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1)

斯第尔格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现在应该走了。”

她点点头,让他明白,是她允许他们走的。

他抬起头,望向保罗潜伏的山岩小道处。“喂,小家伙,你现在可以下来了。”他又把注意力转向杰西卡,用致歉的口气说道:“你儿子往上爬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然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危险。不过,他还年轻。”

“毫无疑问,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互相学习,”杰西卡说,“至于现在,你最好去看看你的同伴,我那吵人的儿子在解除他的武装时有点粗暴。”

斯第尔格一个急转身,兜帽摆动着。“哪儿?”

“那堆灌木丛后面。”她指了指。

斯第尔格拍拍手下两个人:“去看看。”他扫视着自己的同伴,点着人头。“詹米不见了。”他转向杰西卡,“连你的小家伙都会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发布命令到现在,我的儿子还藏在上面没有动过。”杰西卡说。

斯第尔格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他们扶着一个人,后者在他们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着,喘着粗气。斯第尔格朝他们扫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杰西卡。“你的儿子只听你的命令,是吗?好,真是纪律严明。”

“保罗,你可以下来了。”杰西卡说。

保罗站起身,从隐藏的裂缝中现身,走进月光下,他把缴获的武器重新插回腰带里。他正要转身,从岩缝中又出现一个人,拦在他对面。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罗看见一个穿着弗雷曼长袍的小小身影,一张小脸罩在兜帽的阴影中,窥视着他,一把枪的枪口从长袍的褶缝里伸出,瞄准了他。

“我叫契尼,列特之女。”

声音轻快,半带笑意。

“我决不允许你伤害我的同伴。”她说。

保罗咽了口口水,面前的人转入一条月光小道,于是他看见了一张淘气的脸、一双幽深的黑眼。他熟悉这张脸,在他最早的预知之梦中,他在无数个场景中都曾见过。保罗惊呆了。他记得这佯装愤怒的虚张声势,并曾经向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描述过这张梦中的脸,还告诉她:“我会认识她。”

这就是那张脸,但他从没梦见在这种境地下与她相遇。

“你弄出来的声音真够大的,就像发脾气的夏胡鲁,”她说,“而且爬上来时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跟我来,我带你走一条好走的路下去。”

他爬出裂缝,跟着她飘动的长袍,穿过起伏的路面。她跑起来像一头羚羊,在岩石上飞舞。保罗感到热血上冲,整张脸都红了,还好是在夜里,黑暗遮蔽了这一切。

这个女孩!通过她,命运的指尖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了他。保罗感觉自己仿佛冲上了浪尖,精神为之一振。

不一会儿,他们就下到了盆地中,站在了那群弗雷曼人中间。

杰西卡转身冲着保罗狡黠一笑,接着对斯第尔格说道:“这将是一次不错的交易,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们刚才付诸武力的行为。在当时,那似乎……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正要……犯下一个错误。”

“使人免于犯错,这是一份来自天堂的礼物。”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右手从保罗腰间抽出武器,扔给他的一个同伴。“你会得到你的毛拉枪,小伙子,但要靠你自己去挣。”

保罗正要开口,又犹豫了。他记起了母亲的教导:“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

“我儿子已经得到了他的武器。”杰西卡说。她盯着斯第尔格,让他想想保罗是怎么得到那把枪的。

斯第尔格看了看那个被保罗制服的人——詹米。那人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呼吸沉重。“你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斯第尔格说。他朝一个同伴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恰科博萨语,杰西卡想。

那个同伴把两块方形薄纱放到斯第尔格手中。斯第尔格用手指捏着它们,把一块薄纱系在杰西卡兜帽下的脖子上,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块薄纱系在保罗的脖子上。

“现在你系上了巴卡的手巾,”他说,“如果我们走散,别人会知道你们是斯第尔格营地的人。至于武器,下次再说。”

接着他走进手下那群人中,检视着,把保罗那个弗雷曼应急包交给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杰西卡想,她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宗教术语:巴卡——哭泣者。正是这块方巾的象征意义将这群人凝聚在一起,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哭泣”能凝聚起他们呢?她暗自发问。

