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一、市川清一的故事

你困吗?啊?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咱俩聊会儿天吧。我现在很想聊点离奇的事。

今晚,咱们讨论了和平,是吧?那当然是正确的,是毋庸置疑、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这一生中活得最有意义的时候,是战火纷飞之时。这个意义和大家所说的意义不一样,和赌上整个国家投入战争的那种生存意义也不同,是更不健全的、反社会性的生存意义。

那是在战争末期,国家即将灭亡的时候,在空袭愈演愈烈,东京哀鸿遍野、将被炸成废墟的时候……我只想说给你听。如果在战时讲这些会没命的,即便是现在,也肯定会被很多人鄙夷。

人这种生物是很复杂的。从出生起就带有反社会的本性,对吧?这成了社会的禁忌。所以人类是需要禁忌的。需要禁忌,正说明人类生来就具有反社会的本性。犯罪本能也属于其中一种。

火灾无疑是一种恶。不过,火焰的确很美,所以人们将火灾称为“江户之花”[1]。熊熊烈焰会给人带来美感。尼禄皇帝[2]在城里放火,感到欣喜若狂的那种心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吧。泡澡前生火烧水,当柴火烧旺之后,人会产生超脱现实的美的快感。柴火尚且如此,整栋房屋燃烧起来也必然很美。要是整个城镇都陷入一片火海,不就更美了吗?若是那种让整个国家都灰飞烟灭的大火灾,就更美得无以复加了。如此景象已是连接死亡与毁灭的超群绝伦之美了。我可不是在胡说,这种感受人人心底都会有。

战争末期,上班的日子时断时续的。每天都会遭遇空袭,交通工具也没有了,如果公司紧急召集,就只能走着去。那段日子,半夜里经常响起刺耳的空袭警报,警报一响,人们便立刻跳出被窝,裹上绑腿,戴上防空头巾,然后奔向防空洞。

我自然是诅咒战争的。但不能否认的是,不知为何,我会被那种姑且称之为战争奇观的东西吸引。警报声在四周回响,广播里大喊大叫,号外的铃声在城镇里此起彼伏,在这动乱之中存在某种异常**人的东西,一种令心情亢奋的东西。

最让我感到激动的就是新式武器带来的震撼。那是敌人的武器,所以恨得牙痒痒,但还是会感到惊异。B29那种巨大的战斗机就是其代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子弹为何物。

在东京被烧成一片荒野前,那些银色的大家伙如同前奏曲一般,组成编队,慢悠悠地从极高的天上飞了过来。每次它们一来,飞机制造厂等都会被炸得面目全非,我们只能感觉到地动山摇,难以目睹。我能看到的只是那飞翔在高空的银色翅膀。

B29拖曳着飞机云,宛如清澈池塘里的青鳉鱼,在湛蓝的天空里可爱地飞远了。虽然是敌人,还是觉得很美。远远看去虽然小巧可爱,但考虑到高度,能想象到它们有多么巨大。如今,坐飞机飞过大海时,大轮船看起来也像青鳉鱼一般渺小。那些轰炸机就像是把轮船移到了天空,非常可爱。

远远的天边出现了豆粒大小的飞机编队,于是从各处的高射炮阵地传来了打竹枪似的连续发炮声。敌人的身影和我方的炮击声都好似戏剧中远景方式呈现的敦盛[3]那么可爱。

围绕着B29的前进方向,高射炮射出的冒着黑烟的炮弹,像麻点一样散落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上。敌机周边如星星眨眼般一闪一闪的,仿佛将钻石颗粒朝着银色飞机扔去似的。那些小钻石是肉眼看不清的我方小型战机,它们径直朝着巨大的B29撞过去。小战机的银色机翼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烁烁地发出钻石般的光亮。

你也想起来了吧?非常美对不对?在这让人不由得忘却战争、灾难等残酷现实的瞬间,它们成了即将在广袤天空中上演的露天戏剧美丽的前奏曲。

我曾经在公司楼顶上用望远镜远眺过空中的表演。在望远镜的圆形视野里,齐刷刷的银色编队越来越近,飞到头顶时,更是能大大地呈现出来,甚至能看见飞行员那玩偶似的白色面孔。阳光映照下的银色机翼果然很漂亮。我还看见了向它们撞去的我方战机,就像大轮船旁的一艘小快艇那么小。

