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营救

万事莫贵于义也。

——《墨子·贵义》

一连数日,那个神秘匈奴人鹰隼般的目光一直在青芒眼前挥之不去。

他是谁?他的目光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关于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他又知道多少?

青芒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个人,进而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再次来到了繁华熙攘的长安东市。

然而,当他策马立在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的街头,看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心头涌起了一阵茫然。

要在这偌大的东市,在这来自四方且流散四方的万千人群中,找一个只见过一面、不知其名姓、且刻意隐藏行迹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青芒闭上了眼睛,把那天的情景在自己脑海中迅速回放了一遍。

忽然,他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了一张脸上。这不是那个匈奴人的脸,而是一张蓬头垢面、稚气未脱却又机灵过人的脸。

六喜。

青芒一笑,策马驰入了人群之中。

没花多少工夫,青芒便在那天撒铜钱的地方附近找到了六喜。

“先生果然没有食言,是个君子!”

六喜一看到他,便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口气很是老成。他身后十余个年纪相仿的小乞丐,也争先恐后聚拢过来,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青芒,那眼神都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青芒心中一酸。

这些孩子,正值天真烂漫之年,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却不知为何流落在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当真可怜!

“老规矩,都站成一排,把碗举高。”青芒大声道。

六喜和众乞丐发出欢呼,立马照做。青芒像那天一样,把随身携带的铜钱一枚不剩地扔进了那些破碗里,然后拍拍手,朝六喜勾了勾指头。

六喜凑过来,还没等青芒发话,便眨了眨眼,道:“先生是要找那天马车上那人吗?”

青芒一怔:“你怎么知道?”

六喜嘻嘻笑道:“那天您跟霍骠姚过招,我躲在一旁观战来着。后来马车溜了,您那一脸失望之色,可瞒不过我六喜的眼睛。”

青芒哑然失笑。

“既然知道我想找那人,可你见那马车溜了,怎么不去追?”青芒故意沉下脸来,“枉费我对你这么好了。”

“先生别急,听我说嘛。”六喜又是一笑,“您跟霍骠姚打得那么精彩,我哪舍得走开?不过,我当时就派几个腿快的弟兄跟上去了,后来嘛……”

见他一脸得意地卖着关子,青芒心中一动,忙道:“后来便跟到那人的住处了?”

六喜又眨了眨眼:“我六喜出手,岂有落空之理?”

本想发动六喜和小乞丐们一块去找,没想到连这都省了。青芒大喜过望,一把将六喜拉上马背,“算你小子聪明,回头重重赏你,走!”

丞相邸,书房。

殷容战战兢兢地坐在下首,身旁放着一只小木匣,开着盖,匣子里堆满了金玉珠宝。

公孙弘坐在书案后,翻看着案上的一些文牍,头也不抬道:“我大汉律法,向上司行贿,当属何罪,你殷中尉心里没数吗?”

公孙弘一边说,一边在心里估摸着匣子里那些东西的价值,觉得在老家买它个几千亩地都够了。

殷容这家伙,一出手就如此阔绰,看来当中尉这几年,没少贪赃纳贿!

“丞相,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完全出自卑职与您的私谊,怎么能算……能算行贿呢?”殷容满脸堆笑道。

“若是不出牛皋那档子事,咱俩的私谊,有这么深厚吗?”

一想到墨者牛皋在殷容眼皮底下居然活活把自己吃撑死了,公孙弘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此事令天子震怒,本欲将殷容免职,所幸公孙弘替他求情,才算保住官位,仅罚俸一年了事。殷容对此感激涕零,所以今天便忙不迭地送礼来了。

“丞相说哪里话。”殷容窘迫,“您是一代大儒,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卑职一向对您极为仰慕,平日总想来多多讨教,又怕搅扰了您,故不敢造次。这都是卑职的错,日后丞相若不嫌弃,卑职一定常来聆听您的教诲,多多跟您老亲近!”

