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虫

时子从主屋告辞后,穿过已经昏暗下来的杂草丛生、荒废不堪的大院子,朝着他们夫妻居住的偏房走去。这时她想起主屋主人后备少将刚才对她絮叨的那套老掉牙的夸赞,感觉很不是滋味,就好像咬了一口最不爱吃的软塌塌的酱烧茄子。

“须永中尉(后备少将直到现在还滑稽地用过去的威风头衔称呼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废兵),须永中尉之忠烈无疑是我们陆军的骄傲,这已是世人皆知的。但是这三年来,你为照料那位残疾人,真是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完全舍弃了私欲。要说这是作为妻子应尽的义务,倒也没错,但你这份贞节的确是很难做到的。我非常感佩!我认为这是当今世上的一段佳话。不过,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请你千万不要改变心意,要好好照顾他啊。”

鹫尾老少将每次和她见面,好像不说上这么几句就过不去似的,例行公事般极力夸赞他曾经的部下,那个如今已成了累赘的残废中尉和他的妻子。时子每次听到这些话,感觉就像吃了刚才提到的酱烧茄子,所以总是避免见到老少将。她常常趁着主人外出时,去找夫人或小姐聊天消磨时光,再怎么说,她也受不了整日面对一个不说话的残废。

不用说,起初一段时间,这些赞许之语很符合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和难得的贞节操守,以某种无法言说的自豪快感搔弄着时子的心。但时至今日,她很难像从前一样真心把这些话当回事了,甚至有些害怕听到这些夸奖。每逢此时,时子都觉得对方是在当面指着她斥责“你躲在贞节牌坊下,犯下了人神共愤的恶行”,不禁吓得冷汗直流。

仔细想想,时子自己也觉得变化太大了,以至于慨叹人的感情竟会变化如此之大。刚开始,她不知世间险恶,羞怯怕生,是个名副其实的贞洁妻子。可现在,她已经完全变了,外表且不说,内心深处竟盘踞着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色欲之鬼,将不幸的残疾人(用残疾这个词都不足以概括的极其悲惨的残疾)丈夫——曾经忠勇报国的将才,仅仅当作为了满足她的情欲而饲养的一个畜生或是某种工具了。

这****的鬼魅到底从何而来?是那个黄色肉团玄妙莫测的魅力在捣鬼(确实,她的丈夫须永中尉不过是个黄色肉块。他就像个畸形的陀螺,只是个撩拨她的情欲之物),还是从她三十岁的肉体中喷薄欲出的一种不知由来的力量使然?恐怕两者兼有。

每次听鹫尾老人说话时,时子都不由得为自己近来明显臃肿起来的肉体以及那可能已被别人闻到的体味深感惶恐。

“我现在怎么像个傻子似的胖成这样啊?”

然而,她的脸色却总是十分苍白。老少将每回都是一面照例说一通溢美之词,一面稍显怀疑地打量她的胖嘟嘟的身材,说不定时子厌恶老少将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

由于地处乡下,主屋和偏房相隔五十多米远,中间是一片连路都没有的荒地,偶尔会有锦蛇簌簌地爬出来,走路不小心,便有掉进被杂草覆盖的旧水井的危险。在宽阔的宅院四周是仅当摆设的参差不齐的绿篱,篱笆外边是连成片的水田和旱田,再往远处是八幡神社的树林,他们所住的两层偏房便黑乎乎、孤零零地矗立在这里。

天空中已有一两颗星星在眨眼。房间里此时应该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如果时子不来点灯,她的丈夫就连点灯的能力都没有,那个肉块只能在黑暗中斜靠在榻榻米椅子上,或者从椅子上滑落,躺在榻榻米上,吧嗒吧嗒地眨眼睛吧。好可怜!一想到这儿,厌恶、凄惨、悲伤,还混杂着些许情欲,让她的后背一阵发冷。

渐渐走近后,她看见二层的拉窗仿佛预示着什么,呆呆地张着黑色的大口,从里面照例传来了咚咚咚捶打榻榻米的闷响。“哎,又在敲了。”想到这儿,她眼眶一热,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那声音是她那残疾丈夫发出来的,他仰面躺在榻榻米上,无法像常人一样拍手喊人,只能用脑袋咚咚地撞击榻榻米,焦急地呼唤他唯一的伴侣时子。

“我现在就来。你饿了吧?”

