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刀客

打量着应声倒下的年轻人,金十两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才能让对方死得像是一次意外。那肯定不能见血,最擅长的刀是不能用了。用刀杀人本是金十两所长,但要将之弄成意外身亡,这却是他从未开展过的新业务。盘算半晌,他决定将之渴死、饿死,这虽然要耗费些时间,不过在这荒凉的大草原上,偶尔渴死、饿死个旅人,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意外了。

盘膝在年轻人身边坐下来,金十两冷眼打量对方。只见他仰天倒在地上,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似乎并不在意,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金十两记得自己并没有点他的哑穴,但他却一言不发,既不求饶也不呼救。金十两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大概是要杀掉我吧,”他的嘴角边,竟然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只是有些奇怪,你为何还不动手?”

“我要让你死得像是一次意外,”金十两脸上露出猫戏老鼠似的微笑,“一个人若是不吃不喝,大概两三天时间也差不多就死了吧?”

年轻人同意似的眨眨眼,“如果没水喝,一个人最多可以支撑三天。”

“你不害怕?不想求饶?”金十两很奇怪对方的镇定。

“害怕可以活得久点?求饶有用吗?”年轻人笑了起来,好像听到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一般。

“当然没用。”金十两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突然发觉这小子还真有趣,跟他聊天可以打发这三天的无聊时光。“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他第一次问起目标的名字。

“云襄,你呢?”年轻人虽然穴道受制,仰天躺在地上,姿势颇有些不雅,不过神情却像在跟老友聊天一般随和自然。

“我原来叫金彪,不过别人现在都叫我金十两。”金十两叹了口气,“你别怨我。我这是拿钱干活,有人出五十两黄金买你的性命,到了阎王那里你该告他。”

“五十两黄金,”云襄有些惊讶,“想不到我还这样值钱,早知如此,我不如将自己的性命卖给他好了。”

“我也觉得奇怪,横看竖看你都值不了那么多。”金十两打量了对方两眼,“你小子是不是勾引了人家老婆,要不就是奸污了别人的妹子,别人才不惜花大价钱来取你的性命。”

云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要享过这等艳福,死也死得开心了。”

“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采花浪子。”金十两理解地点点头,他对雇主杀人的理由并不关心。如果每一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目标都要揣测他死亡的原因,那做个刀客岂不要累死?辛苦半日,他感觉有些饿了,就从马鞍上拿出肉干、烈酒吃喝起来。见云襄饥渴地舔着嘴唇,他不由安慰道,“你忍忍,刚开始可能有些难受,慢慢就习惯了。”

“我说大哥!”云襄终于大声抗议起来,“你吃香喝辣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走远些?你不知道饿着肚子看别人吃喝,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一件事吗?”

“这可不行!我得一直盯着你,免得你耍什么花样。”金十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好意思地问道,“对了,自你来到落旗镇后我就一直在跟着你,发觉你无论在街头的小赌摊还是镇上的赌坊,都是每押必中,从不失手,这中间可有什么诀窍?”

云襄眼中露出一丝狡黠:“当然有诀窍,不过你别问我,问了也是白搭。反正我死到临头,为什么要把这门绝技告诉你?”

“这算什么绝技?”金十两轻蔑地撇撇嘴,不过回想对方每押必中的神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中间究竟有什么诀窍?只要你告诉我,我不妨让你多活一阵子。一块肉干加一壶好酒换你这诀窍,如何?”

云襄笑了起来:“人的性格虽然千差万别,但大致可分为九种。其中一种性格的人脾气偏执倔强,一旦认定一个目标,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种性格的人通常都能成为各个领域的顶尖人物,不过他们也常常会被这种偏执的性格所害,做一些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的愚蠢举动。据我观察,金兄就是这样的人。”

“你什么意思?”金十两有些莫名其妙。

“你一旦对我这诀窍心生好奇,就一定不会带着没有解开的秘密离开。只要我不说出这秘密,你就会不断提高价码,想尽一切办法来揭开它。”云襄脸上笑意盈盈,“不过遗憾的是,我也是这种性格,一旦下定决心,无论你开到多高的价码,我都不会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下半辈子都受到这个秘密的折磨。”

