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匈奴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

——《墨子·兼爱》

郦诺被遽然抛向空中的瞬间,整个人都吓蒙了。

所幸,她的意识仍然清醒。

当孩子从她头上飞过时,郦诺立刻伸手拽住了他并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在空中翻转了几圈,旋即重重落地。

以郦诺的身手,原本落地时是可以向前翻滚以卸去力道的,但她怕摔坏了怀里的孩子,便强行以双脚落地。

结果,就在脚底触地的刹那,郦诺听见了“咔”的一声,同时右脚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胫骨折了。

她顾不上疼痛,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蹿进了左手边的一条巷子。

怀中的孩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显然是晕厥了。

青芒望见二人脱险,松了口气,但不敢追上去,怕与张次公撞个正着,便掉头驰了一段路,冲进了另一条巷子。

张次公跑得及时,总算躲过一劫,但他的两名手下却不幸被车厢砸中,几乎砸成了肉酱,现场惨不忍睹。

饶是见惯了战场上的死人,张次公还是难受地别过了头去。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郦诺和那小孩便都不见了。

“给东市的弟兄发信号,让他们往南面堵截!”张次公虽心中恼怒,却还是沉着地对一旁的陈谅下令。

“诺!”陈谅立刻拈弓搭箭,朝空中“嗖”地射出。

利箭在空中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鸣叫。

这是一支鸣镝,又称响箭,箭镞挖了孔洞,飞行时会发出尖锐的啸声,由匈奴的冒顿单于发明,后流传汉地。

张次公此次重兵设伏,志在必得,不仅在华阳街两侧布置了弓弩手,而且在方圆三里之内也都安排了步骑。所以他料定,这回,这个抢走孔禹幼子的墨家首领一定插翅难逃。

“追!”张次公大手一挥,带着陈谅和大队骑兵冲进了巷子。

这一带的巷子纵横交错,犹如蛛网。

郦诺抱着孩子时而左拐、时而右拐,虽然借助有利地形摆脱了大部分追兵,但不论怎么跑,身后杂沓的马蹄声却始终甩不掉。

慌乱中,郦诺一头闯进了一条断头巷,遂被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

若在平时,即使受伤,郦诺也还是上得去,可眼下抱着这个孩子,她就无可奈何了。

正自绝望时,青芒的脸忽然从墙头上露了出来,冲她一笑:“需要帮忙吗?”

郦诺心中登时一热。

为什么这张脸总是在她最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

每次她要办正事,这个人总是突然冒出来,令事情横生波折;而每次她濒临绝境或生死攸关时,这个人又总是会及时出现,让她脱离险境。如果这真是上天安排的所谓“缘分”,那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孽缘呢?

郦诺在心里苦笑,一把掀开面具,冷冷道:“你爱帮不帮。”

“真的吗?”青芒利落地坐上墙头,晃动着双腿,“追兵转眼就到,你真的宁可被捕,也不需要我帮忙?”

“你要是忍心看着我和孩子去死,那我也没有话说。”

“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忍心?你跟我也非亲非故,甚至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青芒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不忍心?”

“听你这意思,是不是要我把名字告诉你,你才肯帮忙?”

“打听你一个名字,还你两条人命,这生意怎么说都是你划算,对不对?”

“你这是乘人之危,是讹诈!”郦诺一脸鄙夷。

“我这是公平交易。”青芒笑意盎然。

“为什么你非要知道我的名字?”

“咱俩如此有缘,又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你不觉得应该告诉我吗?更何况,我的名字你早知道了,我却不知道你的,这对我有点不公平。”

此时,外面的巷子已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分明正朝这边疾速靠近。

“那我要是不说呢?”郦诺心中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青芒抱起双臂,一脸作壁上观的表情。

“也罢,既然你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帮忙,那这孩子也不是我的,所以我也爱莫能助了。”郦诺说完,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嗖”地一下跃上墙头,坐在另一边,也抱起了双臂。

青芒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登时愣住了。

“秦穆,你要是真的忍心见死不救,那我真没话说。”

这回轮到郦诺笑意盎然了。

而且她故意叫出青芒的名字,摆明了就是挑衅——我就是不让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能奈我何?

