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

哈克南人发现要杀死弗雷曼人是相当困难的,他想,我们没那么容易死,但现在我该死了……我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个生态学家。

“生态学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关系。”

这声音使他震惊,因为他认出了这声音,且知道声音的主人已经死了。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也是这个星球的生态学家,他的前任。他父亲已经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杀的。

“你让自己陷入了困境,儿子,”他的父亲说,“你早该知道帮助公爵儿子的后果。”

我疯了,凯恩斯想。

声音似乎来自右方。凯恩斯抹了抹脸上的沙,扭头朝那方向看去,但只见一个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动着。

“一个系统中的生命越多,适合生命生存的区域也越多。”他父亲说,现在那声音来自他的左后方。

他为什么一直动个不停?凯恩斯问自己,难道他不想见我吗?

“生命会提高维持生命环境的容量,”他父亲说,“生命创造更容易得到的营养物,它通过从有机体到有机体的大量化学互动,把更多的能量注入系统。”

他为什么要反复唠叨同一个话题?凯恩斯暗自发问,这些东西我十岁就知道了。

沙鹰,与大多数野生动物一样是食腐动物,开始在他头顶盘旋。凯恩斯看见一团阴影从他的手旁经过,于是强使自己抬头看。那些鸟就像天蓝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块——像烟云一般飘在上空。

“我们是多面手,”他父亲说,“关于全球性的问题,你无法画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态学是一门分割并拼装的科学。”

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凯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么我没看到的因果关系?

他的脸颊又重重落在灼热的沙堆中,他能闻到香料菌气体下燃烧的岩石的气味。在他大脑中的某个逻辑角落,一个想法成形:我头顶那些是食腐鸟,也许我的弗雷曼人中会有人看见它们,他们必定会前来调查。

“对星球生态学家来说,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亲说,“你必须在人中间传播生态学知识,那就是我创造了这门完全崭新的生态学符号的原因。”

他在重复我儿时他对我讲过的话,凯恩斯想。

他开始感到凉爽,但是大脑的某个逻辑角落告诉他:太阳当头,你没有穿蒸馏服,你感到热;火热的太阳正烤出你身体的水分。

他的手指虚弱地在沙地上挖着。

他们甚至不给我留一件蒸馏服!

“空气中的水分有助于防止人体内水分的迅速蒸发。”他父亲说。

他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明摆着的道理?凯恩斯纳闷。

他努力思考空气中所含的水分——除却课文插图,有覆盖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处的露天水源,某条暗渠的水来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记得,在每一个生长季节,灌溉一公顷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们在厄拉科斯的第一个目标,”他父亲说,“是培养草地。我们从这些变异的瘠地草开始。当我们的草地将水分锁定,我们便开始着手培养高地森林,然后是几个露天水域,它们一开始很小。在主风道沿线,我们会安置捕风凝水器,它们按一定的间隔排列,用以重新捕获风中的水气。我们必须创造真正的热风,也就是含有潮气的风,但我们会一直使用捕风器。”

一直唠叨这些课,凯恩斯想,他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呢?难道他看不见我要死了吗?

“此刻,你身下正有一个气泡在形成,如果你不从那里脱身,”他父亲说,“你也会死的。你很清楚,它就在那里。你可以闻到香料菌的气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将水分灌注其中。”

一想到脚底下有水,他就发起狂来。他开始想象——那些坚韧的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小小造物主,将水封闭在多孔的岩石层里。薄薄的膜片正将凉爽、透明、纯净、清澈、温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气,闻着那股臭烘烘的甜腻气味。现在四周的臭味比刚才又浓了几分。

凯恩斯撑着跪起身,听见一只鸟尖利地叫了一声,接着是翅膀急速的扑打声。

这是生长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们肯定会看到鸟儿,也一定会来调查。

“穿越大地,对动物来说有其必要性,”他父亲说,“游牧民族遵循同样的必要性。他们的运动路线要满足身体对水、食物和矿物的需要。我们现在需要控制这种运动,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闭嘴,老家伙。”凯恩斯喃喃道。

“我们在厄拉科斯必须干这件大事,就整个星球而言,前人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父亲说,“我们必须把人作为建设性的生态力量——加入适应环境的地球化生命:这里一棵植物,那里一头动物,再那里一个人——以便改变水循环,建立新的地形。”

“闭嘴!”