“哼!我不信你倔得过我金十两。”金十两怒气冲冲地扔下美酒、肉干,他的执着和倔强在落旗镇是有名的,也因为此,他才成为落旗镇刀法最好、脾气最坏的刀客。他不信自己不能让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屈服。其实他对对方每押必中的秘密只是有些好奇,并不是要学会这诀窍去赌钱。他虽然嗜赌如命,却一向赌得光明正大,从来不曾想过靠耍手段赢钱。不过现在对方的话激起了他的倔强脾气,他将清水、美酒、肉干和饼子在云襄面前一字排开,发狠道:“我拿这些来换你每押必中的秘密,你现在就算不答应,饿你三天,我不信你还不答应!”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云襄的嘴唇已干起了血块,脸上更是笼罩着一层灰败之色,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干渴而死。金十两终于失去了耐心,抓起他的脖子喝道:“清水、食物、美酒佳肴就在你面前,反正你难逃一死,何不将那秘密说出来,换得这些食物多活几天?”

云襄嘴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要将这秘密带走,偏不告诉你,你又能奈我何?”

“好!你他妈有种!像你这样硬气的汉子,老子还从来没遇到过。可惜你遇到的是金十两,老子若不能将这秘密从你口中掏出来,金十两三个字,从此倒过来写!”金十两说着抓过水壶,强行捏开云襄的嘴,将水灌了进去。等到对方稍稍恢复了些生气,他恨恨道,“老子让你多活一会儿,是要让你尝尝天底下最痛苦的酷刑!”

说着金十两将手按在云襄背心,内力透体而入,竟用上了“万蚁钻心”之法。金十两以前从未这样折磨过一个普通人,都怪对方倔强万分,终于激起了他的脾气。

云襄浑身颤抖,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只感到对方的内力有如万千蚂蚁钻入体内,令人五脏六腑、膏肓骨髓都痒了起来,片刻后那麻痒的感觉又变成针刺一般的剧痛,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痒,无一处不痛。这种痛楚远远超过了过去受过的任何酷刑,他不由一声惨叫,突然晕了过去。

冰凉的清水泼到脸上,云襄悠悠醒转,神志虽因饥饿和痛苦变得有些模糊,但他依旧坚守着最后一丝灵智,不住在心中告诫自己:坚持!一定要坚持!要想活下去,一定要坚持到底!

金十两气喘吁吁地望着完全没有一丝反抗能力的云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挫败感。他想不通这小子的神经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自己虽然可以在肉体上轻易将之消灭,但精神上却永远无法将之打垮。

无可奈何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方才耗费了不少内力,金十两也感到有些疲惫,喘息半晌,他望着刚清醒过来的云襄,冷笑道:“你苦守这点秘密,也是想卖个好价钱吧?你说,只要不是让我饶了你性命,任何条件都好商量。”

云襄淡淡一笑,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似乎不愿再说什么。金十两见状急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需要照顾的亲人?我虽然不能饶你性命,却可以帮你完成心愿,照顾亲人,甚至可以帮你杀了你的仇家。”

“我不会告诉你这诀窍,不过你可以跟着我,只要遇到类似的赌摊,我都会押上两把。”云襄用调侃的眼神望着金十两,“你得靠自己的眼睛去发现这诀窍,这就是我的条件。”

金十两犹豫起来,虽然明知对方是在用缓兵之计,以求缓死。不过偏执的性格使他不愿被这秘密折磨,况且对方手无缚鸡之力,自己要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而雇主也没有规定这单生意的期限,他心中已有些松动了。

见金十两犹豫不决,云襄嘴边泛起一丝嘲笑,“莫非你对自己的头脑没有信心?”

金十两勃然大怒,一把将之从地上拎起来,拍开他的穴道喝道,“好!老子答应你。我不信老子多看几回,竟不能看穿你这点小聪明。你要祈求上苍,让我永远不能发现这秘密,不然你会死得很惨!惨到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

说着金十两将他摁到骆驼背上,然后翻身上马,尾随着云襄的骆驼缓缓而行。他已在心中暗下决定,一旦看穿这小子的秘密,定要将之折磨到痛苦万分才死,以泄心头之愤。

一骆一骑缓缓望东而行,金十两知道,前方数百里外就是甘州(今兰州),那里是往来西域的通商枢纽,像那种类似的小赌档多不胜数。他有信心很快就发现这小子的秘密,到时候再将之折磨至死。

矗立在黄河岸边的甘州城,是往来西域的必经之路,一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当金十两跟着云襄来到这里时,天色已近黄昏。二人在街边的小食摊美美吃了两大碗拉面后,就在近处寻了一处客栈歇息下来。二人只要了一个房间,为了防止对方逃脱,金十两每晚都要将之闭住穴道,使他整晚都只能乖乖地躺在**。对此云襄已是习以为常。