听这意思,后续应该还有大礼,公孙弘心里挺满意,觉得这家伙还算会做人,但嘴里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东西得拿回去,我不能收。”

殷容惶急,赶紧把坐姿改成跪姿,俯首在地,“丞相,您若不收,卑职今天便长跪不起了。”

“你这是干什么?”公孙弘皱眉,旋即长叹一声,“听说最近函谷关内外不少郡县遭了蝗灾,黔首们流离失所,虽说朝廷极力赈灾,但也是杯水车薪。你既然家境殷实,不如去救济一下灾民。”

殷容一听,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道:“是是,丞相心系天下、体恤百姓,令卑职十分感佩!那就有劳丞相,把卑职这点心意拿去赈济灾民,倘若不够,卑职还会再捐,还望丞相成全。”

公孙弘看着他,淡淡一笑:“你有这个善心固然是好,只是……你的钱由本相转捐,怕是不合规矩吧?”

“这怎么会呢?”殷容忙抬起脸来,“朝廷赈灾事宜一向由丞相府统筹安排,哪里灾民最多、最需要救济,也是您最清楚,所以由您来处理这笔赈灾款,再合适不过。”

“这么做,真的妥当吗?”

“妥当妥当,万分妥当!”

公孙弘又沉吟片刻,才淡淡道:“好吧,既然你如此有心,那本相就勉为其难,帮你处理一下。”说完,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那盒珠宝一眼,仿佛已经看见了几千亩肥沃的良田。

“多谢丞相!”

殷容如释重负,这才坐直了身子。

“对了,上回韦吉的案子,你不是派人去朔方了吗,有没有查到什么?”

良田到手,公孙弘适时转换了话题。

殷容摇头:“朔方军每月都会丢一些战马,多则十几匹,少则三五匹;另外,逃兵现象也时有发生。所以,那个朔方军马的线索,可以说毫无价值。”

公孙弘“嗯”了一声:“那,过后我让你去查河内郡的线索,你查得如何?”

“卑职也查过了,时间对不上。”殷容道,“韦吉在河内郡担任贼捕掾期间,朝廷尚未开始全面打击游侠,而他当时抓过的一些人,也并未发现与郭解有何关联。”

“这么说……”公孙弘思忖着,“韦吉一案的刺客,的确与墨家无关了?”

“种种迹象表明,并无相关。”

公孙弘沉吟片刻,忽然道:“韦吉在北邙山遇刺当天,不是有一个目击者吗?”

“对,一个樵夫。可他说,当时距离太远,没看清刺客的长相。”

“长相没看清,但是身材、体态、举止,总还有印象吧?”

“呃……这应该没问题。”殷容有些狐疑,“不知丞相何出此问?”

公孙弘想着什么,冷冷道:“我想让他认一个人。”

殷容一惊:“丞相发现嫌疑人了?”

“嫌疑人倒也谈不上,只是……有少许疑虑,需要澄清一下。”公孙弘若有所思,“这样吧,你改天带他过来,本相自有安排。”

“诺,卑职尽快去办。”

尽管当着张次公的面,公孙弘一心只想证明青芒的清白,但这并不等于他对青芒丝毫没有怀疑。换言之,从情感和现实需要的角度讲,他很愿意相信青芒是无辜的,相信他的确是一个从魏郡邺县来的不谙世事的乡野青年;但是,从理智和经验的角度讲,他又始终对青芒怀有一丝难以消除的疑心。

毕竟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太多颇具偶然性的事情,令他显得跟一般人很不一样。此外,青芒又太聪明、太能干了,这让他似乎具有了公府之人或江湖游侠的气质,与一名“乡野青年”的身份很不相称。所以,公孙弘看不清他,且总是隐隐觉得——在青芒貌似单纯和忠心耿耿的外表之下,仿佛隐藏着另外一张复杂且令人捉摸不透的面孔。

殷容起身告辞,公孙弘却心不在焉。

直到殷容走到门口,公孙弘才忽然想到什么,叫住了他,道:“不必带过来了。改日,直接带他去韦吉遇刺的现场。具体时间,等我通知。”

“诺。”殷容观察着他的神色,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丞相,不知您到时候想让他认什么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公孙弘沉声道,“还有,这件事情,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听懂了吗?”

