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罗博士

我有时会为了构思侦探小说的情节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如果不离开东京,那么所去之处无非浅草公园、花屋敷[1]、上野的博物馆、上野动物园、隅田川的游船、两国国技馆[2](那个拱形屋顶让我联想起往年的全景馆,所以特别吸引我)等。我刚在国技馆参观完“妖怪大会”,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久违的八幡不知薮那样的迷宫树林,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了孩童时期的怀旧记忆里。

这话还要从那时候——那几天频繁被催稿,我在家里待不住,就在东京市内闲逛了一周左右——我在上野的动物园里偶遇一名怪人说起。

傍晚时分,马上就到闭园时间了,游客大都已经回家,园内变得寂静无声。

看戏剧和曲艺等时,人们等不及看完最后的节目,一心惦记着躲开换鞋处拥挤的人群而早早往外走的江户习性,实在不符合我的风格。

动物园也是这样,东京的人不知为何都急着回家。门还没关呢,园里已空空如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木然地站在关猴子的笼子前,享受着刚刚还人声嘈杂,此刻却静得有些异样的动物园。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人逗它们了,猴子也安静下来,显得很无聊。

由于周围太安静,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后面有人,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位留着长发、面容苍白的青年,穿着没有半点褶皱的衣服,看样子像是人们所说的流浪汉。尽管脸色苍白,他却开心地逗起笼中的猴子来。

看来他是动物园的常客,逗起猴子来很有一套。只给一个吃食,也要让猴子表演好多动作,直到尽兴才把吃的扔过去。我觉得特别有趣,在一旁嘻嘻地笑着看他逗猴子玩。

“猴子这种动物,为什么爱模仿别人的动作呢?”

男人突然和我搭话。他那时正把橘子皮向上抛然后接住,再抛再接住。笼子里的一只猴子也把橘子皮抛了又接,和他的动作完全相同。

我对他笑了笑,男人又说:

“模仿这件事,其实细想起来挺可怕的。我说的是神明将这种本能赋予猴子这件事。”

我发现这个男的还是个哲学家流浪汉。

“猴子会模仿虽然奇怪,人类会模仿可就不奇怪了。神明也赋予了人类一些和猴子一样的本能,仔细想想很可怕。你听说过旅行者在山里遭遇大猴子的故事吗?”

男人好像挺爱说话,逐渐话多起来。我生性腼腆,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聊天,但对这个男人,我竟提起了兴趣。可能是因为他苍白的面容和乱糟糟的头发吸引了我,或是我喜欢他哲学家似的说话方式。

“没听过。大猴子干什么了?”

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那是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一个独自旅行的人遇到了大猴子。结果,他的腰刀被猴子拿走了。猴子把刀拔了出来,觉得很好玩似的朝他胡乱挥舞起来。旅行者是个城里人,这把刀被抢走就没有别的刀了,所以情况十分危险,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在暮色笼罩的猴笼前,脸色苍白的男人开始讲述怪异的故事,这情景让我欣喜。我不时“嗯、嗯”地附和着。

“他想夺回刀,可对方是擅长爬树的猴子,实在无计可施。但是,这位旅行者脑子灵光,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捡起地上的树枝,把它当成刀,做出各种动作给猴子看。可悲的是,那猴子被神明赐予了模仿人的本能,开始模仿旅行者的动作,最后把自己杀死了。你问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旅行者趁猴子模仿得越来越起劲时,用树枝不停地抽打自己的脖子给它看。猴子也模仿他,用腰刀砍自己的脖子,这还受得了?血都流出来了。流血的猴子仍然不停地砍自己的脖子,就这么命丧黄泉了。这样旅行者不但取回了刀,还带回了一只大猴子当土特产,就是这么个故事。哈哈哈哈……”

男人讲完故事后笑起来,笑声有点儿阴阳怪气。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我笑道,但男人突然认真地说:

“是真事。猴子这种动物,就是背负着这种既悲哀又可怕的宿命。要不要试验一下?”