第二天一早,金十两拉起云襄就出了客栈,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谁知云襄没有在街边的小赌档前停步,却拐进了一家喧嚣嘈杂的赌坊。金十两暗叹,这小子真是个天生的赌鬼,死到临头都不忘赌上几把。不过跟着他进了赌坊后,金十两发现他与别的赌鬼全然不同,他不是急急地直扑赌桌,却像闲逛一般四处闲看,最后在一张赌桌前停下来。这一桌的档手是个赌坊中少见的红衣少女,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生得齿白唇红,五官轮廓分明,堪称俊俏,举止更是豪迈张扬,与温婉贤淑的江南女子全然不同,颇有西北女子的豪气。她的豪迈和俊俏吸引了不少赌客,使这一桌成为整个赌坊最热闹的地方。

“来来来,下注要快,买定离手!”只见她手法熟练地摇动骰盅,不时与相熟的赌客开两句令人想入非非的玩笑,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杀多赔少,片刻工夫就有近百两银子归到她面前。虽然她在赌场上顺风顺水,但眉宇间,却始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云襄在圈外静看了足有顿饭工夫,最后才挤入人丛押了一两银子。这一桌是押大小,规则倒也简单明了。当云襄赢得第一把时,金十两在心中暗赞这小子的运气;当他一口气连赢五把后,金十两不由张大了嘴。他绝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有如此好的运气,但要说这小子在做假出千,却又根本不可能!赌具是赌坊提供的,档手也是赌坊的人,这小子连赌具都没有碰一下,如何出千?况且自己一直紧盯着他,他若有什么小动作,如何能逃过自己的眼睛?

这小子赢了十几两银子后,倒也不贪心,立刻起身就走。出得赌坊大门,金十两忍不住追上两步,悄声喝道:“你小子一定在出千!”

“我如何出千?”云襄停下步,回头笑问,“金兄一直在盯着我,一定看得明明白白。”

金十两气恼地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在出千!下次我一定要抓住你!”他突然发觉,这小子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了。

“我给你个机会。”云襄悠然一笑,在街边一处小赌摊前停下脚步,在聚赌的人群外驻足观看了片刻,然后挤入人群,不动声色地押下了两个铜板。

金十两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低级的赌档,聚赌的大多是些衣衫褴褛的苦哈哈,赌注也就是三五个铜板而已。开赌的档主显然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不住吆喝着吸引行人驻足,同时手法熟练地抓起十几枚黑白棋子扔入盘中,立刻用小瓷碗盖住,然后让人掏钱押单双。待众人买定离手后,再揭开瓷碗数棋子单双。这一把开出的是单数,自然就杀双赔单,那混混立刻将两枚铜板赔给了押中的云襄。

金十两在心中暗叫邪乎!这小子虽然仅押了两把,却一押即中。赢了几个铜板后,他转身离开了聚赌的闲汉,回头对金十两笑道:“金兄看明白了吗?”

“老子迟早会明白!”金十两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心中却越来越没信心了。

“这位公子请留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二人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是方才赌坊中摇盅的红衣少女。只见她像男子一般对云襄拱手一拜,“小女子柯梦兰,敢问公子大名?”

云襄淡然一笑:“萍水相逢,姑娘便拦路寻问陌生男子姓名,是不是太冒昧了一点?”

红衣少女对云襄的指责毫不在意,反而笑道:“江湖儿女,率性而为,哪来那么多规矩?梦兰是见识公子方才虎口夺食的本领,所以忍不住追出来拜见。”

金十两幸灾乐祸地望向云襄,那眼光似乎在说:你小子终于让人给逮住了吧?

云襄拱拱手:“小生云襄,途经贵地,囊中羞涩,只好到宝号借几两盘缠,望姑娘恕罪。”

“云公子客气了!”红衣少女大度地摆摆手,“咱们开门做生意,自然不怕别人上门赢钱。只是我见公子把把追杀,明目张胆,犯了跟虎吃肉的大忌。莫非公子是有意露上一手,以引起梦兰注意?”

