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2)

那之后约一个月的时间,警方全力以赴地搜索大江春泥的下落,我也拜托本田以及其他报社、杂志的记者打听春泥的去向,试图找到一点儿线索。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不知春泥习得了何种法术,居然一直杳无音讯。

他若是孤身一人另当别论,可他带着碍手碍脚的妻子,又能躲藏到哪里去呢?难道说他真的如系崎检察官猜想的那样,逃亡海外了?

不仅如此,奇怪的是,六郎被害以来,静子再也没有收到恐吓信。也许春泥因为害怕警察的追查,暂且中止了杀害静子的图谋,转而忙着藏身。不对,像他那样狡黠的人,不可能没料到这种情况。这样看来,他现在仍潜伏在东京,耐心等待着杀害静子的时机也未可知。

象泻警察署长命令属下刑警到春泥最后居住过的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附近调查,就像我之前做过的那样,但不愧是行家,那位刑警经过一番查访,竟找到了春泥搬家时雇用的搬家公司(这家店虽然同在上野,却是相隔很远的黑门町那边的小店),然后从该店追寻他的去向。

最后得知春泥从樱木町搬走后,陆续搬去过本所区柳岛町、向岛须崎町等,居住条件越来越差,最后的须崎町简直如同临时板房,是夹在工厂之间的肮脏不堪的一处独门小院,他预交了几个月的房租,所以刑警去的时候,房东以为他还住在那里呢。可是,刑警进屋一看,屋里空空如也,什么家具都没有,满是灰尘,破败不堪。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房东全然不知。刑警虽然向街坊打听,但由于位置夹在工厂之间,没有找到好议论家长里短的大婶,所以最终一无所获。

还有博文馆的本田,他原本对此类离奇怪事就非常感兴趣,所以渐渐看明白了事情的脉络后,他干劲倍增,以在浅草公园见过春泥为线索,抽出催稿子的空当,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当起了侦探。

考虑到春泥在浅草附近发过广告,他先去了那边的两三家广告公司,询问是否雇用过长得像春泥的人。比较棘手的是,那些广告公司业务繁忙时,会临时雇用附近的流浪汉,让他们穿上服装打一天工。所以向广告公司的人了解情况,只得到“你描述的这个人我没有印象,估计也是流浪汉中的一个”的回答。

于是,本田开始深夜在浅草公园徘徊,观察黑暗树荫下的每一把长椅子,或是特意入住流浪汉有可能过夜的本所一带的木屋民宿,和那里的房客混熟了以后,便挨个向他们打听是否见到过一个像春泥那样的男人,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可是,无论花了多大力气,都找不到一点儿头绪。

本田每星期来我的住处一趟,诉说一通他如何如何劳心费力,有一次,他照例像弥勒佛似的嘿嘿笑着,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

“寒川先生,我前几天忽然对戏法这种表演来了兴趣,而且从中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你知道最近到处都在表演号称什么蜘蛛女的节目吧?就是那种只有脑袋、没有身子的女人的戏法。不过,我告诉你,有一种和那个类似又刚好相反的戏法,表演的是没有脑袋、只有身子的人。横着摆放一个长方形的箱子,将箱子分割成三段,有两段里装着身体和四肢,当然表演者多为女子,身体上方的那段是空的,脖子以上什么也没有。就是说,女人的无头尸体躺在长箱子里,而且,那女人是活着的,证据就是手脚一直在动弹。那个表演看着特别可怕,还特别色情。其实这个戏法的奥秘,就是把箱子里那面镜子斜着摆放,让人以为镜子后面是空的,就是这么幼稚的玩意儿。

“话说我之前去牛込的江户川桥,在去护国寺方向的那个转角的空地上,看到了那个无头戏法,不过,不同于其他表演,那个只有身体的人不是女人,而是穿着肮脏得油光发亮的小丑服的肥胖男人。”

本田说到这里,故弄玄虚地露出紧张的神情,停顿了片刻,确认充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后,才接着讲了下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将身体曝光于公众面前,却同时能够完全隐匿行踪,其方法之一就是去表演这种无头戏法,这是多么高明的主意啊!他只需将成为目标的头颅隐藏起来,躺一整天就行了。这岂不是只有大江春泥才能想到的幻术般的韬晦之计吗?特别是春泥经常写此类猎奇小说,特别喜好这类戏法。”

“后来呢?”我催促道。本田若是真的发现了春泥的所在,也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于是,我紧急赶去江户川桥一看究竟,幸好那里还在表演那个戏法。我买了票推开木门走进去,站在那个无头胖男人跟前,琢磨着如何才能看见那个人的脸。这时,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这个人就是再想躲藏,一天里也得去几趟厕所,我就耐着性子等着那家伙去厕所。过了不久,屈指可数的观众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坚持站在那里看表演,忽然听见无头男在箱子里啪啪地拍手。

“我正纳闷呢,解说员来到我跟前,说演员要稍微休息一下,请我出去一会儿。我预感到他要出来了,便走到外面,然后悄悄绕到帐篷后面,从破洞往里偷看。果然那个无头男在解说员的搀扶下从箱子里爬出来了,当然脑袋好好的,他朝着观众席一角的厕所跑去,哗哗地尿了起来。刚才他拍手,原来是要小便的信号啊,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你说单口相声呢!没正经的。”我假装有些恼火。本田立刻严肃起来,辩解道:

“嘿,根本就不是那家伙,白忙活一场……真是不容易啊。我跟你说这个事,就是想告诉你,为了寻找春泥,我吃了多少苦啊。”

说这些就是逗个乐儿,也说明了我们寻找春泥的辛苦,就是这样一直见不到曙光。

不过,有件事需要在此交代一下,我们了解到一个或许能成为破案关键的怪异的事实。我觉得六郎尸体上戴的假发是个线索,估计是在浅草附近购买的,便去那一带挨个找假发师傅打听此事,终于在千束町的松居假发店找到了与之相似的。据店主说,他的假发与死者戴的是一样的,但与我的预料相反,定制假发的并不是大江春泥,而是小山田六郎本人,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订货者与小山田不仅相貌符合,而且在订货时坦然地告知小山田这个姓名,假发做好之后(那是去年岁末时分),也是他亲自步行来店里取走的。当时,六郎说是想要用它来掩盖自己的秃头。可是,在六郎生前,没有一个人见他戴过假发,包括妻子静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左思右想也解不开这个谜。

