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地狱

“想听特别离奇的故事?那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怎么样?”

一天,五六个人凑在一起轮流讲恐怖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轮到最后,一个名叫K的朋友这样开了头。他讲的故事是真有其事还是他瞎编的,我不曾追问,所以也不清楚。大概因为在他之前已经听了很多离奇的故事,加上那天已是晚春,天空阴沉沉的,空气犹如深水水底一般混沌,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变得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反正那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极不寻常的印象。他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有一个不幸的朋友,姑且叫“他”吧。他不知何时患上了一种非常罕见的怪病,说不定他的祖先曾有人得过这种病,遗传给了他。我这么说,并非没有根据的猜测,说起来在他的家族中,其祖父或是曾祖父信奉过天主教,所以他家的葛藤箱底收藏着好多古旧的西洋书、圣母像、基督受难的绘画等。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出现在《伊贺越道中双六》里的一个世纪前的望远镜、奇形怪状的吸铁石,以及当时被称为吉雅曼或者毕多罗[1]的漂亮玻璃器皿。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让家人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给他玩。

说起来,他从幼年开始,就对能够映照出物体形状的东西有着特殊的嗜好,比如玻璃、镜头、镜子等。他的玩具都是幻灯机、望远镜、放大镜什么的,此外还有与之近似的将门眼镜[2]、万花筒以及多棱镜那样的可以把人和器具等变得细长或变得扁平的玩具。

我还记得在他的少年时期,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我去他的书房玩,看见桌上放着一个旧梧桐木箱,他手里正拿着古老的金属镜(大概是从这个箱子里拿出来的),对着阳光,将阳光反射到灰暗的墙壁上。

“怎么样,很有趣吧?你看那儿,这么平的镜子照到那儿,就出现了奇妙的字。”

听他这么一说,我朝墙上看去,令人吃惊的是,白色的光圈之中竟然以白金般耀眼的光芒组成了一个有点儿变形的“寿”字。

“好神奇啊,怎么弄的呀?”

我不禁这样问道。这简直太神了,还是孩子的我感到又新奇又恐怖。

“我就知道你弄不明白,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吧。你一知道谜底,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你看看这里,在这面镜子的背面不是刻着个‘寿’字吗?就是这个字映出来的呀!”

果然如他所说,青铜色的镜子背面有漂亮的浮雕。可是透过镜面为什么会照出那个“寿”字呢?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镜面都是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把脸照得凹凸不平,但它只通过反光,就可投射出不可思议的字形来,好像施了魔法一样。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

他看见我满脸惊异的样子,给我解释起来。

“我听父亲说过,金属镜子这种东西和玻璃镜子不同,不经常打磨的话,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这面镜子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不知打磨了多少回呢。结果,每次打磨的时候,背面的浮雕部分和其他部分的金属厚度就会一点点地接近起来,肉眼是看不出来的。这是由于浮雕凸起的部分受力多一些,其余部分受力少一些,这种肉眼看不出来的受力差异可不得了,对着阳光一照,就会出现那个‘寿’字。你明白了吗?”

听他这么一讲解,我虽然大致明白了,可是照镜子时看不到丝毫凹凸的平滑表面,对着阳光一照就会出现明显的凹凸这种匪夷所思的效果,如同用显微镜看到某个东西的细微模样觉得可怕一样,令我不禁悚然。

因为这面镜子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但这不过是举个例子,他少年时玩的差不多都是这一类玩意儿。奇怪的是,连我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至今仍然对镜头之类的东西抱有超乎常人的好奇心。

不过少年时他的这种嗜好还没有多么严重。但是升入中学高年级,开始学习物理后,你也知道,物理课上会讲到镜头或镜子方面的知识,他对此简直走火入魔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近乎病态的镜头狂。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事。一次在教室里上物理课时,讲到凹面镜,老师拿出一面很小的凹面镜让学生传看,每个人都用它照了照自己的脸。我当时长了一脸粉刺,总觉得这些疙瘩和性欲有着某种关联,特别难为情。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凹面镜,不禁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脸上的一个个粉刺被放大到宛如用望远镜看到的凹凸的月球表面一般巨大。