“当然,当然,卑职明白。”殷容连忙赔笑。

不论结果证明青芒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公孙弘都绝对不想让事情公开化。

万一青芒真的是刺客,也要由公孙弘自己私下处理,而不能在公开状态下被动地受制于人。这一点正是张次公因急于立功而犯蠢的地方,也是公孙弘对他极为不悦的地方。

六喜领着青芒来到了东市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中。

一座白墙灰瓦的两进宅子坐落在巷子尽头,周围竹林环绕,甚是清幽,是东市一带难得一见的闹中取静之处。

青芒让六喜先行离开,然后把马系在竹林里,摸到近前观察,发现宅子前后皆有武士看守,防范甚是严密。那些武士分明就是霍去病的手下,想必霍去病此刻应该也在宅中。

为何堂堂朝廷校尉,要如此寸步不离地保护一个匈奴人?这个匈奴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尽管是光天化日,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青芒前去一探究竟。

他摸到宅院东北角的围墙外,侧耳听了听动静,旋即翻墙而入。

这里是后院,居中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周遭奇石峥嵘、绿竹掩映。青芒刚一落地,便有几名巡逻的武士走了过来,他立刻闪身躲到一处假山背后。等到那几名武士绕过屋角,他迅速跑过去,跃上屋檐,翻过栏杆,悄无声息地伏身在了二楼走廊上。

这个角度,下面绕着楼房巡逻的武士根本发现不了他。

青芒猫着身子摸到一扇洞开的窗户下,听到屋里传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说话声。

霍去病!

“……先生,天子命我来保护你,我便要对你的安全负责。”霍去病口中虽称“先生”,语气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感,“可你那天趁我不在,便强行离开,结果在街市上又惹了事,若非我及时赶到,只怕你的身份和行藏便暴露了。你说,若果如此,不是枉费了天子对你的一番苦心吗?”

听这意思,与其说霍去病是天子派来保护此人的,还不如说是来软禁他的。青芒越发狐疑:这个匈奴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搞得如此神秘?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用生硬的汉话道:“已经三年了,天子把我关在这里,寸步不让我离开,终年不见天日。我这么活着,与死人何异?!”

“没错,对世人而言,你三年前就死了。”霍去病的口气很冷,“能让你活到今日,已经是天子慈悲了,你还想如何?”

“继续这么苟活,你还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匈奴人似乎已忍无可忍。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霍去病的声音中也透出了压抑许久的怒火,“我一个大汉的血性男儿、堂堂冠军侯,不能在战场上杀敌建功,不能从你们匈奴人的屠刀下拯救更多的大汉子民,却要窝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每天跟你这个活死人为伍,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匈奴人发出一声冷笑:“既然你我都厌倦了这种日子,那今天索性就做个了断吧!”

青芒听见屋内“嘶”地一下,似乎是匈奴人撕开了自己的衣领。紧接着,又是“铿”的一声,估计是霍去病拔刀出鞘了。

局面突然变得如此紧张,大出青芒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凑近窗口瞥了一眼,只见那个匈奴人果然露出了胸膛,一脸视死如归之状,而霍去病那把寒光闪闪的环首刀竟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霍去病忽然收刀入鞘,冷然一笑:“杀你脏了我的刀。若你一意寻死,就找根绳子上吊吧,或是从这楼上跳下去也行。我回头就去跟天子请罪,就说我保护不周,甘愿受罚。大不了,我这冠军侯不当了,拿来抵你一命。”

匈奴人也冷哼一声:“霍骠姚,你见过草原上的狼吗?它可以饿死、累死、老死、被杀死,可你什么时候见过一头狼自尽而死?”

“哈哈,说得好!”霍去病朗声一笑,“既然这头狼还不想死,那就老老实实在这囚笼里待着,别再妄想你的草原了。那片草原,早就不属于你了!”

匈奴人闻言,顿时神色一黯,把头垂了下去。稍顷,才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是的,也许你会回去,但那也是大汉天子想让你回去。”霍去病忽然凑近,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此之前,如果你敢轻举妄动,那我向你保证,你绝没有第二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青芒蹙眉。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个匈奴人是已经死过一次、又被救回来了。而天子并不想让世人知道他还活着,于是顺势把他雪藏了起来。看样子,此人在匈奴的地位肯定不低,否则天子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地保护他。

“轻举妄动?”匈奴人苦笑,“你刚才也说了,我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我还能怎么妄动?”