再说静子(现在成了寡妇)和我之间的关系,以六郎被害事件为分界,迅速亲近起来。这段时间的交往,使我成了静子依赖的朋友及保护者。六郎家的亲戚听说我自从爬上天花板进行调查以来,一直尽心竭力地帮着破案,也不好随意排斥我,而系崎检察官更巴不得有我跟在静子身边,所以也表示希望我能经常去小山田家看望,留心寡妇周围人的情况,因此,我能够公然出入她家。

和静子初次见面时,她作为我的小说的忠实读者,对我抱有极大的好感,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了,现在由于我们之间又陆续发生了如此复杂的关联,她慢慢把我当成了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三天两头地见面,特别是看到她成了寡妇,以前一直觉得遥不可及的她那苍白无力的**、轻飘飘转瞬即逝般有着奇妙弹性的肉体魅力,骤然带着真实的色彩向我袭来。记得偶然有一次在她的寝室里发现了外国造的小鞭子后,我那忍无可忍的欲火,就像被浇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我指着那条鞭子随口问道:“是你丈夫骑马用的吗?”

谁知,一看到鞭子,她吃了一惊,脸色变得惨白,转瞬又变得通红。

然后,她嗫嚅着回答:“不是。”

我太鲁莽了,直到那时,我才解开了她脖颈上那道红肿疤痕之谜。回想起来,每次看她身上的疤痕,位置和形状都略有变化,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那位貌似温厚的禿头丈夫,原来是个令人生厌的性虐待狂。

六郎死后一个月的今天,不管怎么细看,她的脖颈上都看不到那丑陋的红肿疤痕了。综合这些迹象,显然即便没有她的坦诚相告,也可以判定我的猜想没有错。

然而,自从知道了这一真相,我的心却蠢蠢欲动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虽然羞于启齿,莫非我也和已故的六郎一样是个性变态吗?

4月20日是已故者的忌日,因此静子拜佛之后,于傍晚邀请故人亲友前来参与法事,我也出席了。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两件事(尽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件,正如后面交代的那样,二者之间却不可思议地有着宿命般的关联),使我受到了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巨大震撼。

那天,我和静子并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客人都回去后,我又跟静子商量了一会儿搜索春泥的事,大概11点左右,我觉得有用人在旁,再待下去不大合适,便准备告辞,坐静子从熟识的车场给我叫的车回家。静子送我去玄关,和我并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廊朝向庭院开着几扇玻璃窗,我们走过其中一扇窗户时,静子突然发出了尖叫声,紧紧抱住了我。

“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我吃惊地问道。静子一只手死死地抱着我,一只手指着玻璃窗外面。我起初以为是春泥,也紧张起来,但很快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只看见窗外院子里,一条白狗从树丛间跑过,消失在黑暗中,弄得树叶哗啦哗啦作响。

“是狗,是一条狗,不用害怕。”我不知怎么的,一边拍着静子的肩膀,一边这样安慰她。

知道是虚惊一场后,静子的手依然搂着我不放,温暖的感觉传导到我体内,我终于一把搂住她,亲吻了她那因虎牙而微微鼓起的、蒙娜丽莎般的香唇。而且,不知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我感觉她不但没有推开我,搂着我的手指还顾虑重重地微微加了力。

由于那天是故人的忌日,我们更感到罪孽深重。记得直到我坐进车子里,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连眼睛对视也没有。

车子开动后,我满脑子都在想静子的事。发热的嘴唇上还留有她的唇香,怦怦乱跳的胸口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我的内心交织着狂热的喜悦和深深的自责,如一团乱麻。车子经过了哪里,外面是什么景色,我全都视而不见。

奇妙的是,尽管我的心情这般不平静,可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个很小的东西执拗地刻印在我的眼底。我随着车子摇晃着,一心回味静子的事,眼睛望着前方,在我的视线中心,有个不停摆动的物体引起了我的注意。起初我只是无所用心地瞧着它,渐渐地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它身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盯着这个东西看呢?

我木然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后来找到了答案。原来我是惊讶于两个东西竟会如此相似,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在我前面,穿着藏蓝色旧外套的大个头司机,正弓着腰目视前方开车。在他那宽厚的肩膀前方,两只手非常灵活地转着方向盘,结实粗糙的手上却戴着一副不相称的高级手套,而且是冬天戴的厚手套,也许因此才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且比手套更重要的是,手套上的装饰扣……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之前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拾到的小圆金属,无疑是手套装饰扣。

我对系崎检察官提过那个金属扣,但由于当时没带在身上,而且犯人已基本锁定了大江春泥,所以检察官和我都没有把现场的遗留物品当回事,那个东西现在应该还在我的冬装背心口袋里。

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东西是手套装饰扣。如此看来,犯人为了不留下指纹而戴了手套,却没有意识到装饰扣掉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过,司机的手套装饰扣,比我在天花板上拾到的装饰扣有着更为惊人的意义。不但其形状、色泽、大小都极其相似,而且司机右手套的装饰扣掉了,只残留着暗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在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属物,如果与它的垫圈一致,又能说明什么?

“师傅,师傅。”我突然对司机说道,“把你的手套给我看看好吗?”

司机对我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很惊讶,但还是放慢车速,把手套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仔细一看,就连另一只手套的装饰扣表面也分毫不差地刻印着R·K·BROS·CO。我越来越吃惊了,竟然莫名地恐惧起来。

司机把手套递给我后,头也没回,继续开车。望着他那壮硕的后背,我心中猛然涌出了一个猜测。

“大江春泥……”

我用司机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盯着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看司机的表情,可是,这只是我愚蠢可笑的猜想。因为后视镜里司机的表情毫无变化,关键是大江春泥也不是像罗宾那样善于模仿的人。不过,车子抵达我的住处后,我多给了司机一些车费,向他问了一些问题。

“请问,你这只手套的装饰扣是什么时候丢的,还记得吗?”

“这只原来就没有。”司机困惑地回答。

“这是别人给我的。虽说还很新,但因为扣子掉了,人家就不要了。是去世的小山田老爷给我的。”

“小山田先生?”我大吃一惊,“是我刚刚离开那家的小山田先生吗?”

“是的。那位老爷生前每天上下班都是我接送的,是我的老主顾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戴它的?”

