹察觉动静,头也不抬道。
“你料定我会来?”青芒缓步走了过来。
於丹淡淡一笑:“偌大的长安,如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谁、了解你的过去,你又怎么会不来呢?”
“说不定我现在活得挺好,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过去呢?”青芒一屁股在书案对面坐下。
“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干什么?”於丹不无揶揄地笑笑。
“天机图。”青芒盯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天机图到底是什么,现在在哪儿?还有,你为什么说把天机图送到汉地,就算是报答我了?”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於丹道,“三年前你把东西交给我的时候,也没告诉我是什么,只让我把东西带到长安,跟某人秘密接头,把东西交给他。我照做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某人是什么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於丹摇摇头:“我只知道是个男人,蒙着脸,看不见长相,不知道是哪里人,汉话说得倒是挺流利。不过,如今好多匈奴人的汉话都说得挺好,比如我。”
“你?”青芒鄙夷一笑,“就你那口音,恐怕连街上的狗都听得出你是匈奴人。”
“也许吧。”於丹尴尬笑笑,“汉人不是有句话叫‘离乡不离腔’吗?话好学,可惜腔难改。不过……你好像是个例外。”
“什么意思?”
“你是地道的匈奴人,可你的汉话却说得跟汉人一样地道。”
青芒心中一紧,却不动声色:“你这就要开始告诉我,我是谁了吗?”
“除了天机图,这难道不是你最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是真相,而不是你的谎言。”
於丹呵呵一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失去了记忆,我失去了自由,而且你我都失去了故乡。咱俩现在可以说是同病相怜,我怎么会骗你呢?”
“既然你愿意说,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青芒现在别无他法。的确正如於丹所言,目前除了他,没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过往,所以不管於丹说的是真是假,青芒也只能先听了再说。
“你我是同一个部落的人,你的名字叫阿檀那,爹娘都是咱们匈奴的贵族,只可惜在你很小的时候,他们便被汉人杀了。你成了孤儿,是我爹收养了你。咱俩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又并肩与汉人作战,可以说亲如手足。你武艺过人,骁勇善战,被我爹任命为左都尉,麾下勇士足有数万。我们曾发誓要同享富贵,如果不是人面兽心的伊稚斜谋反篡位,如今我就是单于,而你便是左贤王了,何至于双双沦落至此!”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居然是一个匈奴人,而且父母还都被汉人杀了?!
青芒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波涛汹涌。他拼命想从自己的脑海中打捞出相关的记忆,哪怕是一鳞半爪也好,可努力了半天,除了额头隐隐作痛之外,却什么也没得到。
如果真的像於丹说的那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已被汉人所杀,那么自己又为何会在狼头骨上刻下韦吉和公孙弘的名字呢?
青芒觉得,就算於丹所说的其他部分都是事实,但是在这一点上他肯定没说实话。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三年前伊稚斜谋反的时候,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你站在一起,可为什么你逃了,我却留了下来?”青芒问。
“没错,你是跟我站在一起,只不过采取了隐蔽的方式。”
“什么意思?”
“你假意投靠伊稚斜,其实一直在暗中帮我,包括帮我成功出逃。”
“那我为什么不和你一起逃?”
“当时的情况极为凶险,假如一起逃的话,恐怕谁也逃不掉。”
青芒想了想,这道理似乎也说得通,又问:“我怎么会有天机图,又为什么要让你带到汉地?”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些你统统没有告诉我。你只对我说这东西很重要,一定要拿命保护它,然后我历经九死一生才完成了你委托的事情,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青芒知道,於丹的话真真假假,但眼下却根本无从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那依你看,我这次为何会从匈奴逃出来?”
