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1)

哈莱克闭上眼睛,感觉内心涌出的疲意。“领我们穿过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儿?”他喃喃地问。

“慢慢来,总有一天你复仇的日子会到来的,”图克说,“欲速则不达。平息你的伤痛——我们有治疗它的妙药,有三样东西可医治心病——水、绿草和美女。”

哈莱克睁开眼睛。“我宁愿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脚下流淌。”他盯着图克,“你认为这一日会到来?”

“对于你如何迎接明日,我无能为力,哥尼·哈莱克。我只能帮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帮助。待到你告诉我为令尊和所有人复仇的那一天到来……”

“听我说,战士。”图克说。他身体前倾,伏在办公桌上,肩膀与耳朵齐平,目光专注,那张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块丰华的石块。“家父的水,我会亲自买回来,用我自己的刀。”

哈莱克看着图克。在那个瞬间,走私徒让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领袖人物,英勇无畏,牢牢掌控着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针。他很像公爵……来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愿意我与你并肩作战吗?”哈莱克问。

图克坐了回去,放松下来,默默打量着哈莱克。

“你把我当作一名战士吗?”哈莱克继续追问。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个逃脱的军官,”图克说,“你的敌人十分强大,然而你却与他周旋……你打败了他,就像我们打败厄拉科斯一样。”

“嗯?”

“我们强忍着生活在这里,哥尼·哈莱克,”图克说,“厄拉科斯是我们的敌人。”

“一次一个敌人,是吗?”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许。”

“你刚才说,我也许会认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艰苦,他们住在露天的沙漠里,那就是原因吗?”

“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对我们来说,中部高地就是无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谈……”

“我听说,公会很少让香料运输机的航线飞经沙漠上空,”哈莱克说,“但有谣言说,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处看到零星的绿色树林。”

“谣言!”图克嗤之以鼻,“现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间做出选择吗?我们有安全措施,有从岩石中挖出来的地下城,有我们自己隐秘的盆地。我们过着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则是几个破烂的部落,被我们用作香料的采集者。”

“但他们杀哈克南人。”

“那么你想知道结果吗?甚至现在,他们仍像动物一样的被追杀——用激光枪,因为他们没有屏蔽场。他们快要被赶尽杀绝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杀哈克南人。”

“他们杀的是哈克南人?”哈莱克问。

“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听说,哈克南人中还有萨多卡人?”

“谣言满天飞。”

“但是,一次大屠杀——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为。屠杀是一种浪费。”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图克说,“作出你的选择,战士。是我,还是弗雷曼人,我将承诺给你提供避难之地,并给你机会,让你手刃我们共同的仇敌。请相信这一点,弗雷曼人给你的将只是被追杀的生活。”

哈莱克迟疑了,他能从图克的话中感觉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是感觉忧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图克说,“谁的决定可以让你的军队在战斗中转危为安?是你的。作出抉择吧。”

“你确定,”哈莱克说,“公爵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这么认为。关于这件事,我倾向于相信哈克南人。”图克嘴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们。”

“那么确定了。”哈莱克又说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传统的姿势,掌心向上,拇指叠在上面,“愿为阁下效劳。”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说服我的手下吗?”

“你让他们自己作出决定?”

“他们跟我走了这么远,但他们大多数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一切,仅仅保住了性命。我现在宁愿让他们自己作决定。”

“现在容不得你犹豫,”图克说,“他们跟你走了这么远。”

“你需要他们,是不是?”

“我们需要有经验的战士……在这非常时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说服他们吗?”

“我以为他们会追随于你,哥尼·哈莱克。”

“你希望如此。”

“这是你的希望。”

“确实。”

“那么,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己决定?”

“你自己决定。”

哈莱克从凹背折椅上撑起身,他觉得筋疲力尽,就算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要花掉他所剩无几的残存力量。“那么,现在,我去安排一下他们的住处,保证他们一切安好。”他说。

“咨询我的军需官,”图克说,“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诉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处理完香料出货的事,我马上会来看你们。”

“祝你财源滚滚!”哈莱克说。

“财源滚滚!”图克说,“动**时期是我们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哈莱克点点头,他听到一丝轻微的杂音,感觉到一股气流,原来他身旁的一个气闸门开了。他转过身,弯腰从那个闸门钻了出去,来到办公室外。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会堂中,早先的时候,图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领到了这里。这是一个绵长且相当狭窄的地方,从岩石中开凿而成。其表面非常光滑,说明在开凿时曾用过切割机。天花板向远处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对岩石切面以天然的支撑,同时保持内部的空气流通。墙边排着一排排武器架和锁柜。