斯第尔格走到那个让保罗非常窘迫的小女孩面前,说道:“契尼,这个小男子汉就交给你照顾了。别让他惹麻烦。”

契尼拍了拍保罗的胳膊。“跟我来,小男子汉。”

保罗克制着怒气,说道:“我的名字叫保罗,你最好……”

“我们会给你取个名字,男子汉,”斯第尔格说,“在进行阿科尔试炼之时。”

思辨测试,杰西卡将那词翻译了过来。保罗需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这是压倒一切的紧迫问题,于是她厉声道:“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

四下里顿时一片沉寂,她知道她的话已经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彼此还有许多东西不了解,”斯第尔格说,“但我们耽搁得太久了。绝不能让白日发现我们暴露在开阔地里。”他走到被保罗击败的那人身边,说道:“詹米,还能走吗?”

詹米哼了一声。“突袭我,那小子。完全是意外。我能走。”

“没有意外,”斯第尔格说,“我让你和契尼负责那小伙子的安全,詹米。这些人需要我的庇护。”

杰西卡盯着那个叫詹米的人,听声音,他就是当初在山岩上与斯第尔格发生争执的人。就是那个满口杀气的人。斯第尔格抓住了这次时机,意图加强自己对这个詹米的领导力。

斯第尔格用审视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将两人唤出。“拉鲁斯,法鲁克,你俩负责隐藏我们的足迹,务必做到不留任何痕迹。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带着两个未经训练的人。”他转过身,举起手,指着盆地那一边,“排成小队队形,保护好侧翼——出发。必须在天亮前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走在斯第尔格身旁,数了数,一共有四十个弗雷曼人,加上她和保罗,就是四十二人。她想:他们行进时就像一个军事连队——就连那小女孩契尼也是。

保罗走入队列,跟在契尼身后。刚才他被这小女孩追上,心中有点不快,不过现在他已经克制住了。此刻,他脑中只回**着母亲那句怒吼的提醒:“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他感觉那只手因记忆中的痛苦而隐隐作痛。

“看着路,”契尼低声道,“别碰到灌木丛,以免留下痕迹,暴露我们的行踪。”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杰西卡仔细聆听队伍前进发出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和保罗的脚步声,不由得对弗雷曼人的行进方式大感惊讶。他们四十个人一起走过盆地,发出的声音竟同大自然的声音毫无二致——就如幽灵船一般,只见他们的长袍在黑影中飞速游移。他们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斯第尔格的穴地。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个词——穴地。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无数个世纪以来,它的含义从未改变。穴地——遇到危险时的集合地。最初交锋的紧张情绪过后,她开始寻思这个词和这门语言的深远含义。

“我们走得很快,”斯第尔格说,“要是夏胡鲁给面子,我们天亮前就可以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点点头,尽量保存体力。她感到累极了,但仍能忍耐,那全靠意志的力量……当然,她承认兴奋也给了她力量。她集中精神思考着这支队伍的价值,看到其中透露出来的弗雷曼文化。

他们所有人,她想,整个民族,都被训练得军纪严明。对流亡中的公爵来说,这是多么无价的珍宝啊!

弗雷曼人在古人称为“斯潘龙波根”的品质上造诣极深——他们善于等待,从期望得到某样东西,到采取行动去获取它,在这过程中他们会自愿地延迟,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们穿过盆地山壁上一条窄得只能侧步而行的岩缝,在破晓时分抵达山岭洞穴。暗淡的曙光中,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派出了护卫,望着他们四散开来,向悬崖上爬去。

保罗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面前的山壁就像是这颗星球的一副挂毯,狭窄的裂缝直插向灰蓝色的天空。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袍,催他快走,她说:“快点,天已经亮了。”

“朝上面爬的那些人,他们要去哪儿?”保罗小声问。

“他们是白天的第一班岗哨,”她说,“快!”