於丹略为沉吟,道:“要我说,你这回逃出来,应该有三个原因:其一,伊稚斜奸诈多疑,很可能不信任你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其二,你心里可能还惦记着天机图,想来确认它的下落;其三,你可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我被软禁的消息,所以想来救我。”
青芒闻言,冷然一笑:“想让我救你可以明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我何须拐弯抹角?凭咱们兄弟的感情,你肯定会来救我的。”於丹极为笃定,“而且你的为人我最清楚,你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不管我为人如何,也不论你我有没有感情,现在的问题是,我失忆了,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所以,我凭什么要救你?”青芒微笑着,面带嘲讽。
“你会想起来的。咱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就不信你会忘得一干二净。”
“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或许我会想起来,不过……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那可就不好说了。”
於丹苦笑了一下:“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先别忙着伤心。”青芒揶揄一笑,“想让我救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把天机图还给我。”
於丹再度苦笑:“天机图三年前就照你说的方法交给那个接头人了,你让我上哪儿找去?”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说实话。”青芒身体前倾,凑近他,盯着他的双眼,“你把东西还我,我救你出去,这交易很划算,你好好想想。”
於丹躲开他的目光,凄然一笑:“罢了,兄弟做到这份儿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你可要想清楚,我这一走,就不会再来了。”青芒站起身来,“刚才我说过,我现在活得挺好,所以,我可不想被霍骠姚逮住,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此刻,青芒和於丹绝对不会料到,从青芒进入於丹房间的那一刻起,有一条修长的身影,便已静静站在了紧闭的房门外,而两人说的话,也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此人的耳中。
这个人就是霍去病。
而他手下的数十名武士,也早已埋伏在小楼周围,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冲上来抓人。
原本霍去病很早就想动手了,可方才那番交谈中,有两点引起了他的兴趣:其一是青芒的来历和身份,其二便是他们口中那个神秘的“天机图”。
所以,他决定按兵不动。
此时,听见青芒提到了自己,黑暗中的霍去病不禁无声一笑。
“你走吧。”於丹冷冷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有件事本来想告诉你的,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最近走暗路的时候当心点儿,可别被人抹了脖子。”
听他弦外有音,青芒心中狐疑,脸上却泛出轻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怕什么?再说,最近整个长安都不太平,满朝文武人心惶惶,连公孙丞相都屡遭刺杀。要说当心,他们这些大人物才得当心,像我这样一文不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有什么好当心的?”
“你真的以为自己无足轻重吗?”於丹冷笑,“一个堂堂的匈奴左都尉叛逃汉地,你觉得伊稚斜会无动于衷?”
“照你的意思,他想派人杀我?”
“不是想,是已经!杀手早在十余日前便已潜入长安了!”
青芒心中诧异,却仍笑了笑:“即便我过去真的是匈奴的左都尉,可也算不上多重要吧?这些年,叛逃汉地和战败被俘的匈奴人还少吗?上自你於丹太子,下至各部亲王贵族,哪个不比我分量重?”
“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於丹迟疑了一下,道:“别的暂且不说,就说今年夏天的漠南之战吧。据我所知,咱们匈奴一开始是处于上风的,可没人料到,霍去病竟然会以八百轻骑孤军深入,轻而易举地穿越了前锋大军的防线,一举端掉了咱们的大营,杀了相国、当户,还有老王爷籍若侯,生擒亲王罗姑比,令咱们全线溃败。这一仗,霍去病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而咱们败得完全没道理,简直可以说是咱们匈奴的奇耻大辱……”
“你等等。”青芒打断了他,“这场大战我也知道,可我却不记得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听你这口气,这一仗我是不是也参加了?”
“何止参加?”於丹冷哼一声,“你阿檀那就是当时的前锋大将!”
青芒不由一震。
与此同时,门外的霍去病也瞬间变了脸色。
从於丹提到漠南之战,他便一下竖起了耳朵——这不仅因为此役是他的成名之战,更是因为这一仗胜得太过轻松,甚至有些离奇,所以霍去病心里一直有些疑问未解。
其中最主要的困惑便是当时匈奴的前锋大将阿檀那明明率领数万大军挡在汉军前面,可当他孤军深入时,却未曾遭遇匈奴的一兵一卒,感觉就像是阿檀那故意给他开了个口子,让他得以**,直捣匈奴大营似的。
可是,一个匈奴的左都尉,为什么要给汉军“开口子”呢?除非他是汉军派过去潜伏的间谍,或者已被汉军策反,否则如何解释?