云襄淡淡一笑:“姑娘多心了。在下不过是初次借光,行事莽撞,令姑娘笑话。”

红衣少女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公子行事从容冷静,在人声鼎沸的赌坊也如深潭古井般平静。说是初次借光,谁会相信?小女子本有意与公子结交,不过公子若是拒人千里,梦兰也只好就此拜别。”

云襄没想到对方快人快语,倒令他有些尴尬,忙拱手道:“是在下心怀戒备,令姑娘误解,万望恕罪。”

“既然如此,公子可否移步一叙?”红衣少女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姑娘诚心相邀,云襄敢不从命?”云襄说着,尾随红衣少女便走。

金十两疑惑地看看缓步而去的二人,忙追上两步,拉住云襄悄声问:“方才你们在打什么暗语?什么是借光?什么又是跟虎吃肉?虎口夺食?”

云襄诡秘一笑:“金兄得靠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揭秘,咱们不是有过约定?如果金兄对自己的头脑失去了信心,不如现在就将我的命拿去,免得再伤脑筋。”

对方越是如此说,金十两越是不愿认输,不由发狠道:“你他妈少狂!老子发誓,不揭开你这些秘密,老子决不伤你性命!不过一旦老子弄明白其中关节,哼哼!”

二人在红衣少女带领下,来到街边一辆华丽马车旁。金十两见云襄毫不犹豫就登上了马车,他也就既来之则安之,跟着云襄登车而去。看他对云襄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旁人不知底细,还当他是云襄的随从保镖一般。

马车在长街辚辚而行,片刻后在一处巍峨的府第前停了下来。只见府门外除了镇宅的石狮,还有两名彪猛的壮汉分列门旁,看来这里的主人在当地应该颇有势力。两个把门的汉子神情虽然倨傲,但一见红衣少女,却像恶狗见到主人一般,脸上堆满恭谨和微笑。云襄与金十两在红衣少女带领下进了府门,最后来到一间书房外,只见红衣少女抢前两步,远远就在高叫:“爹爹,我回来了!”

“梦兰!”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汉子立刻迎了出来,那汉子年过四旬,虽然穿着华丽,身材略显肥胖,眉宇间却有一种普通富家翁没有的威严气势。他疑惑地打量着跟在女儿身后的云襄和金十两:“他们是……”

“这位云公子,乃是女儿今日在赌坊中遇到的千道高手。”柯梦兰说着指向金十两,“这位壮士是云公子的随从,叫……”她突然有些尴尬,发觉自己竟忘了问金十两的名字。

“绰号金十两,名字却差不多忘了。”金十两大大咧咧地对主人拱了拱手。

“金十两!”那汉子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可是落旗镇上有名的刀客金十两?”

“正是。”金十两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得色,没想到自己的名号在西北道上还有些响亮。

“这是家父。”柯梦兰忙向云、金二人介绍自己的父亲。

“在下柯行东,见过云公子与金壮士。”柯行东忙向二人拱手为礼,虽然是与二人招呼,但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到云襄身上,且明显与方才有些不同。大约是觉得能雇金十两为随从的主儿,肯定不是寻常之辈。打量云襄片刻,他才向二人示意:“云公子,金壮士,里面请!”

书房内,三人分宾主坐下后,柯梦兰侍立在柯行东身后,而柯行东则不住打量着云襄:“不知云公子是何方人士?家住哪里?”

云襄没想到这对父女一个见面就问自己名字,另一个见面就问自己出身来历,他不由暗感好笑,忙道:“祖籍原是江南,现在则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哦!”柯行东神情恍惚地点点头,“不知云公子突然登门,所为何事?”

云襄一听差点拂袖而去。明明是对方将自己大老远请来,却反而问自己为何登门,这令他有些哭笑不得。柯梦兰连忙俯身提醒父亲:“云公子是女儿今日在赌坊中遇到的千道高手,爹爹不是在为明日之事发愁吗?何不请教一下云公子?”

柯行东一听恍然大悟,忙拱手问:“云公子精通千术?”

“精通说不上,略知一二罢了。”云襄淡然道。

“来人!拿牌九!”柯行东一声高喊,一个家人立刻应声捧上一副乌沉沉的牌九。柯行东神情虽然有些恍惚,但一摸到牌九,立刻就像变了个人。只见他以眼花缭乱的手法码好牌九,然后抬手向云襄示意:“公子请。”

云襄没有动手,却笑道:“柯老板以藏头去尾的手法码下牌九,岂不是做好陷阱让我来跳?”