在外围留下哨兵,保罗想,聪明。但更聪明的做法是分成几个小队抵达此地,这样一来,损失整支队伍的可能性更小。他顿了一顿,意识到这是游击战的思维方式。他想起他父亲曾担心的事:厄崔迪可能变成一个游击家族。

“快!”契尼小声催促他。

保罗加快了脚步,听见身后衣袍的响动。他想起岳医生那本缩微《奥天圣经》中的话:“天堂在右,地狱在左,死神在后。”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通道变宽了。斯第尔格站在一边,指挥他们进入一个低矮的山洞,洞口呈正方形。

“快!”他低声说,“如果巡逻队在这里逮到我们,我们就只能像笼子里的兔子一样束手就擒了。”

保罗跟在契尼身后,弯腰钻进洞口,山洞有些隐隐的光线,是从前面某处照来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说。

他站直身子,打量着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很深很宽敞的山洞,圆形的洞顶向上弯曲,刚到伸手够不到的高度。队伍在黑暗中四散开来,保罗看见母亲走到了一边,她在打量他们的同伴。他同时注意到,虽然她的着装和弗雷曼人一模一样,但却未能与他们融为一体,她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威严和优雅的感觉。

“小男子汉,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不要停在过道里,”契尼说,“给你吃的。”她把两小团用叶子包着的食物放在他手里,它们散发着香料的气味。

斯第尔格走到杰西卡身后,向左边的那一队人发出命令。“安好门封,确保水分的安全。”他转向另一个弗雷曼人。“雷米尔,点上球形灯。”他抓住杰西卡的胳膊,“我想让你看些东西,神奇的女人。”他领着她转过一块曲形岩石,向发光的地方走去。

杰西卡发现自己来到了山洞的另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非常开阔,它开在高高的悬崖壁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下面的另一个盆地,它约有十到十二公里宽,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包围,周围散布着几丛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黎明时分灰白色的盆地时,太阳从远处的峭壁上升了起来,照亮了淡褐色的岩石和沙地。她感到厄拉科斯的太阳好像是从地平线上突然跳出来的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它升起来,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竟想在这个从未下过雨的地方见到彩虹。我必须遏止这些渴望,它们是软弱的表现,我再也承受不起软弱的代价了。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指着盆地那一边。“看那儿,都是我们的人。”

她看着他指的地方,果然有动静:盆地底部散布着许多人,他们在阳光下跑过,躲进对面岩壁的阴影里。尽管距离遥远,但在明朗的空气中,他们的动作仍清晰可辨。她从衣袍中掏出双筒望远镜,把焦距对准远处的人群。只见方巾飘动,活像一只只多彩的蝴蝶。

“这就是家,”斯第尔格说,“我们今晚就能抵达那里。”他望着盆地,捋着胡须,“我的人民现在还在外面工作,这说明周围没有巡逻队。我等一下就向他们发信号,他们会准备好我们的到来。”

“你的人真是纪律严明。”杰西卡说。她放下望远镜,发现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他们遵守的纪律让部落保存至今,”他说,“保存部落,这就是我们挑选首领的方式。首领是部落里最强壮的人,是能给大家带来水和安全的人。”他盯着她的脸。

她也盯着他,注意到他那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被染污的眼眶、挂满尘土的胡须,贮水袋的管子从他的鼻孔弯进蒸馏服中。

“我打败了你,会影响你的领导地位吗,斯第尔格?”她问。

“你当时并没有向我挑战。”他说。

“对首领来说,维系部下对自己的尊敬是很重要的。”她说。

“那些沙虱,没有一个是我对付不了的,”斯第尔格说,“你胜过了我,也就胜过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们希望向你学……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有些人感到好奇,想看看你会不会向我发起挑战。”

她掂量着这句话背地里的含义。“在正式的决斗中打败你?”

他点点头。“我劝你不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追随你。你不属于沙漠。通过昨晚的行军,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你们这些人真实际。”她说。

“确实如此,”他望了望盆地,“我们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现在,没多少人会在离家这样近的地方深思这个问题。我们外出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直在准备把我们的香料配额送到自由贸易商那里,卖给该死的宇航公会……愿他们的脸永远黑下去。”

杰西卡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的脸。“宇航公会?宇航公会和你们的香料有什么关系?”