“运动路线给了我们第一个线索,让我们了解沙虫和香料之间的关系。”他父亲说。

一条沙虫,凯恩斯想到,心中涌出一丝希望。当这个气泡爆裂时,造物主一定会来。但我没有钩子,没有钩子,我怎么能骑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顿时泄了气,这使他剩下的那点气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虫一定会来,但在沙漠里没办法困住它,没办法利用它。

凯恩斯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窝进原先踩出的那个浅坑中。他感到左脸颊正挨着的滚烫的沙子,但那感觉却非常遥远。

“厄拉奇恩的环境构成了当地生活的进化模式,”他父亲说,“真是奇怪,长期以来很少有人会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为什么这个没有大面积植物覆盖的地区,氮、氧、二氧化碳的水平却能接近理想状态。这个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见并能被理解的——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的的确确是一个过程。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么东西占据着那个缺口。科学是由许许多多事物组成的,当它们得到解释之后,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小小造物主,在我还没亲眼见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处。”

“别再唠叨这些了,父亲。”凯恩斯低声道。

一只鹰落在他外伸的手旁边,凯恩斯看见它收起翅膀,偏着头,盯着他。他聚集全身力量,冲着它粗声粗气叫了两声,鹰跳开两步,但仍旧盯着他。

“从前,人类与他们的杰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面的灾害,”他父亲说,“自然要向灾害索取赔偿,要么除去他们,要么把它们封存起来,用她自己的方式将它们注入系统。”

那只鹰低下头,张开翅膀,复又收起,它将注意力转到凯恩斯外伸的手上。

凯恩斯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对鹰哇哇叫了。

“历史上相互间强取豪夺的系统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亲说,“你不可能永远掠夺你需要的东西,而不顾他人的追求。一个星球的物质特性写进它的经济和政治系统中。我们面前就有这样的记录,我们所要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

他这唠叨完全停不下来啊,凯恩斯想,讲啊,讲啊,讲啊——讲个没完没了。

鹰向前跳了一步,与凯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转了两下头,打量着他**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个单一作物的星球,”他父亲说,“只有一种作物。这种作物维持着一个统治阶级,跟历史上所有的统治阶级如出一辙。而他们底下是依靠剩余物质为生的、属于半人类半奴隶的阶层。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些阶层和剩余物质,这些远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观点更有价值。”

“我不想听你讲,父亲,”凯恩斯低声道,“走开!”

他心里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们不会看不到我头上的鸟儿。如果看见了,他们定会来查这里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众阶层将了解到,我们的工作是使这块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亲说,“当然,对于我们怎么办到,他们大多数会感到这其中几分玄妙。而许多人不理解受禁的质量比问题,他们甚至会认为我们会从其他水源丰富的星球运水过来。只要他们相信我们,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等会儿我就爬起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凯恩斯想,他本该帮我,却站在那里给我讲这些东西。

鹰又向前跳了一步,愈发靠近凯恩斯的手。又有两只鹰飞下,停在它身后的沙地上。

“对我们的民众来说,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亲说,“若有违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惩罚,这会带来双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从,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们不应该太过依赖个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民众在哪里?凯恩斯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挪向最近的那只鹰,但也只挪了一指的距离。它向后跳入同伴之中,三只鹰都站起来,做好飞的姿势。

“我们的计划表将达到一种自然现象的境界。”他父亲说,“一个星球的生命形式无比巨大,同时也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开始,动植物的变化由我们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当它们成形之后,我们的变化将会成为左右它们品质的重要因素——我们也会和他们产生紧密的联系。但是,请记住,我们只需要控制能量面的百分之三——仅仅百分之三——就能改变整个体系,使其成为符合我们需要的自给自足的系统。”

你为什么不帮我?凯恩斯心想,总是这样,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总是让我失望。他想转转头,瞪着父亲说话的方向,瞪得这老家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

凯恩斯看见那只鹰在动,它朝他的手走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则冷漠地等着。那只鹰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够到他的手。

就在这时,凯恩斯豁然开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来的一种可能,而他父亲从没见过。接着,各种可能沿着那条不同的路径潮水般向他涌来。

“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他父亲说。

看透了我的心思!凯恩斯想,哎……随他去吧!