柯行东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推倒牌九重新老老实实地码好。却听云襄又笑道:“这一次柯老板虽然没做手脚,却记住了几张好牌的位置,而且骰子也有问题,谁要跟你对赌,多半也是输多赢少。”

“公子好犀利的眼光!”柯行东慌忙离座而起,对云襄躬身而拜,脸上的表情已由惊讶变成了敬佩。

金十两方才也睁大眼睛看着柯行东码牌,却怎么也没看出对方做了什么手脚。见云襄一言点穿对方的奥秘,他不由张大了嘴,不过依旧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不过是个老千,有什么值得柯老板如此尊敬?”

“你知道什么?”柯梦兰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爹爹的赌技在甘州府数一数二,云公子能一眼看穿我爹爹的手法,就这份眼力,放眼天下恐怕也不多见。”

“再高明也只是个老千,有什么稀奇?”金十两天性好胜,口头上决不愿输给任何人。

“你……”柯梦兰还要再辩,却被柯行东抬手打断。他似乎无心理会金十两的贬斥,却对云襄拜道:“公子突然出现,定是有为而来,敢请公子示下?”

云襄笑道:“方才我经过宝号,发现门外有转让的告示。进去一看,却发现生意兴隆,人气旺盛,实在不像是需要转手的烂地。所以便大胆猜想宝号是遇到了麻烦,正好我也缺钱,就狂妄地在令爱手上连杀五把表明身份,如果令爱有心,自然会来找我。”

金十两再次惊讶地长大嘴,没想到云襄竟在自己眼皮底下与人做了这么多交流,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原来柯梦兰追出赌坊并不是一时意外,而是应云襄之召。他不由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文弱小子,突然发觉他身上的秘密真是源源不断!

“云公子真是天降奇人!”柯行东大喜过望,激动地连连拜道,“不瞒公子说,在下正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若能得公子相助,定能化险为夷。来人!快摆酒!我要与云公子边喝边谈!”

一桌丰盛的酒宴很快就摆了上来,在主人的殷勤相邀下,云襄与金十两也没有多客气,欣然入席。酒过三巡,云襄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柯老板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我云襄帮得上忙,定不遗余力;如果帮不上,也不敢让柯老板在云襄身上多浪费时间。”

金十两见云襄虽然落拓潦倒,但神情却十分自信,心中不由暗自嘀咕:这小子手对武功一窍不通,身上也无余财,看模样也不像家世显赫的富贵公子。若柯老板的赌坊真遇到什么麻烦,他能帮什么忙?正在担心他被主人给轰出去,却听柯行东长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柯行东干这一行已有二十多年,大风大浪经历过不少,在甘州也算享有薄名,最近却栽到家了。半个月前,赌坊中来了个年轻人,举止轻浮,出手豪阔。这小子借赌博之机调戏小女,被小女连戏带骂赢得干干净净。他恼羞成怒,扬言要赢下整个赌坊。三天后这小子带了几个帮手一同前来,一天时间就赢了赌坊近万两银子。说来惭愧,柯某也算是在赌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却偏偏看不出对方使了什么手段。这小子连赢三天后,赌坊已经输得快没了本钱,柯某只好卖掉赌坊认栽。谁知那小子还要赶尽杀绝,扬言谁要敢接手这赌坊,他决不放过。有柯某的前车之鉴,谁敢接手这赌坊?明日他还要上门。柯某明知他在出千,却抓不住把柄,只能坐以待毙。”

“他这样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什么?”云襄问。

“他是要逼我将小女输给他!”柯行东愤然道,“这小子扬言,除非柯某献出梦兰,不然他就要一直赢到柯某倾家**产。”

“嘁!”一旁的金十两不屑地撇撇嘴,指指云襄道,“这小子都能在你们赌坊连赢数把,我看你们的赌技也稀松得很,被人赢光也很正常。”

“你懂什么?”柯梦兰狠狠地瞪了金十两一眼,“云公子只是借光赢点小钱,不是在出千。只要他不贪心,赌坊中就算知道他在虎口夺食也无可奈何。咱们对这种手段心知肚明,能将损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那小子是在出千,但咱们却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坐以待毙。”

“你们是要我揭穿他的手段?”云襄笑问。

“不错!”柯行东忙道,“明日我与他对赌时,公子若能揭穿他,柯某愿以赌坊一个月的收入酬谢。”

“成交!”云襄伸手与柯行东击掌后,立刻起身告辞,“明日大战在即,在下得早些歇息。”

“我让下人收拾客房,今日公子便在寒舍歇息。”柯行东说着也不等云襄反对,便令下人收拾客房,带云襄过去。

二人刚出门,柯梦兰突然追了出来,红着脸对云襄盈盈一拜:“一切拜托云公子!”

