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报告003

父亲闻言答道:“但我不能停止研究啊。”

“为什么?”

“从事研究工作后,你就会明白。”父亲说,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幸福微笑。

那微笑是怎么回事?它反映出父亲怎样的内心呢?研人自己尽管也开始了研究工作,但还是没找到答案。多年的研究生活只让他明白一件事:理科生生存不易。

人流涌出车站闸机口。研人将方才的种种思虑抛诸脑后,在车站大厅上下车的乘客中搜索那张熟悉的面庞。不久,一个人朝他走来,向他举起手。

研人穿过人群,朝菅井走去。

“让您专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正值壮年的报社记者没打领带,毛衣外套着夹克和大衣。他从眼镜背后看着研人,笑道:“你一个人住,很少好好吃一顿吧!肉、鱼、中国菜、东南亚菜,你喜欢哪一种?”

研人在吃方面从不讲究,他选择了最简单的食物:“吃肉吧。”

“好。”菅井望着站前环岛周围的建筑群,“那就吃烤羊肉吧。”说着,他迈出了步子。

研人被领到一家小酒馆风格的餐馆。馆子里有隔间,每个隔间仅容数人围桌而坐。两人相对而坐,点了烤羊肉自助餐。

他们喝着大杯啤酒,吃着羊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研人的父亲诚治,最后菅井主动触及了正题。

“上次你提到了《海斯曼报告》……”

“是的。”研人探出身,“我看到父亲的实验笔记里用英文写着《海斯曼报告》,想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实验笔记?里面只写了这个?”

“还有‘第五节’,《海斯曼报告》第五节。”

“嗯。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报告有五节。”菅井翻眼思考着,“我之前说过,这是美国智库提交的报告吧?”

“说过。我觉得可能同父亲的专业病毒学有关。”

“也涉及病毒学方面吧?”菅井的视线落回到研人身上,“简单地说,《海斯曼报告》是关于人类灭绝可能性的研究。”

研人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报社记者:“人类……灭绝?”

“没错。你们这代人或许没有切身体会。这份报告是在大概三十年前提出的,当时美国和苏联对立,双方拥有大量核武器,战争一触即发。全世界都担心核战争一旦爆发,人类就会灭绝。”

“大家真的这么担心?”

“嗯,那是冷战时代。古巴导弹危机将世界推到了核战争爆发的边缘。”

研人惊骇不已,这听上去就像科幻小说。

“开发核武器的物理学家预测到全面核战爆发的危险,设置了‘末日时钟’,也就是人类灭绝的倒计时。氢弹试验成功时,时钟的分针被拨近到午夜零点,也就是人类灭绝时刻的两分钟之前。不过幸运的是,后来苏联解体了,分针也被拨离了。”

服务员来收空盘子,菅井又点了杯啤酒,继续道:“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国白宫开始对人类灭绝的问题进行研究,以期找出原因并采取相应的对策加以预防。智库中的学者约瑟夫·海斯曼罗列了将来可能导致人类灭绝的原因,总结在报告中。这就是《海斯曼报告》。”

“为什么父亲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刚才经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那份报告也许跟你父亲的专业有关。报告里是不是有病毒感染之类的内容?”

“您是说,致死性病毒导致的人类灭绝?”

“对。”

莫非父亲是要应对人类灭绝的危机?就凭父亲那样寂寂无名、连研究经费都捉襟见肘的大学教授吗?想到父亲那瘦削、憔悴的模样,研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父亲与人类救世主的形象相差太大了。

见菅井惊讶地看着自己,研人敛住笑容。

“您知道《海斯曼报告》的详细内容吗?”

“接受你父亲的委托后,我反复查阅了新闻剪贴簿,但一无所获。不过报告发布的时候,杂志刊登了特别报道。”

话虽如此,但那是大约三十年前的杂志,很难找。

“不过,”菅井继续说,“我在报社工作,有办法搞到手。你父亲说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详情,我就找到了华盛顿分社的年轻同事,请他上美国国家档案馆查阅报告原文。”

“我也能看看吗?”