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却都绷着,谁也没动。

最后,青芒终于绷不住了,长叹一声:“算你狠。”随即跳下墙头,抱起孩子,轻而易举地跃了上来。

郦诺粲然一笑:“你虽是朝廷鹰犬,但总算良知未泯,还有救。”

青芒瞪了她一眼,两人同时转身,从墙上跳下,落在了一座废弃的宅院里。

几乎在同一瞬间,张次公带着手下疾驰而至,狐疑地看了看这条断头巷,面露失望之色,旋即带队离开。

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郦诺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这算不算讹诈?”青芒一脸不悦,把孩子塞回给她。

郦诺接住,仍旧笑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若连这点恻隐都没有,那还算人吗?”

青芒刚想回嘴,忽然看见她的裙裾下摆被鲜血浸透了,神色一凛,赶紧蹲下身,要去查看伤势。郦诺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你干什么?”

“都这时候了,还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吗?”青芒苦笑了一下,“让我看看你的伤。”

郦诺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芒仰着脸,眼中满是关切,又隐隐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神,郦诺心底就生出了一股暖意,还有一种无形的却又很踏实的感觉。郦诺还记得,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也会让她有这种类似的感觉。但也只是类似而已。她说不清在这种类似之外,还有一点点微妙的差异究竟是什么。

片刻后,郦诺轻轻点了点头。

青芒掀开裙裾,只见里面白色的中裤早已被血染红,折断的骨头刺破裤子,露出了雪白的一截。

“伤得不轻。”青芒站了起来,眉头深锁,“得赶紧包扎,否则你这条腿……”

郦诺勉强一笑:“没这么严重,我又不是没受过伤。”

青芒没再说什么,一把将孩子抱了过去,转过身,把背朝着她,轻声道:“上来。”

郦诺心中蓦然一动,再次暖意充盈。

“不必了。”郦诺又把孩子抱了回去,“这附近就有我们的落脚点,你赶紧走吧。”

青芒看着她,忽然一笑:“我不打听你名字了,这回白帮你忙还不行吗?”

郦诺也笑了:“现在周围到处都是禁军,你这么帮我,太危险了,万一撞上,咱们谁都走不掉。”说完,又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告别,然后便一瘸一拐地向巷口走去。

“等等。”青芒追了上来,“你可不能就这么走,得给我来一下。”说着,抽出佩刀递给了她。

郦诺有些不忍:“非得如此吗?”

“不如此我如何交差?”

“把你打晕……不就行了吗?”

“你这么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对付朝廷鹰犬的样子。”青芒脸上又浮出了一丝坏笑,“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郦诺看他这副笑容就来气。

“倒像是……你挺关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话音刚落,郦诺便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青芒眼前一黑,瘫坐在地,脸上鼻血横流。

“要打晕,你……你也别打脸呀……”青芒无力地抹了一把脸,竟然满手是血。

“下回再说这种孟浪之语,打的就不只是脸了。”郦诺狠狠说着,反手用刀柄往他头上一敲,青芒应声倒地。

在失去意识之前,青芒隐约听到她附在自己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我叫郦诺,可惜你听不见了。”

青芒模模糊糊在心里一笑:可惜我还没晕,听见了……

最后这个念头闪过,青芒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一天,朝廷禁军在华阳街上杀了二十多名墨者,余皆逃逸,却没有抓到半个活口——一些负伤的墨者在被抓捕之前,都把刀挥向了自己;而禁军一方则被劫走了人质,同时付出了两倍于墨家的伤亡代价。

次日,天子刘彻愤然下旨,将孔禹及三族百余口人尽皆斩首弃市;荀遵事前已于狱中发疯,且无确凿证据表明他与墨家有何瓜葛,遂侥幸保住一命,与三族老小一起被流放边地。

轰动一时的墨家刺客案至此告一段落。

对于最后这桩“孔禹幼子”事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说墨家太傻,牺牲了二十多条性命才换走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这笔“生意”太不划算。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账”不能这么算,不能以付出与回报的数量多寡来衡量“义”的行为。因为救走孔禹幼子,既拯救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又给孔禹留了后,这便是实现了墨家最重要的主张“兼爱”、也就等于完成了墨家所认为的最高的“义”,故而义之所在,必竭尽全力为之,至于付出多少代价,大可以在所不计。