随着下人来到客房后,金十两忍不住对云襄抱怨起来:“你也不问问柯老板对方是如何行事,你甚至连对方赌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看不穿别人的手段,岂不害了柯老板,也让老子跟着你遭人白眼?”

云襄淡然一笑:“柯行东既然不能看出对方的手段,咱们问也没用,明日只能临场发挥,见机行事,赌什么都一样。柯行东把希望完全押在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显然已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成活马医。我能揭穿对方的手段固然好,如若不能,就只能把命赔给柯行东了。”

“喂!你的命是我的!”金十两忙提醒道。

“放心吧,我会一直给你留着。”云襄哈哈一笑,在**躺了下来,向金十两示意,“还不来点我穴道?”

“看你明天要干活,今晚就放过你,不过你别耍什么花样啊!”

“都习惯了点上穴道睡觉,你这不是要我失眠吗?”

“少他妈得了便宜卖乖!”金十两说着吹灭油灯,和衣在另一张**躺了下来。望望对面的云襄,他突然发觉,这小子身上有许多常人没有的能力。金十两虽然也好赌,却从来没遇到过真正的赌技高手,他不禁对明天的豪赌充满了期待,甚至隐隐希望这小子能继续他的神奇。

三十二张黑黢黢的牌九被柯行东眼花缭乱地码好,然后推到对面那个面白如玉、神情倨傲的锦衣公子面前,只见对方随意扫了一眼,便示意柯行东继续。

云襄混在观战的赌徒中间,仔细打量着不知名的对手,只见他年纪甚轻,顶多不超过二十岁,手中折扇轻摇,俊美的脸上流露出轻佻和狂放,一双眼睛更多是落在柯行东身后的柯梦兰身上,似乎对面前的豪赌毫不在意。他的身旁还有一个中年文士和一名白发老者,二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牌九,似乎他们才是赌桌上的正主儿。锦衣公子身后还肃立着四名彪悍的随从,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开始吧,柯老板。”锦衣公子面带调侃,一边用眼光挑逗着柯行东身后的柯梦兰,一边向对方示意。

柯行东望向人丛中的云襄,见对方微微颔首,他这才开始打骰子发牌。他们赌的是大牌九,每人四张牌,自由配成两组后,由庄家与三个闲家比牌。两组俱大加倍赢,一大一平赢单倍,一大一小算和局。由于事先不知对方的牌,所以配牌就比较讲究策略,拿到好牌不一定赢,拿到小牌也不一定就输。可不知怎的,锦衣公子与两个同伴对柯行东的牌似乎能完全洞察,每每针锋相对地巧妙搭配,将柯行东杀得狼狈不堪。

片刻工夫,柯行东就在锦衣公子的谈笑风生中输掉了数千两银子,他的头上已是满头大汗,却见对方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再看云襄,一直在人丛中凝目观战,没有任何表示。好不容易挨到吃饭时间,柯行东才像逃命一般离开赌桌,躲进内堂后立刻让人召云襄过来。对方一进门他就连连催问道:“云公子,可看出什么端倪?再赌下去,柯某真要倾家**产了。”

云襄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是否对方每次都像今日这样,刚开始只是互有输赢,直到十几把后,才渐渐稳占上风?”

“不错,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柯行东忙道。

云襄叹了口气:“从对方的表现来看,肯定对柯老板手中的牌心知肚明,甚至连你如何配牌都能看穿,难怪柯老板总是输多赢少。”

柯行东点点头,跟着又摇头道:“我也有这种怀疑,不过牌是我亲自挑选的,一日一换。要说他们在拿牌的时候在牌上做下了暗记,也不可能瞒过我这赌场老手啊。”

云襄若有所思地道:“据我所知,有一种用磷粉做成的特殊涂料,少量涂在牌背面,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异状,只有经过苦练的神目,才可以看到磷粉那极淡的幽光。”

“你是说他们借拿牌之机,用磷粉涂在牌背面做下了记号?”柯行东忙问。

云襄点点头:“我注意到,那个中年文士,总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牌面,对外界的任何干扰均充耳不闻,每次待柯老板配好牌,他便用独特的手势告知身旁的锦衣公子,让他针对柯老板的牌做针锋相对的搭配。虽然这办法不能保证把把俱赢,却是大占赢面,时间一长,自然包赢不输。”

“这不太可能吧?”一直紧跟着云襄的金十两突然插话问道,“我这目力也不算差,怎么就看不出什么记号?”