那天晚上,我从公司下班后疲惫地走着回家。因为电车只在某些区间行驶,其余地方只能步行。那是八点左右,夜空中美丽的星星眨着眼。由于灯火管制,整个城镇漆黑一片。我们都在衣兜里装着手电筒。太亮的手电筒不能用,而且电量很快会耗光,所以那时候市面上卖一种手动的手电筒。你还记得吧?单手就能握住的金属手电筒,通过反复握紧并松开杠杆,发出唰唰的响声,使发电器旋转,手电筒就发光了。如果脚下的路不好走,我就拿出它来唰唰地发电照亮。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但不需要电池,很方便。

在漆黑的大道上,一道道黑色的人影默默地走着。大家都想趁空袭警报还没响早点回去,因此走得很快。但愿今天不会响起警报声,我们都这么徒劳地盼望着。

我当时正经过传通院[4],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陡然响起。从远近各个地方的警报器中发出了不吉利的悲怆合奏。你无论听过多少次这声音,还是会吓一大跳。黑色的人影都啪嗒啪嗒地跑了起来。我不擅长跑,就迈开大步走起来,警防团[5]的黑影一边喊着“躲避、躲避”,一边从人们面前跑过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调到最大的广播声。家里的收音机也要尽量开大,在当时已是常识。同样的内容循环播报着,广播的是B29大编队正从伊豆半岛上空接近东京地区,估计马上就要到了。

我也想早点回家,匆匆赶往大冢站,还没到大冢,就听到了远处高射炮的响声。那声音逐渐朝附近的高射炮这边逼过来。街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管制已经从警戒级升级到了紧急管制级别,所以还没到九点,城市已经寂静得仿佛半夜。除了我,不见一个人影。

我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天。我当然很害怕啊!但是,另一个自己却在感叹空中景色之美。

高射炮弹咻咻地划出一道道光的虚线,飞向高高的天空。紧接着,如烟花般美丽地绽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大概那炮弹附近有敌机编队吧。我站着往天上看,需要仰头约三十度。离得还远呢。

那个方向的空中飘忽着好多个特别明亮的弧光灯般的球体,那是敌人的照明弹。两国放的烟花中有一种和那照明弹一模一样,很像夜空中发光的海蜇。

高射炮的声音和光芒越来越密集,不仅是一侧的天空,另一侧天空上也有炮弹炸开了。因为敌人把编队一分为二,试图给东京来个两路夹击,并且不断变换位置,在东京周边投下了炸弹和燃烧弹。这是当时敌人的战术,首先在四周制造一个火墙包围圈,让人们逃不出去,最后猛烈轰炸中心地带,也就是瓮中捉鳖的战术。

不久,远处的天空一下子亮了起来。那时我正在市警防团的驻扎所里。戴着铁头盔、拿着消防钩的警防员蹲在沙袋之中,望着天上。我也走过去蹲在了他们中间。

“是横滨那边。突然发亮是因为横滨起火了,刚才广播里说了。”一名警防团员跑来报告。

“呀,那边的天空也亮了。是哪里啊?那不是涩谷一带吗?”

正说着,只见天空左右两边都不断出现了突然亮起来的地方。“是千住吧?”“是板桥吧?”话音未落,就看见火星在空中乱舞,甚至看到了火焰。东京四周宛如平时的银座上空,亮成了一片。

高射炮弹已在头顶上方爆炸了,敌机的银色翅膀被地上的火焰照亮,已然隐约可见。因为它们飞得很低,B29的大小看上去比以往大得多。

四周的天空上飘浮着无数发光海蜇般的照明弹。它们似有若无地落下的情景简直太美了。冲着那发光的海蜇群,红色的火星从地面旋转着飞升上去。蓝白波点纹样与下面的红色砂面裙摆,被高射炮弹发出的金银丝线芒草缝接起来了。

“啊,是咱们的飞机,咱们的飞机撞上去了。”

天空中噗地冒出一团火。紧跟着,巨大的敌机变成了一团血色火球坠落下去,坠落地点升腾起了爆炸引发的火焰。

“太棒了,太棒了。这是第三架啦!”