然而,据霍去病所知,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
所以此刻,当霍去病蓦然听到於丹说,这个名叫秦穆的丞相门尉居然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也就是漠南之战的前锋大将时,他的注意力自然就高度集中了起来。
他意识到,於丹和这个“阿檀那”接下来的话,将很有可能解开这个谜团,消除他数月来一直悬在心中的困惑。
房间内,青芒也陷入了沉思。
倘若於丹所言非虚,那么自己在这一仗中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霍去病赢得那样一场匪夷所思的胜利,同时导致匈奴损失惨重、一败涂地呢?
青芒满腹狐疑地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他相信,既然自己还记得这一仗的结果,那就没理由完全想不起自己在这一仗中的所作所为。
额头又开始强烈地疼痛了起来,可青芒还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进入了自己残缺不全的记忆深处。这感觉就像是擎着一支微弱的烛火,走进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山洞……
尚冠前街的宅子里,田君孺话音一落,众人不禁愕然。
仇芷薇头一个反应过来,冷笑道:“田旗主,我说您刚才怎么对我爹阴阳怪气呢,原来一门心思想当巨子的人是你啊!”
田君孺哈哈一笑:“说不想当那是假话,不过我这人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不够格,但是过过嘴瘾总行吧?”
“田旗主,”倪长卿沉声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请你严肃一些。”
“是是是,严肃严肃。”田君孺赶紧收起笑容,“我也想推荐一人……”
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他。
田君孺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郦诺身上:“我推荐郦旗主。”
郦诺再度讶然,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
倪长卿抚着长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仇景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完全赞同,却也不反对。
仇芷薇则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欢呼,结果又被仇景白了一眼。
“倪伯,田叔,感谢你们的抬爱,但此事晚辈断难从命……”
郦诺既焦急又无奈。
“不必说了,郦旗主,这就叫众望所归。”倪长卿站了起来,“即使把咱们墨家的弟兄全都叫过来表决,我想结果也不会两样,你就别再推辞了。”
说完,不等郦诺反应,倪长卿便单腿一跪、双手抱拳,朗声道:“属下倪长卿拜见巨子。”其他三人见状,也当即下跪见礼。郦诺哭笑不得,连忙把他们一一扶起,感觉自己竟有些手足无措、方寸大乱了。
“倪右使,咱们这群龙,这下算是有首了。”田君孺笑道,“不过咱们新巨子即位,可不能太寒碜,该办的仪式总得办吧?”
“这个……”倪长卿微微迟疑,“仪式固然要有,但也不急在这一时。此处太过简陋,等日后回了濮阳,在咱们历代祖师牌位前,再隆重办一场也还不迟。”
东郡濮阳是郦宽、郦诺父女的家乡,也是目前墨家组织的总部,每逢墨家大事,通常都在该地秘密举行。
“倪右使,”仇景也发话了,“任职仪式可以延后,但是巨子令的交接,恐怕还是得照规矩来,否则如何号令众弟兄?”
巨子令是墨家至高无上的圣物,也是最高权力的象征。按墨家数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凡新巨子继位,皆须由前任巨子或右使、左使授其巨子令,才算正式实现权力交接,新巨子才能对所有墨者发号施令。
两年前,原巨子郦宽意外身故,而据倪长卿所言,事发前郦宽已将巨子令交由他代管,所以这两年来,巨子令一直在倪长卿手中。
本来郦诺还在想用什么法子推脱,见倪长卿有些迟疑,便顺势对仇、田二人道:“仇叔,田叔,倪伯说得对,兹事体大,不宜草率,无论是任职仪式还是令牌交接,都等日后回到濮阳再说……”
“不!”倪长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断然道,“诸位请在此稍候,老朽这就去取巨子令,今晚便完成交接。”
说完,倪长卿便大步走了出去。
郦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青芒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步履维艰地跋涉着。
终于,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光亮。青芒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光亮走去,然后伸出手中的烛火,像点燃黑色的帷幕一样点燃了周遭的黑暗。
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光亮越来越大,紧接着便有一幅画面隐隐浮现,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朔风呼啸和战马嘶鸣的声音……
大漠黄沙,残阳如血。
青芒走进了画面中。他远远望见,一名匈奴大将正策马立在地平线上,头上是一面猎猎飞扬的狼头大纛,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数万大军。
转瞬间,青芒就来到了这名大将的跟前,然后他发现——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青芒不禁苦笑。
匈奴左都尉,阿檀那。
看来,於丹说得没错——自己不仅是匈奴人,而且还是匈奴的高级将领!
