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1)

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事情。

侦探小说家分两种类型,一种可称为犯罪类作家,他们只对犯罪感兴趣,即便写推理性的侦探小说,也必定深入挖掘作案者的残忍心理,否则便不能尽兴;另一种则称作侦探类作家,他们精神健全,只对考验智慧的侦探过程抱有兴趣,而对作案者的心理等因素不屑纠结。

我下面要讲述的侦探作家大江春泥就属于前者,我自己应该属于后者。

因此,我虽然是靠写作推理小说为生,但只喜欢侦探的科学性的逻辑推理,所以是个正人君子。不,应该说很少有人像我这般对道德如此敏感。谁承想,我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善人,竟然阴差阳错地与此案发生了关联。倘若在道德方面再迟钝一些,或者多少具备些恶人素质的话,我就不至于如此后悔,不必陷入这可怕的怀疑的深渊无法自拔了。不仅如此,说不定现在我正坐拥美妻与丰厚财产,快活地享受着无比滋润的幸福生活呢!

案子了结有些时日了,尽管还有令人恐怖的谜团未能解开,但随着活生生的人事逐渐远去,我开始回顾这个事件了,因而起意写下这篇记录性的文章。虽然我认为,若是把它写成小说,自然会成为非常有看头的小说,可是,即便我能够一直写到最后,也未必有勇气拿去发表。因为作为这份记录重要内容的小山田离奇死亡案件,至今仍清晰地留在世人的记忆中,无论怎样更换名字、加工润色,也不会有人把它看成纯粹的虚构小说。也就是说,在这广阔的人世间,很可能有人因这部小说而受到伤害,如果伤害到别人,我会感到羞愧和不快。其实说实话,我很害怕。不单因为案件本身如白日梦般扑朔迷离,令人不寒而栗,还因为我臆想的案件情景,是连自己都感到不快的恐怖画面。

时至今日,每每念及此事,我仍会感觉万里晴空骤然间乌云密布,耳底仿佛响起咚咚的擂鼓声,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世界瞬间变得面目全非了。

因此我并不打算马上发表这份记录,但早晚有一天我会以此案为素材,写一本我最擅长的侦探小说。因为这部记录不过是准备写小说的笔记,或是比较详细的备忘录罢了。所以,我找了一本只有正月写了点日记的旧日记本,就当是写一篇长长的日记那样,在空白页写下这篇记录。在记述案件之前,我觉得最好先详细介绍一下该案的主人公侦探作家大江春泥的人品、写作风格,以及他那异乎常人的生活。实际上,这个案件发生前,我和他没有私人间的交往,对他的生活也一无所知,我只是通过他写的作品知道他,还在杂志上与他争论过。案件发生后,我才通过我的朋友本田详细地了解了他。所以关于春泥的事,我觉得以我向本田了解和确认来的事实为基础,按照案件发生的顺序,从我被卷入这个诡异事件的起因写起最为自然。

事情发生在去年秋天的10月中旬。我忽然很想观赏古代佛像,便去了上野的帝室博物馆[1]。我轻手轻脚地走在昏暗无人的展室里,由于展室宽阔且空无一人,稍微一点儿动静都会造成可怕的回声,所以不但走路要轻,连咳嗽都得忍着。

博物馆除了我,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为何被冷落至此。陈列窗的大玻璃透着寒光,漆布地面上纤尘不染。天花板足有寺院大殿那么高,整个建筑犹如建在水底一般悄无声息,一片岑寂。

当我站在某个展室的陈列柜前,凝神端详古雅的木雕菩萨像那梦幻般的妖娆身姿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绸缎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有人一点点接近了我。

我不禁汗毛倒竖,看见面前的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位身着类似黄八丈纹样的夹袄、梳着优雅圆发髻的女子,她的身影恰好与眼前的菩萨像相重叠。过了片刻,女子迈步到我旁边,和我并肩而立,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正在观赏的那尊佛像。

说来让诸位见笑,我假装在看佛像,却忍不住朝那位女子瞟了几眼。她是那样吸引我。

她虽然面色苍白,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特别好看的苍白。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人鱼这种生物,肯定有着和那个女人一样娇艳欲滴的皮肤。她有着古代仕女的瓜子脸,眉毛、鼻子、嘴巴、脖颈和肩膀无不线条纤弱,婷婷袅袅,恰似从前的小说家喜欢形容的那种风情万种的女子,仿佛稍一触碰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我仍无法忘记当时她长长的睫毛掩映下的迷蒙空灵的眼睛。

谁先开口的,我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了,多半是我找机会搭讪的。我们对着并肩观看的陈列窗交谈了三言两语,由此开始一起参观了博物馆,然后离开博物馆,从上野的山内走到山下,在这大段时间里,我们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聊了很多。

跟她聊天后,我发觉她的美增添了妩媚的风韵。尤其是微笑的时候,她那略显羞涩、弱不禁风的美,恍如古老油画里的圣女像,又恍若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我被某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击中了。她的虎牙雪白而饱满,微笑时嘴唇触碰到那对虎牙,会呈现谜一样的曲线,右脸颊苍白的皮肤上有一颗大黑痣,恰与那曲线相映衬,形成十分温柔婉约的表情。

但是,倘若我没有发现她脖颈上的奇怪疤痕,她就只不过是一位优雅而柔弱、一触碰便会消失的美女,不会强烈地吸引我。

尽管她巧妙地收拢领口,很自然地遮盖了那个地方,但从上野的山内往下走的时候,我还是瞥见了一眼。

她的脖颈上有一条红色胎记模样的粗粗的疤痕,似乎长达后背。看似天生的胎记,又不像胎记,像是最近新添的伤痕。在苍白平滑的皮肤上,在好看的纤细脖颈上,这道黑红色毛线样的疤痕,其残忍的情状竟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性感。看到这疤痕,刚才那如梦幻一般的美,立刻伴随着活生生的真实感向我袭来。

聊天中得知她是某合资会社碌碌商会的出资会员、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静子。幸运的是,她特别爱看侦探小说,尤其喜欢我的作品,经常捧读(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我高兴得浑身颤抖),通过这层作者与铁杆读者的关系,我们非常自然地亲近起来,我也不用品尝与这个美女就此永别的惜别滋味了。我们以此为机缘,渐渐成为经常书信往来的朋友。

一个年轻女子却喜欢来博物馆这种没有人气的地方,我很欣赏静子的古雅情趣,而且,她爱看被称为侦探小说中最有逻辑性的我的作品,更加深了我的好感。因此我彻底沦陷了,频频给她写一些无意义的信,她总是郑重地一一回复,信中充满女性的温柔。独身一人且性格孤僻的我,能拥有这样一位品位不凡的红颜知己,实在是大喜过望!