警防团的人们齐声嗷嗷叫好,还有人高呼万岁。

“你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快进防空洞里去吧。”

警防团员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办法,我步履蹒跚地继续往前走。

天空中的光之盛宴和噪声已经达到了顶点。这时候地面上也变得乱哄哄的,由于火焰越来越近,在防空洞里也待不下去的人们听从警防团的指挥,开始前往别处的广场集体避难。大马路因堆满家当的货车和两轮拖车等拥堵起来。

我也混在人群中跑了起来。只有妻子一个人在家,她肯定也逃出来了吧。我虽然很担心她,但无能为力。

到处都能听到爆炸的巨响,那响声和地面上火焰的燃烧声、人群的叫嚷声混杂成震耳欲聋的噪声。在那噪声中,我听到了唰唰的好像雷阵雨敲打房顶似的异样声音。我拼命地跑起来,因为我听人说那是一束束燃烧弹落下的声音,而且听声音是从正上方掉下来的。

我听见有人哇地大声叫唤,猛然回头,看到大马路已变成了一片火海。八角筒状的小型燃烧弹成捆地落下,散落了一地。我差点就被它们砸中了。在火海中,有一个中年妇女摔倒了,痛苦地挣扎着。勇敢的警防团员穿过火海,跑去救她。

我觉得燃烧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掉下两次,稍微安了心,望着火海出神。整条马路被大火遮蔽的光景,即便身在其中,还是觉得美丽无比,叹为观止。

在那八角筒形的燃烧弹里面,有一块浸过油的布条样的东西,在坠落的过程中,它会从弹筒里飞出,靠着翅膀似的装置从空中缓慢落下。弹筒本身坠落时飞快如箭,它里面残留着汽油,掉到地上时汽油会四处飞溅,使周围变成火海。它的影响并不能持续很久,木造房屋确实会因此而燃烧,但在柏油路上没有什么可燃物,火苗会越来越小,不久便会熄灭。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火苗缩小到萤火虫一般大。最后,宽阔地面上散落的无数萤火虫闪烁着消失不见了,整个过程宛如放烟花那样绚丽多彩。

从八角筒飞出的无数鬼火缓缓地从天而降。我记得在《十种香》[6]的私奔场面中,整个舞台背景都布满了烛光鬼火,感觉眼前的景象就像把那个背景换成黑色天鹅绒的天空,扩大了几百倍似的,无论怎样美丽的焰火都无法望其项背。我看得入了迷,甚至忘记它会引发火灾,只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天空。

火焰的魔爪已近在咫尺。火苗迅速蔓延,火势越来越大。城市宛若笼罩在晚霞中,胡乱逃窜的人们的脸全都被染得红通通的。

很快四周便成了焦热地狱的景象。整个东京都被巨大的火焰包裹着,黑云般的浓烟被地上的火焰镶了红边,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飘移,呼呼地刮来暴风雨般的强风。远处黑红色的浓烟旋转着,变成龙卷风直冲云霄,屋顶的瓦片被掀起,无数块白铁皮宛如一张张银纸在空中狂舞。

队形散开的B29在空中飞来飞去。由于我方的高射炮现在没了声息,敌机降到超低空威吓市民,瞄准目标扔下燃烧弹和小型炸弹。

我看到巨大的B29朝着我俯冲下来,银色的机体被地上的火焰照亮,像个喝醉酒的巨人,满面通红。

我望着从头顶上方压下来的巨大敌机,不知为何联想起天狗的面具。火红的天狗面具和天空一样巨大,金色眼珠瞪着我猛地俯冲下来。就像做噩梦一般,那火红的面孔一张接着一张朝着我飞来。

因火灾而产生的暴风、龙卷风、滚滚的黑烟,和在其中超低空横冲直撞的巨大红脸飞机,它们确实呈现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同时也呈现出令人词穷的美景。那是凄绝悲壮的美,亦是庄严的美。

我已经不能站在街上了。瓦片、白铁皮、带着火苗四处乱飞的木头和木板,以及各种各样的碎片,都从绯红色的天空中掉落下来。一个不留神,一张白铁皮碰到我的肩膀,把下巴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接着,又有一捆捆燃烧弹唰唰地掉了下来。我的眼镜被弹飞了,但根本来不及去找。

我能做的只有找地方避难了。为了冲出暴风带,我跑着横穿过去,从大冢辻町的交叉路口,朝着有寺庙的小巷不断地向北跑去。路两侧的房屋也开始燃烧了,道路尽头有一座大宅子,门大敞着,我就跑了进去。

庭院如公园一般开阔,树木也很多。我穿过被飓风吹得剧烈摇晃、火星四散的树木,朝着院子深处跑去。后来才知道,那里是知名企业家杉本的家。

那座宅邸建在高高的石崖上。从辻町那边过来,这里便是尽头,可以俯瞰远处从巢鸭通往冰川町的大马路。东京到处都有这种高台,如断层一般,那里也是其中之一。我是第一次去那片街区,特别惊讶,还以为是大空袭引起的地壳变化呢!