哈莱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旧站着,没有疲倦和战败的感觉,他不禁感到骄傲。走私徒的医生在他们中间走动,医治伤员。担架被集中堆放在右边的一个地方,每一个伤员都有一个厄崔迪同伴照看着。

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训练——“我们关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样使他们团结一致。

他的一位军官从箱子里取出哈莱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迈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个礼,说道:“大人,这里的医生说马泰没有希望了。他们这儿没有骨头和器官储备,只有前哨阵地备的药物。马泰撑不了多久了,他对你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那军官把琴往前一送。“马泰想听首歌,他想安心地离开,大人。他说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经常求你唱那首歌。”那军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莱克接过琴,从指板的挂钩上拿下琴拨。他拨出一段柔和的旋律,发觉琴已经调好了音。他的眼中闪出熊熊火焰,但他还是驱走愤怒,慢步向前,弹起那首歌,脸上强挤出笑容。

他的几个士兵和走私徒的医生正弯腰伏在担架上,当哈莱克走近时,其中一人开始轻声唱起来,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来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边,

玻璃映照出玲珑曲线,

伸手……弯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红金黄。

到我身边来……

到我身边来,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为了我……

为了我,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扎着绷带的手,合上了担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莱克拨出最后一段轻柔的旋律,心想:现在我们只剩七十三个人了。

皇室的家庭生活难以为人理解,但是我将尽力给你们简述一下。我认为我父亲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一个天生的阉人,帝国最致命的战士之一。伯爵是个丑陋的矮子,尽管衣冠楚楚。有一天,他给我父亲带来一个新的婢妾,于是我母亲派我去监视他们。我们大家都对父亲暗中监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当然,在贝尼·杰瑟里特协议的约束下,我父亲的婢妾是不可以生下皇室继承人的,但阴谋处处都在,令人压抑。我和母亲、姐妹们都精于避免被各种精妙的暗杀工具刺杀。这也许看起来相当可怕,但我绝不相信我的父亲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皇室家庭可不像普通的家庭。于是又来了一个婢妾,长着和我父亲一样的红发,身材婀娜,温文尔雅。她有舞蹈家的肌肉,所受的训练显然包括精神**。她赤身**地站在父亲面前,摆出各种姿势,父亲紧紧盯着她,最后他说:“太美了,我们将作为礼物把她收下。”你们不知道,这一约束在皇室中引起了多大的惊恐。毕竟,对我们来说,敏感和自控是最致命的威胁。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傍晚时分,保罗站在蒸馏帐篷外,他们宿营所处的裂缝笼罩在浓阴之中。他放眼眺望,越过空旷的沙漠,凝视着远处的悬崖。不知是否该唤醒他母亲,她还在帐篷中沉睡。

在他们的庇护所之外,层层叠叠的沙丘向远处延伸。远离夕阳的沙丘显得黑沉沉的,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一片平坦。

他的大脑想在这片景色中搜寻某个突立的东西,但是从那令人发昏的热气中和地平线之间,找不出任何高耸的东西——没有鲜花,也没有轻轻摆动的东西,表明微风吹过……在那银蓝色的天空之下,只有沙丘和远处的悬崖。

如果那边没有遗弃的试验站,那该怎么办呢?他暗自发问,如果没有弗雷曼人,我们看到的那些植物只不过是场意外,那又该怎么办呢?

帐篷内,杰西卡终于醒了过来,她翻过身,仰躺着,斜眼从帐篷透明的那头望出去,偷偷看着保罗。他背对着她站着,站姿让她想起了他父亲。她感到内心涌出满满的悲伤,赶忙把头别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整理好蒸馏服,用帐篷贮水袋中的水补充了能量,接着钻出帐篷,站到外面,伸展双臂,舒展筋骨。

保罗没有转身,说道:“我很喜欢这里的宁静。”

大脑能自我调节,以适应环境,她想。她记起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句格言:“大脑在紧张状态下可以朝任意方向运动——正或负:关闭或开启。把它看成光谱,某个极端完全意识不到负端的存在,而对正端则是过度敏感。在紧张的压力下,大脑学习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训练的影响。”