就这样,小山田静子和我持续了数月的信件交往。

在这段时间里,我尽量不露痕迹地在我的信里加入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也许是我多想,我觉得静子的信也超越了一般的寒暄,虽说十分谨慎,但字里行间渐渐添加了温暖的情愫。

说实在的,不怕各位笑话,我煞费苦心,从话里话外了解到了静子的夫君小山田六郎的信息。他不但年纪比静子大了许多,看上去还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也完全谢了顶。

可是,到了今年2月份,静子的信变得奇怪起来,她好像特别惧怕什么似的。她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

“最近发生了一件让人忧心的事情,夜里睡觉总是突然惊醒。”

虽然是短短几句,但透过那几句话,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因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有一次,她在来信里这样写道:

“先生与同为侦探作家的大江春泥先生或许是朋友吧?您要是知道那位先生的住处,可以告诉我吗?”

我对大江春泥的作品当然很熟悉,但是春泥这个人非常讨厌与人交往,就连作家聚会等场合也从不出席,因此我和他并无私交。而且,听说他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突然封笔,还搬了家,住址也无人知晓。我这样回复了静子,可一想到她近来的恐惧与那位大江春泥有关,便不由得心生厌恶,其缘由我下面会交代。

过了不久,静子寄来了明信片:

“我有事想跟先生商量,可以冒昧地去拜访您吗?”

我对她说的“商量”的内容虽隐约有所觉察,但根本想不到是那般恐怖的事情,竟愚不可及地欢喜不已,兴奋得坐立不安,还肆意想象起了与她第二次相见的快乐情景。

我回复了“欢迎光临寒舍”之后,她便于当天来访了。谁知,我到玄关去迎接时,静子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令我大为失望,而她要“商量”的更是异乎寻常之事,使我之前的种种想象都一扫而空。

“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来拜访先生的。我觉得,只有先生能够倾听我的诉说……只是和先生刚认识不久,便这样前来叨扰,不知是不是太冒昧了。”

当时,静子忽然朝我抬起头,幽幽一笑,露出醒目的虎牙,与那颗黑痣交相辉映。

正值寒冬时分,我的书桌旁边放着紫檀长火盆,她端坐在火盆对面,伸出双手靠着火盆边缘。她的手指仿佛象征了她的全身,玉指芊芊,却并不干瘦;肤色白皙,却绝非不健康;似一握便会消失般绵软,却有种说不出的弹性。不仅手指,她整个人都给我这种感觉。

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这件事真是太吓人了。”她以这句话开头,连同她幼年时代的经历,给我讲述了下面这件非同寻常的事。

静子所说的身世,简单概括就是:她的家乡是静冈县,她从当地的女校毕业之前,生活一直非常幸福。

要说唯一不幸的事,就是她上女校四年级时,在一个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花言巧语的追求下,和他交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她只是在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学着别人谈情说爱而已,并非真心喜欢平田一郎。然而,虽然她不是真情投入,对方却是认真的。

她想要躲避苦苦纠缠的平田一郎,可她越是躲避,对方越是穷追不舍。最终发展到每天深夜,她家院墙外总有个人影在徘徊,邮箱里还收到了可怕的恐吓信。十八岁的姑娘被自己的任性招致的报应吓得瑟瑟发抖,父母察觉到女儿六神无主的样子也非常心疼。

就在此时,她家遭遇了大变故,这对静子来说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经济动**,她的父亲因经营亏损,无法偿还高额欠债,只得关掉买卖连夜逃走,靠着在彦根的一个稍有交情的熟人帮忙,隐姓埋名地躲了起来。

这始料不及的变故让静子从女校中途退学,不过,因祸得福,她也因突然搬家而摆脱了平田一郎的可怕纠缠,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的父亲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之后静子和母亲过了一段捉襟见肘的苦日子。好在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她们躲藏的村子里,有一位叫小山田的实业家出现在母女二人面前,成了她们的救命菩萨。

小山田偶然见到静子后,便对她一往情深,托人向她求婚。静子对小山田也不讨厌,虽说小山田年长她十岁,但他潇洒的绅士风度令她颇为仰慕,于是这门亲事顺利进展下去。婚后,小山田带着新娘静子和丈母娘一起回到了东京的宅邸。

一晃七年过去了。他们婚后的第三年,静子的母亲因病去世,不久,小山田被公司派往海外,旅居了两年左右(前年年底才回国,这两年间,静子每日去修习茶道、花道、音乐等,聊以抚慰独守空房的寂寞)。除此之外,这家人一直平安无事,夫妻琴瑟和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丈夫小山田是一个勤劳肯干的人,七年间家庭财富迅速积累,如今在同行之中已经建立起无可撼动的地位。

“说来实在难以启齿,结婚时,我对小山田撒了谎,没有把我和平田一郎交往过的事告诉他。”

静子因羞耻和悲伤,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含着泪水轻声细语地诉说着。

“小山田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平田一郎这个名字,好像有些怀疑我和他的关系,我一口咬定除了小山田,没有交往过其他男人,竭力将与平田的关系隐瞒了下来。这个谎言一直持续到今天,小山田越是怀疑我,我就越拼命地遮掩。

“天晓得不幸会躲藏在何处,真是思之极恐!七年前的谎言并无恶意,万万没想到,它会在今天变成如此可怕的模样来折磨我。我早已把平田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突然收到来信,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平田一郎时,我竟然半天没有想起来是谁,当真是把这个人忘掉了。”

静子说着,给我看了那个平田寄来的几封信。后来,她托我保管这些信件,所以现在还在我这里,为了便于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在这里引用一下第一封信。

静子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没有发现我,可我从碰到你的地方就开始跟踪你,所以知道了你家的住址,也知道了你现在姓小山田。

你不至于忘掉平田一郎是谁了吧?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个多么讨厌的家伙吧?

我被你抛弃后是多么痛苦,你这么薄情,怎会明白?我痛苦难耐,不知道多少次深夜在你家周围徘徊。可是,我的热情越热烈,你却越冷漠。你躲避我,害怕我,最后甚至憎恨我。

你能够理解被恋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吗?我的痛苦变成了哀叹,哀叹变成了仇恨,仇恨凝结成了复仇之念,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你趁家庭变故之机,连一声道别也没有,便逃也似的从我眼前消失了。那时,我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万念俱灰,枯坐书斋。我发誓要复仇!