男人说着,从附近的地上捡了根木片,扔给了一只猴子,自己用带来的拐杖,假装割脖子给猴子看。

你猜怎么着?这个男人看来非常熟悉猴子的习性,那猴子果然把木片捡起,随即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蹭了起来。

“你瞧瞧,如果那木片是真刀的话会发生什么?那只小猴就死掉了。”

宽阔的动物园内空无一人。在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夜幕已经制造出阴沉的暗影。我感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仿佛面前的苍白青年不是一般人,而是变成了魔术师那样的人。

“你现在知道模仿有多么恐怖了吧?人类也是一样啊。人类也不得不模仿,打出生起就注定了这悲哀而可怕的宿命。社会学家塔尔德[3]甚至把人类生活用‘模仿’二字加以概括。”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话了,只记得青年还对我侃侃而谈了许多关于“模仿”的恐怖之处。而且他还对镜子抱有异常的恐惧。

“一直盯着镜子看,你不会感到害怕吗?我觉得没有比镜子更可怕的东西了。为什么可怕呢?因为在镜子里有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在模仿人。”

我记得他说过这句话。

动物园的关门时间到了,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走出了动物园,但是仍然没有分开,而是在夜幕降临的上野森林里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而行。

“我认识你。你是江户川先生吧?写侦探小说的。”

走在昏暗的林间小道上,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我吓得一激灵。对方仿佛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而且令人生畏的人,但同时,我对他的兴趣也增进了一步。

“我是你的书迷。说实话最近的新作没多大意思,但以前的比较新奇,我特别爱看。”

男人不客气地说道。这一点让我颇有好感。

“啊,月亮出来了。”

青年说话总是很跳跃,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今天是十四号吧,快满月了。月光如水指的就是这种景色吧。月亮的光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我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月光会施妖术这句话,所言不虚啊。景色明明没变,在月光下看起来却和白天迥然不同。就连你的脸也一样,和刚才站在猴笼前的你,判若两人。”

他边说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不禁感觉怪怪的,忽然发觉对方脸上宛如黑洞一样的双眼、发黑的嘴唇好像是某种诡异可怖的东西。

“说到月亮,和镜子也有些渊源。不是有‘水中月’这样的词,以及‘月亮变成镜子该有多好’这样的话吗?这就说明月亮和镜子之间存在某种共通之处。你快看这美景。”

他指的是下面熏银一般朦朦胧胧的、看似有白天两倍大的不忍池。

“你不觉得白天的景色是真实的,而现在月光照到的是白昼之景倒映在镜中形成的镜中之影吗?”

青年本身如同镜子里的影子,有着模糊不清的身形和白蒙蒙的脸。他说:

“你不是在寻找写小说的素材吗?我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跟你讲讲吧,你想不想听我讲?”

我确实在找寻小说创作的灵感。但即便不是为了这个,我也想听听这位奇特男子亲身经历的故事。从他刚才的话可以想象,他要讲的绝不是随处可见的无聊故事。“给我讲讲吧!可以一起找个地方吃顿饭吗?找个安静的房间慢慢讲给我听吧。”

我刚说完,他就摇着头说:

“不是要谢绝你的款待,我从不会惺惺作态,只不过,我的故事并不适合在明亮的灯光下讲。只要你不介意,就在这儿,坐在这张长椅上,沐浴着会使妖术的月光,眺望着仿佛巨大镜子般的不忍池给你讲吧。也不是很长。”

这个青年的喜好正合我意。于是就在这能俯瞰不忍池的高处,我和青年并排坐在树林里的石头上,听他讲述他非比寻常的故事。

“你知道柯南·道尔写过一部名叫《恐怖谷》的小说吧?”

青年突然开了头。

“估计那是两座险峻山峦之间的峡谷。但是恐怖谷并不限于自然界里的峡谷,在东京正中央的丸之内,也有个恐怖的大峡谷。

“夹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狭窄小路,比自然形成的峡谷更加险峻而阴气袭人。它是文明制造的幽谷,是用科学建造出来的谷底。从这谷底的道路看到的两侧六七层高、煞风景的钢筋水泥建筑,宛如天然断崖,没有绿树成荫,没有四季花开,没有妙趣横生的凹凸不平,不过是用斧子劈开的一条巨大的灰色裂缝罢了。头上的天空像和服腰带一般细窄。无论日光还是月光,一天里仅有几分钟能照射进来,甚至大白天都能从那谷底看见星星,还不间断地刮着诡异的冷风。