貌似小山包的粉刺尖端如石榴般裂开,从里面渗出黑乎乎的血,宛如海报上的戏剧杀人场面那么吓人。也许是由于长粉刺而感到自卑,自从看到那面凹面镜中自己恐怖而丑陋的面孔后,只要看见凹面镜——在博览会或者闹市都会展览上——我就吓得要死,立马逃之夭夭。

但是,他那时也看了凹面镜,与我相反,他丝毫没有觉得恐惧,反而特别感兴趣似的发出“哇!”的惊叹声,响彻整个教室。因为他的声音太夸张了,同学们都哄笑起来。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凹面镜。他买来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凹面镜,还用金属丝和厚纸板做成复杂的操纵装置,一个人得意地哧哧地笑。他本来就有这方面的爱好,加上有一般人不具备的琢磨奇巧装置的才能,甚至特意让人从国外寄来了有关魔术方面的书。有一次,我去他的房间,看到一种叫魔法纸币的东西,被吓得不轻,这个东西让我至今都惊叹不已。

那是一个二尺见方的纸箱,前方开了一个像建筑物入口的洞,入口处插着五六张一日元纸币,就像插在信夹中的明信片一样。

“你把纸币拿出来。”

他把纸箱抱到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照他说的伸手去抽取纸币。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看着是纸币,用手去拿时却像烟雾似的,一点儿触感也没有。我吓得魂都飞了。

“咦?”

他看我吓成这样,觉得有趣,一边笑一边给我解释。原来这是英国的一位物理学家发明的一个魔术,用的道具就是凹面镜。具体原理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样的:将真的纸币平放在箱底,在纸币上面斜着安一个凹面镜,将电灯置于箱内,光线照在纸币上,这样,根据位于凹面镜焦点一定距离的物体,因为一定角度会在一定位置出现影像的原理,纸币会清晰地映在箱口上。如果是普通镜子,看上去绝不会那么逼真,可是使用凹面镜就会匪夷所思地呈现那样真实的影像,那纸币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他对于镜头和镜子的异常嗜好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中学毕业后,他不想再上高中,他父母对他过于娇惯,只要是儿子的要求,一般都会答应。于是,中学一毕业,他就觉得自己成了大人,在庭院的空地上盖了一间小实验室,整天在里面鼓捣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以前,他要去学校上学,时间上多少会受到限制,所以还不是太投入。现在他从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这种痴迷的病况便以恐怖的速度加速发展起来。他本来朋友就少,毕业之后,他的世界更是局限在那间狭小的实验室了。他从来不出去玩,来访者也渐渐减少了。去他房间的除了他的家人,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也是偶尔去他那里,但每次去,都看到他的病情在不断加重,如今已经接近发狂的状态了,我禁不住暗自瑟缩。而一年夏天,他的父母因为患了流行性感冒不幸双双亡故,这促使他的这种病态嗜好越发严重。从此,他不需要顾忌任何人,再加上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他的奇怪实验。更要命的是,他已经二十出头,对女人开始感兴趣。有着这种怪癖的他,在情欲上也很变态,而且这与他天生的镜头癖好相结合,二者都以迅猛的势头发展起来。我下面要讲述的,就是最终酿成了可怕结局的一起悲惨事件,在讲述之前,我先举两三个例子,好让诸位多少了解一下他的病情发展到了何等程度。

他家坐落在山手地区的一处高地上,刚才提到的实验室就建在宽阔庭院的一角,可以俯瞰整个街区人家的砖瓦屋顶。起初,他把实验室的屋顶建成天文台的形状,并在上面安装了一台很大的天文望远镜,沉迷于星星的世界。那个时候,他通过自学,已经具备了简单的天文学知识。可这种凡庸的爱好并不能让他满足,他还在窗边架设了高倍望远镜,变换各种角度偷看下面街区那些敞开窗户的房间,从不道德的偷窥中感受乐趣。