当然,赞同墨家的终究是少数,而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头,公开场合当然是众口一词地谴责墨家无视大汉律法和朝廷纲纪……

孔禹被斩当天,汲黯来到御史大夫府,找到李蔡,把他最近的调查和重大发现跟李蔡交了底。李蔡得知於丹有可能没死,也吃惊不小,又听说翕侯赵信与一伙来历不明的匈奴人暗中接触,而且杜周的三个手下还死于非命,顿感事态严重。

二人商量了一阵,李蔡建议汲黯即刻入宫奏报。

汲黯旋即来到未央宫,在天子寝殿温室殿觐见了刘彻。

刘彻正躺在御榻上看书,听黄门禀报说汲黯求见,连忙翻身而起,匆匆整了整衣裳,在御案前正襟危坐,一脸肃然。

满朝文武前来觐见,刘彻经常是不修边幅、懒懒散散,即便丞相公孙弘来见也是如此,唯独汲黯他不敢怠慢。一来因为汲黯是东宫旧臣,刘彻对他的尊重已经养成习惯;二来汲黯刚直敢言,若见他失礼,必犯颜直谏,所以刘彻也不想多事。

君臣见礼后,汲黯入座,郑重禀报了赵信的事,至于於丹之事纯属推测,他暂时没敢提。

出乎汲黯意料的是,刘彻听完,居然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赵信本就是匈奴人,跟他的同族之人有些交往也属正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汲黯愕然:“陛下,赵信化装成皮货商去东市与人接头,行踪诡异,这也叫正常?”

“除非你抓到接头人,并且证明对方是匈奴细作,否则你能指控赵信什么?”刘彻仍旧不以为然。

“可是……”汲黯摸不清天子到底在想什么,“陛下,臣刚才已经说了,御史府的三名暗探在盯梢过程中被杀,这也正常吗?”

刘彻面不改色:“那依你看,他们被谁杀了?”

汲黯不假思索:“当然是那伙来历不明的匈奴人。”

“谁看见了?你有证据吗?”

汲黯一怔:“证据暂时没有,但这是最合理、最有可能的推测。”

“既然是推测,不是定论,那朕就不能拿赵信怎么着,对吧?”

汲黯语塞,同时满腹狐疑。

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一意替赵信说话?虽然赵信的确是匈奴降将中级别最高、声望最著的,但也没理由袒护他吧?尤其是此事关乎社稷安危,天子为何竟无动于衷呢?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然而,汲黯一时却猜不透这背后的原因。

“汲爱卿,你有这种见微知著、居安思危的警惕性,朕心甚慰。”刘彻和煦地笑了笑,“但是,凡事皆须有确凿证据,若捕风捉影、随意猜测,只怕会乱了人心,你说是不是?”

“陛下,臣绝非捕风捉影、随意猜测。”汲黯梗着脖子道,“根据目前这些线索,基本可以断定,那伙来历不明的匈奴人极可能是潜入我朝的细作,而赵信一边与他们接触,一边又与神秘人物接头,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岂可等闲视之?”

“神秘人物?”刘彻眉毛一挑,“什么样的神秘人物?”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汲黯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据监视的暗探描述,此人……很像是三年前归顺我朝的一个匈奴人。”

“哦?”刘彻似乎颇感兴趣,“哪个匈奴人?”

“於丹。”

刘彻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吗?谁不知道於丹三年前便中毒身亡了,这种说法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汲黯直视着刘彻,“请恕臣直言,臣怀疑於丹并没有死。”

“这又是你的一个推测吗?”刘彻微微冷笑着与他对视,“假如於丹没死,那这三年他在什么地方,现在又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陛下能回答。”

“听你这口气,是朕把他藏起来了?”

“据臣所知,於丹当时中毒后立刻被送入宫中抢救,倘若没死,自然是这个结果。”

“汲爱卿,”刘彻终于拉下脸来,“朕念及旧情,向来不太与你计较,但你自己说话做事也要有个分寸,切莫滥用朕对你的信任,也莫辜负朕对你的宽容,更别把君臣尊卑不当回事。”

“臣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冒犯陛下。”汲黯不卑不亢,“更何况,臣说这些,也是出于社稷安危,以朝廷大局为重,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故而谈不上什么滥用和辜负。”

“还好你是出于公心,否则朕早把你轰出去了。”刘彻冷冷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不必管了。那三名暗探被杀之事,朕会让李蔡和张汤去查。”

“张汤?他不是被停职了吗?”