“到大地震之前,我一直住在其中一条这样的峡谷里。那座建筑物正对着丸之内的S大道,大楼正面明亮而宏伟,可一旦绕到背面,就和旁边大楼背对背耸立,两栋同样煞风景、钢筋水泥暴露在外、有窗户的建筑间仅有四米来宽的通道。所谓都市的幽谷,说的就是这部分地区。

“大楼里的房间,偶尔也有人当成住所,但绝大多数是仅在白天使用的办公室,晚上人们就离开了。白天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冷清。明明是丸之内的中央,却感觉如在深山,甚至怀疑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大楼背面的那条‘峡谷’,到了晚上就变成一条真正的峡谷。

“我白天看大门,夜晚就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过夜。虽然有四五个一起留宿的同伴,但是我喜欢画画,只要有时间就独自在油画布上涂抹,自然就不怎么和人说话了。

“因为事件就发生在我刚才提到的那座峡谷里,所以需要先介绍一下那里的情况。那两栋建筑物本身有个不可思议而又可怕的巧合,说是巧合,但因太过一致,我甚至觉得那是建筑设计师故意搞的一次恶作剧。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两栋楼大小差不多,都是五层建筑,正面和侧面从墙壁颜色到装饰都完全不同,唯独相对的形成峡谷的大楼背面,无论哪个部分都丝毫不差。屋檐的形状、灰黑色的外立面,就连每层四个窗户的构造,都好似照片翻拍的一般完全相同。说不定连钢筋水泥的裂缝都是同样的形状。

“峡谷两侧的房间每天只有几分钟(这么说还有点儿夸张),也就是很短的时间能照到阳光,自然找不到租户,特别是最不方便的五楼,房间总是空着。所以我经常会在空闲时,拿着画布和画笔溜进那个空房间。然后,每次从窗户向外张望,我都会觉得对面的建筑物就像这栋楼的照片,太相似了,这感觉让我心神不宁,好像预示着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久后,我不祥的预感居然应验了。有人在五楼北边的窗户附近上吊死了。而且,相隔没几天,发生了三次同样的事件。

“第一个自杀者是一位人到中年的香料掮客。那个人初次来租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对他有点儿印象。那个男人是个商人,却不太像商人,有些阴郁,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这个人没准会租那间面朝背面峡谷的没有阳光的房间,果然,他选了那个位于五楼北端的最远离尘嚣(在大楼里说尘嚣有点儿奇怪,但确实是个远离尘嚣的房间)、最阴森,也因此房租最便宜的两室连通的房间。

“说起来,他搬过来后住了大概一周,反正就是极短的一段时间。

“那位香料掮客是个单身汉,所以将一间房作为卧室,里面摆了一张廉价的床,晚上就在那个阴森峭壁上能俯视整个幽谷的、远离尘嚣的岩洞似的房间里一个人过夜。然后,在一个月色很美的夜晚,他在伸出窗外用于引入电线的小横木上拴了条细绳,上吊自杀了。

“到了早上,负责这一片的清洁工发现了吊在头顶上方的、在断崖顶端随风摇晃的缢死者。这引起了众人的恐慌。

“他到底为何自杀,最后也没有定论。经过多方调查,并没有发现他有事业进展不顺利或债台高筑的苦恼,由于单身,也没有来自家庭的烦恼,也不是殉情,比如失恋等。

“‘大概是着了魔吧,他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有点儿抑郁的怪人。’人们用一句话草草了事,第一次的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是过了不久,在相同的房间里,又来了新租户,那个人虽然不在房间里睡觉,但有一天晚上他要熬夜查资料,于是关在房间里一直没出来,没想到次日清晨,又发生了上吊事件。他是用完全一样的方法上吊自杀的。

“关于自杀的原因仍旧毫无头绪。这次的缢死者和香料掮客不同,是个特别开朗的人,之所以选了这个阴森森的房间,也是出于房租低廉这样单纯的考虑。

“于是鬼故事般的流言悄悄散播开来,说那是恐怖谷打开的诅咒之窗。一走进那间屋子,就会无来由地想一个人去死。

“第三个牺牲者并不是普通的租客,那座大楼的职员中有一位豪爽的汉子,他放话要亲自去那房间过夜试试,摆出一副要去鬼屋探险的架势。”

青年说到这里时,我觉得故事有些无趣,便插嘴道:

“这么说,那个莽夫也上吊了?”

“是的。”青年面露惊讶,看着我的脸,不快地回答。

“有一个人上吊,就会在同一地点不断地有人上吊。这便说明了模仿本能的可怕吗?”