即使是有板壁遮挡的人家,或是前面有别人家遮挡的住户,在高倍望远镜下也能看见。那些住户以为别人看不到,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从很远的山上用望远镜偷看自己,所以无所顾忌地做各种私密行为。这些场面就像发生在他眼前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看这个,我真是欲罢不能啊。”

他常这么说着,把用窗边望远镜窥探他人生活作为最大的快乐。仔细想想,这无疑是相当有趣的恶作剧。有时他也让我看,可是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种种奇观,我只觉得脸上发烧。

除此之外,他还配备了一种叫潜望镜的设备,就像从潜艇中观望海面的情况那样,他在自己屋内可以看到用人,特别是年轻女佣的私人房间,而丝毫不会被对方察觉。不仅如此,他还用放大镜或显微镜观察微生物的生活。更奇葩的是,他居然饲养了跳蚤,将跳蚤放在放大镜或低倍显微镜下,让它爬来爬去,看跳蚤是怎样吸他的血,或者把很多虫子放在一起,观察同性之间互相打斗、异性之间和睦相处的情形。尤其恐怖的是,他曾经让我看过一次显微镜,以前觉得很普通的跳蚤,竟变得极其可怕。他把跳蚤弄得半死,然后用显微镜放到最大,观察跳蚤痛苦挣扎的样子。那是一副能放大五十倍的显微镜,我看到那只跳蚤被放大到充满了镜头,从嘴到脚爪,连身上的一根根细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么比喻或许有点儿奇怪,但大得简直像一头猪。只见跳蚤在黑紫色的血海中(其实不过是一滴血),背部一半已经被压扁,手脚在空中乱抓,嘴拼命朝前伸,垂死挣扎着,我仿佛能听到它嘴里发出的恐怖的哀鸣。

这类零碎小事,要是一件件说起来就没完了,姑且省略不谈,说点重要的。从当初建造实验室开始,他的这种癖好便与日俱增。我记得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我去看他,我打开实验室的门,只见百叶窗被拉了下来,屋内一片昏暗,只有正面墙上(大概有两米见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揉揉眼睛仔细看,还是发现有东西在蠕动。我站在门口屏住呼吸,盯着那个怪物看,渐渐地,那个雾蒙蒙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细密的仿佛种着钢针的黑色草丛,下面有一双脸盆大小闪闪发光的眼珠,从茶色瞳孔到白眼球的血管形成的河流,都像是柔焦照片,虽朦朦胧胧,却能看清楚。此外还有犹如洞穴般的鼻孔,棕榈状的鼻毛在里面闪闪发光,两瓣嘴唇足有两个坐垫叠起来那么大,血红的嘴唇里露出瓦片般发亮的洁白牙齿。总之,整个房间就是一张人脸,它活生生地蠕动着。这并非电影画面,从动作的无声无息,以及生物本身的色泽可以看出来。此时,我已不仅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怀疑自己疯了,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就在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他的声音:

“吓着你了吧?是我呀,是我呀!”

吓得我差点跳起来的,是他在说话时,墙上怪物的嘴唇和舌头也在动,脸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冲我一笑。

“哈哈哈哈……我这个创意怎么样啊?”

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他从暗室出来,不用说,墙壁上的怪物也同时不见了。各位大概想象到了,这就是实景幻灯——通过镜子和镜头的强光,将实物照成幻灯。小孩子的玩具里也有这种东西,但是他别出心裁地将这个制作成超大号道具,并且映照的是他自己的面孔。听起来没什么稀奇的,却特别吓人。总而言之,搞这种恶作剧就是他的嗜好。