“你那天不就动了吗?”霍去病眉毛一扬,“既然话说到这了,那请你告诉我,你那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又是跟什么人见面?”

“你想多了。”匈奴人冷冷道,“我只不过是出去透透气,领略一下久违的人间烟火罢了。”

“人间烟火?”霍去病呵呵一笑,“想不到你来我大汉也没几年,便已学会如此雅驯之词了。行,看看烟火倒也无妨,怕只怕,你於丹太子是在偷偷玩火!”

於丹太子?!

青芒顿时一震。

刹那间,残存在大脑深处的某部分记忆就像暗夜的磷火一样隐隐闪烁了起来……

“什么?你说於丹太子还活着?!”

在一间茶肆的雅间中,汲黯乍一听杜周这么说,顿时惊骇莫名。

“只是有可能,这只是卑职的推测。”杜周忙道,“据卑职得到的情报,数日前,翕侯赵信曾乔装成商人模样,前往东市一家匈奴人开的皮毛店。而当天同一时候,也有一位神秘客商造访了该店。据卑职的手下描述,这个客商的长相,与於丹颇有几分相似。”

“你的手下认识於丹?”汲黯斜着眼问。

“那倒不是,是卑职根据他的描述做出的推测。”

“如此推测,可靠性不是太低了吗?”

“是的,所以卑职只是说有可能。”

“当初於丹在望阴山酒肆被下毒,是谁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张廷尉。”

“那他当时就没有确认於丹是否已经死亡?”

杜周回忆了一下,“据卑职所知,於丹当时七窍流血,但似乎仍有一丝脉息。张廷尉一边勘查现场,一边立刻派快马入宫奏报。天子命他即刻将人送入宫中让御医抢救。而送进去不久,宫中便传出消息,说於丹因抢救无效身亡了。对此,自然没人会怀疑。”

汲黯闻言,眉头紧锁。

会不会是於丹被抢救过来了,而天子却故意释放了假消息呢?鉴于於丹身份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天子完全有可能这么做,随后再将他秘密保护起来。因为只有如此,才不会有人再打於丹的主意,也不必担心有哪个匈奴贵族或降将会再来依附於丹。

然而天子千算万算,会不会算漏了赵信这个人呢?

有没有可能在於丹当初的“小朝廷”中,这个赵信便是核心人物,因而他们暗中一直保持着联络,即便是在於丹“假死”之后?

思虑及此,汲黯顿时神色凝重,“假如与赵信秘密接头的这个人真是於丹,加上你说的那四个私下接触赵信的匈奴人,那事态就复杂了……这个赵信到底想干什么?”

“卑职也觉得问题有些严重。”杜周道,“依内史看来,此事该不该禀报天子?”

汲黯又沉吟片刻,道:“眼下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恐怕还不到时候。如果与赵信暗中接触的人不是於丹,而另外那四个匈奴人又都已归附我大汉的话,那咱们能指控赵信什么?告他私下贩卖皮货吗?”

杜周不禁被逗笑了:“说的也是。”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打声,有人低声道:“廷尉史,出事了……”

杜周和汲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汲黯点了下头,旋即起身,躲到了屏风后面。杜周来到门后,把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手下透过门缝低声说着什么,杜周脸色骤变。

杜周听完,也低声交代了几句,随即把门关上,神色沉重地转过身来。

汲黯从屏风后快步走出:“出了何事?”

“负责盯梢那四个匈奴人的几位弟兄……遇害了。”

汲黯大吃一惊:“在什么地方?”

“杜门大道北边,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这么说,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杜周叹了口气:“除非,他们还会去找赵信。不过,他们既然已经发现被人跟踪,恐怕……”

汲黯无语。

事情很明显,这四个匈奴人来者不善,而翕侯赵信绝对有问题!