云襄哑然一笑:“这等神目,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力根本练不出来,不然怎么能骗过众多赌坛高手?练这种神目通常并不是为赌,而是为了练暗器。若我猜得不错,那中年文士一定是个罕见的暗器高手。不过从对方的手法来看,却并不算道行高深的老千,只是利用其特殊的本领做假罢了。”

金十两满是怀疑地打量着云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莫非你也能看出牌上的暗记?”

云襄淡然一笑:“我没吃过狗肉,却也看到过狗跑。只要肯动脑,这世上许多事不必亲身经历,也能猜出个大概。”

柯行东大喜过望,忙对云襄躬身一拜:“云公子既然能看出对方手段,定有应对之策。”

“这还不简单?”不等云襄答应,一旁的金十两扬扬自得地拍着胸脯,“找我金十两,一准帮你搞定。”

几个人俱有些意外,柯行东忙问:“不知金壮士有何高招?”

“太简单了。”金十两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换一种赌法或者换一副牌,这不就行了?”

柯行东摇头苦笑道:“咱们赌坊是开门做生意,客人有权选择赌坊中的任何赌具。至于换牌,赌坊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能随便换牌的,以免换走了赌客的好运,这规矩任何赌坊都不敢坏,不然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给我一千两银子的赌注,待会儿我也下场参赌。”云襄突然道。

“公子想到了破解之法?”柯行东忙问。只见云襄泰然自若地点点头:“虽然不能说万无一失,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云襄的神情令柯行东信心倍增,立刻让账房送了一千两银票进来。虽然他知道云襄作为闲家下场,只能与自己这个庄家发生输赢,根本不可能杀到另外几个闲家,但他依旧对云襄充满了信任和希望。

正午刚过,豪赌继续开始。锦衣公子正要让柯行东发牌,却见人丛中挤进来一个醉醺醺的文弱书生,只见他一手执着酒壶,对场中紧张的气氛似乎浑然无觉,边喝酒边跌跌撞撞坐到赌桌边。锦衣公子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回头高叫:“哪来的醉鬼,还不给我扔出去?”

几个随从正要动手,却见书生掏出一叠银牌扔到赌桌上,用醉眼乜视着锦衣公子,呷着酒笑道:“谁说喝醉了就不能赌?现在庄家正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

几个随从忙拎起醉鬼要扔出去,却听柯行东一声呵斥:“慢着!咱们赌坊开门做生意,任何赌客都是咱们的贵宾,没有道理为了这位公子就将客人赶走。如果公子坚持不让旁人参加,柯某也只好就此停手,不再奉陪。”

锦衣公子犹豫了一下,只得对几个随从摆摆手,“退下!”

几个随从应声放开醉鬼,他这才对柯行东眨眨眼坐了下来,边喝酒边拍着桌子高叫:“快发牌!本公子要大杀四方!”

柯行东已认出这醉鬼就是云襄,不由微笑着点点头,立刻手法熟练地码好牌九,刚打好骰子正要分牌,只见云襄突然一声咳嗽,一口酒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尽数落到牌上。他慌忙扔下酒壶,掏出素巾擦拭牌九,同时连连对众人抱歉赔罪。

锦衣公子怒气冲冲地瞪着云襄,若在往日,他一定让对方好看,不过现在为了赢下整个赌坊,继而赢得美人归,他只得强忍怒火,往旁让开了一些。

一直盯着牌面的中年文士突然睁大了双眼,只见那些本就隐约难辨的荧光记号,随着这醉鬼的擦拭就越加模糊,渐渐看不太清楚,那些磷粉竟被酒水抹去!不过幸好被这醉鬼酒水打湿的牌只是少数几张,而自己方才已经记住了柯行东将要拿到的牌,现在虽然模糊不清,却也无伤大局,所以他对这意外也没有放在心上。

酒鬼很快擦净几张被酒水打湿的牌,这才不好意思地收手。柯行东目视锦衣公子,提醒道:“这一局出了这种意外,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换牌,这一局作废。”

锦衣公子目视身旁的中年文士,见对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便道:“不用,发牌。”

酒鬼也连连道:“不用换不用换!一换牌就把庄家的霉气换走了,那怎么行?”