与此类似的还有更不可思议的。这回换成了明亮的房间,能看见他的脸,可是将那个怪异的、装了几面镜子的装置往他面前一放,如果只对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变成洗澡盆那么大,突然呈现在我眼前。他有时冷不丁给我来一下,把我吓得像做了噩梦似的瑟瑟发抖,魂飞天外。其实说穿了,这个玩意儿也和前面说到的魔法纸币一样,只是用了很多凹面镜将图像放大了而已。虽然知道在理论上可以做得到,却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所以没有人愿意做这种蠢事,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他的发明,然而他接二连三地给我展示此类可怕的东西,令我渐渐觉得他像个可怕的怪物了。

此事之后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把实验室隔出小区域,上下左右都贴上镜子,即人们常说的镜子屋。门窗等也都是镜子制作的。他经常拿着一支蜡烛进去,一个人长时间待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可以大致想象他在里面看到的情景。他站在各面都是镜子的房间中央,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会由于镜子之间的相互反射而被照出无数个映像。他肯定会感到自己的上下左右都有无数个和他相同的人密密麻麻地蜂拥而来。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小时候,我曾在八幡不知薮[3]的稀奇物展会上体验过镜子小屋,那不过是些形式上的替代品,可即便是这种做工不佳的东西,也让我感到害怕至极。所以他劝我去镜屋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了。

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进入镜屋的,另一个人是他喜欢的一个女佣,也是他的女友,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女孩。他常常说:

“那个女孩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她浑身上下有无数很深的阴影。虽说她的皮肤色泽不错,肌理细腻,身体像海兽那样富有弹性,但是比起这些来,她的美主要藏在身体的阴影里。”

每天他都与那位姑娘一起在他的镜子王国里嬉戏。由于镜屋是在封闭的实验室中的小屋,所以从外面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听说他们俩有时候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当然,他也经常一个人待在里面。甚至传闻,有时候,由于他进入镜屋后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用人过于担心而去敲门,这时,门突然打开,他竟然赤身**地从里面走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径直去堂屋了。

从那时候开始,他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与之相反,他病态的嗜好却变本加厉起来。他开始投入大笔钱财,搜集各种形状的镜子。后来,他真的搜集到了诸如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筒形等奇形怪状的镜子。宽大的实验室几乎被每天不断送进来的各种变形镜堆满了。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着手在院子正中央建造一个玻璃工厂。厂房是他自己设计的,工程师和工匠也是他精挑细选的,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是日本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他为了这个工厂,不惜把所剩不多的财产全部投进去了。

不幸的是,没有一个亲戚阻止他这么做。虽然用人中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好言相劝,但劝他的人都立刻被解雇了,剩下的都是些冲着高薪水来的卑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我作为他在人世间唯一的好友,应该想方设法开导他,劝他停止这种疯狂之举。不用说,虽然我试着劝过他好几次,可是鬼迷心窍的他哪里听得进去。而且这种事也不算是做坏事,反正是挥霍自己的家产,外人没什么道理好讲。我除了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消耗家产和生命,为他揪心,没有别的办法。

因此,从那时起,我便频繁出入他家了。我想,这样至少可以顺便监视他的行动。结果,在他的实验室中,我就是不想看也不得不看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那的确是一个令人吃惊的荒诞而魔幻的世界。他的怪癖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与此同时,他令人称奇的天才才能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所见所闻,那是走马灯般变换着的、绝非世间所有的光怪陆离的光景。

借由外面买回来的镜子,不够的或是外面买不到的形状的镜子,他便用自家工厂里生产的镜子来补充,就这样,他的梦想得以不断地实现。有时,实验室上方飘浮着的都是他的头,有时是他的身体或脚。不用说,这是将巨大的平面镜斜着镶嵌在整个屋内,在一个地方开个洞,他把头和手脚从洞里伸出来形成的。虽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把戏,但表演者并不是魔术师,而是我那病态的、钻牛角尖的朋友,这必然让我感到某种不同寻常的震撼。有时候,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凹面镜、凸面镜、波形镜、筒形镜,在屋子中央乱蹦乱跳的他,变得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弯曲,或只有身子,或头连着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或嘴唇无限向上或向下伸长、收缩,而它们的影子也相互交错,杂然纷乱,有如狂人的恣意幻想。