“哦,看来你觉得有些没意思了吧?不,不是这样的,并不是那么无趣的故事。”

青年松了口气,订正了我的误解。

“这可不是那种在恶魔铁道交叉口总是不断死人的俗到家的故事。”

“失礼了。请接着说。”

我诚心诚意地为刚才的误会道歉。

“那个职员独自一人在那间恶魔之屋连住了三晩,却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自以为已经成功祛除了恶魔,得意忘形。于是我对他说:‘你在里面睡觉的那三个晚上,不都是阴天吗?都没有月亮出来。’”

“呵呵,自杀和月亮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我有点儿惊讶地问道。

“是的,有关系。我发现一开始的香料掮客和之后的租客都是在月光皎洁的晚上死的。如果月亮不出来,自杀事件就不会发生。而且事件就是在那银白色的妖光照到狭窄的峡谷里那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这是月光施的妖术,对此我毫不怀疑。”

青年边说边抬起朦胧的白脸,俯瞰下面融融月光笼罩下的不忍池。

那里有青年所说的映照着周围景色的如巨大镜面般的池塘,它微微泛白,妖魅地躺在那里。

“就是它,这奇妙的月光的魔力。月光犹如冰冷的火焰,会诱发阴郁的**,让人的心像磷一样燃烧起来,比如《月光曲》就诞生于这匪夷所思的**。即便不是诗人,也会从月光中体会到人生的无常。如果可以用‘艺术的疯狂’来表达的话,月亮不正是将人引向‘艺术的疯狂’的始作俑者吗?”

青年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些吃不消。

“你的意思是说,是月光让那些人自缢的吗?”

“是的。有一半要怪罪于月光。但是,月光并不能直接导致人自杀。如果是这样,咱们现在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下,不是也该去上吊了吗?”

青年那张仿佛映在镜中的苍白面容露出了笑容。我像个听鬼故事的孩子一样不禁害怕起来。

“那个莽夫职员在第四天晚上也去那间鬼屋睡觉了。但不幸的是,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明亮。

“半夜,我突然在地下室的床铺上醒来,看着从天窗照射进来的月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立刻翻身下床。然后,我穿着睡衣顺着电梯旁边的狭窄楼梯飞快地跑上了五楼。大半夜的楼里和白天的嘈杂气氛截然相反,有多么寂寥和恐怖,你绝对想象不到。可以说就是一个拥有几百间小屋子的大墓地,或像传说中的古罗马地下墓地。倒不是漆黑一片,走廊的关键地方是有电灯的,但那昏暗的光反而更吓人。

“终于抵达五楼的那个房间,我忽然对像个梦游症患者般在废墟似的大楼里游**的自己感到恐惧起来,一边歇斯底里地拍门,一边喊着那个职员的名字。

“但是,里面无人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随即寂寞地消失。

“我拧了下把手,门轻易地打开了。角落里的大桌子上,蓝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微弱的光。我借着那微光环视四周,没有人。床也是空的。而那扇窗户却大敞着。

“窗户外面,月光正要从五楼中段朝着房檐退去,对面的大楼沐浴在最后一点儿月光里,只剩下熏银似的微光。这扇窗户的正对面,有一扇形状完全相同的窗户,同样张着黑色大口般敞开着。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在诡异的月光照射下,更是看不出丝毫差异。

“我因可怕的预感颤抖起来,但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还是把脑袋伸出了窗户,可又没有勇气立刻往那边看,所以先俯视了下面深深的谷底。月光只照亮了对面建筑的顶部,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形成的山谷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然后,我硬是把不听话的脑袋一点点地向右边扭了过去。建筑物的墙壁虽然已经成为阴影,但由于反射了对面的月光,也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我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终于,一个意料之中的东西映入了眼帘。那是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的腿,无力下垂的手,拉长的上半身,深深弯曲的脖颈,仿佛折成两半的、低垂的头。莽夫职员果然还是中了月光的妖术,在那条电线横杆上吊死了。

“我急忙把头从窗外收了回来。可能是我害怕自己也中了妖术。但是,就在抽回脑袋时,我无意中往对面一看,发现从那扇同样打开的窗户里,从那漆黑的四边形口子里,居然有一张人脸在向这边窥视。那张脸迎着月光,因而清晰地浮现出来。即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那是一张黄色的、枯萎的或者说是畸形的、令人厌恶的脸。那张脸居然一直在看我。