“朕昨日已让他复职了。”

汲黯无奈一笑:“也罢,臣不中用了,也许该考虑乞骸骨了,免得让陛下看着碍眼。”

古代官吏自请退职,常称“乞骸骨”,也就是让骸骨得以归葬故乡之意。

“行了行了,别一脸怨妇之态。”刘彻笑了笑,“朕也是就事论事,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对了,今年你五十五了吧?逢五逢十,你的生日宴朕必到场,今年也不例外。你好好准备下,到时候朕到你府上热闹一番。”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天子都主动示好、放低姿态了,汲黯虽满心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了声谢,起身告退。

刘彻也站了起来,亲自把他送到殿门口,还面带笑容地拉了几句家常,然后目送他离开。

当汲黯在视线中远去,刘彻的笑容瞬间消失,对殿门边的宦官道:“传翕侯赵信,即刻入宫。”

“诺。”

青芒那天在荒宅中醒来时,仍没有人发现他,他只好在自己的左臂和腿上各划了一刀,制造鲜血淋漓的样子,其实伤口都很浅。然后,他才一瘸一拐地从巷子里走出来。禁军士兵见状,赶紧把他护送回了丞相府。

虽然任务失败,但见他挂了彩,公孙弘也不便说什么,只能温言勖勉,并命医匠给他敷药包扎,随后又命朱能把他送回茂陵丞相邸养伤。

这几日,青芒一直在屋里静养,颇觉百无聊赖,便让朱能去书房取些书来看。朱能问他想看什么,青芒随口道:“就拿《墨子》吧。”朱能随即把几十卷《墨子》都搬了过来。青芒每天翻看几卷,权当消遣。这天,他无意中翻到《迎敌祠》一卷,目光便被起首的一段文字吸引了:

敌以东方来,迎之东坛,坛高八尺,坛密八……主祭青旗……将服必青,其牲以鸡。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坛高七尺,坛密七……主祭赤旗……将服必赤,其牲以狗。敌以西方来,迎之东坛,坛高九尺,坛密九……主祭白旗……将服必白,其牲以羊。敌以北方来,迎之东坛,坛高六尺,坛密六……主祭黑旗……将服必黑,其牲以彘。

不知为何,青芒忽然觉得这段文字很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不,是在哪里听到过。

可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青芒蹙眉,回想了半天,脑中终于灵光一现——陵寝。

是的,就是陵寝!

大闹陵寝的那天夜里,他从地道潜入园囿,躲在离郦诺那间木屋不远的一棵树上,听见孔禹在门外跟郦诺对暗号。尽管孔禹把声音压得很低,可青芒听力过人,还是听见他说了一句:“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而郦诺回应的暗号则是:“将服必赤,其牲以狗。”紧接着,孔禹便称呼郦诺为“旗主”。

这是不是意味着墨家组织的内部架构便是以“旗”为单位呢?

很有可能!

联想到郦诺行刺公孙弘那晚穿的便是红衣,前几日的行动也是着一袭红裙,再结合这两句暗号来看,那么郦诺显然便是墨家的“赤旗”旗主。在她之外,应该还有三名旗主,分别掌管青旗、白旗和黑旗,四人同奉巨子号令。

巨子下面的这四位旗主,在墨家内部的地位可能不是一样高的,这从“坛高”“坛密”后面的数字便可见出。“坛高九尺”“坛密九”的白旗旗主,地位应该是最高的,其次是青旗、赤旗、黑旗。

想到这里,青芒忽然又忆起,他潜入丞相邸的当晚,躲在书房窗外偷听公孙弘和张汤谈话,当时张汤说了一句:“丞相,倘若这些刺客是墨家之人,那么……郭解莫非也是?”公孙弘的回答是:“很有可能,而且我相信,他在墨家组织中的级别一定不低。”

如果他们的猜测是对的,青芒想,那么郭解要么是墨家巨子,要么就是四大旗主之一……不对,青芒猛然又想起来,那晚把郦诺二人从陵寝中救出时,她身边那个姑娘曾失言提到“郭旗主”,由此可见,郭解定然与郦诺一样,也是四大旗主之一。

无意间窥破了墨家的如许机密,青芒不觉有些兴奋。

他翻看着手里的竹简,心想《墨子》这部书中,一定还隐藏着许多墨家的秘密。对于世人而言,《墨子》不过是一部先秦典籍而已,虽然在诸子百家中算是比较重要的著作,但除了史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外,别的也没什么了。可又有谁能想到,当年墨子和他的门徒编撰这部书时,已经以隐秘而巧妙的手法把墨家的许多机密记录进去了呢?