青芒努力搜索着脑中残存的记忆,约略想起,於丹似乎是前匈奴太子,其父军臣单于死后,他与其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之后落败,遭到废黜。再后来的事情,青芒就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於丹落败之后流亡大汉了?

屋内,於丹听完霍去病的警告,却淡淡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管你懂不懂,总而言之,从现在起,你一步也别想踏出这个房子!”霍去病说完,拂袖而去,“砰”的一声带上了房门,还落了锁。

听着霍去病“咚咚咚”走下楼去的脚步声,青芒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翻窗而入,无声地走向於丹。

於丹正自垂首想着什么,蓦然察觉,抬起脸来,登时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下意识地缩到了坐榻上。

青芒径直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微微一笑,低声道:“别来无恙,於丹太子。”

“你,你……”於丹满脸惊愕,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你还活着,总能找到你。”青芒避实就虚道。

“你……你终于也逃出来了?”於丹看着他,眼神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果不其然,他认识我!

青芒心中一动。而且,从他的神情足以看出,他跟自己的关系并不一般。可是,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也“终于逃出来了”?难道我和他一样,也是从匈奴来的?

青芒大为困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当然!否则我怎么会出现在你面前?”

於丹凝视着他,稍稍恢复了镇定之色,“这就好。我……我这几年一直担心你来着。”

“担心我什么?”

青芒已经完全记不得跟他之间的任何事情了,只能如此试探。

“伊稚斜并不信任你,更何况,三年前你还帮了我,万一被他发现,你……你不就凶多吉少了吗?谢天谢地,你终于还是……还是逃出来了。”

青芒听着他的话,感觉完全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但至少有一点他听明白了,自己果然是从匈奴来的,否则怎么会跟匈奴的新单于伊稚斜扯上关系?可关键的问题在于:自己到底是从汉地逃亡到匈奴的汉人,还是从匈奴流亡到汉地的匈奴人?

青芒知道,匈奴是个游牧民族,部落众多,土地异常辽阔;极北的匈奴人肤色苍白、高鼻深目,而中部和南部的匈奴人,长相则跟汉人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青芒便惶惑了——他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难得你还记得我帮过你。”青芒强抑着内心的茫然和困惑,轻轻一笑,挨着他坐了下来,“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些记忆,连我自己都模糊了。来吧,咱们叙叙旧,聊聊过往。”

“聊……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咱们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再如,三年前我是怎么帮你的?”青芒朝他挤了挤眼,“好让我知道,你欠了我多大人情,该怎么还我?”

“兄弟说笑了。”於丹放松了下来,“你向来是施恩不图报之人,这也是当时大伙喜欢你的原因。你也知道,咱们匈奴人是不轻易称人为‘屠耆’的,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你。”

屠耆?

青芒立刻回想了起来,“屠耆”在匈奴语中是“贤明”之意,如匈奴的左屠耆王、右屠耆王,在汉话中便是左贤王、右贤王的意思。

“我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美德。”青芒似笑非笑道,“你知恩图报,那是你的本分。倘若你受了我的恩惠却不思报答,不就成忘恩负义了吗?”

“是是,兄弟说的是。”於丹尴尬笑笑,眼中闪过一丝诡谲之色,“不过,我千辛万苦把‘天机图’送到汉地,也算是报答你了吧?”

“天机图?”

青芒脱口而出。可就在话一出口的一刹那,心中顿时懊悔不迭。因为这个下意识的懵懂反应,很可能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实。

果然,於丹闻言,便眯起眼睛,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兄弟,你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少废话,跟我说说,天机图现在在哪儿?”青芒强自镇定,与於丹对视着,目光不觉却有些闪烁。

於丹不语,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道:“阿胡儿,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杀回匈奴,宰了伊稚斜,再杀光他全家?”

阿胡儿?

难道是我的匈奴名字?