那时我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去探查你的行踪。你的父亲为躲避讨债的债主,不告诉任何人去向,带着家人一走了之。我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你,但我知道一生的时间很漫长,我不相信在漫长的一生中都找不到你。

我很贫穷,为了活着不得不工作。这也是妨碍我持续寻找你的原因之一。一年,两年,岁月如梭,我一直在与贫困进行着搏斗。生活的艰辛让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对你的仇恨,我为吃饱饭而拼尽了全力。

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好运从天而降。以往无论做什么,我总是以失败告终,就在万念俱灰时,我写了一篇小说聊以**。谁承想,这小说成为我人生的转机,从那以后我能够靠小说养活自己了。

你现在仍喜欢读小说,那么想必知道大江春泥这个侦探小说家。他已经有一年没有发表作品了,但世人不会忘记他的名字。这位大江春泥就是在下。

你不会以为我只顾追求小说家的虚名,将对你的仇恨抛于脑后了吧?不会的,不会的。我之所以写那些血腥的小说,恰恰是因为我内心埋藏着深仇大恨。那猜疑心,那执念,那残忍,都是出自我执拗的复仇之心。读者如果知道了,恐怕会因书中笼罩的妖气而止不住地战栗吧!

静子小姐,我现在已经有了安定的生活,只要钱财和时间允许,我就竭尽全力地寻找你。当然,我并没有奢望挽回你的爱。我已经有了妻室,是为了方便生活而娶的形式上的妻子。但是,对我而言,恋人和妻子完全是两码事,就是说,即便娶了妻子,我也不会忘记对恋人的怨恨。

静子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高兴得浑身颤抖。多年来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与构思小说情节同样的喜悦,思索报复你的手段。我想出了最能够折磨你、让你恐惧的手段,终于到了可以实行这一计划的时候了。请你想象一下我内心的狂喜吧!你希望依靠警察及其他保护措施阻碍我的计划,这是办不到的,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年来,报社记者、杂志记者都在疯传我去向不明。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向你复仇,而是出于我的孤僻性格和不喜欢曝光的韬晦之策,不过,这反而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可以更巧妙地从世间消失,而且,能够更顺利地推进对你的复仇计划。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可是,我现在还不能泄露全盘计划,因为恐怖只有在步步逼近时才更有效。

不过,你如果还是想知道,我也不妨将我的复仇计划透露一二。例如三天前,即1月31日夜晚,你在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能分毫不差地讲给你听。

下午7点到7点30分,你靠在家里卧室的矮桌上看小说,看的是广津柳浪的短篇集《变目传》,你只读了其中的《变目传》。

7点30分到7点40分,你让女佣端来茶点,你吃了两个风月红豆饼,喝了三杯茶。

7点40分,你起身如厕,约五分钟后回了房间,然后直到9点10分左右,你都一边编织一边思考着什么。

9点10分,你丈夫回家。9点20分至10点前后,你陪着丈夫小酌、聊天。当时你丈夫向你劝酒,你喝了半杯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新开瓶的,木塞碎片掉进瓶内,你用手指捏了出来。晩酌之后,你命女佣铺好你们的床铺,你二人如厕后便睡下了。

直到11点,你们都没有睡着,你重新在床铺上躺下时,你家慢了一点儿的座钟报时11点。

看到这些如同火车时刻表一样精确的记录,想必你十分恐惧吧。

此致

夺走我终生爱情的女子

复仇者敬上

2月3日深夜

“我很早就知道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平田一郎的笔名。”静子很厌恶地说道。

实际上知道大江春泥真名的人,在我们作家中也没几个。若是没有看到其作品版权页上的作者介绍,或是听经常来我家的本田提及他的真名,恐怕连我也不会知道平田这个名字。他就是这样一个厌恶社交、不爱抛头露面的人。

平田的恐吓信除了这封还有三封,内容大同小异(邮戳来自不同的邮局),都是先来一段复仇的诅咒,之后详细记录那天晚上静子的行为举止,巨细无遗,并注明准确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一套。尤其是关于她的闺房秘事,都描写得细致入微,历历如在眼前,即便是令人脸红心跳的亲昵情话,他也冷酷地描述出来。

不难想象,静子把这样的信拿给别人看,需要承受怎样的羞耻和痛苦,而她忍受这些来找我商量,也是思虑再三迫不得已。同时一方面说明对于过去的秘密,即她结婚以前已经不是处女这件事,她多么害怕丈夫六郎知道;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她对于我是多么信赖有加。

“除了丈夫的亲戚,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可以商量这种事的好友。明知非常冒昧,但是我想,如果跟先生商量的话,您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一说,想到这位美女对我如此信赖,我不禁激动得心跳加速。我和大江春泥同为侦探作家,而且至少在小说方面我是十分擅长推理的作家,这无疑是她选择跟我商量的部分原因,即便如此,她若非对我抱有相当的信赖和好感,是不会找我倾诉这种隐私的。

不用说,我答应了静子的请托,承诺助她一臂之力。大江春泥对静子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只能说明他收买了小山田家的用人,或者自己潜入宅子隐藏在静子身边,或者其他类似的恶毒行径。从春泥一贯的做法推断,他是有可能做出这种卑鄙之事的人。

出于这一考虑,我询问静子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奇怪的是,她丝毫没有察觉异常的迹象。用人都是长年吃住在府内的知根知底的人,丈夫又非常严谨,极其重视宅邸的大门和围墙的防范,春泥即便潜入了宅子,也几乎不可能逃过用人的眼睛,接近最里面的静子。

说实话,我看不起大江春泥的行动力,充其量是个侦探小说家,能有多大本事呢?顶多写写拿手的信件来吓唬静子罢了,根本不可能做出超出这个范围的恶毒举动,所以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他能了解到静子的日常起居这一点颇令人费解,但这也是他最拿手的,估计是凭借其魔术师般的机智,轻松地从谁的嘴里打听出来的。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用这些想法安慰静子,为了便于行事,我还信誓旦旦地对静子保证,说我会找到大江春泥的住处,可以的话,说服他停止这类无聊透顶的恶作剧,然后就让静子先回去了。