有时,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他自制的咔嗒咔嗒旋转的数十尺高的镜子三角筒中,放满了仿佛将花店都搬来的各种花草,那万紫千红的色彩就像吸食鸦片后做的梦一般。一片花瓣在这里竟变成一张铺席那么大,这花瓣化作成千上万的五色彩虹,化作极地之光覆盖了眼前的世界。在当中,全身**的他如庞大的秃头妖怪,展示着他仿佛月球表面的粗大的毛孔,疯狂地跃动着。

除此之外,他还会很多其他的恐怖魔术,绝不亚于上面介绍的那些。那种让人在看到它的刹那就会昏过去或变成瞎子般的魔界之美,我实在不具备将其表达出来的能力,况且即使我现在描述出来,又怎么能使人信服呢?

他就是这样日日沉迷于癫狂状态,最终走向可悲的毁灭境地。我的这位最亲密的朋友最后真的变成了一个疯子。尽管我一直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理智的,然而,他虽那般疯癫,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却跟正常人是一样的。他也读书或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镜子工厂里监督指挥。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会对我大谈他一向主张的那套不可思议的唯美思想,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竟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在他身体里的恶魔在作怪,不然就是他太沉溺于魔镜之美,触怒了神明吧。

一天早上,他的一个用人跑到我家敲门,把我叫醒了。

“出事啦,我家夫人请您马上过去。”

“出事了?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太清楚,还是请您马上去一趟吧。”

用人和我都脸色苍白,快速地这样一问一答后,我便火速向他家赶去。他还在实验室里,我飞奔进去一看,除了刚才被称作夫人的他的女佣兼情人,还有几个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死盯着一个奇怪的物体。

那个物体比表演杂技用的踩球大了一圈,外面包着一层布。它在收拾得整齐宽敞的实验室里,像个活物似的忽左忽右地翻滚着。更令人恐怖的是,物体里面还传出一阵阵既非动物也不像人声的笑声般的呜呜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先抓住那个女佣问。

“我也不清楚。总觉得那里面的是老爷,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大球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而且也不敢去碰它……刚才我喊了好几声,可里面只传出奇怪的笑声。”

听她这么一说,我马上靠近那个球,查看发出声音的地方。很快,我在滚动的球表面找到了两三个像是透气用的小孔。我胆战心惊地把眼睛贴到其中一个小孔上往里面看,只见有刺眼的光在闪烁,好像里面有人在蠕动,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但还是搞不清里面的状况。我从那个小孔试探地喊了两三声他的名字,不知里面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一点儿回应。

就在看着球不停地翻滚时,我忽然发现球表面的一个地方是由四边形的切口构成的,它好像是进入球内的门。按它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可是,由于上面没有把手,我无法打开它。再仔细一看,那上面留有一个金属孔,似乎是拧过把手的痕迹。由此看来,说不定人进入那个球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把手脱落了,结果无论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打不开门了。果真如此的话,这个人被关在里面已经整整一个晚上了。把手会不会掉在附近了呢?我便在周围寻找,不出所料,在房间一角果然躺着一个圆形金属,将它对准刚才的金属孔,尺寸正好吻合。可麻烦的是把手断了,即使插进孔内,也无法将门打开。

令我百思不解的是,被关在里面的人也不求救,只是哈哈哈地笑。

“说不定……”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面色变得惨白。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人救出来,只有把球砸坏这一个法子了。

我立即跑到工厂去,取了一把大锤,对着球使劲砸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球的内部好像是用厚镜子做的,只听咔嚓一声,那个球瞬间成了无数块碎片。

从里面爬出来的正是我那个朋友。我刚才就猜到是他,果不其然。虽说如此,人的容貌怎么会在一天之内变化这么大呢?直到昨天,虽说他身体衰弱,表情却总是神经质地紧绷着,看上去有点儿可怕,但现在,他的表情就像个死人,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是松弛的,头发抓挠得乱糟糟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睁着,嘴巴大张着,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这副样子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就连深受他宠爱的那个女佣也被他吓得连连后退。

不用说,他真的疯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使他发疯的呢?他不像是因为被关在球里而发疯的人。再说,那个奇怪的球到底是个什么道具?他为什么要钻进球里去?关于这个球,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可见是他命令工厂秘密制作的。那么他到底想用这个玻璃球干什么呢?