“老爷给我的时候天气很冷,可我看这手套很高级,怕用坏了,没舍得用。今天是因为旧手套破了,才拿出来开车用的,不戴手套方向盘太滑。您为什么打听这个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把这副手套让给我吗?”

就这样,最后我以高价得到了那副手套。一回到房间,我就拿出在天花板上拾到的那颗金属扣,跟这副手套的比对,果然分毫不差,而且金属扣与那副手套的暗扣也完全吻合。

正如上面所说,这两个东西如此相似,也太过巧合了。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戴着相同装饰扣商标的手套,甚至连脱落的装饰扣和暗扣都丝毫不差。这怎么可能?后来,我拿着这副手套去市内首屈一指的位于银座的泉屋洋品店进行鉴定后才知道,其做工在国内很难见到,应该是英国产的,并且了解到名为R·K·BROS·CO的兄弟商会在国内还没有开设店铺。根据这位洋品店老板所说的情况,结合六郎前年9月之前一直在国外的事实,说明六郎才是这副手套的主人,也可以认定那颗脱落的装饰扣也是六郎掉的了。既然在国内买不到这种手套,那么即便是巧合,大江春泥也不可能拥有和六郎同样的手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就是说,就是说……”我竭力将注意力聚焦于脑仁,急于从中找出某种合理的解释。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山之宿这个地方是隅田川沿岸的狭长街道,而靠隅田川而建的小山田家当然也是紧挨着河流的。我经常站在小山田家的小洋楼里眺望窗外的隅田川,可是不知怎的,此时我仿佛第一次发现这景色,它突然具有了新的意义,给我以启发。

在我迷雾般混沌的头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U字。

U字的左端上部是山之宿。右端上部是小梅町(六郎的棋友家所在地)。而吾妻桥恰好位于U的底部。那天晚上,六郎离开U的右端上部,来到U底的左侧,在那里被春泥杀害了,迄今为止我们都是这样判断的。然而,我们会不会忽略了河水流向的问题?河水是从U的上部向下部流淌的,被抛进水里的尸体与其说出现在被杀害的现场,不如说是从上游顺流而下,被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挡住,滞留在那里更加顺理成章吧?

尸体漂下来了,尸体漂下来了。那么,是从哪里漂下来的呢?行凶杀人是在何处发生的呢?我深深地陷入了推理的泥沼……

我一连几个晚上专注于思考这件事,连静子的魅力也比不上这些奇思臆想了,我渐渐地陷入了奇妙的推理泥沼,竟然忘记了静子的存在。

在这期间,我为了确认一件事,也两度造访过静子,但谈完事后,便很淡然地告辞出来,匆忙赶回住所。静子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她送我到玄关时的表情都显露出凄凉和悲伤。

然后,在大约五天时间里,我得出了一个极其异想天开的推测。为了避免烦冗的赘述,我特将当时打算呈给系崎检察官的意见书稍加修改,转录在下面。这篇推理,若不具备我们侦探小说家的想象力,恐怕是难以得出来的。而且,其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的。

(前略)我在小山田宅邸里静子起居室的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属扣,只能是从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脱落的,这一点搞清楚后,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各种事实,仿佛给这一发现提供证据似的接二连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六郎尸体上戴的假发是六郎亲自定制的(尸体**这个事并不是一个问题,后面会陈述缘由);六郎被害的同时,平田的恐吓信也像约好的一般突然中断了;六郎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是个可怕的性虐待狂(此类事件一般是不能看外表的)。上述这些事实看似是种种偶然事件的巧合,但仔细分析便会发现这一切无不指向同一件事情。

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推理,着手尽可能多地收集材料。首先我拜访了小山田家,征得夫人的允许后检查了已故六郎的书房,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比书房更能体现主人的性格或秘密了。没有顾及夫人的不解,我花了半天的工夫,翻看了所有书柜和抽屉,发现多个书柜中有一个书柜特意上了锁。我向夫人询问钥匙才知道,六郎生前总是把钥匙串在怀表上随身带着,被害那天也是卷在和服腰带里离开家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说服夫人弄坏了锁,强行打开了那个书柜。

打开一看,书柜里塞满了六郎几年来写的日记、几袋子文件、成捆的信札、书籍等。我逐一仔细翻看之后,发现了与此事件相关的三份资料。第一份是六郎和静子夫人结婚那年的日记本,在举行婚礼三天前的日记边框外,用红墨水记录了如下值得注意的词句:

“(前略)余已知悉青年平田一郎与静子之间有隐情,然静子中途开始厌恶该青年,即便其不择手段追求,亦不顺应其意,最终以父亲破产为契机不辞而别,不复相见。如此甚好,余愿既往不咎。”

由此可知,六郎在结婚之前就因某种契机,知晓了夫人的秘密,但并没有对夫人透露过半句。

第二份是大江春泥写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游戏》。此类书籍居然出现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斋里,太出乎意料了。若不是听静子夫人说六郎生前特别爱看小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另外,这本短篇集的扉页上印着珂罗版印刷的春泥肖像,版权页上也印有作者平田一郎的名字,这一点很值得注意。

第三份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杂志里虽然没有发表春泥的作品,但卷首有他的保持了原版大小的手稿照片,足有半张稿纸,旁边空白处写着“大江春泥氏笔迹”。奇怪的是,对着阳光看那张手稿照片,厚厚的铜版纸上,明显可见纵横交错的抓痕般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那张照片上垫了一层薄纸,用铅笔一遍遍模仿过春泥的笔迹。我的猜想接连得到证实,太令人恐怖了。

就在同一天,我拜托夫人帮我找了一下六郎从外国带回来的手套。找手套虽说费了一番周折,但总算找到了一副和我从司机那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手套。夫人把手套递给我时,还有些纳闷地嘀咕“应该还有一副同样的手套”。上面这些证物,日记本、短篇集、杂志、手套、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属扣等,如您有需要,可随时提交给您。

好了,我调查出来的事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但在说明这些之前,即便只从上述几条来考虑,也说明小山田六郎有着世所罕见的可怕人格。他在温厚老实的面具下,策划着妖魔般的阴谋诡计,这已昭然若揭。