“是列特的命令,”斯第尔格说,“我们知道原因,但实际干起来真是不好受。我们拿大量的香料贿赂宇航公会,目的是保障天上没有卫星,这样就没有人窥探到我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的事。”

她掂量着自己该怎么用词,同时想起保罗也曾说过,他认定这是厄拉科斯天空没有卫星的原因。“你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了些什么,不想让人看见?”

“我们在改变地貌……进度很缓慢,但确实有成效……我们在使它适合人类居住。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哪一天了,我们的孩子也看不到,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们孩子的孙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总会来到。”他那蒙在面纱下的眼睛凝望着洞外的盆地,“会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绿色植物,人们不用穿蒸馏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原来这就是列特·凯恩斯的梦想,杰西卡想。她说道:“贿赂是危险的,对方的胃口会越来越大。”

“他们的胃口的确在变大,”他说,“但缓慢的方法总是最安全的。”

杰西卡转回身,眺望着整个盆地,尽力以斯第尔格梦想中看到的眼光去看它。但她看到的仅仅是远处带着芥末色斑点的灰色岩石,以及悬崖上空突然弥漫起的尘雾。

“啊!”斯第尔格说。

她起初以为那是巡逻车来了,随后意识到那是海市蜃楼——是悬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风景,远处摇曳的绿叶,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沙虫正在沙面上行进,沙虫背上似乎飘动着弗雷曼人的长袍。

海市蜃楼渐渐消失了。

“骑着走更好,”斯第尔格说,“但我们绝不允许造物主进入这个盆地。因此,今晚必须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们对沙虫的称呼,她想。

她掂量着他话中隐藏的含义,即他所说的不能让造物主进入盆地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什么——弗雷曼人骑着一条巨大的沙虫。她极力控制,这才没流露出自己对这一景象的震惊之情。

“我们得回大伙儿那儿去了,”斯第尔格说,“不然我的人会怀疑我与你在调情。已经有人嫉妒我了,因为昨晚我与你在托诺盆地打斗时,我的双手尝到了你的甜美。”

“够了。”杰西卡怒斥一声。

“我没有恶意,”斯第尔格温和地说,“在我们这儿,是不会对妇女做出违背她们意愿的事的……至于你……”他耸耸肩,“……根本不需要那条规定的保护。”

“你给我记住,我是公爵夫人。”她说,但声音非常平静。

“悉听尊便。”他说,“现在该封闭这个洞口了,这样大家才能松一松蒸馏服。我的人也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到明天,他们的家人可不会让他们歇着。”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杰西卡望着外面的日光,从斯第尔格的话中,她听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还有额外的提议。他需要一位妻子?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这种办法或许可以消弭关于部落首领的纷争,通过男人和女人的正当结合。

但保罗怎么办?谁知道这里的亲子关系是怎么样的?而且,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女儿该怎么办?一个去世了的公爵的女儿?她尽量安下心,仔细思量肚中这个孩子的意义,了解当初让自己怀孕的动机。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屈服于一种深远的本能,所有面临死亡的生物都受此驱使,通过孕育后代来寻求不朽。物种的繁衍之轮战胜了他们。

杰西卡看了眼斯第尔格,发现他正在审视自己,等着。一个女人嫁给他这样的男人,然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命运将会如何?她暗自发问,他是否会限制贝尼·杰瑟里特必须遵从的原则?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理解她现在心里正在想的问题。“对一个首领来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领袖的东西,那就是人民的需要。如果你教我学会你的神技,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将不得不向另一个人发起挑战。我宁愿选择别的方法。”

“还有别的选择?”她问。

“萨亚迪娜,”他说,“我们的圣母老了。”

他们的圣母!