阿檀那神色凝重,极目远眺,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苍凉。片刻后,青芒听见他用匈奴语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留三千人就地扎营,多派斥候和游骑在方圆三十里内巡逻,以防不测,其他人即刻随我出发,从西面奔袭鸣沙山。”
“鸣沙山?”副将一怔,“敢问左都尉,为何要去鸣沙山?”
“根据我的经验,汉军的大营一定在那儿!今夜,我就要砍下卫青的头颅祭旗!”
“可是,咱们只留下三千人防御正面,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卫青也去偷袭咱们的后方大营……”
“不可能!”阿檀那冷冷道,“我了解卫青,他作战固然勇猛,但稳健有余、锐气不足,像这种冒险奇袭的事儿,他连想都不敢想。”
“可据情报,这次卫青的外甥也来了,这小子听说不是善茬……”
“霍去病?”阿檀那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也值得你这么紧张?”
“可是……”
“别可是了,我意已决。”阿檀那扭头盯着副将,“敢违军令者,斩!”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青芒不由自嘲一笑。
很显然,正是自己的这一决定,导致霍去病得以穿越匈奴防线,如入无人之境,直捣匈奴大营。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因麻痹轻敌而失误,还是故意给霍去病制造机会?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么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性有二:一、我是汉人安插在匈奴的卧底,所以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给霍去病“放水”;二、我确实是於丹太子的人,漠南之战前已决意逃亡汉地,所以才要处心积虑地给汉朝献上一份“厚礼”。
答案究竟是哪一个?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怎么样阿檀那?都想起来了吧?”
忽然,於丹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青芒眼前的画面倏然消失。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於丹:“是的,我想起来了,不过那只是一次决策失误……”
“决策失误?”於丹冷然一笑,“别自欺欺人了。你本来便是我的人,迟早会被伊稚斜怀疑。我估计,你在战前已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下决心要逃亡汉地。因此,你才故意给霍去病‘放水’,目的便是用咱们数千匈奴人的头颅,换取汉朝给你的高官厚禄。只可惜,你失忆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当上丞相邸的门尉,不过我想,你原本打算从刘彻那儿得到的官帽绝对比这区区门尉大得多!”
房门外,霍去病无声苦笑。
倘若真如他们所言,那么自己在漠南之战中取得的这场“奇迹般”的胜利,岂不是胜之不武?!
“照你的意思,我和霍去病肯定在战前便已暗中谋划好了,对吧?否则我怎么知道他会在那一晚发动奇袭?倘若如此,那我更有可能是潜伏在匈奴的汉人,而不是你所谓的兄弟阿檀那。”
内心深处,青芒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匈奴人。
“你们不一定要事先串通。”於丹道,“你的本事我知道。每一次上战场前,你都会千方百计了解自己的对手。所以,你事先肯定已经摸准了霍去病的脾气和心思,料定他年少气盛、求胜心切,故而大胆地赌了一把,赌他当晚会奇袭咱们的大营。幸运的是,你赌对了;不幸的是,咱们那么多同胞,就这么被你出卖了。”
黑暗中,霍去病感觉血往上冲,脸颊上的咬肌不由一跳一跳。
一种被利用和愚弄的愤怒几乎快把他吞没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抓住这两个该死的匈奴人,把漠南之战的真相彻底弄清楚!