我们是否太拘泥于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呢?他写的那些血腥的作品,他那变态的日常生活知识等,让我们从一开始就坚信这类犯罪只有春泥才干得出来。他为什么能够将自己的行踪彻底地隐匿起来呢?倘若他就是凶手,岂不是有些可疑吗?正因为他是冤枉的,单纯因为性格孤僻(他越是有名,其名声越容易加重他的厌人病)而将自己隐匿起来,才如此难找。或者他已如您所说,逃往国外了。比方说在上海的某个街头变身为中国人,正吸着烟呢。否则,倘若春泥是凶手,那样周密而执拗地花费多年岁月谋划的复仇计划,只因杀害了对他来说如同草芥的六郎,而忘记了原来的重要目的,突然终止行动,又该怎样解释呢?对于读过他的小说、了解他的习惯的人来说,这是极其不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为什么会将属于六郎的手套装饰扣掉落在天花板上呢?手套是在国内买不到的外国货,六郎送给司机的手套正好掉落了装饰扣,将这两点综合起来看,如果在天花板上游走的人不是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怎么可能呢?(您可能会反问,倘若此人是六郎的话,他为何粗心大意地将如此重要的证据送给司机呢?然而关于这个问题,正如我在后面所说明的那样,因为他并没有犯下法律意义上的罪行,只不过在玩性变态者所喜欢的一种游戏,所以,即便手套装饰扣掉在了天花板上,对他来说也是毫无影响的。他根本不必像罪犯那样担心装饰扣是不是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时掉落的、它是否会成为罪证等。)

可以否定春泥作案的材料不止这些,还有上面说过的日记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杂志等物证,它们曾经被锁在六郎书房的一个书柜里,打开书柜的锁的钥匙只有一把,六郎行走坐卧都将它带在身上,这些物品证明了六郎阴险的恶作剧,退一步说,即便认为是春泥为了嫁祸给六郎伪造了这些物品,他将这些放进六郎的书柜里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首先日记本是不可能伪造的,而且那个书柜非六郎本人也不可能打开或锁上。

经过这番分析,只能得出下面的结论:我们此前一直认定的凶手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其实从一开始就与此案无关。使我们如此坚信不疑的,除了小山田六郎使出的那手令人惊叹的障眼法,没有别的可能。富有的绅士小山田六郎竟然是个如此缜密阴险的人,他表面上装得温厚笃实,在寝室中就变成了无比可怕的恶魔,多年来一直用外国造的骑马鞭抽打可怜的静子夫人,强烈的对比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但温厚的君子与阴险的恶魔同在一个人心中的例子并不罕见。人们不是常说,一个人表现得越是敦厚和善,反而越是容易成为恶魔的弟子吗?

下面说说我的想法。小山田六郎大约在四年前被公司派到欧洲出差,顺便旅行了一些地方,主要在伦敦,也在另外两三个城市滞留了两年。他的恶习大概就是在其中某个城市形成的(我从碌碌商会的会员口中偶然听说了他在伦敦的风流韵事的传言)。我推测,前年9月,回国伊始,他那难以治愈的恶习便使他开始以宠爱的静子夫人为对象,疯狂施加**威了。因为去年10月,我初次见到静子夫人时,就已经注意到她脖颈上的吓人的疤痕了。

这种恶习,就像吗啡中毒一样,一旦染上便终生无法戒掉,而且此病症还会日新月异地以迅猛之势发展下去,会不断地追求更加强烈、刺激的感受。今天无法满足于昨天的程度,明天又觉得今天的玩法不够刺激。不难想象,小山田也是如此,仅仅抽打静子夫人已经无法使他满足了,因此,他不得不疯狂地去寻求更新鲜的刺激。

就在此时,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大江春泥的《天花板上的游戏》这篇小说,听说内容新奇,想要读一读。总之,他从这本小说中不可思议地发现了知己,可谓找到了同道中人。他有多么爱读春泥的短篇集,从那本书的磨损程度便可推知。春泥在那个短篇集里,反复描述在对方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偷窥独处的人(特别是女人)的情景,说那实在是无可比拟的乐事,这对六郎来说是新的发现、新的乐趣,因此产生共鸣也不难想象。他最终模仿起了春泥小说的主人公,自己成了天花板上的恶作剧者,躲在自家的天花板上,偷窥静子夫人独自一人时的样子。

从小山田家的大门到玄关有相当一段距离,他趁着外出回来时,避开用人,钻进玄关旁边的储物间,从这里进入天花板到达静子房间上面乃是轻而易举之事。我甚至推测,六郎傍晚去小梅町的棋友家,即是为了天花板上的恶作剧时间使用的瞒天过海之策。

与此同时,对《天花板上的游戏》爱不释手的六郎,发现了版权页上的作者真名,开始怀疑他就是曾经被静子抛弃的恋人,认为他与对静子怀恨在心的平田一郎是同一个人也不足为奇。于是,他开始收集有关大江春泥的所有报道、流言蜚语,终于搞清楚了春泥与静子曾经的男友正是同一个人,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极其讨厌与人交往,当时已经搁笔隐居,不知所终了。换句话说,六郎在《天花板上的游戏》这本书中,发现了与自己有着同样嗜好的知己,同时也找到了他恨之入骨的情敌。于是,根据这些信息,他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鬼把戏。

偷窥静子独处的情景果然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然而,对于性虐待狂来说,仅仅靠这等不解恨的乐子是无法满足其嗜好的。于是他运用变态者异常敏锐的想象力,琢磨起了能够替代鞭打妻子的更新颖、更残忍的玩法。终于他想到了装成平田一郎写恐吓信这个异想天开的恶作剧,为此,他购买了《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卷首的照片版手稿。为了使这个恶作剧越发显得有趣而逼真,他通过那张手稿照片,认真地摹写起了春泥的笔迹。那张手稿照片上的铅笔痕迹就说明了这一点。

六郎伪造了平田一郎的恐吓信后,便隔上几天就去不同的邮局把信寄出去。他借着外出谈生意之便,坐车路过什么地方时将恐吓信投入附近的邮筒也并非难事。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通过报纸杂志的报道了解了春泥的大致经历,而静子的一举一动,则从天花板上偷窥,看不到的部分,凭借自己是静子的丈夫,自然是唾手可得。就是说,他和静子同床共枕时,一边卿卿我我,一边把静子说的话和一举一动记在脑子里,再将这些写在信里,如同春泥窥见的一般。多么可怕的恶魔啊!他就是这样冒充他人写恐吓信寄给自己的妻子,获取模拟犯罪的乐趣,然后从天花板上极其兴奋地偷窥妻子读信时浑身颤抖的样子,获得恶魔的喜悦,这样同时获得了双份的刺激。甚至在这期间,他仍然继续鞭打静子,证据就是,静子的脖颈上的伤痕直到六郎死后才看不到了。不言而喻,他这般虐待妻子静子绝不是因为恨她,反而是出于对她的溺爱,才做出这样残忍的举动。我想,对这类性变态的心理,您也知道得很清楚吧。