信已经送到了营地,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如果公爵之子还活着,他们会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护他。他们也许会丢弃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们会救那个男孩。

那只鹰跳前一步,距离之近,已经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着头,打量着他仰卧的肉体。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头,尖叫一声,接着跃入半空,斜飞而去,身后跟着它的同伴。

他们来了!凯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终于找到我了!

然后,他听到沙子震动的隆隆声。

每一个弗雷曼人都知道这种声音,能够立即把它与沙虫或其他沙漠生物的声音区别开来。他身下的某个地方,香料菌已经从小小造物主身上积聚了足够的水分和有机物,达到了疯狂生长的临界点。一个巨大的二氧化碳气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将向上“炸”开,中心将形成一个灰尘旋涡,到时沙漠深处形成的东西将被翻上沙漠表面,而地表的东西则会被炸下去,两者直接互换位置。

鹰群在上空盘旋,沮丧地尖叫着。它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个沙漠生物,凯恩斯想,你看见我了吗,父亲?我是一个沙漠生物。

他感到气泡正在将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尘漩涡将他吞没,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么一小会儿,冰冷和潮湿的感觉令他感到无比的喜悦。接着,当他的星球杀死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父亲和其他科学家都错了。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

就连那群鹰也领会到了这一事实。

预言和预知——如果问题得不到回答,那该怎样检验它们的真伪?想一想:所有预言中,有多少是准确地预测未来的“波形”(穆阿迪布用这个词指他看到的未来)?有多少是预言家打造未来,以使它与预言相符?预言这一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预言家看到的是未来,还是一处薄弱环节、一个故障或是一条裂纹,他可以用言语或决定将它攻破,就像一位钻石加工者,利刃一挥,就能凿开最坚固的宝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私人沉思录:关于穆阿迪布》

“取了他们的水。”夜幕下那人大叫道。保罗压住内心的恐惧,朝母亲看了一眼。他那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到,她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浑身肌肉蓄势待发。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干掉你们。”上方的那个声音说。

这是最开始和我们讲话的那个人,杰西卡想,至少有两人——一个在我们右边,一个在左边。

“Cignoro hrobosa sukares hin mange la pchagavas doi me kamavas na beslas lele pal hrobas!”

这是右边那人,他冲着盆地大喊。

对保罗来说,这些话就是胡言乱语。但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杰西卡听懂了这些话。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之一。上方那人的意思是:也许这两个就是我们在找的陌生人。

喊声之后,四周突然沉寂下来。箍轮似的二号月亮——微微带点象牙蓝的颜色——从盆地那一边转到了半空中,明亮耀眼,如眼睛般窥视着他们。

山岩那里传来攀爬的声音——上面和两边都有……月色下无数黑影在移动,许多人影从阴影中涌出。

整整一队人马!保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一个穿着杂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走到杰西卡面前。为了讲话方便,他把嘴部遮挡物推到了一边,月光下露出满面胡腮,但是脸和眼睛仍藏在兜帽之下。

“看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神仙还是人?”他问。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股戏谑的意味,于是心生一线希望。这声音相当威严,正是一开始从黑夜中突然冒出,吓了他们一跳的声音。

“我敢保证,是人。”那人说。

杰西卡感到那人长袍的衣褶中藏着刀,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她心生悔意,没有让自己和保罗穿上屏蔽场。

“你会说话吗?”那人问。

杰西卡将她所掌握的皇族的傲慢全部融入她的举止和语气中。她必须马上回答,但这个人讲的话还不够多,不足以让她弄清他的文化和弱点。

“是谁在黑夜里像匪徒般跟着我们?”她问道。

戴着兜帽的脑袋突然**了一番,显示出对方的紧张,接着他慢慢放松下来。这很说明问题:此人具有极强的自控力。

保罗从他母亲身边移步走开,既分散敌人的目标,也给他俩一个更开阔的施展拳脚的空间。

保罗的动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扭头看着他,兜帽开了一条缝,月光照进狭长的缝隙中。杰西卡看到了一个尖尖的鼻子、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眼白,还有上翘的深褐色胡须。

“一个毛头小子,”那人说,“如果你们是从哈克南人那里逃出来的逃犯,也许会受到欢迎。怎么说,孩子?”