那个断层位于宅子的最深处,在快到断层的地方,有个水泥建造的大防空洞的入口开着。过后我才明白,因为住在宅子里的人全都疏散了,所以那座巨大的宅子成了空宅。当时我以为防空洞里面有这家里的人,心想如果遇到他们,再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进去了。

防空洞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水泥建造的,非常牢固。我一边唰唰地给手电筒发电,一边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从入口处拐了两个弯便到达中心位置,但这里也如废墟一般不见人影。

中心部分是一个六平方米左右的长方形房间,两侧安装有长条板凳。我试着坐了一下,马上又站了起来,总觉得静不下心来。在这里面竟然也能听见天空和地面的噪声。爆炸声比在地面上听到的还要震耳欲聋,整个防空洞都在摇晃。

偶尔会有闪电似的红色闪光照进曲折的洞内。借着那道光,我看清了房间尽头,发现有个人蹲在对面的角落里。好像是个女的。

我唰唰地捏着手电筒,将微弱的灯光照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那女人立刻站起身,走了过来。

她穿着很旧的藏青底碎白花纹劳动裤,戴着同色的防空头巾。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头巾裹着的脸,吃了一惊。那张脸实在太美了,你要问我怎么美,我也答不上来。只能说那就是一直深藏在我心中的那种美。

“您是住在这里的人吗?”我问道。

“不是,是路过的。”

“这里的庭院很大,不会烧到这儿来的。就这么待到早上吧。”

我让她坐下。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几乎一言不发地并肩坐着。互相没有问名字也没有问地址。

这时听到轰隆一声,不知是飓风还是火焰造成的巨大噪声。其间还听到砰砰的爆炸声和剧烈震动。火红的闪电噼里啪啦地发出强光,带着些焦煳味的烟吹了进来。

我走出防空洞,看了看四周,对面的主屋已被火吞噬,火苗都窜到了树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那边亮如白昼,烤得我脸颊发烫。抬头一看,整片天空都呈现血一般的黑红色,不时有狂风呜呜地呼啸而过。宽阔的庭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人都死绝了一般。我跑到大门口,门前的大道上也完全看不到人这种生物,只有火苗和烟雾在打转。我只好返回洞里。

回到洞里一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女人还是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待着。

“啊,我渴了。要是有水就好了。”

我这么一说,女人立刻说“我这儿有”,就像一直等着我这句话似的,把水壶从肩上拿下来,摸索着递给了我。那女人想得真是周全,还背着水壶逃跑。我喝了好几杯,还给女人后,她好像也喝了点。

“我们,是不是完了?”女人胆怯地问道。

“不要紧的。只要待在这里不出去,就是安全的。”

此时我产生了强烈的情欲。你可能会说,在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焦虑和混乱之中,哪里有心情去想什么情欲。但事实恰恰相反,我认识一位年轻人,他曾向我坦白他每逢遇到空袭都会产生强烈的性欲,然后就靠**解决问题。

但是,我可不是单纯的性冲动,而是一见钟情的炙热爱恋。那女人的美不可方物,甚至有些神圣。在这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的非常时期,我邂逅了梦中情人。这神秘的邂逅令我疯狂,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女人的手。她没有拒绝,甚至还有点儿羞怯地握住了我的手。

此时,整个东京市已经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天空被黑色的烟云和火星绘成的金梨地[7]所笼罩,狂风漫卷,地上的各种碎片都被卷进龙卷风里漫天飞舞,红色的巨人战斗机横冲直撞,炸弹、燃烧弹如骤雨般落下,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就在这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时刻,豁出性命去追求的情欲到底为何物,你能体会到吗?纵观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过欢喜、生命、生存的意义。过去未曾有过,未来也不会再有,仅此一次。

天地万物已经乱作一团。国家即将灭亡,我们两人也疯狂了。我们把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扯了下去,作为世上仅有的两个人,紧紧相拥,疯狂哭泣,叫喊呻吟,沉醉在极致的爱欲之中。