时子明知对方听不见,仍然习惯性地这么说着,急匆匆地跑向厨房入口,飞快地爬上旁边的楼梯。

在二楼六叠[1]大的小屋里,有个形式上的壁龛,壁龛旁边的角落里摆着油灯和火柴。她就像母亲对婴儿说话那样不停地说着:“等急了吧,真对不起哟。”“马上,马上,你这么喊我,黑黢黢的什么也做不了呀。我现在就点灯哟,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她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因为她丈夫一点儿也听不到),把灯点亮后,再把灯拿到房间一侧的桌子旁边。

那张桌子前摆放着一个新款特制的榻榻米座椅,上面绑着一个平纹薄毛呢友禅坐垫,但上面空无一物,在离椅子很远的榻榻米上躺着一个不寻常的物体。那东西与其说身穿老旧的大岛铭仙[2]和服,却不如说是包着,或者说地上胡乱放着个用大岛铭仙和服裹着的大包裹更为贴切,反正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然后,从那个包裹的一角伸出一个人头来,那人头好似尖头蚂蚱,或者像个奇异的自动机械似的咚咚地撞击着榻榻米。每次撞击后,大包裹都会因反作用一点点改变位置。

“别发那么大脾气嘛,你想说什么?吃饭吗?”

时子说完,便用手比画吃饭的动作。

“也不是?那,想要这样?”

女人又比画一个别的动作。但她那不能说话的丈夫每次都摇头,然后又咚咚、咚咚地使劲用头撞榻榻米。炮弹碎片毁掉了他的整个面容。左耳郭几乎不见踪影,只残存了一个小小的黑洞,算是耳朵的痕迹。同在左脸颊,一条长长的缝合线似的伤疤从左嘴角斜着延伸到眼睛下方。从右边的太阳穴直到头顶,也趴着一道丑陋的疤痕。喉咙像是被剜去了似的凹陷着,鼻子和嘴巴都失去了原来的形态。在那张怪物般的脸上,唯一完整无缺的就是那双与四周的丑陋形成对照的天真孩童般清澈的圆眼睛,它正忽闪忽闪地烦躁地眨着。

“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吧?等等哟。”

她从桌子抽屉里取出记事本和铅笔,让那个废人歪斜的嘴叼住铅笔,再把打开的记事本递过去。她丈夫既不能说话,也没有能拿笔的手和脚。

“你讨厌我了吧?”

残废就像遭天谴般,用嘴在妻子拿来的记事本上写字。花了很长时间,写出来几个特别难辨认的片假名[3]。

“哈哈哈哈,你又吃醋了吧?不是的,不是的。”

她一边笑一边使劲摇头。

可是,残废又开始急切地撞脑袋了,时子明白他的意思,再次把记事本递到对方嘴边。随后铅笔颤巍巍地移动起来,写下“去哪儿了”几个字。

一看到这几个字,时子便猛地从残废嘴里夺过铅笔,在那页纸的空白处写下“鹫尾先生家”,然后把本子举到对方的眼前。

“你应该知道啊。我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残废再次要来记事本,写了“三小时”。

“你是说你一个人等了三个小时吗?对不起啦。”

这时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低下头,边摆手边说:“不再去了,不再去了。”

包裹样的废人须永中尉显然还有话想说,但是嫌用嘴写字的方式太麻烦,脑袋不再晃动了,却向瞪大的双眼中填入了丰富的含义,直勾勾地盯着时子的脸。

时子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丈夫高兴起来的唯一办法。因为无法用语言沟通,不能进行具体的解释,而除了语言,能够有力表达心中千言万语的微妙的眼神等方式,对于头脑变愚钝的丈夫是行不通的。所以,每当因这种莫名其妙的吃醋而拌嘴时,两个人都会变得不耐烦起来,就会采取最快捷的和解方式。