把最隐晦的秘密保存在人人皆可一见的书籍中,其实是一种很高明的手法。民间百姓对此的形象说法便是“灯下黑”——因为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人们往往容易忽视,根本不会料到举目可见的东西之下会暗藏什么重大的机密。

青芒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墨家的事情这么感兴趣。或许是因为自己从北邙山醒来的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墨家与朝廷之争吧?

又或许是因为对郦诺这个女子感兴趣而引发的?正如秦汉之际的经学大师伏胜在《尚书大传》中所说的:“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青芒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走到床榻边,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玉簪。

看着这支洁白而温润的玉簪,青芒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郦诺的音容笑貌。

那天在荒宅中,郦诺打晕他之后,又附在他耳旁把名字告诉了他,此举颇为出乎青芒意料。此刻,青芒不禁想,郦诺究竟是以为他已经晕过去了,才随口一说,还是明知道他还有意识,却故意告诉他呢?

倘若是后者,那自己那天对她说的话便一点没错:“你这么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对付朝廷鹰犬的样子。倒像是……你挺关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青芒这么想着,顺势往**一倒,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把玉簪放在鼻子前,轻轻嗅着。

上面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他感觉,这缕清香不仅沁入了鼻孔,似乎也一下沁入了心田……

青芒的嘴角不觉泛起了一抹笑意。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动静,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两颊涂满胭脂、红得异常夸张的脸。

潘娥?!

青芒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顺手把玉簪塞回了枕头底下。

“别藏了,我早看见了。”潘娥居然一脸醋意,悻悻道,“谁家女子如此有幸,竟能让咱们秦门尉独守空房,还害起了相思呢?”

“你怎么进来的?”青芒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悦。

“当然是从大门走进来的,难道本姑娘还会扒你的窗不成?”潘娥叉着腰,毫无愧意,更无愧色。

“找我何事?”青芒冷冷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潘娥依旧理直气壮,“前阵子天天伺候你好吃好喝,你怎么不问我找你何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青芒只好转移话题,看着她的脸,笑笑道:“你今天的脸……看上去好特别。”

“这才像句人话。”潘娥觉得青芒是在夸她,遂转怒为喜,还露出娇羞之状,“怎么样,好看吧?人家捯饬了好一会儿呢!”

“呃……以前没见你抹过胭脂啊。”

“讨厌,你就这么注意人家?”潘娥越发娇羞,“人家抹没抹胭脂你都看得出来?”

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瞎了眼才看不出来。青芒心里嘟囔,随口敷衍道:“这胭脂是上等货吧?”

“那是当然!”潘娥得意道,“正宗焉支山出产的,匈奴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花钱都买不到的。”

“是吗?那肯定是哪位郎君送的喽?”

“自然是有人送的。”潘娥故作矜持,“你是不是挺想知道是哪位郎君?”

我的天,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自作多情?青芒心里叫苦不迭,忙道:“不不不,那是你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潘娥捂着嘴嘻嘻笑了:“口是心非!瞧你急得脸色都变了,还嘴硬。”

青芒哭笑不得,只好闭嘴。

“算了吧,看你那么难受,本姑娘就不折磨你了。”潘娥搔首弄姿,秋波频送,“实话告诉你,这胭脂是我表舅送的,不是什么郎君,这下你放心了吧?”

“哦,那你表舅对你真好。”青芒无奈地应付着,起身拿了根鸡毛掸子,装着拾掇屋子的模样,故意往灰尘多的地方扫去,弄得屋里一下子灰尘乱飞。

潘娥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扇着灰尘,瓮声瓮气道:“哎,你别以为我就是个厨娘,你可知我表舅是什么身份?”