以上关于那些恐吓信的制作者是小山田六郎的论证,就是我的推理。可是,原本不过是性变态的恶作剧,怎么会发展为残忍的杀人事件呢?而且被杀死的还是六郎本人,还有他为何会戴着那个奇妙的假发,**裸地漂浮在吾妻桥下呢?他后背上的刺伤又是何人所为?如果大江春泥与此案无关,那么是否存在其他的嫌疑人呢?疑问层出不穷。对此,我必须再多说一点儿我的观察和推理。

简单说来,也许是小山田六郎令人不齿的恶魔行径触怒了神明,受到了天谴。此案既不是犯罪,也没有凶手,只是六郎自己过失致死。也许有人会问,那么他后背上的致命伤怎么解释呢?这个解释先往后推一推,我还是按照顺序,先将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整个脉络说明一下。

我推理的出发点正是他的假发,您应该还记得3月17日,我进行天花板探险的第二天,静子将寝室移到了小洋楼的二楼。虽然我不清楚静子是怎样说服丈夫的,六郎又为什么会听从妻子的建议,不管怎样,从那天开始,六郎就无法从天花板上窥视了。但是,倘若大胆设想一下,说不定六郎已然厌倦了天花板偷窥游戏,利用寝室搬到小洋楼之机,又琢磨出了新花样。

若问我为什么这样推论,根据就是这假发,他亲自定做的蓬松的假发。他是去年年底预订的这个假发,所以不用说,起初应该有别的用途,并非为了这个目的,可是现在却意外派上了用场。他在《天花板上的游戏》这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了春泥的照片,那照片是春泥年轻时照的,自然不是像六郎那样的禿头,而是有着一头茂密的黑发。因此,六郎想由恐吓信或躲在天花板上吓唬静子再往前推进一步,他自己变身为大江春泥,看到静子在小洋楼里,就从窗户外面露一下脸,品味妙不可言的快感。如果他这样企图,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须将他的秃头隐藏起来,而假发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不二选择。只要戴上假发,面部在黑乎乎的玻璃窗外面,只需晃一下即可(这样反而效果更好),不用担心因恐惧而战战兢兢的静子会认出他来。

3月19日晚上,六郎从小梅町的棋友处回来时,大门还没有锁,他为躲过用人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绕过院子,进入洋楼一层的书房(据静子说,六郎将书房的钥匙和前面提到的书柜钥匙串在一起随身携带),当时静子已经进入楼上的寝室,为了不引起静子的注意,他在黑暗中戴上假发,来到屋外,顺着树木登上洋楼的挑檐,绕到寝室的窗外,从百叶窗的缝隙往里面偷窥。后来静子告诉我看到窗外有张人脸,就是这个时候的事。

那么,问题来了,六郎为什么会死呢?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先说说开始怀疑六郎后,我第二次去小山田家,从洋楼的那扇窗户往外看时观察到的情况。其实,您亲自去看看自然会明白,也可以省去我冗长的描绘。那扇窗户面朝隅田川,窗外与水泥围墙(和前院的水泥围墙一样)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间隔,墙壁直接连接下面的石崖。为了节约地面,墙壁紧挨着建在下面高高的石崖边缘上。从水面到围墙上部约有四米高,从围墙上部到二层的窗户约两米。假设在那里,六郎从挑檐(挑檐是非常窄的)一脚踩空掉下去,运气好的话,掉在围墙内(间距狭窄得只能通过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否则就会先掉到围墙上部,再坠落到大河里去,而六郎的情况显然属于后者。

我最初想到隅田川的水流问题时就意识到,说尸体被抛下去的地方就是现场,不如说尸体是从上流漂过来的更为合理。后来了解到小山田家的洋楼外面紧邻隅田川,那里比吾妻桥更属于上游。因此,说不定六郎是从那扇窗户掉下去的。我虽然这样想过,但他的死因不是溺死,而是后背刺伤,所以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解开这个谜团。

但是,有一天我想起南波杢三郎所著的《最新犯罪搜查法》中的一个案例,与这个案子类似。该书是我在写侦探小说时经常参考的,所以还记得其中的案例,该案例如下所述:

大正六年五月中旬,一具男性尸体漂到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公司的防波堤附近。死者头部有类似锐器造成的切割伤。根据法医鉴定,死者由切割伤致死,此外,腹部有少量积水,认定死者在被杀害的同时被抛入水中。据此定为一起重大案件。警方立即派出警力进行搜索,但用尽各种办法仍然查不到被害者的身份。数日后,大津警察署受理了一起来自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通金箔业者斋藤的报案,请求帮助寻找出走的雇工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下落。恰巧此人衣着与该被害者完全相符,警方便立即通知斋藤前来辨认尸体,最后证实确是其雇工小林茂三。不仅如此,还确认了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据说死者盗取雇主的大量金钱,挥霍一空后留下一纸遗书,离家出走。并且查明其头部的切伤,乃是他从航行中的汽船船尾投身湖中时,头部碰到汽船正在旋转的螺旋桨,受到切割所致。

如果没有想起这个案例,我或许不会产生那样大胆的想象。但是很多时候,现实会大大超出小说家的想象。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六郎是被汽船的螺旋桨所伤,这次的情况与上面的案例稍有不同,因为尸体并没有喝水,而且半夜1点左右,很少有汽船通过隅田川。

那么六郎背上深达肺部的刺伤是怎么造成的呢?造成那种类似刀伤的伤痕的究竟是什么锐器呢?其实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小山田家水泥围墙上插满的啤酒瓶碎片。这种碎片在前门围墙上也有,您大概也看到过。这些防范窃贼的玻璃片有些是很大块的,弄不好很容易造成深达肺部的刺伤。六郎从挑檐上不小心坠落下来时,很可能碰到那些玻璃碎片而受了重伤,这也是符合逻辑的。而且,致命伤四周的多处划伤也因此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就这样,六郎自作自受,因其可恶的病态嗜好,从挑檐上失足坠落到围墙上,受到了致命伤后坠入隅田川,然后顺着河流漂到了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面,最终以极其可耻的方式丧了命。以上是我对于本案做出的新解释。