对于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我没有进行无端猜测,而是竭力用温柔的话语安抚静子。对我来说,自然这样更愉快。临分手时,我对她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丈夫为好。这不是多大的事,用不着向他坦白你的秘密。”

我当时一心只想尽可能延长和她分享连她丈夫都不知道的秘密的时间,真是愚蠢。

无论如何,我确实打算去寻找大江春泥的住所。从很早以前,我就特别不喜欢和我秉性完全相反的春泥。他总是用如女人的猜忌般疑神疑鬼的唠叨去博取变态读者的喝彩,还以此为荣,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因此,顺利的话我还能揭露他阴险的违法行为,让他颜面扫地。但我没有料到,寻找大江春泥的行踪竟是困难重重。

正如大江春泥在信中所说,他就是四年前在文坛异军突起的侦探小说家。

在当时几乎没有本土侦探小说的日本文坛,他的处女作一发表,就因其独辟蹊径而博得了空前的喝彩。夸张一点儿说,他一跃成为文坛的宠儿。

尽管作品不算多,他却在各种报纸、杂志上不断发表新的小说。他的小说都充斥着血腥、阴险和邪恶,是读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令人作呕的东西。不过,这反而对读者有极大的吸引力,使他的人气长盛不衰。

我几乎和他同时出道,原本写面向青少年的小说,后来改写侦探小说,并在鲜有人涉足的侦探小说界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大江春泥和我的创作风格可谓南辕北辙。

他的特点是晦暗病态、絮絮叨叨,与他相反,我的作品开朗健康,合乎常情。于是乎,我和他渐渐发展出相互竞争的微妙态势,甚至互相贬低对方的作品。

让我窝火的是,大多是我贬低他,春泥虽偶尔反驳,但大抵上以超然之态保持沉默,然后接二连三地发表恐怖的作品。

我虽然竭力贬低他,但也不由自主地为他作品中笼罩的某种妖气所震慑。他有着不可名状的鬼火般的热情,作品中深不可测的魅力俘获了读者的心。如果这来源于他信里所说的对静子深入骨髓的怨恨,也说得通。

说实话,每当他的作品受到吹捧,我内心便涌起莫名的嫉妒,甚至对他抱有孩子气的敌意。无论如何也要打败他的渴望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底。

可是,从大约一年前开始,他突然不写小说,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这并非因为人气衰退,因为连杂志记者也在四处打探他的行踪。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此去向不明。虽说很讨厌他,可他一旦不在,我反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用孩子气的说法就是,因失去了非常好的对手而感觉不过瘾。

万万没想到,这位大江春泥的近况消息,而且是极其古怪的信息,竟然是小山田静子带给我的。说来不怕您笑话,在如此奇妙的情况下,与昔日的竞争对手重聚,居然让我心中窃喜不已。

然而,大江春泥想将倾注于侦探情节的想象付诸实际行动,想来或许也是顺理成章的。

对此估计大多数人是知道的,正如某人所说,他是一个“想象犯罪生活者”。他怀着与杀人魔鬼喜欢杀人一样的嗜好和**,在稿纸上书写着血腥的犯罪生活。

他的读者对他小说里缭绕的鬼魅之气一定记忆犹新,他的作品中总是充斥着猜疑心、隐私癖、残忍性。他甚至在某小说中写过这样可怕的一段话:

终于,仅仅写小说已经不能让他满足的时刻要来了。他对于世间的无聊平庸厌倦透顶,只好将他的变态想象诉诸笔端,聊以自乐,此乃他开始写作的动机。可是,如今连写小说都令他感到厌烦了。那么,下一步他该去哪里寻求更强烈的刺激呢?犯罪,啊,留给他的只有犯罪了。在尝试过一切方式的他面前,只剩下世上最甜美的犯罪的战栗了。

他作为一名作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极为特立独行的。他的孤僻和隐私癖在作家同行和杂志记者之间无人不知。极少有来访者能够进入他的书房,无论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前辈,都会被他无所顾忌地拒之门外。而且,他总是不断地搬家,几乎一年到头托病在床,连作家聚会等也从不露面。据传言,他白天黑夜都不离床榻,吃饭也好,写作也罢,一切都在**完成。甚至大白天也紧闭着遮雨板,开着五瓦的电灯,在昏暗的房间里描绘他独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情节,如蛆虫般地活着。

听闻他不再写小说,并且去向不明时,我暗自揣测,说不定他已经像他在小说里常写的那样,在浅草一带脏乱不堪的巷子里蜗居,开始实行他的妄想了。果不其然,后来没过半年,他就以不折不扣的妄想实践者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觉得要想探查春泥的行踪,向报社的文艺部或杂志社的外勤记者了解是个捷径。可问题是,春泥的日常行踪非常与众不同,极少接待拜访者,而且杂志社已经打探过一遍,所以必须找到和他特别有交情的记者才行。幸运的是,在我熟识的杂志记者中,恰巧有一位完全符合要求。此人名叫本田,是在这个行当以行事干练著称的博文馆的外勤记者。他曾有段时间专门负责联系春泥,向他约稿,不仅如此,作为外勤记者,他的侦探手腕也十分了得。

于是,我打电话约本田来我家见面。他一来我就向他打听我不了解的春泥的生活情况,果然,本田就像称呼哥们儿似的,笑眯眯地痛快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问春泥吗?那家伙是个混蛋。”

据本田介绍,春泥开始写小说时,租住在池袋郊外的小房间里,后来有了些名气,收入日渐增加,住得也越来越宽敞(不过大抵是平房),到处搬来搬去。例如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等,本田一口气列举了春泥在两年间搬过的七个住处。

搬到根岸之后,春泥终于大火,杂志记者蜂拥而至,他的孤僻性格从那时也开始显现出来,平日总是家门紧闭,连老婆都是从后门出入。

即便登门造访也会吃闭门羹,被告知不在家,之后会收到他寄来的“我不愿见人,有事请书信告知”的致歉信。所以,一般的记者便望而却步,和春泥交谈过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是对小说家的怪癖习以为常的杂志记者也对春泥的孤僻束手无策。

不过,就像多数夫妻那样,春泥的妻子可是一位少有的贤内助,本田向春泥约稿和催稿之类,也大多是通过夫人完成的。

不过,要见到夫人也并非易事,他家不但大门紧锁,有时还挂着“病中谢绝会面”“旅行中”“杂志记者诸君,约稿请一律来函,谢绝会面”等不留情面的留言牌。因此,就连本田都无计可施,经常白跑一趟。