“这里可以有美好的生活。”保罗说。

杰西卡试图用保罗的眼光看透整个沙漠,想要一举囊获被这个星球视为常态的所有严酷的地方,她对保罗看见的可能的未来感到惊奇。一个人可以单独站在那里,她想,不怕有人在你身后,也不怕猎杀者。

她走到保罗身边,举起双筒望远镜,调好焦距,观察对面的悬崖。是的,旱谷中长着巨人柱,还有其他多刺的植物……一片低矮的草,在阴影中呈黄绿色。

“我去收帐篷。”保罗说。

杰西卡点点头,她走到裂缝出口处,从那里她可以将沙漠尽收眼底。她将望远镜扫向左边,看见一块闪着白光的盐田,边缘有一片肮脏发黑的物体——一片白地,而白是死亡的象征。但是盐田说明了另一个问题——水。曾几何时,有水流过那发白的地方。她放下望远镜,整了整斗篷,听了听保罗的动静。

太阳越来越低,阴影爬上了那块盐田,各种色彩洒在夕阳的地平线处,流入黑暗之中,试探着沙漠。煤黑色的阴影铺天盖地,浓浓的夜色笼罩了沙漠。

星星!

她抬头望着它们,同时感到保罗在动,他来到了她身旁。沙漠的夜色越聚越浓,有一种向上聚焦的感觉,显示他们正往星辰那里升去。白日的重担慢慢退去,一阵轻风拂过她的脸庞。

“第一颗月亮马上就会升起,”保罗说,“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安好了。”

我们可能会永远迷失在这鬼地方,她想,且无人知晓。

夜风携着沙流,擦过她的脸庞,还带来了一股肉桂的气味:黑暗中的一阵香气。

“闻一闻。”保罗说。

“透过过滤器我都能闻到,”她说,“很浓。但它能买到水吗?”她指着盆地对面,“那里没有光。”

“弗雷曼人就藏在那些岩石后的地下城中。”他说。

一圈银环从右方的地平线升起:那是第一颗月亮。它升入视线内,月面是手形平面。杰西卡打量着月色下的银白色沙漠。

“我把沙槌安在裂缝的最深处了,”保罗说,“点上上面的蜡烛后,我们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它将召唤……沙虫。”

“哦,那咱们快走吧。”

他从她身边离开,她听见他走回裂缝的声音。

黑夜就是一个隧洞,她想,一个通向明天的洞……如果我们有明天的话。她摇摇头,我为何如此沮丧?我受过比那更好的训练!

保罗回来了,拿着背包,领路来到下面的第一座沙丘旁。他在那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等着他母亲跟上来。她的脚步很轻,冷冷的沙粒轻轻飘下——这是沙漠自己的密码,说明一切如常。

“我们不能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保罗说,想起人在沙地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预知的记忆,又有真实的记忆。

“看着我怎么走,”他说,“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的行走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风面上,沿着它的曲线,磨磨蹭蹭地移动着。

杰西卡仔细看着他走了十步,便跟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起来。她明白了它的意义:他们得发出沙子自然移动的声音……像风吹过一样。但是肌肉却对这种不自然的破碎模式表示抗议:走一步……拖一下……拖一下……走一步……走一步……停一下……拖一下……走一步……

时间慢慢过去,前面的岩石似乎压根就没靠近一分,后面的悬崖仍然高耸着。

“咚!咚!咚!咚!”

从悬崖后传来鼓声。

“沙槌。”保罗小声说。

敲击声持续着,他们发现,他们大步往前走时,很难避开它的节奏。

“咚……咚……咚……咚……”

月光下,和着空洞的敲击声,他们走在大盆地中,在流动的沙丘上爬上爬下:走一步……拖一下……停一下……走一下……穿过豆沙地时,一颗颗豆大的沙在他们脚下滚动:拖一步……停一下……走一步……

与此同时,他们的耳朵一直在搜寻那特别的咝咝声。

那声音传来时,开始时是如此轻微,以至于被他们拖曳脚步的声音所盖过。但它慢慢变响……越来越响……从西方传来。

“咚……咚……咚……咚……”沙槌继续响。

夜幕之下,那咝咝声越来越近,在他们身后传开。他们边走边回头,看到飞快前行的沙虫拱起的土堆。

“继续往前,”保罗小声说,“别回头。”

从他们刚刚离去的岩石阴影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碾压声,像是一连串山崩地裂的声音。

“继续往前。”保罗重复道。

他看到他们已经来到两块山壁的中间位置处——前面那块和后面那块。但这里并没有标记点。

在他们身后,夜幕下全是疯狂撕咬岩石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前移动……肌肉的疼痛似乎了无止境。但保罗看到,前面那令人心动的悬崖变得越来越高了。

杰西卡向前移动着,但压根儿就集中不了精神。她明白,让她维持前进的动力,仅仅来自自身意志的重压。她喉咙干得发疼,但身后那可怕的声音驱走了停下来喝一口蒸馏服贮水袋中的水的欲望。

“咚……咚……”

疯狂的声音又从遥远的悬崖爆发出来,淹没了沙槌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沉寂!