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女佣,流着眼泪抓着他的衣袖。就在众人乱作一团之际,镜子厂的技师来上班了。他见此情景大为吃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即向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技师战战兢兢地回答了我的问话。我把他回答的要点归纳了一下,大致如下:

很早以前,他就命令技师制作一个大约三分厚、直径四尺的中空玻璃球。在保密状态下,技师开始赶工,直到昨天很晚才终于完工。技师当然不知道那个玻璃球的用途,只是按照他的奇怪吩咐去做。球的外部要涂上水银,内侧都做成镜面,里面好几处要装上强光小灯泡,球上还要开一处人可以出入的门。玻璃球刚一做好,技师就连夜把它运到实验室,并将小灯泡的电线与室内灯的电线连接起来。技师说他们把这个球交给主人后就回家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概不知。

我让技师先回去,让用人照看发疯的朋友。我看着散落一地的奇怪的玻璃碎片,苦苦思索着这件怪事,想找出答案。我久久地盯着玻璃球冥思苦想,突然想到,他大概是在他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内进行各种镜子装置的试验,也尽情地享受这些装置带给他的快乐,最终想出了这个玻璃球吧。就是说,很可能是他要亲自进入球内,看一看玻璃球映照出的奇妙影像。

那么,他为什么会发疯呢?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被冰柱插入脊髓般异乎寻常的恐惧直逼心脏。他到底是因为进入玻璃球后,在强光的照射下,看到自己可怕的影像发了疯,还是因为想逃出玻璃球,却将门把手折断了,想出去又出不去,在狭小的球体内痛苦地挣扎,最终发了疯呢?应该是这二者之一吧。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感觉那样恐怖呢?

这个球似乎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试想进入球体镜子的内部的人,在这个地球上有过先例吗?在那个玻璃球壁上会映出什么样的影像,恐怕连物理学家也无法推算出来吧。说不定那是超出我们想象的、充满恐怖与战栗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无比可怕的恶魔世界。在那里,他照出的或许不是他自己的影像,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人们无法想象。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会令人发疯的什么东西覆盖了他的视野,席卷了他的宇宙。

我们能够想象的,只是把球体一部分的凹面镜的恐怖感拓展到了整个球体。想必你们都知道凹面镜的恐怖吧,面对那种凹面镜,人就仿佛把自己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到的是噩梦般的世界,而那球体镜,则是将无数个凹面镜连接得无边无际,如同把我们全身包在其中一样。仅是这样,就等于把单个凹面镜的恐怖放大几倍甚至几十倍。光是想象一下,我们就已经感到惊悚万分了。那是由凹面镜构成的小宇宙,并非我们人类这样的世界。它必定是完全不同的,属于疯子的世界。

我的那位不幸的朋友,就这样一味地痴迷于镜头、镜子,在不该走极端的事情上走极端,也许是触怒了神灵,或是受到恶魔的引诱,最终葬送了自己。

由于他后来疯着去世,所以无法确认事情的真相。而时至今日,至少我还不想否定这一猜测——他正是因为贸然进入镜子球体的内部,才最终导致送命的悲惨下场。

[1] 此处“吉雅曼”和“毕多罗”是日语从葡萄牙语中引入的外来词语,“吉雅曼”意为钻石,“毕多罗”意为玻璃。

[2] 将门眼镜:一种玩具,也叫章鱼眼镜。从这种眼镜的镜头中看一个东西时,会出现多个重影。

[3] 八幡不知薮:通常指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森林。传说那是非常容易迷路的迷宫森林,进去就很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