在记忆完全缺失的情况下,青芒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伊稚斜夺了你的单于之位,当然该杀,只不过,眼下你毫无实力,说这话岂不是自欺欺人?”青芒淡淡道。

突然,於丹整个人跳了起来,像躲避瘟神一样后退了几步,用一种完全陌生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你到底出了何事?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青芒万万没料到他会做此反应,虽然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出了纰漏,但压根不明白纰漏出在哪儿,只好继续硬撑:“怎么?方才还口口声声喊我兄弟,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别装了。”於丹似乎已经确认了他的失忆,冷冷道,“你根本不叫阿胡儿。”

完了,中计了。

青芒没料到,於丹故意提起伊稚斜的话头,其实却是把坑挖在这儿!

事已至此,青芒也只能图穷匕见、单刀直入了:“於丹,你不必管我怎么回事,你现在只需把我在匈奴的情况,还有天机图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否则呢?”於丹意识到自己已从被动变为主动,口气便硬了起来。

“否则,我便让你暴露在世人面前。”

“呵呵!”於丹苦笑了一下,“若果如此,那我还真得谢谢你了,让我可以重见天日,走出这个活死人的坟墓。”

青芒看着他,心底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奈。正盘算着如何撬开他的嘴,外面的楼梯突然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霍去病察觉了!

青芒深长地看了於丹一眼,迅速转身,三两步便从窗口跃了出去,瞬间消失不见。霍去病冲到门前,等不及开锁,猛地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来环视一眼,大声道:“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於丹仍旧坐在榻上,正懒洋洋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眼也不抬道:“这房中就我一人,我能和谁说话?”

霍去病满腹狐疑,忽然发现窗口洞开,立刻跑过去,探头一看,走廊上和楼下皆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竹林在大风吹拂下摆动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明明听见了说话声。”霍去病关上窗户,转身盯着於丹,“你还敢狡辩?”

“有说话声就必须是跟别人说话吗?”於丹一笑,“在这活死人的坟墓里,我要是不想发疯,不得和自己聊聊天、说说话?”

“於丹,我知道你一直在玩小动作,而且玩得挺欢。”霍去病冷哼一声,“没关系,你接着玩,看哪天把自己玩死,咱俩都解脱!”

说完,霍去病大踏步走了出去。

看着被踹坏的房门,於丹苦笑了一下,拉长了声调道:“找人来修一修门吧,不然我今晚就冻死了,哪还有机会把自己玩死?”

没有人回答他。

於丹百无聊赖地往榻上一倒,直直盯着房梁,若有所思。

青芒回到了未央宫东阙外的丞相府。

今早,他护送公孙弘来丞相府处理积压的公务,趁着空当便溜了出去。不想此刻刚一走进府门,朱能便急急忙忙地迎上来,道:“老大你上哪儿去了?丞相一直在找你呢。”

“我去章台街了。”青芒随口道,“丞相找我何事?”

“这我哪知道?他老人家找你,定有要事。”朱能说着,忽然又问:“你刚才说你上哪儿了?”

“章台街呀。”

朱能一怔,旋即嘻嘻一笑:“老大你好有兴致,这大白天的……”

青芒瞪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我是找我姐去了!”

“是是,我信我信。”朱能犹自窃笑。

“嘿,我说你这脑子里都装什么呢!”青芒忍不住拍了他脑袋一下,“不这么龌龊你会死啊?”

“这怎么能叫龌龊呢?”朱能摸着脑袋,一脸不服,“是个男人哪有不上章台街的?”

青芒又好气又好笑:“滚一边去,懒得理你。”说完便快步朝里走去。朱能赶紧跟上,一路上还不停地叽叽歪歪……

一迈进正堂大门,青芒便见公孙弘沉着脸,似已等得颇不耐烦。

青芒连忙上前赔罪,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去向。

“行了,回来就好,赶紧去卫尉寺,一大帮人等着你呢。”

“卫尉寺?”青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那里做什么?”

“和苏建一块,护送一个娃儿出城去。”

“娃儿?”青芒越发不解。

“是孔禹的幼子。”公孙弘道,“孔禹打算招供了,提出条件,说要跟他的幼子在城外见最后一面。廷尉寺方才已派重兵押他出城了,卫尉苏建和那个娃儿,按照我的吩咐,现都在北阙等着你呢。”

青芒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丞相,这种事情,用得着咱们丞相府出马吗?”