“快。”保罗小声说道。

她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动作,但她需要这动作来告诉自己,有必要要求已达到极限的肌肉做出更多非自然的动作……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岩壁攀入了星空,山脚下有一片平坦的沙地。保罗踏上沙地,因疲惫而绊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脚,平衡着自己的身子。

共振的隆隆声震动着四周的沙地。

保罗向旁边踉跄了两步。

“轰!轰!”

“鼓沙。”杰西卡低声说。

保罗恢复了平衡,迅速扫了眼四周的沙地,岩壁离他们大概还有两百米远。

同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咝咝声,像风声,像激流声,而这里根本没有水。

“快跑!”杰西卡尖叫道,“保罗,快跑!”

他们跑了起来。

鼓声在他们脚下轰鸣,接着他们跑出了沙地,来到了砾石地上。他们的肌肉原本由于那不熟悉、毫无节奏的动作而变得异常疼痛,这阵奔跑一度让它们有所放松,这才是可以理解的动作,才是有节奏的动作。但沙子和砾石拖曳着他们的双腿,而沙虫的咝咝声慢慢逼近,就像是风暴在他们四周席卷。

杰西卡绊了一下,跪倒在地。她现在满脑子全是疲劳、狂怒的声音和恐惧。

保罗拉起她。

他们手拉手,继续向前跑。

一根细杆子从他们前面的沙地里伸出,他们从它旁边跑过,又看到了一根。

在他们跑过杆子前,杰西卡都没有留意到它们。

又一根杆子——表面风蚀,从一条岩石裂缝中伸出。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受到了脚下的岩石,毫无抵抗的岩石的震动。坚实的地表让她重新获得了力量。

一条纵深裂缝的笔直阴影向上延伸到他们面前的悬崖。他们疾步冲去,挤进狭缝之中。

身后,沙虫的声音停止了。

杰西卡和保罗转过身,朝外面的沙漠窥视。

五十米开外的岩滩脚下,与之接壤的沙丘那里,一条银灰色的弧线破沙而出,将瀑布般的沙子和尘土撒得到处都是。它升得愈发高,变成一只四处搜寻的大嘴。那是一个又黑又圆的大洞,利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大嘴朝保罗和杰西卡栖身的狭缝蛇行而来,鼻孔中喷出肉桂的气味,水晶般的牙齿反射着月光。

大嘴前后游移。

保罗屏住呼吸。

杰西卡蹲着,凝视着它。

她回想自己所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强烈克制住内心原始的恐惧,压制住记忆中有关种族的恐惧。

保罗却感到莫大的欣喜。就在刚才,他已经跨越了时间屏障,进入了不为人知的领域。他能感受到前面的黑暗,但没有什么东西显露在他的心眼前。就好像他迈出一步,结果掉入了一个深井……或是掉入了一个波谷,完全看不见未来的样子。地形完全变样了。

但时间黑洞并没有让他害怕,相反,这让他的其他感官加速运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下了那个从沙中跃起的怪物的所有面貌,它正在寻找他,那张嘴直径约有八十米……边缘长着透明的牙齿,就像弯曲的晶牙匕一般闪闪发亮……它怒吼着喷出香料的气息,微微有股乙醛酸的气味……

沙虫轻轻擦过他们头顶的岩石,遮住了月光,一阵沙石雨泻进他们狭窄的藏身地。

保罗把他母亲朝后挤去。

肉桂!

那股气味扑面而来。

沙虫与香料有什么关系呢?他暗自发问。他记得列特·凯恩斯曾透露过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轰隆隆!”

从右方极远处传来一声干雷的声音。

又是一声“轰隆隆!”。

沙虫退回到沙地上,在那卧了片刻,透明的牙齿交织在月光下。

“咚!咚!咚!咚!”