就这样,春泥即便搬家,也不会一一发信通知,都得记者自己根据信件上的地址查出他的去处。

“杂志记者虽说人数不少,可是能和春泥说上话、和他夫人开过玩笑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本田这样炫耀道。

“春泥这个人,看照片相貌堂堂的,本人真是这样吗?”我的好奇心越发强烈起来,这样问道。

“哪里,那张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假的。他本人说那是他年轻时的照片,但很值得怀疑。春泥可不是那么有风采的男子,肥头大耳的,大概是不爱运动的关系(因为他整天躺着)。脸上胖得圆滚滚的,皮肤却特别松弛,面无表情,眼睛浑浊无光,就像土左卫门[2]那样。而且笨嘴拙舌,不爱说话,以至于让人奇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写出那么引人入胜的小说。

“你知道宇野浩二的小说《人癫痫》吧?春泥就是那样的男人。一天到晚躺在**,都躺出褥疮来了,我只见过他两三回,可每回他都是躺在**跟我说话。据说他会躺在**吃饭,估计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说来也是怪了。传闻,他虽然不愿见人,一直在**起居,却时常乔装打扮后到浅草一带去转悠,而且专挑夜间去,活像个窃贼或蝙蝠。我想,这个人大概极端内向,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不愿意让自己肥嘟嘟的身材和丑陋的相貌被人看到才这样做的。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对自己那丑陋的肉体愈加感到羞耻,因此他既不交朋友,也不接待访客,只能偷偷借着夜色在杂沓的街头巷尾徘徊。从春泥的性情和夫人的口风来看,总让人忍不住这么想。”

本田口齿伶俐地描绘着春泥的样貌。最后,他还告诉了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不过,寒川先生,就在前几天,我竟然看到了那位去向不明的大江春泥。由于他的样子变化太大,我没敢打招呼,但我保证那就是春泥。”

“在哪里?在哪里?”我立即问道。

“在浅草公园。那天我大清早往家走,也可能是宿醉还没醒明白呢!”本田嘿嘿笑着搔着头,“那儿不是有一家叫来来轩的中国饭馆吗?时间太早,路上没什么人。我看见在那个拐角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发小广告的胖子,他戴着尖尖的红帽子,身穿小丑服。可能我这么说你不信,那个人正是大江春泥。我吃了一惊,猛然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这时他好像也发现了我,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向后一转身,快步走进对面的小胡同里去了。我本想追上去,但转念一想,他装扮成那样,这时打招呼反倒挺别扭的,便直接回家了。”

听他讲述大江春泥的怪异生活时,我就像做噩梦一样,心情糟糕起来。听到他在浅草公园戴着尖帽子和小丑服站在街头那里,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他打扮成小丑模样和给静子写恐吓信之间有何因果关联(本田在浅草看到春泥时,好像正是静子第一次收到恐吓信前后),无论如何,我觉得有必要搞清楚。

最后还有一事不能忘,我顺便从静子暂时放在我这儿的恐吓信里,挑出不容易看明白的一页拿给本田看,让他帮我确认一下这到底是不是春泥的笔迹。结果,他不仅断言这是春泥的笔迹,而且声称从形容词用法和假名使用的习惯来看,也是只有春泥才能写出来的文章。因为他曾经模仿春泥的笔迹写过小说,所以很有把握。他还说:“那种黏黏糊糊的文章,一般人根本学不来的。”

我也很赞成他的意见。因为我看过那几封信后,对于信中散发出来的春泥的独特气味比本田更有体会。

于是,我对本田胡乱编了个理由,拜托他务必设法帮我找到春泥的住处。

“当然可以。包在我身上。”本田向我打了包票。

但我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前往本田说的春泥住过的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到那附近一探究竟。

第二天,我将正在写的稿子放下,前去樱木町,向街坊四邻的女佣或走街串巷的商贩打听春泥一家的情况,可是除了确认了本田所言非虚,对春泥后来的行踪则一无所获。

那一带大多是小门小户的中产家庭,邻里之间不像住小平房的居民那样爱嚼舌头,只打听到他家没有告知街坊就搬走了。当然他家门口挂的名牌不是大江春泥,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就连开着卡车来搬家的是哪家搬运公司也没人知道,我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别无他法,我只能抽出赶稿子的空当,每天给本田打电话询问探查的进展,他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五六天一晃就过去了。就在我们四处寻找春泥的时候,春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复仇计划。

静子趁着先生不在家,把用人打发出去,悄悄叫我过去,这样让人想入非非的约见使我有些飘飘然。当然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一口答应下来,去了她家所在的浅草山之宿。

小山田家位于商家与商家之间的巷子深处,是一座旧时别墅式样的古香古色的房子。虽然正面看不出来,但屋后可能流淌着一条大河。与别墅的古雅外观极不协调的,是围绕整个宅邸新砌的一圈粗陋的水泥围墙(围墙顶部还插满了防盗玻璃片)和正房后院耸立着的两层小洋楼。这两处新建筑与原来的日式风格很不搭调,散发出一股拜金的铜臭气。

递上名片后,一个乡下人模样的小女佣把我引到了小洋楼的客厅里,静子已经愁绪万端地等在那里了。她对请我过来一再表示歉意,然后不知何故忽然压低声音说“您先看看这个”,拿出了一封信递给我。然后,不知在害怕什么,她边回头看,边往我身边靠过来。这封信仍然是大江春泥寄来的,内容与之前的信不大一样,所以将其全文摘录如下:

静子,你痛苦不堪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你瞒着丈夫在煞费苦心地探听我的行踪的事,我也了如指掌。不过,你这是白费工夫,还是打住吧。即便你有勇气将我威胁你的事告诉你丈夫,就算报了警,也不可能找到我的。我是一个思虑多么周密的人,看看我过去的作品就知道了。

看来,我的试探也该到此为止了。我的复仇事业似乎该进入第二阶段了。

对此,我必须先给你一点点提示。我为什么能够那么准确地知晓你每天晚上的行为呢?你大概也能猜到,自从发现了你,我就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你身边。你根本看不到我,我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无论你外出还是在家。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你的影子。此刻,你颤抖着阅读这封信的样子,说不定我这个影子就躲在某个角落里眯着眼睛盯着看呢!