“照理是不用,可苏建这个人,上阵打仗还行,要对付那些神出鬼没的游侠,还是欠缺经验。你脑子活泛,又跟游侠交过几回手,去照应一下,我比较放心。”

“丞相是担心……那帮墨家游侠会来劫人?”

“你觉得呢?”公孙弘不答反问。

“按说,他们要劫也该劫孔禹吧,劫一个小孩子干吗?”

公孙弘意味深长地一笑,却不回答,只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青芒策马来到北阙,见苏建和一队禁军、一驾马车早已等在那儿,连忙上前见礼。苏建一脸不悦,道:“秦门尉,你架子不小嘛,居然让本卫尉和这么一大帮兄弟,在这等了你足足一刻钟。”

“请卫尉见谅。”青芒抱拳道,“卑职也是刚刚接到丞相命令,便立刻赶了过来,实在无意冒犯。”

“丞相如此抬举你,长安和茂陵的百姓又人人传颂你,我还以为你长着三头六臂呢!”苏建满脸揶揄,斜了他一眼,“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青芒一笑:“卫尉说笑了,长着三头六臂的,那不是人,是妖。”

苏建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对众军士道:“走。”

车队启动,穿过甲第区,沿着华阳街朝北边的横门而去。一路上车马骈阗,行人熙攘。青芒策马行于马车旁边,不断回味着公孙弘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事实上,当公孙弘说孔禹打算招供时,青芒就已经意识到这里头有问题了。以青芒对墨家的了解,加之这几次与墨家游侠的交手,他很清楚,这些人个个都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死士,绝不可能轻易屈服。所以,在青芒看来,此事很可能是墨家游侠和孔禹联手设下的一个局,不过其目的并非解救孔禹,而是借机营救孔禹幼子,好给他留一个后。

既然自己可以想到这一层,那么朝廷和公孙弘又何尝想不到呢?

方才公孙弘那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如果墨家游侠和孔禹设下的这个局已经被识破,那么朝廷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将计就计,以孔禹幼子为诱饵,对企图设伏营救的墨家游侠进行反埋伏!

思虑及此,青芒的脊背不禁隐隐生寒。

刹那间,那个墨家女子美丽绝伦而又桀骜不驯的脸庞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朝廷此次定会重兵设伏,她若敢前来,势必凶多吉少!

这么想着,青芒下意识地抬头观察街道两旁的房屋,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此刻的华阳街上,凡是两层楼的店肆商铺,其二楼的窗户几乎都虚掩着,且都无一例外地开着一条缝。

很显然,在这一条条窗缝背后,很可能都埋伏着禁军的强弓劲弩!

此时,车队已逐渐接近横门,也离东、西两市越来越近,行人车马越发拥挤。苏建带着十余骑禁军走在队伍前列,不断驱赶着拥堵的人群。

如果我是墨家游侠,一定会选择在这里动手。因为越混乱的环境,越有利于营救行动及随后的撤离。

然而,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这一围棋的博弈手段,天子和公孙弘又何尝不知?!

青芒苦笑了一下,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隐藏在人群中的墨家游侠动手了。

最先发难的是十来个伪装成苦力的墨者,他们故意挤到苏建等人身边,然后突然出刀。只见鲜血飞溅,但闻惨叫声起,顷刻便有六七名禁军被猝不及防地砍落马下,非死即伤。

紧接着,四五个墨者开始围攻落单的苏建,其他墨者则朝马车杀了过来。

与此同时,在车队的左、右两方和后方,也有数十名伪装成各种身份的墨者猝然发动,同样以先发制人的方式砍杀了十几名禁军。

作为朝廷的人,此时青芒最应该做的事情自然是坚守在马车旁边,以确保孔禹幼子不被劫走。然而,他毕竟不是朝廷的人,况且心里还一直牵挂着那个墨家女子。所以,他今天的行动策略必然是明着帮朝廷,暗中帮墨家。

而帮墨家的最好方式,便是把马车留给他们。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同时飞身而起,足尖轻点前面那些禁军的肩膀,扑向围攻苏建的那几个墨者。

危急时刻,先营救陷入险境的卫尉,事后来看也不会有任何破绽。

此时苏建的坐骑已被砍倒,一人独挡那四五个墨者,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见青芒飞速前来扑救,心中甚慰,嘴上却大喊:“别管我,去保护马车!”