第二,关于静子在寝室里为何没有听到六郎坠落的声音的问题,我觉得是下面几个原因。当时,她因极度恐惧,精神高度紧张;而且水泥建造的洋楼玻璃窗紧闭,隔音效果好;窗户距离水面有相当的高度,即便能听到水声,也会因为隅田川时有运泥船之类的船只通过,彻夜往来不休,而误以为是划桨的声音等。希望您从上述几个方面综合考虑一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案子丝毫不具有犯罪的意义,虽然诱发了不幸的非正常死亡,却完全没有超出恶作剧的范围。否则,就无法解释六郎为何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了。例如他把重要的物证手套送与司机,用真名定做假发,草率地把重要证物锁在家中的书房抽屉里等。(后略)

将我的长篇意见书抄录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事先说明上述推理过程,在此之后的我的记录便会难以理解,我在这份意见书中提出大江春泥其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在这篇记录的前面那样详细介绍他的人品,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为了提交给系崎检察官,我写了上面的意见书,落款日期是4月28日。我为了告诉静子无须再惧怕大江春泥的幻影,让她放宽心,第二天便造访了小山田家,将意见书拿给静子过目。自从对六郎产生怀疑后,我曾两次造访静子家,做出类似搜查房间的举动,可实际上并没有对她透露过什么。

当时,因为有处置六郎的遗产等事宜,每天都有许多亲戚围绕在静子身边,提出各种麻烦的问题。处于孤立状态的静子更加依赖我,每次见到我,都兴高采烈地欢迎我。在照例被领到静子的房间后,我便唐突地对她说:

“静子夫人,你无须再担惊受怕了,因为大江春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这么一说,静子惊诧不已,她自然不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因此,我怀着像过去给朋友读自己刚刚写完的侦探小说一样的心情,将意见书的草稿读给静子听。一是想让她了解案件的详细情况,让她安心;二是想知道她对此稿的意见,我自己也打算寻找草稿的不足之处,进行修改和完善。

讲述六郎性虐待狂的部分,对静子来说过于残忍,她面红耳赤,一副无地自容的神情。提及手套的段落,她插话道:“我也觉得奇怪,我明明记得还有一副,却怎么也找不到。”

但是,全部读完之后,她只是“啊啊……”了一声,怔怔地默然不语,脸上渐渐松弛下来,可以看出她得知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是伪造的,自身的生命危险已经解除后,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

如果允许我臆测的话,她得知是六郎丑恶的自作自受之后,也会对因和我的不道德关系而抱有的自责释然一些。“他这么卑鄙地折磨我,我当然也可以……”就能够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了,这令她满心欢喜。

正赶上晚餐之时,也许是我的错觉,她似乎很兴奋地拿出洋酒、好菜来招待我。

由于意见书得到了她的肯定,我也很高兴,经不住她劝酒,便喝过了头。我酒量不行,很快就满脸通红,我每次一喝多反倒会陷入忧郁,不太想说话,只是盯着静子看。

近来静子虽然消瘦了不少,但白皙的皮肤依然如故,浑身上下柔软而富有弹性,她身体里燃烧的阴火般的魅惑力非但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因典雅的法兰绒上衣勾勒出的身体曲线前所未有地娇柔妩媚。我望着法兰绒上衣下面不停蠕动的身躯,那线条优美的四肢,忍不住想象起被衣物遮挡的肉体来。

这样聊了一会儿,借着酒劲儿,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就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租一所房子,作为我和静子的幽会之所,神不知鬼不觉地尽享二人世界的快乐时光。

趁着女佣离开的空当,我必须把这个想法告诉静子。我突然把她拉入怀中,和她第二次接吻,同时双手抚摩她的后背感受法兰绒柔软的手感,然后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了这个想法。她不但没有拒绝我冒犯的举动,还微微点了点头,接受了我的建议。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天,我和静子频频约会,每天都沉浸在极尽**靡的噩梦般的情爱里,我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一切才好。

我在根岸的御行松旁边租了一处古雅的、带储藏室的房子,平日会拜托附近粗点心铺的阿婆帮忙看家,因为我和静子大多在白天幽会。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深深品尝到了女人这种生物的情欲之激烈与可怕。有时候,我们俩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代,在古老的鬼屋一样的大房子里,像猎犬似的吐出舌头哈哈地喘息着,嬉戏打闹着互相追逐。我刚要抓住她,她就像海豚那样扭动身体,从我手中挣脱掉了。我们总是一直这样折腾到精疲力竭,双双死人似的拥抱着倒在地上才罢休。

插画师:朱雪荣

有时候,我们会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储藏室里,默默无言地待上一两个小时。如果有人在那个储藏室外偷听,也许会听到女人悲伤的啜泣夹杂着男人低沉的痛哭,经久不停,犹如二重唱那样。

大概由于长期遭受六郎的性虐待,她也染上了这种癖好,变成了受虐狂而不得不忍受欲望的折磨。我如果和她再继续幽会半年的话,肯定也会患上和六郎一样的性虐待癖好。

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用那条鞭子抽打她的肉体时,她苍白的皮肤表面瞬间凸起了一道道红肿的鞭痕,看到这情景,我觉得心底发冷,竟然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愉悦。

但是,我并不是为了描述男女情事而写这篇记录的。日后将该案件写成小说时,我会进行更加详尽的描述,但在这里,我只打算补充一件事,就是在那段**的日子里,我从静子嘴里听到了有关六郎假发的事。

专门定做那顶假发的不是别人,正是六郎自己。他在这方面极端神经质,和静子行闺房之乐时,他为了遮盖那难看的秃头,不顾笑着的静子的劝阻,像个孩子似的非要去做假发。“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这么一问,静子回答道:“这种事太丢脸了,我不好意思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天左右,我心想,总是不去小山田家也不正常,便若无其事地去了一趟。和静子一本正经地谈了约一个小时后,照例叫了那家车行的出租车回家,碰巧的是,来的司机就是我曾向他买手套的青木民藏,因这次巧合,我又被引入那个奇怪的白日梦中。

虽然他今天戴的手套不是上次那副,但操纵方向盘的方式、藏蓝色的旧外衣(他直接穿在衬衫外面)、壮实的肩膀、挡风玻璃、上方的小后视镜,全都与一个月前的样子毫无二致。这情景使我的心情变得古怪起来。

我想起曾经冲着司机突然叫了一声“大江春泥”的事。匪夷所思的是,大江春泥的照片、他的作品中的诡异情节、他的非同寻常的生活细节一股脑儿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最后,我居然产生了幻觉,以为春泥近在咫尺,就坐在我旁边。一瞬间我的脑子短路了,一句奇妙的话脱口而出:

“喂喂,青木君,前几天我跟你要的那副手套,小山田老爷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呀?”