青芒装作没听见。

“喂,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我又没聋,你说你的呗。”青芒背对着她,又扫起了一片灰尘。

“我表舅的身份,说出来会吓死你。”

“嗯。”青芒觉得自己快要忍到极限了。

“你仔细听着,我表舅是堂堂的朝廷中尉,九卿之一!”

殷容?!

青芒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转身看着她:“殷容是你表舅?”

回想自己前不久也曾跟一名缇骑胡扯,说殷容是自己表舅,没想到如此凑巧,居然在这碰上人家的真外甥女了,想想也是好笑。

“怎么样?吓着了吧?”见他甚是意外,潘娥颇感得意,“所以说,你可别瞧不起我,谁将来要是娶了我,那都算他高攀了。”

“没人瞧不起你。”青芒笑了笑,“你表舅这回是专程来看你的吗?”

殷容负责调查韦吉一案,说白了就是专门追查自己的,所以青芒有必要打探一下他来此的目的。

“主要当然是来看我,不过顺便嘛……也跟咱们丞相聊了聊。”

“哦。”青芒忍着笑,心想这姑娘的脸皮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简直厚得无与伦比了。

“对了,我表舅还问起你来着。”

青芒微微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是吗?这就奇了,殷中尉又不认识我,怎么会打听我呢?”

“这我哪知道?反正他问完后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不懂啥意思。”

“哦?他说什么了?”

“他说,丞相说的那个人,想必便是你了。”

青芒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话什么意思?公孙弘到底说了什么?而殷容为何又会这么认为?

尽管目前什么都猜不出来,但有一点青芒可以肯定——公孙弘和殷容秘晤,话题竟然涉及了自己,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翕侯赵信趋步走进温室殿的时候,天子刘彻正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还高高地翘着二郎腿。

赵信四十余岁,鹰钩鼻,深眼窝,脸色蜡黄,相貌既不完全像极北的匈奴人,也不似汉地人,大致居于两者之间。他跪拜见礼后,等了片刻,天子才懒洋洋道:“平身吧。”

“谢陛下。”赵信起身,却不敢抬头,眼睛盯着脚面,神色恭谨。

刘彻仍旧闭着眼睛,二郎腿一晃一晃,慢条斯理道:“赵信,你那几个匈奴朋友,本事不小嘛,一来就干掉了朝廷的三名暗探。”

“陛下,此事臣亦深感意外。”赵信惶恐道,“臣已叮嘱过他们了,若遇盯梢,甩掉即可,切勿妄动,可没想到……”

“其实这样也好。”刘彻睁开眼睛,忽然一笑,“让他们杀几个盯梢的,这出戏就更逼真了。如此一来,他们自以为安全了,才敢放胆做事,你说对吧?”

“呃……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赵信有点跟不上趟,只能随声附和。

“伊稚斜此次派人潜入我朝,到底有几个目的,你打探清楚了吗?”刘彻问。

“回陛下,他们明显的目的有二:其一,企图策反臣,以高官厚禄诱使臣叛我大汉、再归匈奴;其二,伊稚斜怀疑於丹太子尚在人世,想确认这一点,倘若於丹真的没死,他们便要再次下手,将其刺杀。”

“嗯,大体不出朕之所料。”刘彻若有所思,“只是有一点,朕觉得奇怪:伊稚斜凭什么认为於丹还没死呢?此事是我朝的最高机密,连汲黯和李蔡他们尚且不知情,伊稚斜又是怎么知道的?”

“臣对此也颇有疑问,然几番试探,他们始终不曾透露丝毫,只说这是伊稚斜的直觉。”

“直觉?”刘彻冷冷一笑,这才翻身坐起,“你信吗?”

“回陛下,臣自然不信。”

“那依你看,问题出在哪儿?”

“臣怀疑,我朝……我朝有匈奴的奸细。”

“没错,朕也有同感。只是朕刚才说了,此事的知情者,除了朕和你之外,就只有公孙弘、张汤、苏建、卫青、霍去病等寥寥数人,若真有匈奴的奸细,那么这个奸细岂不就在尔等之中?”

“这个……”赵信一怔,忙道,“陛下圣明,臣等数人虽有嫌疑,然当初抢救於丹时,宫中尚有御医、宦官、宫女、禁军侍卫等在场;何况这几年,卫大将军和霍骠姚的不少手下都曾参与看守。他们这些人是否也有嫌疑呢?”