柯行东点点头,手法熟练地将牌分好推到众人面前,然后拿起自己的牌看了看,很快配成两组,背面朝上覆在桌上。中年文士盯着柯行东的牌,虽然有两张牌的暗记已经消失,不过幸好还记得,所以他立刻根据对方的两组牌分好自己的牌,然后用手势告诉了身旁的锦衣公子和白发老者。二人立刻心领神会地配好牌,最后在荷官的开牌声中,胸有成竹地翻开了自己的牌。

柯行东笑问道:“这牌有何不对?”

那醉鬼也醉醺醺地乜视着中年文士:“莫非这位先生知道柯老板手中的牌?”

中年文士哑然无语,虽然他记得方才柯行东拿到的不是这两张牌,却苦于无法说出来。略一回想,他立刻猜到是这醉鬼方才趁擦拭酒水的混乱之机,用极快的手法换掉了柯行东要拿的牌。他不由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对一脸疑惑的锦衣公子做了个“只是意外”的手势。

“这牌有何不对?”锦衣公子目视中年文士,一脸不满地问。

“不好意思,方才是我一时看错,”中年文士狠狠瞪了醉鬼一眼,“我不会再看错了。”

“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醉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牌一推,“快快码牌,别让庄家的霉气散了。”

柯行东手法熟练地码牌打骰子,中年文士全神贯注地盯着牌面和骰子,根据骰子点数一数,见柯行东将要拿到的是几张暗记清晰的牌,他不由暗舒了口气。

柯行东正要根据骰子点数分牌,却听那醉鬼突然道:“等等!”

“干什么?”柯行东忙问。

“为了防止庄家在分牌的时候做手脚,我要自己拿牌。”醉鬼郑重其事地道。

锦衣公子不满地瞪了醉鬼一眼:“就你多事!”

“公子财大气粗,在下可不敢跟你比。”醉鬼笑道。

“这位公子请便。”柯行东对醉鬼示意。对于赌客这种要求,庄家通常都会答应,这也是赌坊惯例。锦衣公子虽不满对方多事,但都是闲家,他也不能有任何异议。只见柯行东将牌切好,然后示意众人动手,那醉鬼也不客气,立刻伸手抓起自己的牌,刚看了两张,就大呼小叫连称“好牌”。

中年文士再次瞪大了双眼,只见这醉鬼拿牌之后,柯行东的牌突然就变了,其中两张变成了没有记号的暗牌。他不由指着那醉鬼惊呼:“你……你……”

“我怎么了?”那醉鬼笑望着一脸惊讶的中年文士,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兄台不必担心,你的要求咱们好商量。”

“我的要求?我什么要求?”中年文士对醉鬼的话有些莫名其妙。虽然明知对方趁方才拿牌之机,以极快的手法换掉了庄家的牌,但苦于没有当场抓住,中年文士只得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却见一旁的锦衣公子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心中一凛,想要解释,当着这么些人,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急得满头冒汗。

说话间柯行东已将自己的牌配好推到桌子中央,向众人示意。锦衣公子敲着自己手中的牌九,目视中年文士淡淡道:“先生这次可要看清楚自己的牌。”

在锦衣公子的不住催促下,中年文士只得估摸着庄家的牌比了个手势。谁知一开牌,庄家的牌与估计大相径庭,大杀四方。中年文士目瞪口呆,那醉鬼却鼓掌笑道:“先生果然不负众望,咱们老板定不会亏待了你。”

见锦衣公子望向自己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中年文士急得满脸通红:“我……我……”

“今日到此为止,咱们改天再来!”锦衣公子将牌一推,恨恨地瞪了醉鬼一眼,这才拂袖而去。中年文士忙收起桌上的银票,与白发老者一起追了出去。

围观的众人有些惋惜地纷纷叹息,遗憾没有看到双方最后的对决。柯行东感激地冲扮成醉鬼的云襄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身后,柯梦兰也对云襄露出了敬佩的表情。一直在人群中观战的金十两兴奋地挤进来,拉住云襄悄声问:“你他妈是如何做到的?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手脚!快教教我!”

云襄淡然一笑,悄然道:“金兄,咱们有约定。我的秘密若让你得知,岂不立刻就要死?你如果是我,会不会这样笨?”

金十两一怔,若非云襄提醒,他差不多都忘了这个碴儿了。略一迟疑,他拉起云襄就走,边走边道:“我不管了!大不了老子不再做刀客,将收下的定金退还雇主。你无论如何,一定得教教我!”

“喂!等等我!”见金十两拖着云襄出了大门,柯梦兰来不及跟父亲解释,也匆匆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