“嗯,应该很快就会有回音了。我拿到报告后就通知你。”

“拜托您了。”

享用完烤羊肉大餐,在锦糸町同菅井道别后,研人返回自己的出租屋。

两人专心于谈话,没怎么喝酒,研人现在依然清醒。他打开房间的灯,开启空调,坐到床边的小桌前,从背包里取出父亲留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

按下黑色A5大小笔记本电脑的开关,仍旧没有启动的迹象。只好强制关机,转而摆弄更大的笔记本电脑。

这台笔记本电脑顺利启动。“GIFT”软件界面占满屏幕,细胞膜中的孤儿受体3D画面也一如先前。

研人费力地操作着不熟悉的软件和操作系统,将输入“GIFT”的“变种GPR769”的碱基序列拷贝到U盘上,然后把自己平常使用的电脑连上网络。

他打开碱基序列搜索网站。只要输入特定的碱基序列,就能找到拥有类似序列的基因。

将“变种GPR769”的碱基序列粘贴到搜索窗,设定搜索的对象为“人类”,研人进行了BLAST搜索[19]。尽管这并非研人的专业,但他在本科时学过,做这种搜索还难不倒他。倘若问题受体是与病毒感染有关的蛋白质,那父亲的研究牵涉到《海斯曼报告》就不奇怪了。

搜索结果出来了,研人紧盯着屏幕,同“变种GPR769”相似性最高的当然是“GPR769”。九百多个碱基中,只有一个不一样,这就导致构成受体的氨基酸中,有一个被替换为别的东西。

研人顺着网页链接,查询“GPR769”的信息。尽管包含医学术语的英文读起来令人头痛,但他多少还是领会到了要点。

类型:孤儿受体

功能:未知

配体:未知

发现于肺泡上皮细胞中。

117Leu被Ser置换,就会诱发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

研人对这一病名非常陌生,继续搜索了这种病症的情况。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

原因:常染色体隐性遗传导致的单一基因疾病。

病因基因类型已确定,孤儿受体GPR769的亮氨酸被丝氨酸置换,就会诱发病症。

症状:肺泡上皮细胞硬化,呼吸衰竭。肺性心脏、肝脏肥大,伴随肺泡出血等。有后遗症。

易发病年龄为三岁。患儿多在六岁前死亡。

治疗:只有治标疗法。如注射类固醇,全身麻醉后进行肺清洗等。

流行病学:发病率无地域差异。十万人中约有一点五人患病。

这并不是研人期待看到的信息。这种病与病毒感染无关,跟父母的遗传基因突变有关。

本以为能有重大突破,结果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这在实验中屡见不鲜。每当这时,指导教授园田就会重复同一句话: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仔细思考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这句话是希望他们思索为何会出现预想之外的现象。研人离开桌边,开始沉思父亲究竟要干什么。父亲的目的显而易见。

你要做的是设计并合成孤儿受体的激动剂。

研人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自己一直忽略了父亲的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由于牵涉到专业之外的知识,研人斟酌再三,以确保自己的结论无误。

虽然不明白“GPR769”担负何种功能,但它无疑是肺泡上皮细胞细胞膜中的“受体”。倘若其功能不全,则会致人死亡,从这点看,它定然发挥着正常呼吸所不可欠缺的某种作用。而这种“受体”若要发挥机能,就必须有相对应的“配体”。

人体在分泌出“配体”后,会借助血液将之运往“受体”所在的位置。一旦“配体”与**于细胞膜外表面的“受体”相互“识别”并进入“受体”的凹槽中,两者就会因分子间的物理及化学反应而相互结合。“受体”上的凹槽会内向收缩,带动整个“受体”开始收缩。因为受体贯穿了细胞膜,所以这一变化也影响到细胞内侧。“受体”末端部分的移动,会对细胞中其他蛋白质产生作用,而这些蛋白质又会激活和启动其他一系列物理和化学变化,化学信号就这样在细胞内传递,最终传到细胞核中,使某特定的基因发挥效应。换言之,受体和配体的结合,就像启动细胞运作的开关。

就“变种GPR769”而论,凹陷部分发生变异,无法与配体结合,这个开关就打不开,肺就不能正常工作,于是发病。要让细胞恢复正常功能,就只能生产药物,也就是人工制造出一种替代原来配体的物质,只与“变种GPR769”结合,发挥开关的作用。这就是研人父亲想制造的激动剂。

激活“变种GPR769”的激动剂。

研人呆立在桌前,大张着嘴,继续思考。

毫无疑问,这种激动剂就是治疗夺取孩子性命的绝症——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

研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在心里计算。他很快算出了答案。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患者,在这个地球上有大约十万人。也就是说,如果成功开发出这种激动剂,就能拯救全世界十万名儿童。

“十万人?”研人不禁大叫起来,扫视了一圈狭小的出租屋。我这个住在锦糸町六叠大小房间中的研究生,能拯救十万人?

这难道就是父亲要做的事?父亲不吝私财,就是为了拯救那些患病的孩子?