“是的,诚如你所言,他们确有嫌疑。”刘彻微微一笑,“不过,朕终究觉得,比起他们来,你们这几位大臣,似乎嫌疑更大。而在你们数人之中,朕又觉得,嫌疑最大的其实只有一个!”

赵信瞿然一惊,抬起脸来:“陛下,您……您是怀疑臣吗?”

“你说呢?”刘彻面含笑意。

“陛下明鉴!”赵信慌忙以头磕地,“臣虽是匈奴人,但臣胸中怀着一颗对陛下和大汉的拳拳忠心啊!三年前您让臣潜伏在於丹身边,臣便遵照您的旨意,一一记录了与他过从甚密的那些人的名单,然后悉数交给了陛下。他们……他们可都是臣的同族之人哪!可臣为了大汉社稷的安危,为了效忠陛下,却宁可出卖他们。这……这难道还不足以表明臣对您的赤胆忠心吗?”

刘彻不语,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你慌什么?朕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若朕对你已无丝毫信任,又何必当你的面说这些呢?”

“是,是,陛下圣明。”

“不过,话说回来。”刘彻的话锋又转了,“假如朕是你的话,如果伊稚斜真的许给了我高官厚禄,我可能真的就动心了。说到底,异地他乡再好,也不如生养自己的故乡好。你们匈奴人不是常说吗?雄鹰飞得再高,最终也要回到大地的怀抱。”

赵信再度惶恐,又猛地磕了好几个响头:“陛下明鉴,臣若真的心怀异志,那臣早就叛回匈奴了,又怎么还会跪在这儿呢?”

刘彻无声一笑:“也许,你是一个双面间谍,还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呢?”

“陛下!”赵信大喊了一声,居然有了哭腔,“臣千言万语也无法自证清白,请陛下赐给臣一把刀吧,臣愿当庭剖腹挖心,让陛下看看臣是忠是奸!”

“行了行了,堂堂七尺男儿,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刘彻起身离榻,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朕最不喜欢你们匈奴人这一点,动辄便要以死明志。与其如此,还不如留着这颗项上人头,以行动来证明忠心,你说是不是?”

“谢陛下!”赵信踉跄起身,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臣这颗头颅永远是陛下的,不论陛下何时要取,臣绝无二话!”

刘彻看着他,呵呵一笑:“好了,擦干眼泪,言归正传。你方才说,伊稚斜派来的人,明面上有两个目的。听你这口气,是不是他们暗中还有什么企图?”

“陛下圣明。有一事,臣尚未来得及向您奏报,就是此次匈奴来人,为首两个,一个是匈奴的大当户,名叫胥破奴;还有一个臣完全没料到,是……荼蘼居次。”

“荼蘼居次?”刘彻诧异,“‘居次’不就是你们匈奴的‘公主’之意吗?”

“是的陛下,此女正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被称为草原上最美的公主。”赵信说着,眼中居然微微放光,“此女不但身份尊贵、美艳绝伦,而且精于骑射、武艺超群……”

“照你的意思,”刘彻打断了他,“这回伊稚斜连他的掌上明珠都派来了,肯定是别有所图了?”

“正是。不过他们具体想做什么,臣还需进一步打探。”

刘彻“嗯”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那天去东市皮毛店,应该是跟於丹见面吧?”

“是的陛下。”

“那你把匈奴来人的消息透露给他了吗?”

“是的,臣遵照陛下旨意,故意把消息告诉了他。”

“他作何反应?”

“他很惊讶,一直在打听他们的目的。”

“你怎么说?”

“臣想试探一下他对大汉的忠心,便告诉他说,伊稚斜有可能想与他和解,让他回去当左贤王。”

“那他如何回答?”

“看上去,他还是感念陛下恩德的。他说陛下在他落难时收留了他,他不能对不起大汉,又说除非伊稚斜退位,否则他死也不回匈奴。”

刘彻听了,微露满意之色。

“陛下,臣想请示,是否应该对荼蘼居次等人进行监控?”

刘彻沉吟片刻,断然道:“不必了,在弄清他们的隐秘意图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朕要放长线钓大鱼,只是这鱼竿……你可要给朕把稳喽。”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