“我吓得魂都没了,一瞬间完全呆住了。太出乎意料了。要说为什么,我可能还没有讲,因为对面大楼的所有者和担保银行之间正在打一个复杂的官司,所以当时整栋大楼都是空房间,没有一个人住。

“在大半夜的空房间里竟然有人。而且还是从总是出事的上吊窗户正对面的窗户里,出现了黄色的怪物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我看到的是幻影?那么,我是不是中了那个黄色家伙的妖术,马上就要想去上吊了呢?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可即便感到恐怖,也没有将目光从对面的黄色家伙身上移开。我凝神细瞧,那家伙是个干瘪、瘦弱、五十岁上下的小老头。那老头一直盯着我这边看,最后,意味深长地咧开嘴大笑了一下,便倏地一下缩回窗户里的暗处不见了。那张笑脸让人看着头皮发麻,因为整个面部都扭曲了,脸上堆满了皱纹,只有嘴巴朝着左右两边猛地咧开,咧到快要撕裂那么大。”

“第二天,我向同事和其他办公室里的老勤杂工打听了一下,确认对面的大楼是一栋空楼,夜晚连守夜的都没有。莫非那真的是我的幻觉?

“关于这接连三次、毫无缘由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自杀案件,警察倒是按流程调查了一番,但是对于自杀这点丝毫不加怀疑,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不合常理的事情,在那间房里睡觉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发了疯,这种荒唐无稽的解释是无法令我信服的。那个黄脸家伙是个居心叵测的人,就是他杀了那三个人。在有人上吊的晚上,那家伙正好从正对面的窗户偷看,还意味深长地咧嘴怪笑。我深信这里面肯定掩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过了一周左右,我有了惊人的发现。

“一天,我出去办事回来,走在那座空楼正面的大马路上,与那栋大楼相邻的地方有个三菱×号馆,排列着平房式样的古朴的砖瓦房,用来出租给事务所。这时,我注意到一位绅士飞似的跑上一家事务所的石阶。

“那是一位身穿晨礼服、个子矮小、有点儿驼背的老绅士,看他的侧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绅士在事务所的入口处擦鞋时,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吓得一哆嗦,吃惊得差点停止了呼吸,因为那个很有派头的老绅士,和那天晚上从空楼窗户里往这边窥视的黄脸怪物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绅士消失在事务所后,我看那上面的金字牌匾上写着‘目罗眼科 医学博士目罗聊斋’。我抓住旁边的一个车夫,确认了刚才进去的就是目罗博士本人。

“堂堂医学博士,居然在深更半夜潜入空无一人的大楼,还盯着上吊的男人咧嘴怪笑,这荒唐至极的事实该如何解释,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从那以后,我总是不露声色地跟尽可能多的人打听目罗聊斋的经历或者日常生活情况。

“据说目罗先生虽是个老博士,却不太为人所知,看起来也不善经营,这么大岁数了,还在租借的事务所里行医。而且他为人古怪,对待患者的态度很冷漠,有时候甚至不太正常。我还了解到他既无妻室也无子女,至今独自一人,那间事务所也兼作住处,他平时就在那里起居。此外,听说他是个酷爱看书的人,除了专业书还购买了很多古老的哲学、心理学、犯罪学等书籍。

“‘他那间诊疗室的里间有个玻璃柜,里面摆放着一排排各种各样的假眼,可以说一应俱全。那几百颗玻璃眼珠全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就算是假眼,摆那么多也着实叫人作呕。再说,眼科为什么要摆那些骷髅、真人蜡像之类的东西呢?竟然立着两三个呢。’我所在的大楼里的一个商人接受过目罗医生问诊,他这样描述了就医时的奇妙体验。

“从那之后,只要有空闲我就持续关注博士的一举一动。有时我还会从这边偷看对面空楼的那个五楼窗户,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那张黄色的脸一次也没出现过。

“我总觉得目罗博士很可疑,那晚从对面窗户偷窥的那张黄脸肯定是他。但是,他到底怎么可疑呢?假设那三次上吊都不是自杀,而是目罗博士策划的杀人案,那么动机呢?杀人方式呢?一想到这里,就进入了死胡同。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目罗博士就是那几个案件的制造者。