没等她发问,他又说道:“我没必要主动提出当你的配偶。这事不牵涉个人,你的确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如果你成了我的一个女人,也许会让某些年轻人认为我太贪图肉体的欢愉,而不关心部落的需求。就连现在,他们也在侧耳倾听,盯着我们。”

一个做事审时度势、考虑后果的男人,她想。

“我手下的年轻人中,有些已经到了**不羁的年纪,”他说,“必须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一时期,我绝不可以给他们留下任何理由,让他们向我发起挑战。因为到时候我将不得不重伤他们,并杀死他们。对一位首领来说,如果能体面地避开争议,那就不应该进行决斗。瞧,所谓的首领,是能将族民和暴徒区分开来的人。他维持着个体的水平,如果个体太少,一个族民就会变成暴徒。”

他的话,以及其中深刻的领悟力,既是在讲给她听,也是讲给暗地里偷听他们谈话的人听。她不由得开始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

他很有才能,她想,他从哪里学到这种内部平衡论的?

“法律规定了我们挑选首领的形式,但那仅仅是法律而已,”斯第尔格说,“它并不表示公正永远是人民所需要的东西。我们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时间,成长和繁荣的时间,把我们的人散布到更多土地上的时间。”

他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她暗自猜想,这样的血统到底源于何处?她说道:“斯第尔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计是这样。”他说。

“显然,我俩都低估了对方。”她说。

“我希望结束这种局面,”他说,“我希望和你建立起友谊……还有信任。我希望我们彼此尊重对方,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而不是一时冲动。”

“我理解。”她说。

“相信我吗?”

“我听出了你的诚恳。”

“在我们中间,”他说,“萨亚迪娜虽然不是正式的首领,但地位很尊贵。她们教育大众,她们在这里维系着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现在,我必须打探打探这位神秘的圣母,她想。于是她说道:“你谈到你们的圣母……我听过一些传说和预言。”

“据说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和她的子嗣掌握着打开我们未来大门的钥匙。”他说。

“你们相不相信我就是那个人?”

她看着他的脸,心想:新生的芦苇最容易枯死,起始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们不知道。”他说。

她点点头,心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从我身上看到一个预兆,但不会投机取巧,告诉我这个预兆是什么。

杰西卡扭过头,俯瞰着下面盆地中金色、紫色的影子,看着洞边满是尘埃的空气在微微颤动。她如同猫科动物般突然警觉起来。她知道护使团的隐语,也知道如何运用传说、利用恐惧和希望来达到紧急的需求,然而,她感到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有人已领先她一步来到了这些弗雷曼人中,早把护使团的传说利用光了。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她察觉出了他的焦躁,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人们正等着封闭这个洞口。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大胆行动。她意识到她需要什么:某个达阿-赫克曼,某个宗教学派的译文,能让她……

“阿达布。”她低语道。

她的意识仿佛在翻江倒海。一个脉搏间,她便识别出了这种感受。这种识别信号从不见于贝尼·杰瑟里特的任何训练中,这只可能是阿达布——自发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强烈记忆。她集中精神,让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

“圣语有云,”她说,“远至尘埃落定之处。”她从衣袍里伸出一只手臂。只见斯第尔格瞪大了双眼,只听身后一阵衣袍飒飒的响声。“我看见一个……拿着儆戒书的弗雷曼人,”她吟诵道,“他向着被他降服的太阳阿拉特念诵经文,向着审判官撒度念诵经文,他念道:

我的敌人仿若风暴下的绿色叶片,

零落飘摇。

汝等难道没有看到我主的伟绩?

敌人设下阴谋陷害我们,

他便把瘟疫送向他们。

敌人就像被猎人驱散的鸟,

他们的阴谋像毒丸,

受到每一张嘴的排斥。”

她浑身颤抖了一番,接着垂下了手臂。

身后洞内的阴影中传来许多低声回应:“他们的恶业已被推翻。”

“造物主的怒火涌上胸膛。”她说,同时心想:现在,总算走上正轨了。

“造物主的怒火已经点燃。”人们应和道。

她点点头。“你们的敌人终将灭亡。”她说。

“比拉凯法。”他们回应。

四下里一片静寂,斯第尔格向她躬身行礼。“萨亚迪娜,”他说,“如果夏胡鲁允许,你可以被接纳,成为一名圣母。”