她突然朝丈夫的脸俯下身子,在他歪斜的嘴边那条光滑发亮的大疤痕上如鸡啄米般亲吻起来。一瞬间,残废眼中终于出现了放心的神色,歪斜的嘴边浮上一抹哭泣般难看的笑意。和平时一样,时子看到这笑意也没有停下疯狂的亲吻。她这么做一是为了忘掉对方的丑陋,强行把自己调动到兴奋状态,二是受到随意欺辱这个完全失去活动自由的悲惨残废的不可思议的欲望驱使。

但是,残废这边被她过度的示好弄得不知所措,因为喘不上气痛苦得浑身乱扭,丑陋的面孔异样地扭曲**着。看到丈夫这个样子,时子如往常般感到体内有种欲求不可遏止地往上涌。

她发起狂来,向残废发起了攻击。她将大岛铭仙的包袱皮全都撕扯掉,顿时从里面滚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肉块来。

变成这般残缺之体,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此事在当时震惊了医学界,报上还将之作为闻所未闻的奇谈大肆渲染。废人须永中尉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揪掉胳膊腿的偶人,其形体实在是悲惨又骇人,已经残缺到了极限。他的四肢几乎从根部被切断,只凭借微微凸起的肉块,表明那里曾经长过手臂和大腿,而且在面部以及只剩下躯干的怪胎般的身上,无数大小伤疤在粼粼发光。

尽管凄惨到如此地步,他的身体居然营养均衡,有着作为残疾人来说健康的体格(鹫尾老少将将此归功于时子照顾周到,每次赞美她时都没有忘记加上这一条)。也许是没有其他乐趣,唯有食欲旺盛的缘故,他腹部光滑而滚圆,只剩下躯干的整个身体中,只有那个部位尤其显眼。

她的丈夫宛如一条巨大的黄色芋虫,或者如同时子一向在心里形容的那样,是个极其怪异的畸形肉陀螺。有时,那东西将四肢残余的四个小肉块(在躯干的尖端好似手提袋那样,四周的表皮被抽拽成深深的褶皱,其中央有个怪异的小凹坑)以及那个肉肉的突起物,像芋虫的腿似的拼命颤动着,以臀部为中心,用脑袋和肩膀在榻榻米上宛如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转。

刚才被时子扒光了的残废,对此行为并没有加以抵抗,似乎已经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直勾勾地向上翻着眼睛,盯着伏在他脑袋旁的时子那双野兽瞄准猎物时细细眯起的眼睛和皮肤细腻而紧绷的双下巴。

时子能读懂残疾人这眼神的含义。像眼下这种情况,她知道只要再进一步做什么,那眼神就会消失。比如,她在他身边做针线活,这个残疾人就会无所事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空间,此时他的目光会更加黯淡,显露出某种压抑的神情。

只剩下视觉和触觉,失去了其他五官功能的残废,是个生来就不喜好读书的莽夫。而大脑受冲击变愚钝后,更是彻底告别了文字,现在只是和动物一样,除了本能的欲望,得不到任何慰藉了。但是,在这宛如暗黑地狱般混沌不堪的生活中,曾经是正常人时被灌输的军队式伦理观,有时会突然在他迟钝的脑袋里一闪而过,这种伦理观与成了残废后变得极其敏感的情欲在他心中产生了冲突,他的眼里才会潜藏了让人无法捉摸的苦闷之色。时子是这样理解的。

时子并不讨厌看到这柔弱无力者眼里浮现的惴惴不安的悲苦眼神。她虽很爱哭,却不知为何特别喜欢欺负弱者。而且,这个可怜的残废眼中的苦闷甚至会给她带来乐此不疲的刺激。此刻也是如此,她不但不去抚慰对方的心情,反而以强迫之势,开始挑衅那个残废已变得异常敏感的情欲。

* * *

时子被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魇住,大叫一声吓醒了,出了一身的汗。

枕边油灯的灯盏里缭绕着形状怪异的油烟,纤细的灯芯发出嗞嗞嗞的响声。房间里的天花板和墙壁看上去是迷蒙而古怪的橙色,身旁睡着的丈夫脸上的疤痕,在灯影下仍旧泛着油亮亮的橙色的光。虽然不可能听到时子刚才的叫声,他却猛地睁开双眼,直盯盯地望着天花板。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刚过一点。