是另一个沙槌!保罗想。

它在他们右边再一次响起来。

沙虫浑身颤抖了一下,它钻进了沙子中,只露出半埋的上曲线,就像半个喇叭口,耸立在沙丘上的弯曲隧道。

沙子沙沙作响。

那怪物继续往下沉,慢慢掉头后退。它变成了一个鼓起的小沙包,穿过沙丘中的一个鞍状物,沿着曲线爬走了。保罗走出裂缝,看着沙浪穿过荒地,向新的沙槌的方向前进。

杰西卡跟着走出裂缝,侧耳倾听:“咚……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保罗摸到蒸馏服上的管子,吸了口回收水。

杰西卡注视着他的动作,由于疲劳和余悸,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声问道。

“有人在召唤它。”保罗说,“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它真大啊!”

“没有吃掉我们扑翼飞机的那个大。”

“你确定那是弗雷曼人?”

“他们用了沙槌。”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也许他们并不在帮我们,也许他们正好是为了召唤一条沙虫。”

“为什么?”

一个答案悬在他意识的边缘,但拒绝走近。他脑中想到这和他们背包里的伸缩刺钩有关——“造物主的钩子”。

“他们为什么要召唤沙虫?”杰西卡问。

一丝恐惧触动了他的心,他强令自己不扭头看他的母亲,而是抬头望向悬崖。“我们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了指那里,“我们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杆子——在这里还有很多。”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些杆子——风标杆,它们标记出黑影中一条狭窄的山岩小道,它弯弯曲曲通向上方高处的一条裂缝。

“它们标出了一条上崖的路。”保罗说。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走到山岩小道的底部,开始往上爬。

杰西卡等了一会儿,休息了片刻,等体力恢复后,便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杆子的指引往上爬,小道慢慢变窄,最后来到了一个黑幽幽的裂口前,道路也变成了一条窄缝。

保罗歪着头,朝阴影中窥探。在这细长的小道上,他能感到双腿所处的危险境地,但还是强使自己放宽心。他只看到裂缝里一片黑暗,它向高处伸去,与顶上的星空连成一片。他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些预料到的声音——沙子泻下的声音,昆虫的唧唧声,一只小动物跑动的嗒嗒声。他用一只脚在黑漆漆的裂缝中试探了一下,踩到了覆满沙砾的岩石。他沿着拐角慢慢地寸步而行,并示意母亲跟上。他抓住她的长袍的边缘,帮她转过拐角。

他们举目望去,看着两块岩石顶端之间的星光。保罗看到母亲在他身边,就像一团灰色的云在移动。“我们要是能冒险点个火就好了!”他小声说。

“除了眼睛,我们还有其他感觉。”她说。

保罗挪脚往前滑了一步,重心前移,用另一只脚试探着,碰到了一个障碍物。他提起脚,发现那是一个台阶,便站了上去。他伸手向后,摸到他母亲的手臂,拉了拉她的长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个台阶。

“我想,这条路一直通到崖顶。”他小声说道。

低矮而平整的台阶,杰西卡想,毫无疑问,是人工凿成的。

她跟着保罗的黑影前进,试探着脚下的台阶。岩壁间的空隙越来越窄,到最后她的肩膀几乎碰到了它们。台阶在一个极细的隘道里到头,道路约有二十米长,路面很平,通向月光下的一个低洼盆地。

保罗走出隘道,来到盆地中,他小声说道:“多美的地方啊!”

杰西卡站在他身后一步开外,她盯着眼前的一切,只能沉默地表示赞同。

尽管感到疲乏,加之人体功能管、鼻塞的刺激和蒸馏服的约束,尽管她还是感到恐惧,极其渴望休息,但这盆地的美景已经充斥了她的感官,迫使她驻足欣赏。

“真像一个仙境。”保罗低声道。

杰西卡点点头。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遍野的沙漠植物——灌木、仙人掌、小丛叶——它们在月光下轻摇轻摆。她左边的环形岩壁一片漆黑,右边的则被洒上了皎洁的月色。

“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保罗说。

“这里应该有人,才能让这么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罗的看法。她打开蒸馏服贮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温暖、微微有点辛辣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它使她重新恢复了气力。把盖子重新盖上时,她感觉到盖子磕到了好多沙子。

保罗注意到一些动静——就在盆地的右下角。他往下眺望,透过烟树和烟草,看到一片洒满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面,那里有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动物。