“每天我都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件事。有时,我还会爬上博士事务所后面的砖墙,隔着窗户窥探博士的私人房间。那间屋子里确实放着那人说的骷髅和蜡像,以及摆满假眼的玻璃柜等。

“但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峡谷对面的大楼里,为什么能随意操纵这间屋子里的人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催眠术?不,这不可能。据说像暗示对方去死这类重大事情,催眠是完全无效的。

“不过,距离最后一次上吊事件已过了半年左右,我终于等到了验证猜疑的机会,那间鬼屋有人租住了。租客是从大阪来的,他对那个魔咒流言全然不知,而对大楼事务所来说,有房租赚自然好,所以对流言只字未提就租出去了。估计是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同样的事件不可能再次发生。

“但是,只有我一直坚信这个租户也会上吊。并且,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防患于未然。

“从那天起,我放下了工作,时刻都在留意目罗博士的动静。结果,我终于嗅出了端倪,打探到了博士的秘密。”

“大阪那个租客搬来后第三天的傍晚,我在监视博士事务所时发现他偷偷摸摸的,也没拿出诊的皮包就徒步外出了。不用说,我肯定跟在了他后面。没想到博士走进了附近大楼里的一家著名服装店,从数不清的成衣里选了一套西服,然后直接返回了事务所。

“生意再怎么不好,博士也不会穿这种成衣。如果是给助手穿的衣服,博士作为主人买衣服时也无须避人耳目。这可奇怪了。他买那件西服到底干什么用呢?我有些气恼地看着博士的身影消失在事务所入口处,站了片刻后,突然想起也许可以像之前一样爬上后院墙壁,偷看博士的私人房间,这样说不定能看见他在那间屋子里干什么。想到这儿,我赶紧向事务所后面跑去。

“爬上墙偷偷往里一瞧,博士果然在那个房间里。而且他在做的诡异的事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猜黄脸医生在那里干什么?他正在给蜡像,就是刚才说过的一人高的蜡像,穿刚买来的衣服呢。好几百个玻璃眼珠,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

“你是一名侦探小说家,估计我讲到这儿,你就都明白了吧?我当时一下就明白了,随即对那位老医学家过人的奇思妙想惊叹不已。

“我跟你说,那件给蜡像穿上的成衣从颜色到花纹,居然和那间鬼屋的新住户的衣服分毫不差。博士从大量的成衣里找到它,把它买了下来。

“不能再磨磨蹭蹭耽误时间了。恰好到了月夜,说不定今晚就会发生可怕的案件。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我急得直跺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终于灵光一闪,我想到一个连自己都惊奇的绝妙办法。你知道了也一定会拍案叫绝。

“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待到夜幕降临便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向了鬼屋。新来的租客傍晚时分就回家了,所以门上了锁。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进了房间,然后走到桌前佯装要挑灯工作。那盏蓝灯罩台灯将光打在伪装成租客的我身上。服装方面,我的一位同事有一件和那个人的衣服纹样非常相像的衣服,我就借来穿上了。还有发型等,都尽量与租客相像。然后,我背对着那个窗户坐下,静静地等着。

“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让对面窗户里的黄脸家伙知道我在这儿,但我绝对不会回头,故意让对方放松警惕。

“就这样差不多等了三个小时。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确?我的计划会不会顺利奏效?这实在是极其难熬、忐忑不安的三个小时。该回头了吗?该回头了吗?我几次按捺不住差点把头转过去。然后,时机终于来了。

“手表指向了十点十分。我突然听到咕咕、咕咕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哈哈,这就是信号吧,想利用猫头鹰的叫声引我往窗外看。在丸之内的正中央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任谁都会想探头看看的。我领悟到这点,便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窗边,打开了玻璃窗。

“对面的建筑物沐浴在月光下,闪耀着银灰色的光。如之前所说,对面建筑物的构造和这栋楼完全相同。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奇特吗?光是这么说,很难让你明白那种精神恍惚的心情。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墙,我这边的建筑物原样地映照在了那面镜子上,就是这种感觉。相似的构造加上月光施的妖术,便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我看到我站立的窗户,就在正对面。玻璃窗也同样打开着。而且,我自己……咦?这面镜子好奇怪啊,唯独没有映出我自己的身影……我不知不觉地这样想着。其实忍不住就会这么想,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所在。

“怎么回事,我到哪儿去了?我应该是站在窗边的啊?我不禁东张西望地在对面的窗户里找起来。必须找到。

“于是,我猛然发现了自己的身影。但并不在窗户里,而是在外面的墙上。自己正被细绳吊在拉电线的横杆上呢!