被接纳,她想,奇特的说法,但其余部分与隐语完全相符。对于刚才的所作所为,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苦涩的自嘲感。我们的护使团很少失手,在这荒芜之地,也有为我们准备的地方。沙拉特的祷词就是为我们制造藏身地的工具。现在……我必须扮演造物主之友奥丽亚的角色……也就是这群流浪人口中的萨亚迪娜,这个人物已经和我们的贝尼·杰瑟里特预言一起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他们甚至把他们的女祭司称为圣母。

洞内黑影之中,保罗正站在契尼身旁。他仍在回味她刚才给他吃的食物——用一片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还混有香料蜜。品尝这种食物时,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吃过这么浓的香料萃取物,当时他还害怕了一小会儿。他知道这种萃取物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作用——“香料之变”,将会把他的意识推入预知状态。

“比拉凯法。”契尼低声道。

他看着她,看着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样,都面带敬畏,似乎接纳了母亲的言语。只有那个叫詹米的人没有加入这种仪式,他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站在一旁。

“Duy yakha bin mange,”契尼低声道,“Duy punra bin mange.我有两只眼,我有两只脚。”

她面带惊奇地看着保罗。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抚平内心刮起的风暴。母亲的话和香料萃取物的药力同时起了作用,他感觉母亲的声音就在他心里起伏,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与此同时,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含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很了解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那一口香料所引发的反应。

可怕的目的!

他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种族意识。一切都清晰无比,那涌入的信息,冷却精准的意识。他跌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毫不抵抗地沉浸其中。

意识流入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在那里他可以审视时间,感知可能的路径,感受来自未来的风……过去的风:一只眼睛看到过去,一只眼睛看到现在,一只眼睛看到未来——三者结合在一起,合成一个三目幻象,他看到了时间转变成的空间。

有危险,快要超过限度,他感觉到了,他必须紧紧抓住对现在的认知,感觉各种模糊的经验偏差,潮涌般的时刻,不断地把现在凝固成永久的过去。

抓住现在,他第一次感到时间像一个庞然大物,虽然潮水、波涛、巨浪不断拍打着它,它仍旧稳稳地流淌,就像海浪拍打岩石峭壁一样。他对预知能力有了新的理解,明白了时间盲点的来源,也知道了其中的错误所在,并立即感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他的预知能力其实是一种综合了有限的已知信息的阐释——既精准,又存在误差。某种类似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因素也会介入其中:他需要消耗能量才能看到未来,但也由此改变了未来。

他所看到的是这个山洞内的一个时间节点,各种可能**织在此地,在这里,哪怕最细微的动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错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动某个巨大的杠杆,影响已知的宇宙。他看到的结局充满暴力,但它又受制于各种变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事物发展的模式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番景象让他恨不得让自己静止不动,但“不动”本身也是一种行动,也会产生后果。

无数的后果,无数的路径从洞内向外呈扇形展开。绝大多数路径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鲜血从一个可怕的刀口中涌出。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还给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可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五岁。在公开场合,他通常只穿萨多卡军服,头戴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盔顶饰有象征皇室的金狮纹章。军服公开表明他的权力源自何方,然而他并不总是那么爱炫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发挥他的魅力,表现出真诚,但后来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来的那样。如今,我认为他一直在挣扎,拼命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牢笼。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一位皇帝,一个朝代的天父,这个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历史朝代。但我们有意不给他生下皇子。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难道这不是最可怕的失败?母后服从了上级姐妹会的命令,而杰西卡夫人没有服从。她们中哪一个更为强大?历史已经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杰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来,感觉到周围弗雷曼人的**,闻到了蒸馏服的酸臭味。她内心的时间感告诉她,外面即将入夜,但洞内现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将这片区域与沙漠隔离,以保持大家身体的水分。

她意识到,由于极度疲惫,她竟然非常放松地睡了一觉。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在潜意识里对个人安全作了评估,斯第尔格的部队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们。她在用长袍做成的吊**翻了个身,双脚滑落到岩石地面上,伸进沙地靴。

一定要记得扣紧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馏服的输送功能,她想,要记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混合物,还掺着香料蜜。她突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是颠倒的:夜晚从事日常活动,白天则是休息时间。

夜幕隐蔽一切,黑夜最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