将来某一天会有个美国人来访。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给他。

莫非那个美国人有一个患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他怀着救治爱子的强烈期待来找研人?

可是……研人又转而苦恼起来。实事求是地说,研制这种药的难度实在太大了。即便汇集制药企业的所有力量,也不能保证开发成功。而父亲给出的研制方法被土井斥为“幼稚”。纵使合成出了药物,不进行临床试验也无法确保其安全性。

身为病毒学者的父亲为什么要做非专业的研究呢?这种研究的胜算何在?

研人决定再坚持尝试一段时间,心中却不由得打鼓:这就像是用蜘蛛丝钓大鱼,行得通吗?

医学院里有认识的人吗?研人这样想着,开始搜索本科时代的关系网。

8

耶格等人与外部的联系受到严格限制。他们不能收发电子邮件,想联络家人,只能使用宿舍里的电话。而且,根据保证书条款,他们不得透露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这部电话通过好几层中转才拨出去,”盖瑞特说,“就算有人要查,也很难查清电话的源头。”

这部房间内的电话,促进了队员的团结。即便不偷听,许多个人隐私还是会钻进耳朵。耶格的孩子患有绝症,迈尔斯因为父母投资房地产失败而加入私营军事公司,盖瑞特打算存钱创业,而米克没有可以打电话的亲人。这些事都不再是四人之间的秘密。

每次与莉迪亚通话,耶格总是感到心情沉重。贾斯汀的病情越来越重,格拉德医生的治疗收不到预期效果。这样下去,贾斯汀恐怕熬不到耶格结束当前工作的那天。

“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工作?”接受这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是两人共同的决定,但莉迪亚还是责问丈夫,“现在丢下工作过来行吗?”

既然已在保证书上签字,就不能这么做。放弃工作要赔偿巨额违约金。除了耶格之外,迈尔斯也为签下契约而感到懊悔不已。夜间强攻训练结束后的第二天,射击训练中使用的人形靶标被替换成真人般儿童大小,这样做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耶格他们要杀的,可能是一群孩子。到了晚上,他们又前往摆着帐篷模型的训练场,将子弹打在儿童模样的人偶上。

训练开始后的第五天,上午是体能训练和射击训练,整个下午要进行室内学习。大家都预感到,很可能是要详细说明任务。

把射击场上的儿童形靶标打成蜂窝后,四人返回总部大楼。迈尔斯在进入大楼前终于道出了心中的不安。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任务。你们也不知道吧?”一向开朗的迈尔斯罕见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倘若真让我们屠杀孩子,大家真会下手吗?”

每晚忍住呕吐继续训练的耶格深表赞同。贾斯汀的死已经无法避免了。为了让我的孩子延长几天性命,就可以夺走四十个孩子的性命吗?

见盖瑞特和米克沉默不语,耶格问:“不过,大家都在保证书上签了字,还有什么办法?”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在得知具体任务前抽身,我们就不会泄露机密,他们或许会同意。”

“不可能。这么容易退出,就没必要让我们在保证书上签名了。”

“保证书有没有法律效力还值得商榷。到了法庭上,雇主又能说什么?他总不能说‘我命令他们杀小孩,但是他们不服从’吧?”

盖瑞特插话道:“改变态度并不明智。”

迈尔斯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私营军事公司都同国防部有关系。我们倘若违约,就会被赶出这个行业。到时候,我们只能在沃尔玛停车场当收费员了。”

只有杀人专长的四人,无奈地陷入了沉默。耶格可以一枪杀死五百米外的敌人,也可以从背后一刀捅入敌人的肾脏,令敌人来不及惨叫就丧命。儿子贾斯汀崇拜的竟是这样的父亲。在和平社会中无法容身的父亲,却被儿子奉为为自由而战的英雄。贾斯汀天真的崇拜令耶格羞愧难当。他觉得自己只是穿着战斗服的大骗子。

“何况,”盖瑞特继续道,“我们也许被卷进了巨大的阴谋当中。这次我们执行的多半是白宫委托的暗杀任务。也许是特批接触计划。要是中途抽身,可能会遭遇难以想象的灾难。”

“意思是会被干掉?”