我也许是睡着了。不对,那不可能,我没有睡觉。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洞里微微明亮了些,充满了黄色的烟。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穿戴的东西也一样都没有留下。

那不是梦。不可能是梦。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防空洞。周围住家已被尽数烧毁,只剩下被烧焦的木桩、黑烟和火海。周围酷热难当,宛如走在烧红的铁板上,我绕过火苗和黑烟,寻找空地跳着往前走,走了好久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万幸的是我家没有被烧毁,妻子也安然无恙。

整个城市到处都是两手空空的、乞丐模样的男男女女,犹如痴呆患者,漫无目的地四处游**。

我家里也住进了三对房子被烧毁的朋友,之后我们一直过着为食物而奔波的日子。

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忘记那一夜的情爱,几乎每天都在辻町杉本家废墟附近徘徊,问遍了在那片废墟中翻找贵重物品的原来的住户。“在空袭那天夜里,有位年轻女子躲进了杉本家的水泥防空洞,有没有人见过她?”我固执地逢人就问。

详细经过我就不赘述了,反正是费尽心力,依照传言顺藤摸瓜,我终于打听到了一个老婆婆。她借住在池袋后面的千早町的朋友家,是个五十多岁、无依无靠的阿婆,名叫宫园富。

我去探访这位阿婆,向她刨根问底。阿婆当时在杉本家旁边的一个公司社员家里做用人,在空袭那晚,家里人都出去避难了,只剩下她自己。她想起了杉本先生家的防空洞,于是独自一人躲到了里面。

阿婆说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早上,不可思议的是,她没见过我或是年轻女子。我怕问错了防空洞,又仔细问了半天,回答是那附近只有一家姓杉本的,水泥防空洞的位置和构造也和我进去的毫无二致。那个防空洞两边都有出入口,各拐几个弯就能进入中央的房间。我猜想阿婆可能没有进入洞的中心位置,而是从和我们相反的另一侧入口进去后,躲在中心位置那头的某个拐角处吧。我这么一问,阿婆也说不清楚了。那时候,人的精神已近崩溃,记不清楚也很正常。

总之,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打听到那个女人。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年,虽然我尽自己所能去找过那个女人,但仍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个美丽的女人就像被神明带走般,从人世间消失了。这神秘之感,使这一夜情更加可贵。那是将整个生命浓缩于一夜的爱欲。

无论面庞还是身体,那么美丽动人的女子世上绝无仅有。我在那一夜之后,对所有女人都失去了兴趣。那令人癫狂的一夜**,让我倾尽了全部情欲。

啊!只要回忆起此事,我便会浑身颤抖。在被天空和地面的地狱之火包裹的黑暗洞窟中,那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美丽面庞、美妙身躯、狂热拥抱,将一千个夜晚凝聚为一夜的爱欲……我常在心中默念一句奇怪的话:美丽得令人汗毛倒竖的五彩极光之梦。难道不是吗?那场空袭的火焰与死亡盛宴,那种恐怖与美丽,犹如整片极地天空上幕布一般垂下的五彩极光。在那场景下发生的一夜情,同样只能是五彩斑斓的极光。

二、宫园富的故事

我好久没喝这么醉了。先生您也是个爱撒酒疯的人哪!

听了先生您的风流韵事,倒让我也想起来了。您想不想听听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讲点闺中秘事啊?您还真是口味独特呢,嘿嘿!

刚才我也说过,在这广阔的世间,我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悲惨的老太婆。战争过后,我流落到这山坳里的温泉乡,这儿的老板对我很好,其他女佣姐妹也都是好人,我打算就在这里过下半辈子了。不过,我之前可一直住在东京哟,还遭遇了那场恐怖的空袭。先生,就在那次空袭中,我遇见了一件特别奇妙的事。

忘了是哪年哪月了,反正是在上野、浅草那一带被烧毁,隅田川上漂满尸体的那次空袭之后不久。是从新宿、池袋、巢鸭到小石川,整个被烧成一片荒野的那次空袭时的事。

当时我在公司职员三芳先生家里干活,他家全被烧毁,我和主人失散了,就一个人躲进了附近大宅子的防空洞里。

那里叫大冢辻町,靠近电车终点站的车库。那座大房子坐落在进入辻町后大概三四百米的地方,建在高高的石墙上,但是住在大房子里的人都疏散了,那里成了一座空屋。

那可是一座水泥建造的、特别结实的防空洞。里面黑洞洞的,我一个人在里面吓得瑟瑟发抖。

这时,有一个男人拿着手电筒进来了。因为他拿着手电筒,我看不到他的脸,估摸着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刚开始他好像没有看到我,在洞里的板凳上坐下了,一动也不动,后来他发现了角落里的我,还用手电筒照了照,让我过去坐。