“什么?”司机像一个月前那样,回过头来,表情非常吃惊,“那手套嘛,当然是去年了,是11月的……我记得是11月28日,没错。”

“是吗?你肯定是11月28日吗?”我仍然有些恍惚,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他的话。

“可是,老爷,您怎么老是打听手套的事呀?是不是那副手套有什么问题?”司机笑嘻嘻地这样问道。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车子又行驶了四五百米,我一直这样沉默着。突然,我欠起身来,一把抓住司机的肩膀,喝问道:

“您说什么呢!在法官面前?别跟我说笑了。不过,绝对是11月28日,错不了。再说还有别人能证明,我的助手也看见了。”

青木见我表情这么严肃,虽然万分惊讶,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我。

“那你赶紧掉头,回小山田老爷家。”司机越来越蒙了,显得有些害怕,但还是听从我的吩咐,掉头回到小山田家。我从车里跳出来直奔玄关,见到一个女佣在门口,劈头就问:

“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你主人家里日式房间的天花板全都被拆下来用灰水洗涤过,这是真的吗?”

前面也提到过,我登上天花板时,曾经问过静子这件事。女佣可能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直勾勾地瞧着我说:

“是啊,是真的。但不是用灰水洗涤的,只用清水洗过,不过清洗的人的确来过。我记得那天是年底的25日。”

“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洗过?”

“是的,所有房间的天花板。”

也许是听到我们的说话声,静子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了,担心地打量着我的脸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又问了静子同样的问题,她的回答也和女佣一样,我听后草草告辞,扭头就走,一屁股坐进车里,让司机开车去我的住处。我深深仰靠在车座上,陷入自己独有的漫无边际的想象之中。

小山田家日式房间的天花板是去年12月25日全部拆下来清洗的。那么,那个装饰扣掉落在天花板上的时间,只能是在那之后了。

然而,11月28日他便把手套送给了司机。而掉在天花板上的装饰扣是从那副手套上脱落的这件事,正如之前所说,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这说明,那副手套的装饰扣在掉落之前就不见了。

这种类似爱因斯坦物理学实例般不可思议的现象到底说明了什么?我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慎重起见,我去租车场找了青木民藏,询问了他的助手,确认是11月28日没有错。然后我又去见了负责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承接人,他清楚地记得是12月25日。他还保证,天花板全都拆下来清洗了,无论多么小的东西都不可能留在里面。

即便如此,为了硬说那个装饰扣是六郎掉落的,也只能这么猜想。

就是说,那个手套上掉下来的装饰扣仍然留在六郎的口袋里,只是六郎不知道,觉得没有装饰扣的手套没法再用,便送给了司机。过了至少一个月后,很可能是三个月后(静子是2月前后开始收到恐吓信的),在他登上天花板时,装饰扣偶然地从口袋里掉落了。

手套的装饰扣没有掉在外套口袋里而是掉在里面衣服的口袋里,这似乎有些不合理(手套一般放在外套口袋里,而且六郎也不可能穿着外套上天花板,就连穿着西服上去都极不自然)。再说像六郎那样的有钱绅士,年底的衣服不会一直穿到春季。

莫非以六郎这个色情狂为描写对象的具有近代侦探小说色彩的素材,使我产生了极大的错觉(虽说他用外国马鞭抽打静子,是无可置疑的事实)?难道说六郎是被人杀害的?

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的阴影开始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了。

一旦萌生这样的念头,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思议地变得可疑起来。说起来,我不过是一介推理小说家,岂能轻轻松松地想出写在意见书里的那些推理呢?我觉得这份意见书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严重的错误。我因为陶醉在与静子的恋情中不能自拔,所以迟迟没有将草稿抄写出来。其实我也没有寄出去的心情,现在反倒觉得幸亏没有寄出去。

回想起来,这个案件里的证据有点儿过于完备了。仿佛在我的所到之处等着我似的,我需要什么证据,什么证据就会随时出现在我面前。对于大江春泥,也如他在作品中所说,当侦探发现的证据太多时,就必须擦亮眼睛了。

首先,那份逼真的恐吓信的笔迹,如果如我推测是六郎模仿的笔迹的话,实在难以服人。本田曾经说过,模仿春泥的文字纵然能够乱真,但他那种极富特色的风格实在难以模仿,况且曾经是实业家的六郎又是个外行,怎么可能模仿得出来呢?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春泥的小说《一枚邮票》里那位歇斯底里的医学博士夫人,她因极端憎恨丈夫,捏造了丈夫模仿她的笔迹写了假留言的证据,企图诬陷博士杀人。说不定春泥在这个案件中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法,想要陷害六郎。

换个角度看,这个案件就如同大江春泥的杰作集锦[5]。例如在天花板上偷窥,来自《天花板上的游戏》,物证手套装饰扣的灵感也出自该小说;模仿春泥笔迹则与《一枚邮票》雷同;而静子脖颈上的伤痕暗示色情狂的部分,与《B坂杀人事件》里的写法如出一辙。除此之外,不管是被玻璃碎片扎伤,还是**的尸体漂流到厕所下方,整个案件都充满了大江春泥的气味。

将这些巧合归结为偶然未免太神奇了。自始至终,春泥的巨大阴影不是一直覆盖着整个案件吗?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大江春泥的指挥下,构思出了他所设想的推理情节,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被春泥附体了。

毫无疑问,春泥一定正躲在某个地方,瞪着蛇蝎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不是在推理,而是强烈地这样感觉。可是,他到底在哪里呢?

我躺在被窝里思来想去,即便是我这样心肺功能强大的人,也被这样无止无休的猜想弄得身心疲惫,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了,还做了奇怪的梦,猛然惊醒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我记得你说过大江春泥的老婆是圆脸吧?”本田刚一拿起电话,我便开口问,他吓了一跳。

“嗯,是说过。”本田终于听出是我,睡眼蒙眬地回答。

“她总是梳成西式发型?”