“‘哦,原来如此啊。我在那儿呢。’

“我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很滑稽。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那是场噩梦。没错。在噩梦中,虽然并不准备那么做,却不由自主地那么做了,就是那种感觉。假如你看着镜子时眼睛是睁开的,可是镜中的自己却是闭着眼睛的,你会怎么做?是不是会不受控制地把眼睛闭起来呢?

“就是说,为了和镜子里的影子保持一致,我也得上吊不可。对面的自己上吊了,真正的自己是不可能优哉游哉地站着的。

“上吊的形态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怕,也不丑陋,只觉得很美。

“那是一幅画。我产生了一种自己也想成为那美丽画作的冲动。

“如果没有月光的妖术助阵,目罗博士的这一奇幻戏法或许毫无用武之地。

“我想你肯定早就明白了,博士的戏法就是给那个蜡像穿上和住在这边房间的人相同的衣服,在和这边的电线横杆相同的位置安一个横木,套上细绳**秋千给人看,就是如此简单的原理。

“完全相同的建筑物和妖娆的月光,能够赋予此举绝佳的效果。

“这个戏法的可怕之处在于,连事先已经预料到这个情景的我,都恍恍惚惚地往窗框上迈了一条腿,才突然回过神来。

“就像从麻醉状态中醒来一样,我一边克制着恐怖的感觉,一边打开准备好的包袱皮,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窗户。

“这几秒钟的时间无比漫长……果然不出我所料,为了观察这边的情况,从对面的窗户里,那张黄色的脸,也就是目罗博士,突然朝这边偷看了。

“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多时,不抓住这个瞬间,就前功尽弃了。

“我双手举起包袱皮里的物体,放在窗框上,让它坐在那里。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也是蜡像哟。是我从那家服装店借来的假人。事先给它穿上了晨礼服,和目罗博士常穿的完全一样的款式。

“那时月光已经快要照到谷底了,由于光的反射,这边的窗户也微微泛白,能够清晰地看到物体的模样。

“我怀着一决雌雄的心情,盯着对面窗户里的怪物。心里默念着:畜生,看你怎么办,看你怎么办。

“结果你猜怎么着?人类果然被神明赋予了和猴子一样的宿命。

“目罗博士栽在了他自己发明出来的戏法里。那个小老头可怜兮兮又颤颤巍巍地跨过窗框,和我的假人一样坐在了那里。

“我是一个人偶操纵师。

“我站在假人的后面,举起了手,对面的博士也举起了手。

“晃晃腿,博士也晃晃腿。

“然后,你猜我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哈哈哈哈……我杀了人哟。

“我把坐在窗边的假人从后面用力一推。假人发出咔嗒一声,消失在了窗外。

“几乎与此同时,从对面的窗户里,和这边的影子一样,身着晨礼服的老人也咻地朝着深深的谷底飞速坠落下去。

插画师:朱雪荣

“随后,远远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东西被压扁的声音。

“……目罗博士死了。

“我一边丑陋地笑着,就像那晚那张黄脸上浮现出的那种笑,一边将右手握住的绳子拽了上来。借来的假人顺着绳子,几下就越过窗框回到房间里来了。

“如果让那个东西掉下去,我就得背上杀人的嫌疑,那可就麻烦了。”

讲完以后,青年宛如那个黄脸博士一般,脸上浮现出令人胆寒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我。

“至于目罗博士的杀人动机,这就不用对你这位侦探小说家解释了。因为你是最了解的,即便没有任何动机,人也会为了杀人而杀人。”

青年说着站起身,对我喊他留步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我一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雾霭中,一边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木然地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和青年的相遇、他的故事,乃至青年本身,莫不都是所谓的“月光的妖术”制造出来的奇妙幻觉?我不禁诧异起来。

[1] 花屋敷:花园游乐园,1853年开园,是日本最早的游乐园。

[2] 两国国技馆:东京著名运动场馆,以主办相扑比赛而闻名。

[3] 塔尔德:法国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著有《模仿的定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