时子醒来后立刻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恐怕那就是做噩梦的缘由。但在她睡眼惺忪,还没有清晰地感知到身体不适前,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突然,眼前浮现出如梦似幻的异常的游戏情景,如刚才经历的那样。有个骨碌碌转动的活陀螺般的肉块,还有一个肥胖丰腴的三十岁女人让人不忍直视的肉体,他们犹如一幅地狱画卷般纠缠在一起。这是多么恶心、多么丑恶啊!但是,这种恶心和丑恶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刺激她的性欲,甚至如毒品一般,有着麻痹她的神经的力量,这是她活了三十多年想都没想过的。

“啊……啊……”

时子一动不动地将双臂拢在胸前,望着身边快要坏掉的人偶似的丈夫,发出一种不知是哀叹还是呻吟的声音。

此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身子不爽快了。随后,她一边想着“好像比平时快了些”,一边离开被窝,走下楼梯。

再次回到被子里后,她看了看丈夫的脸,他仍旧没有转向她,还是出神地凝视着天花板。

“又在想事了。”

一个除了眼睛没有其他器官可以表达意愿的人,这样一直死盯着一个地方的模样,在这午夜时分,突然让她感到恐怖。他虽然头脑变迟钝了,但在残废到极点的人的脑袋里,或许有着与她不同的别样世界。他说不定现在就在另一个世界里游**呢,一想到这些,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她完全清醒了,没有一点儿睡意。脑袋里嗡嗡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打转。然后,各种各样的想象走马灯似的时隐时现,其中交织着让她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的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接到丈夫负了伤、要送回内地的通知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丈夫没死在战场上真是万幸。那时还有些交往的军人同僚的夫人们甚至羡慕地说:“你可真幸福啊。”不久,报纸上大量宣传报道了丈夫的赫赫战功。时子虽然知道他的伤情相当严重,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程度。

到卫戍医院去见丈夫时的情景,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洁白的被单里露出丈夫伤痕累累的脸,漠然地望向她。她的丈夫因为受伤失聪了,发声功能也出现障碍,连话也说不了,在听到医生用难懂的医学用语告诉她这些时,她眼睛开始发红,不停地擤鼻子。殊不知,随后还有更恐怖的一幕等待着她。

医生虽然很严肃,却也露出怜悯的表情,一边说着“可别吓到啊”,一边轻轻地掀起白被单来给她看。她的丈夫如同噩梦里的怪物那样,原本应有胳膊和腿的地方全都空空如也,只剩下被绷带绑得浑圆的躯干可怕地躺着那里,就像一个放倒在**的没有生命的石膏胸像雕塑。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腿一软跪倒在了床腿边。

直到医生和护士将她带到别的房间,她才悲从中来,顾不得有人在旁边,号啕大哭起来。她趴在一张脏兮兮的桌子上哭了好久好久。

“这可真是个奇迹啊。失去了双臂和双腿的伤员不止须永中尉一人,可是其他人都没能保住性命。简直是个奇迹!这都要归功于军医正大夫和北村博士的惊人医术啊。恐怕在任何国家的卫戍医院里,这都是前所未有的。”

医生在哭泣的时子耳边安慰似的说了这些话。“奇迹”这个不知让人是喜是悲的词被重复了好多遍。

不用说,报纸上除了夸张地报道须永中尉的丰功伟绩,也大篇幅报道了这一外科医疗技术的奇迹。

恍如梦境的半年时间过去了,在长官和军人同僚的陪护下,须永这具活着的“尸骸”被运回了家,几乎同时,作为对他失去四肢的补偿,他被授予了军功五级金鸱勋章[4]。在时子为照顾残废整天以泪洗面时,国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庆祝军队凯旋。她家也受到了来自亲戚朋友和城里居民的雨点般的赞誉。

不久,只靠着微薄年金艰难度日的夫妻二人,接受了之前的长官鹫尾少将的好意,免费借住在他家宅院的偏房里。也许是退隐乡间的缘故,那之后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寂寥了。庆祝凯旋的热潮告一段落后,世间也回归了平静,没有人像从前那样来看望他们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打了胜仗的兴奋渐渐冷却下来,对战功卓著者的感谢之情也日趋淡漠。人们已经不再提起须永中尉的事了。