他宁可让不利于自己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把自己“冠军侯”的爵衔还给天子,也不要这种被人暗中操纵的所谓“胜利”!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破门而入的冲动。
因为理智告诉他,在破解天机图以及这个“秦穆/阿檀那”身上的种种谜团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你极力想证明我就是你的兄弟阿檀那,不就是想让我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吗?”青芒冷冷道,“这其实也不难,只要你把天机图交出来。”
“你要我说几遍?”於丹似乎有些怒了,“我早就把天机图交给你指定的接头人了!”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青芒再次站了起来,“既然你不肯说实话。”
“你如此绝情,就不怕我把你的真实身份捅出去?”於丹拉下脸来。
“你敢吗?”青芒一笑,“你打算怎么告诉天子?是不是想说一个逃亡汉地的匈奴将领,暗中与你频繁接触,还聊了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於丹语塞。
这家伙说得没错,若是把他供出去,自己肯定说不清楚,只能导致刘彻更深的猜忌,对自己来说绝对得不偿失。
“你再好好想想,把得失都考虑清楚。”青芒淡淡道,“反正,你被关在这个活死人的坟墓里,啥也干不了,有的是时间。”
说完,青芒便径直朝东北角的窗户走去。
於丹看着他的背影,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声。
青芒走到窗前,稍微停了停,听身后毫无动静,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旋即跃出窗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门外,霍去病望着迷离的夜色,眼神复杂。
墨家巨子令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盾形令牌,青铜质地,边缘铸有一圈细密繁复的蟠螭纹,正面中央刻着“巨子令”三字,背面刻着“兼爱”二字,皆为篆书、阳刻。
倪长卿郑重其事地把巨子令递给了郦诺,同时说了一番勖勉之言。
郦诺却仍犹豫不决,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在场诸人中,只有仇芷薇一人没见过这一墨家圣物,心里满是好奇,见郦诺不接,便一把抢了过去,笑嘻嘻道:“诺姐,我替你收下了。”说着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着。
“芷薇姑娘,从今往后,你这称呼可得改改了,不可再跟巨子没大没小。”倪长卿微笑道。
“对对对,我忘了。”仇芷薇吐了吐舌头,旋即收起笑容,煞有介事地对着郦诺深长一揖,“巨子在上,属下有礼了。”
郦诺笑着白了她一眼,把巨子令接了过去,下意识地端详了起来。
倪长卿看着她,目光闪烁了一下。
“时辰不早了,诸位请各自回屋休息吧。”倪长卿对众人道,“巨子身上还有伤,更要早点安歇。其他事,咱们明日再谈。”
仇景和田君孺闻言,当即行礼告退。倪长卿笑着对郦诺道:“巨子,这令牌从现在起便归您了,日后有的是时间看,您还是早点歇息吧,属下告退。”说着做了一揖。
郦诺一直盯着巨子令怔怔出神,竟然充耳不闻。
仇景和田君孺心生诧异,不觉对视了一眼。
倪长卿却不以为意,抬手示意仇、田二人一块走,并率先走出了房门。仇芷薇见郦诺仍旧呆愣着,赶紧扯扯她的袖子:“诺姐,你怎么了?”
郦诺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面令牌。紧接着,她伸手在令牌正面的某个地方摸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抑制不住的惊疑之色,嘴唇嚅动了一下,却又没出声。
“诺姐,你到底怎么了?”仇芷薇大惑不解,“你别吓我啊!”
倪长卿等三人很快就走出了院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郦诺又沉吟片刻,面色凝重道:“芷薇,传我命令,让雷刚和许虎带上十个弟兄,要身手最好的,今夜埋伏在倪右使的房间外,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有任何情况随时来报。”
仇芷薇大为惊愕:“这……这是为什么呀?”