我孤独一人实在怕得要命,就愉快地坐到那人旁边去了。而且,我正好带了水壶,就给那个男人喝了点水,还聊了几句,然后你猜怎么着?那个人居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他好像搞错了,以为我是个年轻女孩呢!可能是因为小手电筒太暗,没看清楚我的脸吧。再说外面还燃烧着熊熊大火,呼呼刮着狂风,在那种情形下,他可能有点儿神志不清了。然后他竟然做起了让人羞耻的事了。呵呵呵呵……哎呀,老爷您真会聊天,搞得我一不留神把这种事都说出来了。不过,我可是第一次对别人讲哟。再怎么说也太难为情了,实在说不出口。

什么?您问后来怎么样了?我也被空袭弄得有点儿精神错乱了,竟把自己当成年轻女人,呵呵呵呵……做了一些男女之事哟。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家了,全听对方的摆布,把和服什么的全都脱掉了。

那可不行。我就算喝得再多,之后的事情也……呵呵呵呵……嗯,反正就是吧,做了那事之后,男人就躺倒了,好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我觉得特别羞耻,赶紧穿上和服,趁着天还没亮,逃出了防空洞。我俩既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也没问过对方的名字。

什么?您说就这么完了多没意思?别急,我这故事还有后续呢。在防空洞里,我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觉得是个年轻男人。过了半个月左右,我在池袋后面的千早町的朋友家帮厨,也借住在他家,那时候,不知怎么打听到的,那个男人居然找上门来了。

可是,刚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只是说着说着,我渐渐琢磨过味儿来了。他问遍了所有人才打探到我,然后特意过来的。他说那时候防空洞里有个年轻女人,听说我那晚也躲进了那个防空洞,就问我见没见过那个年轻女人,还问是不是我认识的人,问得可仔细了呢。

那个人说他叫市川清一,虽然穿着当时很常见的那种军服似的黄褐色衣服,但看上去像是位规规矩矩的公司职员。年龄约三十出头,戴着一副近视镜,可真是个让人把持不住的俊俏男子哟。呵呵呵呵……

我听了那人的话,马上就察觉到了。那位市川先生闹了一个天大的乌龙,他一点儿也没想到,那时候亲热的对象就是我这个老太婆,还以为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呢。太纯情了,据说他因为忘不了那个女人,千辛万苦地四处寻找。

我觉得羞愧难当,又感到愚蠢至极,真不知该如何是好。面对一心以为对方是年轻女人的年轻人,我怎能告诉他那个女人其实是我呢?我心中小鹿乱撞地蒙混过去,他丝毫没有怀疑,完全没察觉到我的惊慌失措。

看到那位美男子市川先生眼里含着泪,对当时的年轻美女念念不忘的神情,我心中也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既可气又可怜,说不上来,那种怪怪的感觉。

什么?您的意思是说,我和那位年轻美男一夜春宵,是意料之外的果报?这个嘛,我虽然已经一大把年纪,却还是有种不知是高兴还是难为情的奇妙感觉。正因为对方很美,要是被他发现是我可就糟糕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的。呵呵……

[1] 江户之花:日本有俗语称“火灾和吵架是江户之花”。

[2] 尼禄皇帝:古罗马帝国皇帝,因统治残暴、荒**无度而臭名昭著。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导致数千人丧生,传说纵火者就是尼禄皇帝。

[3] 敦盛: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士,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吹笛,十六岁时死于氏族战争。后人根据《平家物语》中记载的敦盛之死的场面,创作了能剧、歌舞伎等大量作品。

[4] 传通院:位于日本东京都文京区的净土宗寺院。

[5] 警防团:保护市民防备空袭等灾难的组织。

[6] 《十种香》:净琉璃和歌舞伎的演出段落之一。

[7] 金梨地:漆器工艺技法,因其形态似梨的表皮而得名。国内称为洒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