丈夫的亲戚们也几乎不踏足她家了,可能是害怕看到这个残废的样子,也可能是不愿意提供物质援助。她这边又无父无母,兄弟姐妹都是薄情之人,可悲的残废和他贞洁的妻子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孤苦无依地苟活在乡下的一座小房子里。那个房子二层的六铺席大的房间就是他们唯一的世界。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个又聋又哑、起居完全不能自理的“泥偶人”。

残废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突然被抛到了这个世界一样,面对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知所措。即便恢复了健康,有一段时期他也是整天面无表情地仰面躺着,不然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迷迷糊糊地睡觉。

当时子想到用嘴叼着铅笔来写字交谈的主意时,残废最先写下的是“报纸”和“勋章”两个词。“报纸”指的是长篇报道他的卓越功勋的战争期间的有关剪报,而“勋章”无须赘言,指的就是那枚金鸱勋章了。当他恢复意识后,鹫尾少将最先给他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残废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那之后,残废也经常写下同样的词,要求看这两样东西,时子就把它们拿到他面前,他会久久地瞧着。在他反反复复阅读报纸时,时子忍受着手臂逐渐发麻的感觉,颇感好笑地瞧着丈夫满足的眼神。

但是,比她对“名誉”不屑一顾晚一些时候,残废貌似也对“名誉”感到腻烦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要求看那两样东西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了因身患残疾而有些病态的强烈的肉体欲望。他仿佛处于恢复期的肠胃病人那样食欲旺盛,且不分昼夜地贪求她的肉体。时子不同意时,他就化作巨大的肉陀螺,狂躁地在榻榻米上旋转。

最初一段时间,时子对此感到很害怕,也很厌恶,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慢慢沦落成了沉迷于肉欲的饿鬼。对于幽居在一栋荒野小屋里、对未来失去希望的这对愚昧无知的男女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恰似终生圈养在动物园笼中的两头野兽。

正因如此,时子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被残废那不知廉耻的行为同化的时子,原本就比正常人身体健壮,如今变得索求无度,以至于让残废都吃不消也不奇怪了。

她常常担心自己会变成疯子,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潜藏着这等可耻的欲望,就不禁浑身颤抖。

既不能说话,又听不见她说话,连动都动不了的这个怪异而悲惨的工具绝不是用木头或泥土做的,而是具有喜怒哀乐的活物,这一点具有了无穷的魅力。唯一的情感表达器官——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她无休止的要求时而显露出悲伤,时而表达着愤怒。而且,无论多么悲伤,除了默默流泪别无他法;无论多么愤怒,也没有臂力震慑她,最终他也经受不住她强势的**,一同陷入了畸形而变态的兴奋之中。她对这瘫软无力的活物肆意地百般折磨,甚至因此感到无以复加的愉悦。

* * *

在时子紧闭的双眼里,三年来的种种事情中,只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接二连三地重叠着出现又消失。这些片段鲜明地在眼睑内如电影镜头一样忽隐忽现,每当她的身体出现异常,必定会伴随这一现象。并且,这一现象出现时,她的野性往往会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地对可怜的残废施加凌虐,这已是家常便饭了。尽管她自身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体内疯狂涌出的残暴能量,让她的意志毫无招架之力。

她忽然发觉房间里有如被雾霭笼罩一般昏暗,与她的幻象毫无二致。幻象外还有一层幻象,而最外面的幻象正在慢慢消失。这让精神处于亢奋状态的时子感到恐慌,心跳骤然加快。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被窝里出来,将枕边油灯的灯芯拧了拧。因为睡前拧细的灯芯已经燃尽,火苗快要熄灭了。

房间里立刻亮了起来,但还是稍带些朦胧的橙色,她觉得有点儿奇怪。时子借着光线,瞄了一眼丈夫的睡脸。他丝毫没有改变姿势,依旧注视着天花板的那个地方。

“哎,到底要思考到什么时候啊?”

她虽然感到有几分瘆人,但更觉得可恶至极,这么个怪物似的残废,居然还满腹心事似的独自沉思!于是乎,她感觉身上又开始发痒了,那股子施虐欲又在她体内掀起了狂澜。

她冷不丁跳到丈夫的被子上,猛然抓住对方的肩膀剧烈摇晃起来。

因为来得过于突然,残废吓得浑身一哆嗦,然后用强烈叱责的目光瞪着她。

“生气了?你瞪什么眼睛!”