“别问那么多,快去传令!”郦诺冷冷道。
仇芷薇不敢再问,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郦诺低头,再次盯着手上的巨子令,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了。
青芒一觉醒来,见外面阳光明媚,便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剑。正舞得起劲,朱能忽然匆匆跑了过来,道:“老大,丞相有命,让咱们出去一趟。”
“去哪儿?”青芒心中微然一动,做了一个收剑的姿势,徐徐呼出一口气。
“呃……丞相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朱能目光闪烁。
“还跟我保密?”青芒呵呵一笑,“丞相出于公务,不便明言,理所应当,可连你都瞒着我,是不是不太厚道啊?”
“行了行了,瞧你那熊样,不说就不说呗,我还能杀了你不成?”青芒说着,转身走回屋里,“容我洗把脸,换身衣服,你去大门口等我。”
“好嘞,不急不急。”
朱能赔笑着,暗暗松了口气,旋即想到什么,忙道:“对了老大,丞相吩咐过,让你不必穿甲胄,就穿便装即可。”
“今儿这是怎么了?”青芒笑着从窗口探出头来,“连我穿什么都要吩咐?”
朱能嘿嘿笑着,算是回答。
青芒无奈,只好点点头:“行,既然是丞相吩咐,别说让我穿啥了,就算让我光着身子我也得照办,你说是不?”
朱能被逗乐了,哈哈大笑,这才转身朝外走去。
出了小院,穿过回廊,刚走过一个月亮门,便隐约听见哪个地方传来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像是什么鸟儿飞了起来。
朱能举头四顾,却什么都没看见。
片刻后,青芒和朱能策马从丞相邸出来,刚驰出两条街,便发觉身后多了“尾巴”。
拐过一个街角时,青芒迅速用眼角扫了一下。
那是三个行商装扮的大汉,虽故意作出懒散之状,面目却颇为精悍,身姿也很挺拔,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
青芒放慢了马速。朱能诧异:“老大怎么了?”
“早上起来还没吃饭呢。”青芒勒了勒缰绳,朝街边的一个油饼摊子努努嘴,“去买块饼填填肚子。”
“哦,老大稍候。”朱能赶紧翻身下马,殷勤地跑去买饼。
青芒料定,身后那三人见他止步,一定也会假装停下来买东西。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大汉居然马不停蹄地从他身边驰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彼此还说说笑笑。
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判断错了?
青芒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可那些人的确慢慢走远了,一个都没有回头。
青芒自嘲一笑:也许真是看走眼了吧。
这时,渐行渐远的那几个大汉向右拐进了一条横街。就在他们即将从青芒的视线中消失之际,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青芒冷然一笑。
即使相隔甚远,即使这一瞥貌似漫不经心,可青芒还是毫不怀疑地确定——这几人方才的确是在跟踪自己,只不过他们的盯梢技巧比一般人更高明、更不着痕迹罢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要跟踪自己?
直到两块油饼下肚,策马驰出了茂陵邑,青芒仍旧满腹狐疑。
北邙山的树林中,侯金和几名侍卫带着一个樵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策马而行的公孙弘、殷容和一队缇骑。
走在前面的樵夫,正是韦吉一案的目击者。
离这片树林约莫二十余丈的地方,正是当初韦吉坠落的那个悬崖。
“就是这儿吗?”侯金问。
樵夫点点头:“错不了,小民那天就站在这儿。”
公孙弘等人跟了过来,翻身下马。然后,公孙弘走到樵夫身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悬崖,的确不易看清一个人的容貌,只能看个大概的身形和体态。
今天带樵夫过来认人,公孙弘心里其实是颇为矛盾的。
他既希望今天的事情能有一个结果,锁定刺杀韦吉的凶手,把这个久悬未决的案子破了,同时又不希望看到樵夫指认秦穆是凶手,毕竟这个年轻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保镖。
可是,一边这么矛盾着,一边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安排了今天的这个局。
归根结底,作为大汉的丞相,责任驱使着他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真相——即使真相是秦穆有罪!