不料就这么一分神,左肩便被砍了一刀,登时鲜血淋漓。

“难道那娃儿比你苏卫尉的命还贵重?!”

青芒大声回应,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挥刀逼退了几名墨者。

“当然!”苏建心中虽有些感动,嘴上仍道,“宁可我死,人不能丢!”

“你不能死,人也不能丢!”青芒一边说着,一边飞腿横扫,把面前的三个墨者全都踢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让青芒隐隐挂怀的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了。

紧随其后的,还有十几名同样装束的墨者。

此时,马车边上的禁军已然稳住阵脚,遂与墨者展开激战。而那些藏身在街道两旁窗户后面的禁军弓弩手,也在此刻开始了居高临下的点射。

墨者显然没料到朝廷早有埋伏,转眼便有七八个人被弓弩射杀。为首的郦诺更是成为众矢之的,不得不拼命挥刀格挡,根本腾不出手去劫夺马车。

青芒见状,当即对身旁的军士大喊:“卫尉交给你们了,我去保护马车!”旋即纵身飞起,杀回马车旁,与郦诺交上了手。

乍一看到他,郦诺顿时一怔,旋即怒道:“又是你?!”

“缘分嘛!”青芒一笑,“老天爷安排的,我也没办法。”

“你这是在逼我杀你!”郦诺发起了一阵急攻。

青芒闪避着,“你就这么恨我吗?”

“对,我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你如此残忍,那我就算化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那我就让你魂飞魄散,连鬼都做不成!”

“好可怕,吓死我了。”青芒一边格挡,一边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心口,“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少废话!”郦诺攻得更急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青芒始终面带笑意,一边轻松格挡,一边不停地闪展腾挪,且不时偷眼观察高处的那些弓弩手。郦诺则一边出招,一边心生纳闷,发觉他的步法和身形都很奇怪,遂循着他的目光瞟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表面上与她打得热闹,其实一直在替她遮挡那些弓弩手的射击角度,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随意放箭,即使勉强射出几箭,也大失准头。

简言之,他刚才忙不迭地从前头杀过来,其实是来保护自己的!

郦诺心中不觉涌起了一股暖意。

就在此时,长街两头同时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大批早已埋伏好的禁军骑兵,正迅速包抄上来!

见此情景,郦诺不禁大为忧急,恨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朝廷。

青芒眉头一蹙,遂不再消极格挡,而是拿刀架上她的刀,一用力,把她整个人逼退到车厢旁,后背顶在了板壁上。

“听着!”青芒凑近,低声道,“全力攻我,把我逼到御者身边,再用力踹我一脚。快!”

郦诺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来不及犹豫,遂依他所言全力进攻。青芒假装退却,一直退到了马车前部。郦诺一声娇叱,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这一踢看上去很猛,其实力道不重。青芒足下一点,佯装被她踢飞,整个人向后飘去,顺势把御者撞下了马车。

郦诺跳上马车,抢过缰绳,厉声一喝:“驾——”马车迅即朝前冲去,一下撞飞了四五名禁军。

青芒翻身而起,抢过一匹马追了上去,嘴里大喊:“贼人休走!”

马车迅速朝右一拐,拐进了一条东西向的横街中。

青芒在后面紧追不舍。

然而,郦诺在横街上刚驰出十几丈远,前方街面上便赫然出现了一排尖尖的鹿砦。鹿砦后面三丈开外,一大队禁军骑兵正严阵以待,为首者正是张次公。

一见路障,郦诺大惊失色,慌忙拉起缰绳。

可是,马车的速度太快了,郦诺又强行勒马,巨大的惯性导致车轭“咔哧”一下断裂,整个车厢飞了起来。

郦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了半空。

车厢内哭叫的孩子也被甩了出来,飞向空中。

张次公及手下眼见车厢从半空中砸了过来,吓得掉转马头,向后跑。

青芒远远望着一同飞向空中的郦诺和孩子,顿时僵在当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