保罗脑中闪过各种可能性:阴谋?实情?不管怎样,他需要立即作出决定。

“你们为什么欢迎逃犯?”保罗问道。

“一个像大人一样思考和讲话的孩子,”高个男子说道,“好吧,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年轻的瓦利。我这个人不向哈克南缴纳法伊,也就是水贡。这就是我欢迎逃犯的原因。”

他知道我们是谁,保罗想,从他的声音中能听出一丝隐瞒。

“我叫斯第尔格,弗雷曼人,”高个男子说,“这名字能让你快点回答吗,孩子?”

就是这个声音,保罗想。保罗记得上次会议期间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来索要被哈克南人杀死的一位朋友的尸体。

“我认识你,斯第尔格,”保罗说,“你那次为了你的朋友的水前来,我正好出席了我父亲的会议。你带走了我父亲的一名手下,邓肯·艾达荷——彼此交换朋友。”

“而艾达荷抛弃了我们,回到他的公爵那里去了。”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听出他口气中的愤恨,于是全身戒备,随时准备攻击。

上方山岩上的声音叫道:“斯第尔,我们在浪费时间。”

“这是公爵之子,”斯第尔格吼道,“他肯定是列特要我们找的那个人。”

“但是……是个孩子,斯第尔。”

“公爵是一个男子汉,而这个小伙子知道怎么使用沙槌,”斯第尔格说,“他穿过了夏胡鲁的地盘,这绝对是勇敢之举。”

杰西卡听出他已经在心里把她排除在外了。他已经对她作出了判决?

“我们没时间来检验他的身份。”上面那个声音抗议道。

“但他很可能是李桑·阿尔-盖布。”斯第尔格说。

他在寻找能证实保罗身份的征兆!杰西卡想。

“可还有个女人。”上面那声音说。

杰西卡重新做好准备,那声音充满了杀机。

“是的,这个女人,”斯第尔格说,“还有她的水。”

“你明白规矩,”岩石上的声音说,“不能与沙漠共存的人……”

“住口,”斯第尔格说,“今非昔比了。”

“这是列特的命令吗?”岩石上的声音问。

“碧水鸟的声音你也听到了,詹米,”斯第尔格说,“为什么老是追问我?”

杰西卡想:碧水鸟!这个词的含义十分丰富,不同情况意义各有不同:这是禅逊尼的语言,指的是蝙蝠,一种小型飞行生物。碧水鸟的声音:看来他们收到了一条密波信息,命令他们寻找保罗和自己。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我的朋友斯第尔格。”上面那声音说道。

“我的职责是维护部落的强盛,”斯第尔格说,“这是我唯一的职责,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我对这小男子汉很感兴趣,他有绵软的肉体,他靠许多水生活,现在又远离了父爱的照耀,也没有伊巴之眼,但他讲起话、做起事来不像住在洼地里的那些脓包,他父亲也同样不是。怎么会这样?”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吵一晚上,”岩石上的声音说,“如果有巡逻队过来……”

“我不和你争了,詹米。住嘴吧!”斯第尔格说。

上方那人沉默了,但杰西卡听见他在移动。他跃过一条隘道,一路走到盆地底部,来到他们左边。

“根据碧水鸟带来的信息,救你们两个人对我们有益,”斯第尔格说,“我可以从这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身上看出来。他很年轻,可以学。但你呢,女人?”他盯着杰西卡。

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他的声音和说话模式,杰西卡想,我可以用一句话就能控制住他。但他是一个强大的人……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完全的行动自由,对我们更有价值。走着瞧吧。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杰西卡说,“你欣赏他的力量,其中一部分是我**出来的。”

“一个女人的力量可以是无限的,”斯第尔格说,“对圣母来说,必然如此。你是圣母吗?”

这一回,杰西卡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中暗藏的玄机,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是。”

“你受过有关沙漠的训练吗?”

“没有。但很多人认为我受的训练很有价值。”

“关于价值,我们会自行判断。”斯第尔格说。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判断。”她说。

“很好,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斯第尔格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就为了考察你,女人。你明白吗?我们不希望你的影子给我们造成麻烦,我会带走这个小男子汉,你的儿子。在我的部落中,他将得到我的支持和庇护。至于你,女人——你明白吗,这无关个人私事?这是规矩,是伊斯提拉,为了大众的利益。这么解释够清楚吗?”