“老鼠!”他低声说。

跳啊跳!它们跳进阴影中,又跳出来。

不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前坠落,掉入老鼠群中。传来一声细声尖叫,翅膀的扑打声,一只幽灵般的灰鸟飞起来,爪子抓着一个小小的黑东西,飞过盆地,飞走了。

这件事要记下,杰西卡想。

保罗继续眺望盆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夜幕下升腾而起的鼠尾草微微的刺鼻气味。食肉鸟——这是这片沙漠的行事方式。它给盆地带来了一种沉静,无声无息,以至于蓝色的月光照过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油漆木时,似乎能听到一种声音。月光在低声吟唱,比他那个世界的任何音乐更和谐。

“我们最好找个地方,把帐篷支起来,”他说,“明天我们可以想办法找找弗雷曼人,他们……”

“多数来这里的入侵者都后悔找到弗雷曼人!”

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打破了宁静。声音来自他们的右上方。

“别跑,入侵者,”当保罗准备退回隘道时,那声音说道,“如果你们跑,只会浪费身体的水。”

他们想要我们身体的水!杰西卡想。她全身的肌肉战胜了疲劳,进入了顶级的戒备状态,但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准确地定位出声音发自何方,心想:真会躲藏!我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意识到,发出声音的人只允许自己发出细小的声音,沙漠中自然的声音。

从他们左边盆地的边缘又传来一个声音。“快些,斯第尔。取了他们的水,我们好继续上路。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对于紧急事件的反应,保罗没有他母亲快,他全身僵硬,想要撒腿逃跑,为此他感到懊恼。因一时的恐慌,他顿时失去了自己的能力。这时,他只好听从她的教诲:放松,而不只是虚假的松弛,使肌肉处于受控的突发状态,随时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内心的恐惧,也知道它的来源。这是蒙蔽的时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未来……他们被疯狂的弗雷曼人围堵,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这两具没有屏蔽场的肉体里的水。

我们现在所称的“宇宙栋梁”,其来源乃是经弗雷曼人改造的宗教,他们的齐扎拉·塔菲德带着启示、证言和预言来到我们之中。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厄拉奇恩神秘的融合,它的玄妙之处被激动人心的音乐表现出来,歌曲以古老的形式传唱,但也贴上了新的觉醒的标签。谁没有听过《老人的圣歌》?谁又没有被它深深打动过?

我驱动双脚穿越沙漠,

海市蜃楼像主人一样跃动。

渴望荣耀,渴求危险,

我漫步在阿尔-库拉布的地平线,

看着时光将高山夷为平地,

它寻找我,渴求我。

我看见麻雀迅速扑近,

勇猛胜过冲锋的豺狼,

它们散布在我的幼枝上。

我听见群鸟飞来,

利嘴和爪子抓住了我的枝丫!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人爬过沙丘顶,午后的烈日下,他就像一粒尘埃。他只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朱巴斗篷,碎布下露出**的皮肤,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斗篷的兜帽已被扯掉,但男子用一条撕烂的布制成了包头巾,上面露出几缕金色的头发,与他稀疏的胡须和浓浓的眉毛相配。一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脸上是残留的深色污渍。胡须处有一条乱糟糟的压痕,说明蒸馏服的管子曾在那里经过,一路从鼻子通向贮水袋。

他停在离沙丘峰顶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面上。他的后背、手臂和腿上凝结着血块,伤口上粘满了一片片黄沙。他慢慢提起手,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站着。从这几乎随意的动作中显出一丝严谨的作风。

“我是列特·凯恩斯。”他对着空旷的地平线说道,声音粗哑,“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低声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态学家,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蹒跚而行,绊倒在迎风面粗硬的沙面上,双手虚弱地按进沙里。

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发狂,竟然想在沙里挖个洞,找一个相对凉爽的地下层,把自己埋起来。但他还是能闻到沙地下某个香料生长地发出的苦甜的类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隐含的危险。如果他能闻到香料菌的气味,那就意味着沙子下的气体已经达到接近爆炸的压力,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在沙丘表面一阵虚弱地乱爬。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清楚而明晰:一个星球的真正财富蕴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们的介入方式是什么?农业。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类思想长期固定于一条轨道,便再也脱离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丢在这里,没有水,也没有蒸馏服,他们觉得,如果沙漠没有吃掉他,那沙虫也会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为的力量,让他在这里慢慢死去,他们认为这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