正如你所知,每天晚上我在监视你的时候,都不得不目睹你们夫妻的**。我当然嫉妒得发狂。

这是最初制订复仇计划时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不过,嫉妒不但不能妨碍我的计划,反而火上浇油,让我心里的复仇之火烧得更旺。而且,我突然发现嫉妒可以让我稍稍改进计划的不足,以便更有利于实现我的目的。

按照起初的计划,我原本打算先百般地折磨你、威吓你,然后慢慢考虑如何夺取你的性命,可是,前几天被迫看到了你们夫妻**的情景之后,我改了主意,在杀死你之前,先在你面前夺取你心爱的丈夫的性命,让你充分品尝到悲痛之苦后再弄死你,这样不是效果更好吗?所以我就这样决定了。

此致

静子小姐

复仇鬼敬上

3月16日深夜

我看完这封极尽残忍刻薄的信后,不由得浑身一激灵,对大江春泥这个混蛋的憎恨之心又增添了数倍。

可是,倘若我也表现出恐惧的话,谁来安慰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静子呢?我只能强作平静,反复安慰她,说这封恐吓信不过是小说家的妄想罢了。

“请先生说话声音小一点儿。”

我苦口婆心地劝慰静子时,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被其他什么事吸引了注意力,时不时就盯住一个地方侧耳细听,而且像害怕有人在偷听似的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话。她的嘴唇没有了血色,几乎和脸色一般苍白。

“先生,我的脑子大概有些不正常了。可是,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静子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看上去就像个精神错乱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也受她影响,紧张地轻声问道。

“其实平田就躲在我家里。”

“藏在哪里?”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脑子有点儿蒙。

这时,静子突然站起来,脸色变得煞白,朝我招了下手。我不知怎么也兴奋起来,跟在她后面往外走。她刚走两步,看到我戴着手表,不知为何让我摘下来,把它放回桌子上。然后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短短的外廊,走进了日式房子这边的静子的起居室,打开拉门时,静子脸色大变,仿佛那个变态就藏在房间里面似的。

“奇怪,大白天的,那个人怎么会溜进你的家里,你是不是想多了?”我还没说完,她蓦然一惊,打手势让我不要说话,并拉住我的手,走到房间的角落,然后眼睛朝头顶的天花板望去,示意我安静地倾听。

我们在那里面面相觑地站了十分钟左右,一直侧耳倾听。虽然是白天,但由于房间位于宽敞宅邸的最里面,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连血液在耳底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到。

“你听到钟表的嘀嗒声了吗?”过了一会儿静子问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啊,你说的钟表在哪里?”

静子又沉默了,竖着耳朵倾听了片刻,才终于放下心来似的说“好像听不到了”,然后又领着我回到小洋楼的客厅里,紧张兮兮地给我讲起了下面这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她正在房间里做女红,女佣送来一封大江春泥的信。近来,只要看一眼信封,她就知道是大江春泥寄来的。因此她接过信后,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可是,不打开看会更不安,便提心吊胆地打开信看起来。看到此事会殃及丈夫时,她再也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房间的角落,当她在衣橱跟前站住时,隐约听到头顶上传来轻微的蛴螬虫鸣似的响声。

她认为这只能说明有人藏在天花板上,是那个人戴着的怀表发出的嘀嗒声。

静子猜测,由于自己偶然靠近天花板,加上房间里非常安静,使听觉变得十分敏锐,才会听到天花板里似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声。也可能是其他地方的钟表声,因类似光的反射的原理,让人听起来像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于是,她仔仔细细查看了四周,并没有找到钟表。

静子忽然想起大江春泥信里的那段话:“此刻,你颤抖着阅读这封信的样子,说不定我这个影子就躲在某个角落里眯着眼睛盯着看呢!”于是,她注意到天花板恰好有一处稍稍翘起,露出了缝隙,她甚至觉得从缝隙的黑暗中,春泥正眯着眼睛窥视她!

“天花板上的人是平田先生吧?”此时静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她仿佛要拼死冲向敌阵,泪流满面地朝着天花板里的人喊起话来。

“你把我怎样都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出气,我什么都可以做。即便被你杀了,我也丝毫不会怨恨你。只求你放过我的丈夫,我对他撒了谎,还要让他因为我死于非命的话,想来实在太可怕了。求求你,饶了他吧!饶了他吧!”静子虽然声音很小,却是发自内心地哀求着,然而,上面没有任何回音。

突如其来的一阵激动过后,她好像用尽了力气,久久地伫立着。而天花板上仍隐约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动静。阴兽潜伏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像个哑巴一样沉默不语。这异乎寻常的寂静,让静子突然陷入了极端的恐惧,她在家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迅速逃出起居室,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家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我,便急不可待地跑进电话亭给我打了电话。

我听静子倾诉时,忍不住联想起大江春泥的恐怖小说《天花板上的游戏》。如果静子听到的嘀嗒声不是错觉,真的是春泥隐藏在上面的话,就说明他将自己小说的构思付诸行动了。这的确很符合春泥的行事方式。

正因为看过《天花板上的游戏》,我才不会对静子这番疯言疯语付之一笑,我自己也不禁恐惧起来。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戴着红色尖帽子、穿着小丑服的肥胖的大江春泥正躲在阴森森的天花板里嘿嘿冷笑。

我们商量了好久,最后,我决定像《天花板上的游戏》中的业余侦探那样爬上静子家的天花板,查看一下那里有没有人待过的迹象。如果有人待过,便要弄清楚他究竟是从哪里进出的。

“那么吓人的地方,怎么能让您上去呢……”静子劝我不要上去,我没有听从。我按照春泥的小说里描述的方式,从壁橱里揭开屋顶的天花板,像电工师傅那样钻进那个洞里去了。恰好宅子里除了刚才接待我的那个少女没有别人,而且那个少女好像正在厨房那边干活,根本不用担心被什么人看到。

虽说是老房子,但静子说年底大扫除时,请清洗工将天花板拆下来彻底清洗过,所以并不是太脏,但是,三个月的工夫也积存了些灰尘,还结了蜘蛛网。关键是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跟静子借了个手提灯,顺着横梁,费劲地朝着发出响声的方位爬去。那个地方的天花板出现了一条缝隙,大概是清洗导致木板变了形,由于从下面透进了微光,这道微光便成了我的目标。然而,我前进了还不到一米,就有了令人吃惊的发现。