“待会儿人来了,你要给本相瞧仔细了。”公孙弘对樵夫道,“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樵夫点头哈腰,诚惶诚恐。
青芒和朱能策马奔驰在山道上,绕过一个山角,远远便望见了那个高高的悬崖。
朱能忽然勒住了缰绳。
青芒也勒马停住,诧异道:“怎么了?”
“那个……丞相吩咐过,让卑职就跟你到这儿,让你一个人上去。”朱能说着,朝那片山崖指了指。
“我一个人去那上面做什么?”青芒不解。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朱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或许……或许丞相会在上头跟你会合吧。”
青芒狐疑地盯着他。
朱能赶紧把目光挪开。
“也罢,不为难你了,你回吧。”青芒说完,鞭子一抽,坐骑朝山上疾驰而去。
山上树林中,公孙弘背着双手,神色凝重,目光透过树林间的缝隙,一直盯着远处的山道。殷容、侯金等人见状,也都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樵夫有些百无聊赖,一会儿望望悬崖,一会儿看看山道,不时又回头偷瞄公孙弘。
“盯着你该看的地方。”公孙弘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樵夫一惊,赶紧把头转了回来。
就在这时,寂静的山岭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山道。远远望去,依稀可见青芒从山道策马而来,一路向悬崖驰去。几十双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盯在他的身上,一直跟着他慢慢移动。
尽管距离较远,且中间还有一丛丛或高或矮的灌木不时隔断视线,可公孙弘还是很快断定,来者正是秦穆!
这不仅是因为此时天色尚早,山上空无一人,来者基本不可能是别人,而且从此人的身材和体型来看,也当是秦穆无疑。
公孙弘给了殷容一个眼色。殷容立刻对樵夫道:“把眼睛睁大喽,好好瞧瞧!”
“是是。”樵夫连忙睁圆双眼,死死盯着青芒的背影和动作。
“听着,倘若你认出此人便是那天出现在这里的刺客,朝廷自会重重赏你。不过……”殷容沉声道,“万一你认错了人,朝廷也会以反坐之法惩处你,听清了吗?”
“反……反坐之法?”樵夫吓了一跳。
“殷中尉,咱们是请他来协助朝廷办案的,不必如此严厉。”公孙弘说着,转脸对樵夫道:“你若认出来,有赏;若认错了,也无妨,朝廷不会追究。”
“多谢丞相,多谢丞相!”
这显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樵夫顿时大喜过望,连忙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青芒。
此时,青芒忽然拔剑出鞘,开始比画,似乎在练习剑法。侯金一看,赶紧对公孙弘道:“丞相,这套剑法正是秦门尉平时常练的,卑职见过。”
公孙弘“嗯”了一声,没有答言。
毫无疑问,那人正是秦穆,这一点已无须多言。接下来,就看这个樵夫的了。公孙弘之所以修正殷容那个严苛的条件,便是希望樵夫能在放松的状态下如实指认;若以“反坐之法”恫吓,那他即使认出来了,恐怕也会担心认错而矢口否认。
悬崖边的青芒还在练剑,樵夫紧盯着他,眼神时而确定,时而又有些狐疑。
眼看一套剑法都快练完了,殷容忍不住催促:“怎么样?你到底认出来没有?”
樵夫惶恐,嗫嚅道:“小民……小民当初就说过,没……没看清他的相貌。”
“无须认清相貌。”公孙弘接过话,“你只需从他的身材、体型、举止进行判断。”
“若是如此,那……那就好办了。”樵夫一喜,“据小民的印象,此人……的确很像那名刺客。”
“很像?”殷容眉头一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很像?”
“是是是,他就是!”樵夫忙不迭道。
“你敢肯定?”
“我肯定,我肯定。”
殷容转头看着公孙弘,等他示下。此时,青芒已练完剑,正背对树林,长身而立,目视远山。公孙弘沉吟半晌,终于大手一挥:“走!”
一行人簇拥着公孙弘,带着樵夫快步走出树林,朝悬崖边走去。
双方距离约五六丈时,青芒听见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这竟然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根本不是秦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