时子大声吼道,蛮横地跟丈夫叫板。她故意不看对方的眼睛,照例玩起了那套成人游戏。

“生气也没用啊,你就是我的玩物。”

但是,唯有那次,无论她使出什么办法,残废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妥协。他刚才一直凝望着天花板思考的事,难道就是这事吗?或者只是因为妻子的任性胡为而恼火?他始终睁大双眼,眼珠都快迸出来了,凶巴巴地盯着时子的脸。

“你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

她狂叫着将双手捂在对方的眼睛上,然后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大喊:“看什么!看什么!”病态的亢奋麻痹了她的感官,就连两只手用了多大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到。

当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反应过来时,身下的残废正疯狂地扭动身体,虽然只有躯干,却力大如牛,拼死拼活地扭动着,差点儿把健壮的她掀翻下去。但让人纳闷的是,残废的双眼正喷涌出鲜血,布满伤疤的面部好似煮熟的章鱼通红通红的。

时子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抓狂的状态下,她残忍地将丈夫残存的感知外界的唯一窗口给弄伤了。

但是,该行为绝不能以一时失控作为借口,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她觉得丈夫能表达情感的双眼,是妨碍他们成为两头安逸野兽的最大阻碍。偶尔在那双眼眸中浮现的所谓道德观念令她感到可恶至极。不仅如此,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里除了让人憎恶的阻碍,还有别的更诡异可怖的东西。

其实这是在撒谎。难道在她内心深处没有更不同、更恐怖的想法吗?她难道不是想把自己的丈夫变成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吗?难道不是想把他彻底变成一个肉陀螺吗?难道不是想把他变成一个除了躯干部分的触觉,其他感官功能也都失去的生物吗?难道不是想要完全满足她那欲壑难填的施虐欲吗?因为残废的全身上下唯独眼睛还残存着一点点人的形态,如果留着眼睛,她觉得还是不够完美,总觉得还不算是真正属于她的肉陀螺。

这些想法在时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发出了一声惊叫,扔下剧烈扭动的肉块,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光着脚冲向了黑暗的屋外。像在噩梦中被恐怖的妖魔追赶一般,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出了后门沿着村道往右跑,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是距离此处三百多米的医生家。

医生在时子百般恳求下终于赶来时,只见肉块仍然和刚才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村医听过传闻,但是从未见过实物,因此被残废的骇人身形吓得魂飞魄散,连时子在旁边啰里八唆说的因不小心而导致这起罕见事故的解释都没听进去。他打了止痛针、包扎了伤口后,便飞也似的回去了。

伤者终于不再挣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时子摩挲着伤者的胸口,掉下串串泪珠,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肉块好像因为受伤而发起烧来,面部红肿,胸口剧烈跳动。

时子一整天不离病人左右,连吃饭都顾不上。她频繁地更换敷在病人额头和胸前的湿毛巾,有时对他念叨些疯疯癫癫的、冗长的、道歉的话,有时用手指在病人胸前反反复复地写“原谅我吧”,因悲伤和罪恶感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到了傍晚,病人的烧退了些,气息也平和下来。时子以为病人的意识已恢复正常,便再次在他胸前的皮肤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原谅我吧”,观察对方的反应。但是肉团没有任何回应。虽说双目失明,但也不是不能通过摇头或者微笑等方式回答她的文字,但是肉块没有一点表示,表情也未变分毫。从气息来看,也不像在睡梦中。难道他连写在皮肤上的字都理解不了了,或是因为愤怒而不予回应?实在无从知晓。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柔软又温暖的物体而已。

时子凝视着那个无从形容的静止的肉块,不由自主地因发自心底的、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而浑身颤抖起来。

躺在那里的确实是个活着的生物。他五脏六腑一应俱全,然而他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说不出一个字。既没有能抓握东西的手,也没有能站立起来的腿。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是永远静止的,是持续的沉默,是无止境的黑暗。没有人想象过那是怎样恐怖的世界吧,不知用什么词汇才能比拟住在那里面的人的心情。他一定想要竭尽全力大喊“救救我”吧。光线多么暗淡都没关系,他也想看一眼物体的形状吧;声音多么微弱都不要紧,他也想听一声响动吧。他也想抱住什么东西、想抓住什么东西吧。但是,对他来说无论哪一样,都是痴人说梦。