我进入天花板时,觉得这事根本不可能,可事实证明静子的猜想并没有错。无论是房梁上还是天花板上,都清晰地留下了近期有人爬过的痕迹。

我的脊背一阵发冷。只是读过他的小说却未曾与其谋面的毒蜘蛛般的大江春泥,曾经像我现在这样在这个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想到此,我被一种莫名的战栗攫住。我强作镇定,沿着梁上留下的手印或足印追踪过去。在发出嘀嗒声的地方果然灰尘杂乱,似乎有人在此停留多时。

我全神贯注地追踪起了可能是春泥留下的踪迹,他似乎转遍了整个宅子的天花板,我所到之处,无不看到梁上的痕迹。而且,静子的起居室和他们夫妻寝室的天花板都有缝隙,只有那地方的灰尘格外杂乱。

我学着“天花板上的游戏者”从天花板的缝隙往下面的房间里窥视,发现春泥如此陶醉于偷窥并非没有道理。从天花板缝隙看到的“下界”的光景,实在奇妙无比,超乎想象。尤其是看到下面失魂落魄的静子时,我竟然万分惊讶,没想到人类这种生物,只因观看的角度不同,竟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

由于我们平日都是处于平视的角度,因此无论是多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也没有想过别人从上方看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其实这个角度存在着相当的盲区,因为是盲区,人毫无修饰的本真状态便暴露出丑陋的一面。静子光溜溜的圆发髻(从正上方看那圆发髻的形状就很奇怪)前面的刘海儿与发髻之间的低凹处积着一层尘土,和其他干净部位一比显得十分肮脏。从发髻往脖颈后面看去,是和服衣领和后背之间的深谷,由于是从上方看,能看到脊背上的凹处,而且,雪白滑腻的皮肤上赫然趴着那道丑陋的红肿疤痕,疤痕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最深处。从上面看到的静子,尽管稍稍少了些优雅,却平添了她特有的不可思议的性感,令我心动不已。

总之,为了找到能证明大江春泥犯罪的证据,我借着手提灯的光亮,在横梁和天花板上来来回回地查看,可是手印和足迹都不清晰,当然指纹也无法识别。想必大江春泥照搬了《天花板上的游戏》,没有忘记准备袜套和手套。

当然,我对大江春泥是从哪里潜入天花板的这一点,也进行了缜密的调查。

我顺着灰尘凌乱的痕迹往前爬,最后来到玄关旁边的储物间上方。储物间上面的天花板不够严丝合缝,轻轻一抬就能移动。我踩着扔在那里的一把破椅子,从天花板上下来,从内侧打开储物间的门,那个门没有上锁,轻易地打开了,门外有一面一人多高的水泥墙。

大江春泥大概是瞅准没有人的时候翻过这道墙(前面说过墙头上插满了防盗玻璃片,但是对有预谋的入侵者来说,这等防护毫无用处),然后从这个没上锁的储物间爬上天花板的。

把这些疑问通通搞清楚后,我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了,颇有些轻视对方,这不就是不良少年都会玩的那种幼稚的恶作剧吗?无来由的恐怖感也消失了,只剩下真实的不快(后来才知道,这样轻视对方实在是大错特错)。

静子无比惧怕,丈夫的生命无可替代,她表示哪怕要公开自己的隐私,也应该报警,可是,由于我轻视了对方,便阻止她报警,安慰她说那家伙不可能像《天花板上的游戏》里描述的那样,做出从天花板滴下毒药的愚蠢把戏来的。就算潜入了天花板,他也不会杀人的。这样吓唬人恰恰是大江春泥的幼稚套路,假装在设计什么犯罪,不正是他惯用的伎俩吗?他充其量是一介小说家,没什么干坏事的行动力。看静子这么害怕,我为了让她安心,还拜托了几个好事的朋友每晚来她家储物间附近的围墙外巡视。

静子说幸好小洋房二楼有客房,她打算找个借口,将他们夫妻的卧室搬到那边去,因为是洋楼的话就无法从天花板窥视了。

于是,我们从第二天开始实施这两个防御方法。可是,阴兽大江春泥的可怕魔爪完全无视这种权宜之计,两天后,即3月19日深夜,他果然履行了杀人警告。第一名牺牲者出现了,小山田六郎命丧黄泉。

大江春泥的信里附上了杀害六郎的警告,其中提到“你也不必惊慌失措,我向来是从容不迫的”,然而,他为何只过了两天,便那么急于行凶杀人呢?这可能是他的一种策略,故意在信里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突然袭击,但我忽然开始怀疑另有其他的缘由。

静子听到钟表的嘀嗒声,以为春泥藏在天花板上,于是流着泪哀求他放过六郎的命。我听到她告诉我这些时,已然有不祥之感,春泥得知静子这般痴情,自然会更嫉妒,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因此,他恼羞成怒:“好吧,既然你那么爱你的丈夫,那还等什么,速速打发他见阎王去吧。”这个暂且不说,被害的小山田六郎,是以极其诡异的状态被人发现的。

静子等了一个晩上,丈夫都没有回来,加上刚收到大江春泥的恐吓预告信不久,静子非常担心。不到早晨,她便给丈夫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打电话询问,但都说没有见到。当然也给我打了电话,不巧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出门了,傍晚才回来,所以对这场变故一无所知。

然后,到了六郎上班的时间,因为他没有在公司露面,公司方面想方设法地四处寻找,也是不知所终。就这样,一直找到快中午,公司的人才接到了象泻警方打来的电话,被告知六郎已死于非命。

顺着吾妻桥的西边,沿雷门的电车站往北走一点儿,下堤坝后,有个往返于吾妻桥和千住大桥的公共汽船码头,那是自一钱蒸汽[3]时代就闻名的隅田川名胜。我常常闲来无事,乘坐那汽船去言问或白须等处游逛。商人将画本或玩具带上汽船兜售,混合着螺旋桨的吱呀声叫卖着,他们的嗓音就像无声电影解说员般嘶哑,我特别爱听那乡土味浓重的老式叫卖声。汽船的码头浮在隅田川的水面上,形状就像是四方形的船,无论是等候室的长椅还是公用厕所,都建在晃动不定的浮船上。我使用过那种厕所,知道是什么样子。说是厕所,其实就像是妇女使用的箱子,在木地板上开了个长方形口子,下面相隔一尺左右便是滚滚流淌的河水。

就像火车或船上的厕所那样,不会积存脏东西,干净倒是干净,但一直盯着长方形开口看的话,会发现沉积着的深不见底的青黑色河水里,不时会有残渣之类犹如显微镜中的微生物那样的东西从洞口一端突然出现,又忽悠忽悠地在另一端消失,瞧着实在瘆得慌。