“嗯,我记得是这样的。”

“戴着近视眼镜吧?”

“嗯,是啊。”

“镶着金牙吧?”

“嗯,是啊。”

“她的牙不好吧?而且你好像说过,她脸上总是贴着止痛膏药?”

“你知道得很清楚啊,你见过春泥的夫人?”

“没有见过,我是听樱木町附近的住户告诉我的。不过,你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闹牙疼吗?”

“是的,她总是闹牙疼,大概牙齿天生就不好。”

“膏药是贴在右脸上的吗?”

“记不清了,好像是右边。”

“可是,梳西式发型的年轻女子,却贴着旧式的膏药,你不觉得奇怪吗?现在哪有人贴那玩意儿啊。”

“说的是啊。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案子发现什么新线索了?”

“差不多吧,详细情况回头再跟你说。”

就这样,慎重起见,我再次跟本田确认了曾经了解过的情况。

然后,我在桌上的稿纸上画起了各种各样的图形、文字和公式,就像解几何题那样擦擦写写,忙了一整夜。

十一

一向由我寄出的幽会邀约信中断了三天,静子大概实在等不了了,主动寄了一封快信给我,要我第二天下午3点来老地方约会。信里还写道:“您知道了我本性****,已经对我感到厌恶、害怕了吧?”

我收到这封信后,竟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特别不想看到她那张脸。但我还是在她指定的时间,前往御行松下的那间鬼屋。

虽然已进入6月,但是梅雨季还没来,天空就像白内障般阴郁灰暗,沉甸甸地压坠在头顶上方,让人感觉闷热无比。我从电车上下来,才走了三四百米,腋下和后背就变得汗津津的,用手摸了摸,富士绸衬衫都被汗浸湿了。

静子比我先来一步,坐在凉爽的仓库里的**等我。仓库二楼铺着地毯,摆着床和沙发,立着几面大镜子,将我们嬉戏的舞台装饰得尽可能有趣。虽是临时私会之所,但静子不听我的劝阻,不管是沙发还是床,她都毫不吝惜地购买高档商品。

静子穿着华丽的结城绸单和服,系着梧桐落叶图案的刺绣黑缎腰带,盘着妖冶的圆发髻,坐在铺着纯白床单的松软的**。西式的家具,江户美妇人打扮的静子,还是在昏暗朦胧的仓库二楼,这反差给人的感觉甚是异样。

我看到这个死了丈夫后照旧盘着最喜欢的令她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的圆发髻的女人,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她****的样子:发髻松松垮垮,刘海凌乱难看,黏糊糊的鬓发缠绕在脖颈上。每次从这个跟人**的地方回家时,她常常要在镜前花上三十分钟梳理头发。

“你想不明白?”我一边脱西服一边回答,“这事可大了,我犯了个大错。清洗天花板是在12月末,而小山田先生的手套扣脱落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因为司机说,是11月28日得到的那副手套,所以掉手套扣就是那之前了。顺序正相反呀!”

“这——”静子显得非常吃惊,但好像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可是,掉落在天花板上的时候,应该是手套扣掉落之后吧?”

“之后是之后,但这段时间可是关键。就是说,如果手套扣不是小山田先生上天花板时掉在现场的,就太奇怪了。准确地说,你刚才说得没错,但应该是在它脱落的时候就掉到了天花板上,留在了那里。可事实是从手套扣脱落,到它掉在天花板上,间隔了一个多月,从物理学规律上是无法解释的。”

“是啊。”她脸色苍白,在思索着什么。

“假设脱落的手套扣,留在了小山田先生的衣服口袋里,一个月之后碰巧掉在天花板上的话,也可以解释得通,但小山田先生会把去年11月的衣服穿到春季吗?”

“不会。他很讲究衣着的。年底就换上保暖的厚衣服了。”

“瞧,很奇怪吧?”

“那么,”她抽了口凉气,“果然是平田……”话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

“没错。在这个案件里,大江春泥的气味太浓了,所以我必须彻底修改前几天的意见书。”

然后我如上一章节所述,对她简要地说明了此案怎样如同大江春泥的杰作集锦一般证据过于完备、模仿的笔迹过于逼真等。

“我想你还不清楚,春泥的生活可以说古怪之极。他为什么不见来访者,为什么不断地搬家、旅行、装病,是为了躲避访问者吗?他最后还不惜花钱在向岛须崎町租了房子,可为什么一直不去住呢?即便是性格孤僻的小说家,这样也太不正常了吧?不是为杀人做准备,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挨着静子坐在**跟她说话,她觉得果然还是春泥在搞鬼,突然害怕起来,身体紧紧贴着我,麻酥酥地握住了我的左手腕。

“回想起来,我简直就是他的一个提线木偶。以他预先制造的伪证作为他的推理范本,就好像被他操控着一样。哈哈哈……”我自嘲地大笑起来,“那家伙太可怕了,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并按照我的想法制造了证据。普通的侦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除非像我这样喜好推理的小说家,否则很难得出如此百转千回的大胆推测。但是,假设犯人是春泥的话,又有不少说不通的地方,这些说不通的地方正是这个案子让人费解之处,正说明春泥是个神秘莫测的坏人。

“这三天来,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个案件充满了春泥的气味,因此,我想通过仔细研读他的小说,找一找解开谜题的线索,便找出他的书来看。对了,我还有件事没有跟你说过,就是据博文馆的本田透露,他曾经看到过春泥头戴尖帽、身穿小丑服在浅草公园晃悠。他跟广告公司一打听,才知道那家伙不过是公园里的一个流浪汉。春泥只是浅草公园里的流浪汉,这岂不是像极了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吗?我注意到这一点,就从春泥的书中寻找类似的桥段,你知道,我有那家伙去向不明之前写的长篇《帕诺拉马国》和更早些的短篇《一人两角》两本小说。看过之后,我便彻底明白了那家伙从《化身博士》式的方法中感受到了怎样的魅力。也就是一个人扮演了两个人物的情节。”

“我害怕!”静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道,“你说话的口吻太吓人了,不要再说了。在这么昏暗的仓库里,我不敢听。这个事以后再给我讲,今天咱们先好好玩吧。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愿意去想平田的事。”

“你还是听我说完吧。对你来说,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万一春泥还在跟踪你可怎么办?”此时我哪有心情跟她玩什么恋爱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