时子忽然哇地放声大哭,她为自己不可挽回的罪孽和无法得到救赎的悲痛,如孩童一般抽泣着。然后她扔下可怜的丈夫,跑向了鹫尾家,她只想看看活人,看看有着世间正常人模样的人。

鹫尾老少将默不作声地听完她因剧烈的哽咽而含混不清的长篇忏悔后,因太过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我先去看看须永中尉吧。”

良久,他怅然若失地说道。

已经入夜,家人为老人准备了灯笼。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地穿过昏暗的草地,来到了偏房。

“没有人啊,这是怎么回事?”

走在前头、先上了二楼的老人惊讶地说。

“不会的,就在那张床铺上啊。”

时子快步超过老人,走到丈夫刚刚还躺着的被褥那里一看,果然被窝里空空****的。太不可思议了。

“哎呀……”

她一下子呆住了。

“以他那残缺的身子,不可能离开这个家,在家里找找看吧。”

终于,老少将催促道。二人找遍了楼上楼下的各个角落,可是,哪里都看不到残废的身影,而是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东西。

“呀!这是什么?”

时子注视着刚才残废躺着的枕头边的柱子。柱子上写着几个难以辨认的铅笔字,就像小孩乱写乱画般歪七扭八的。

原谅你。

当时子读出是“原谅你”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残废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用嘴摸索到桌上的铅笔,写下了这三个字,可是这对他来说,要耗费怎样的力气才能做到啊!

“我想他可能自杀了。”

她战战兢兢地望向老人,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说道。

鹫尾家接到急报后,下人们都手持灯笼,在主屋和偏房之间长满杂草的院落里集合。

然后他们半夜里分头在院内开始了捜寻。

时子跟在鹫尾老人后面,借着他举着的灯笼发出的淡淡光线,心情慌乱地走着。那根柱子上写的是“原谅你”。一定是对她先前在残废胸前写下的“原谅我”三个字的回答。他是在说:“我要死了,但我并没有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生气,放心吧。”

这宽厚的胸怀更加刺痛了她的心。她一想到那个四肢俱残的残废并不能正常下楼,只能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滚下去,便因哀伤和恐惧浑身颤抖。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悄声对老人说:

“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旧水井吧?”

“嗯。”

老将军点了下头,就往那边走去。

灯笼发出的光在空旷的黑暗中,只能微微照亮三平方米左右的地方。

“旧水井应该就在这附近。”

鹫尾老人自言自语道,同时把灯笼朝上举了举,想尽量看清远处。

这时,时子突然有种预感,便站住了脚。侧耳倾听,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蛇在草丛中爬行时发出的窸窣声。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那一幕。她自不必说,就连老将军也被这超乎寻常的恐怖光景吓到,像被钉住一样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在灯笼的光亮勉强照到的昏暗处,茂密的杂草丛里有个黢黑的物体正在缓慢地蠕动着。那个东西就像一个怪异的爬行动物,向前探出脑袋,默默地一拱一拱地向前蠕动,用躯干四角的瘤子状的突起物,拼命扒拉着地面,看起来非常焦急,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只能一点一点往前蹭。

不一会儿,仰起的脑袋倏地低了下去,从视野里消失了。随着一声比刚才稍响的草木摩擦声,他的整个身体头朝下,就像被刺溜刺溜拽进地底似的看不到了。紧接着,从遥远的地下传来了扑通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那里有个隐藏在草丛中的旧水井口。二人虽然目睹了整个过程,却没有气力即刻赶过去,仿佛元神出窍一般,久久地站在原地。

最离奇的是,在那失魂落魄的瞬间,时子仿佛忽然看到一个幻象:在暗夜里,一只肉虫顺着一棵树的枯枝爬到树梢,由于身躯过于肥胖笨拙,啪嗒一声坠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

[1] 叠:日本常用的面积单位,1叠约1.62平方米。——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铭仙:一种平纹丝织品。

[3] 片假名:日语文字形式的一种。

[4] 金鸱勋章:日本给军人授予的勋章,分七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