保罗向前走了半步。“你在说什么?”

斯第尔格朝保罗瞥了一眼,但仍把注意力放在杰西卡身上。“如果不是从小接受在沙漠生活的最严格训练,你可能会给整个部落带来毁灭。这是规矩,我们不能违背,除非……”

杰西卡动手了。她做了一个欺骗性的向地面昏倒的动作,对于一个虚弱的外来者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也必然会迷惑对手。当一样熟识的事物被打扮成从未见过的东西时,常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真相。突然间,她迅速移动,并看着斯第尔格沉下右肩,抽出长袍衣褶中的武器,指向她新的位置,而杰西卡一个转身,手臂一挥,只见两人衣袍相接,一刹那间,她便已经背靠岩石,站到了愣怔的斯第尔格的身后。

在母亲开始行动时,保罗退后了两步。她展开攻击时,他冲进了黑暗中。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半弯下身子,手持武器向他扑来。保罗一记刺拳,打在那人的胸骨下,接着往旁边一闪,在他的脖根上劈了一掌,并趁他倒地时夺走了他的武器。

接着保罗又跑进黑暗之中,沿着山岩往上爬,武器插在腰带里。尽管对它的形状不熟悉,但他还是认出这是一把投射武器。它透漏了这个地方的不少秘密,也证明这里没有人使用屏蔽场。

他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我母亲和那个叫斯第尔格的家伙身上,她对付得了他。我必须找到一个安全有利的位置,以便威胁他们,好让她有时间逃跑。

盆地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咔嗒声,子弹嗖嗖地飞过他四周的岩石。其中一颗擦到了他的长袍。他挤过岩石丛的一角,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条垂直的狭缝中,于是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背靠一面岩壁,脚蹬着另一面——慢慢往上爬,尽可能不弄出声音。

只听斯第尔格的吼声回**在盆地中。“回去,你们这些长着沙虫脑袋的笨蛋!要是你们再走近一步,她就会拧断我的脖子了。”

盆地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那男孩跑掉了,斯第尔。我们……”

“他当然跑掉了,你这满脑子沙的……哎哟!轻点,女人!”

“叫他们停止追击。”杰西卡说。

“他们已经停下了,女人。他跑掉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样。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一个有着天神之技的女人,还是一个战士?”

“叫你的人退后,”杰西卡说,“叫他们都出来,到盆地那儿去,站到我能看见他们的地方……我知道他们的人数,这一点你最好相信。”

她想: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但如果这个人的头脑像我想的那样聪明,我们就有机会。

保罗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发现了一条狭窄的岩石小道。他可以爬上去休息一下,还能俯瞰下面的盆地。斯第尔格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如果我拒绝呢?你怎样……哎哟!停下,女人!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的天!你既然能像这样打败我们中最强的人,那你的价值就十倍于你的水。”

现在,测试时间到了,杰西卡想。她说:“你刚才提到了李桑·阿尔-盖布。”

“你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他说,“但只有验证之后,我才会相信。我只知道你和那个愚蠢的公爵一起来到这里……哎哟喂!女人!杀了我也罢,但我说的是事实!他值得尊敬,也很勇敢,但他把自己置于哈克南的铁拳之前,实在是太愚蠢了!”

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西卡说:“他别无选择,但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现在,告诉那个藏在灌木丛后的人,叫他别再端着武器瞄准我,否则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收拾他。”

“你,”斯第尔格吼道,“照她说的做!”

“但是,斯第尔……”

“照她说的做,你这长着沙虫脸的混球,满脑子沙的蠢货!快点,不然我就帮她把你大卸八块!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女人的价值吗?”

灌木丛后的那人从半隐蔽的地方直起身,放下了武器。

“他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斯第尔格说。

“现在,”杰西卡说,“向你的人解释清楚,你对我有何打算。我可不想哪个兔崽子头脑发热,犯下愚蠢的错误。”

“溜进村庄和城市时,我们必须掩盖自己的身份,打扮成洼地人和谷地人的样子,”斯第尔格说,“我们不带武器,因为晶牙匕是神圣的。但是你,女人,你具有神一般的格斗术。这种技巧我们只是有所耳闻,许多人怀疑它的存在,但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怀疑。你制服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弗雷曼人,你拥有的这件武器,即便搜身也不会暴露。”

斯第尔格话音刚落,盆地中起了一阵**。

“如果我答应教你……那神一般的格斗术,你会怎样?”