3月20日早晨8点左右,浅草商店街某店家老板娘要去千住办事,来到吾妻桥的汽船码头,她在等候开船的时候去了趟刚才提到的厕所。谁知她刚一进去,就尖叫一声逃了出来。

检票的大爷一问,她说准备如厕时,看见长方形洞口正下方的青黑色水中,有一张男人的脸在偷窥她。

检票的大爷起初以为是船夫或什么人的恶作剧(类似水中的龅牙龟事件[4]偶尔也是有的),索性进厕所一探虚实。果不其然,长方形口子下面约一尺左右的地方漂浮着一张人脸,随着水波的晃动忽而只露出半边脸,忽而蓦地露出整张脸,就像发条玩具似的,吓死人了。检票大爷后来这样告诉别人。

插画师:朱雪荣

等候乘船的客人中,有一位胆大的鱼铺老板,他和几个年轻人一起设法打捞那具尸体,可是,要从厕所开口中拉上来并非易事,于是,大伙便从厕所外面用竹竿将尸体推到了开阔的河面上,奇怪的是,尸体身上赤条条的,只剩下了**。

死者年纪四十岁上下,很绅士的样子,而且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是下隅田川游泳溺水死的,人们觉得蹊跷,再仔细一观察,发现他背上有被锐器刺伤的痕迹,并没有像溺死者那样被水泡发。

当人们发觉死者不是溺死的而是被人杀害时十分恐慌,而且将尸体从水里打捞上来时,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接到报警后,花川户警察岗的巡警赶到了现场,在他的指挥下,码头上的一个小伙子抓住死者蓬乱的头发,想把他拽上来,没想到那头发竟然从头皮上被刺溜揪下来了。

小伙子吓得哇地大叫一声松了手,因为看上去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并不长,头发却一下子被剥离,实在解释不通,巡警进一步查看后才发现,那头发原来是假发,即那个死者是秃头。

这就是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的董事小山田六郎的悲惨死状。

也就是说,六郎的尸身赤条条的,秃头上戴着蓬松的假发,被人扔到了吾妻桥下。而且,尽管是在水中发现的尸体,却不见溺水的迹象,致命伤是后背的左肺部受到的锐器的刺伤。除了致命伤,后背还有几处比较浅的刺伤,由此可见,凶手可能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

根据法医验尸结果,死亡时间为前一天凌晨1点前后。由于死者身上没有衣物,也没有随身物品,所以无法确定身份。在警方也一筹莫展时,中午幸好有一位认识小山田的人路过,警方才迅速给小山田宅邸和碌碌商会打了电话。

傍晚,我抵达小山田家的时候,六郎的亲戚、碌碌商会的人和六郎的好友等都来了,家里乱哄哄的。据说警察刚刚离开,静子被这些来客团团围着,神情木然。

警方还未归还六郎的尸体,说是调查需要,有可能进行解剖,所以家中只是在佛坛前白布覆盖的台案上摆放了临时赶做的牌位,牌位前面供着精美的焚香和鲜花。

直到此时,我才从静子和公司的人嘴里听说了发现尸体的整个过程。正是由于我轻视春泥,两三天前阻止静子去警察局报案,才发生了这场灾难,想到此,我倍感羞愧和后悔,如坐针毡。

我觉得凶手就是大江春泥。春泥一定是趁着六郎离开小梅町的棋友家,从吾妻桥往回走的时候,将他拉进汽船码头的阴暗处行凶,然后将尸体抛进了河中。无论是时间点,还是本田说的春泥曾经在浅草一带转悠,以及他还发出过要杀害六郎的警告,这些都说明凶手就是春泥,已经无可置疑了。

我找了个空当,对静子说“你来一下”,请她跟我去了另一个房间,以便和静子商量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静子好像也在等着我叫她似的,对满座的客人点头示意后,急忙跟着我走出客厅。一离开众人的眼目,她就轻声叫了声“先生”,一把搂住了我。她盯着我的胸口,长长的睫毛熠熠生辉,眼睑似乎有些浮肿,一颗大大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紧接着一颗颗泪珠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流。

“我真不知该怎样向你道歉才好,都怪我太大意了。真没想到那家伙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不由得伤感起来,使劲握住刚刚止住哭泣的静子的手,想要给她打气似的,一遍遍说着道歉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静子的身体,虽说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指是那么妙不可言,虽然白皙而纤弱,指腹却仿佛在燃烧似的,火热而有弹性,让人至今难以忘怀。

“那封恐吓信的事,你对警方说了吗?”等静子终于止住哭泣后,我开口问道。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没有……”

“就是说还没有告诉他们?”

“嗯,我想跟先生商量之后再说。”

后来回想起来,当时说话时我一直握着静子的手,静子也没有抽出手,依偎着我站着。

“你也觉得是那个人干的吧?”

“是啊。而且昨夜还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因为先生的提醒,我把卧室转移到了洋楼的二层。觉得在这里不会被偷窥,这才安下心来,可是,那个人好像仍在偷窥我似的。”

“从哪儿偷看的?”

“从玻璃窗外面。”说着静子好像又回想起了当时的恐怖情景,瞪大眼睛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昨夜12点左右,我躺在**睡觉,可因为丈夫还没有回家,我特别担心,更何况一个人待在高大宽敞的西式房间里,愈加害怕,总觉得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被人窥视着似的。百叶窗只有一扇没有放到底,下面留了约一尺的空间,从那里能够看到外面黑乎乎的夜色,我也越来越害怕,忍不住老是往那儿看,竟然看到玻璃窗外面有一张模糊的人脸。”

“不会是你的幻觉吧?”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张脸就不见了,可是我现在仍然觉得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紧贴在玻璃窗上,微微低着头,翻着眼珠瞪着我,这恐怖的样子至今还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是不是平田?”

“是他,除了他,别人干不出这种事来。”

我们当时这样交谈之后,判断杀害六郎的凶手就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无疑了。他还计划接下来要杀死静子,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去报警,请警方保护静子。

他似乎也对这起诡异的事件相当吃惊,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表示会尽全力搜寻大江春泥的行踪,并且派刑警对小山田家进行监控,增加巡逻的次数以确保静子的人身安全。关于大江春泥的相貌,我提醒系崎,社会上流传的照片和他本人不太像,于是找来博文馆的本田,让他详细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大江春泥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