“我会像支持你儿子一样支持你。”

“我怎样才能相信你的承诺?”

斯第尔格的口气失去了些许理智,变得有点悲痛。“女人,我们没人会随身携带纸张书写契约,但我们绝不会晚上许下承诺,天一亮便食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出的话便是契约。作为部落首领,我作出的承诺对他们都有约束力。请传授我们这种神乎其神的格斗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受到我们的庇护。你的水将和我们的水融为一体。”

“你能代表所有弗雷曼人讲话吗?”杰西卡问。

“过一段时间,也许可以。但现在只有我兄弟列特才能代表所有的弗雷曼人。在这里,我只能保证严守秘密,我的人不会对其他穴地的人提起你们。哈克南人已经杀回沙丘,你的公爵已经死了。据传你们俩也在一次巨大的风暴中身亡。猎人不会追踪死去的猎物。”

那就安全了,杰西卡想,但这些人有良好的通讯设备,能够送出任何消息。

“我猜哈克南人一定在悬赏捉拿我们。”她说。

斯第尔格没回答。她几乎能看到他脑子里正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感到他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扭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已代表我的部落向你做出了承诺,我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价值。哈克南人能给我们什么?自由?哈!不,你是塔克瓦,你的价值胜过哈克南人宝库中所有香料。”

“那我便把我的格斗术传授给你。”杰西卡说,感到这话无意识中带上了强烈的宗教仪式的色彩。

“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行。”杰西卡说。她放开了他,往旁边走了一步,同时注视着盆地的边缘。这次测试很彻底,她想,但保罗还要深入了解他们,为此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在悄无声息的等待期间,保罗一点一点向前爬,以便更好地观察母亲所站的位置。在移动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呼吸,然后突然中断,声音就来自他藏身的这条垂直岩缝的上方,他朝上望去,感到星光下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斯第尔格的声音从盆地里传来:“你,上边那个!别再追那个孩子了,他马上就会下来了。”

从保罗上方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一个男孩,又像是女孩:“但是,斯第尔,他就在我……”

“我说,别再盯着他了,契尼!你这蛇崽子!”

保罗头上传来一声咒骂,声音很轻:“竟然叫我蛇崽子!”但黑影还是退回不见了。

保罗的注意力回到盆地,辨认出他母亲身旁移动的黑影,正是斯第尔格。

“你们都过来。”斯第尔格叫道。他转向杰西卡。“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们怎么确保你履行你的那一半契约?你才是生活在纸张和空洞契约里的人,就好比……”

“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同你们一样,绝不食言。”杰西卡说。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沉默过后,响起了几声窃窃私语:“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

保罗从腰带上抽出缴获的武器,瞄准斯第尔格的黑色身影,但那人和他的同伴仍然一动不动,盯着杰西卡。

“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有人说。

“我听说夏道特·梅帕丝就是这么报告的,”斯第尔格说,“但这么重要的事必须检验清楚。如果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而你儿子将引领我们前往天堂……”他耸了耸肩。

杰西卡叹了口气,心想:这么说,我们的护使团就连在这个鬼洞里都撒满了宗教故事。啊,也好……对我们有好处,这正是它的目的所在。

她说:“给你们带来传说的女预言家,她的话结合了因缘和伊迦:也就是奇迹和明确的预言。你们希望看到某种预兆吗?”

他的鼻孔在月光下一张一合。“我们急不可待,等不及进行仪式了。”

杰西卡回想起凯恩斯给她看过的一张图,当时他正为她安排紧急逃亡路线。刚刚过去,感觉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图上有一个叫“泰布穴地”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注释:“斯第尔格”。

“也许可以等到我们回泰布穴地时。”她说。

这句话让斯第尔格怔住了,杰西卡想:但愿他知道我们用的那套手法!护使团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她一定干得相当不错。这些弗雷曼人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完全相信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