“或者被戴上恐怖分子的帽子,引渡到叙利亚或乌兹别克斯坦这种喜爱酷刑的国家。”盖瑞特压低声音继续道,“万斯当局干得出这种事。”

四人不禁背脊发凉,是因为他们察觉到已被严密监控。这些话是绝不能在宿舍里说的。

耶格站在总部大楼的后门外,脑海中浮现出一名老兵的身影。他住在耶格故乡郊外的一栋古老的房子里,名叫杰克·莱利,是一名越战老兵。他总是坐在门廊里喝罐装啤酒,从未见过他从事任何工作。在邻居眼中,他不是战场归来的英雄,而只是社会的累赘。

在高中听了陆军征兵官的宣讲后,耶格回家途中找到莱利:“我想参加陆军。”

莱利用浑浊的黄色眼睛看着耶格,说:“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

才不是什么自由,耶格想,而是迫于无奈。

“不过,”莱利补充道,“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所谓士兵,就是打着保卫国家的名号上战场杀人,越善良的人,越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十七岁的耶格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有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伤害别人,有的人却不行。”

莱利是哪种人?看看他脚边的空啤酒罐就知道。难道他正因为太过善良,才成了附近居民的眼中钉?

自己如果屠杀了四十个孩子,会不会变得像莱利一样?

“米克,”迈尔斯问日本人,“你怎么看这次任务?”

“我会完成任务。”米克说。他从训练的第一天开始就毫不犹豫地朝人偶射击。“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不,这是我们的工作。”

迈尔斯讥讽道:“即使是屠杀孩子,你也不在乎?”

平常毫无表情的米克,此刻脸上浮现出冷笑,仿佛在骂迈尔斯胆小。迈尔斯勃然变色。耶格一看情况不妙,立即插话道:“等等,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是否真的要屠杀孩子。在了解任务的详情之前,不要贸然下结论。”

迈尔斯咂了咂嘴。这时门开了,辛格尔顿走了出来。高大的作战部长俯视着四人,狐疑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讨论战术。”盖瑞特答道,“我们出身不同,要先讨论。”

“快吃饭。下午会向你们讲解任务的详细内容。”

四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明白我刚才的战术了吗?”耶格说,“敌不动,我不动,方为上策。”

“嗯,明白。”迈尔斯点头道,“就算要撤退,也不必操之过急。”

“不错。”

下午一点,吃完午饭的四人进入会议室。不出所料,等待他们的只有辛格尔顿一人。在任务开始前,可能见不到辛格尔顿之外的人吧。

四人分别落座后,辛格尔顿操作笔记本电脑,将资料投影在屏幕上。

“先看这个。这个男人有什么异常?”

画面中是一个非洲男人的照片。年龄应在三十岁左右,但头发中夹杂着银丝,所以也许更老一些。他穿着不合身的破烂衬衫,带着平易近人的温和表情,敞开的领口中露出发达的肌肉。他肩膀不宽,并不那么强壮,肤色也不深,耶格猜他可能是靠近北部非洲的人。

“然后看这个。”辛格尔顿展示了第二张照片。

耶格等人惊讶地注视着屏幕。刚才那个黑人男性旁边,站着一个巨人。这个巨人是白人男性,他同黑人的形体差异之大,如同成人与儿童。黑人的头顶还不到白人的胸部。

“请记住这个高个子白人的模样。他叫奈杰尔·皮尔斯,在美国东部的某所大学担任人类学教授。”

奈杰尔非常瘦,皮肤晒得很黑,胡须留得很长,年龄四十岁上下,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更像邋遢的冒险家。

“我要说明,皮尔斯身高一米八七,跟我差不多。而他身边的非洲人,身高不足一米四。”

“为什么这么矮?”盖瑞特问。

“这个非洲人属于俾格米[20]族。”

见四人点头,辛格尔顿继续道:“俾格米这个名称也许带有偏见,但正像你们所看到的,他们确实十分矮小。除此之外,他们与常人无异。不过,他们的肤色与亚洲人相近,所以人类学上将其与其他非洲人区别划分。”

作战部长戴上老花镜,拿过手边的笔记本。“下面讲授人类学方面的知识,但我也只是照本宣科,你们千万别问深奥的问题。”

辛格尔顿嘴角上挑,露出微笑。但对他这个玩笑,耶格四人都漠然以对。

辛格尔顿不以为意,继续讲解:“在座的诸位或许没意识到,我们属于农耕民族。我们的主要食物是农作物。然而,俾格米人属于狩猎采集民族,居住在森林中,靠打猎和采集植物度日。”

幻灯片切换到第三张。非洲大陆的地图上,沿赤道从东向西标示出一片区域。

“这是俾格米人的居住地区,跟热带雨林的分布一致。虽然他们为何身材这么小还不得而知,但有一种理论认为,这是适应环境的结果。这样小的身体,在枝丫低矮的森林中才能穿梭自如。十岁之前,他们跟我们一般人没什么差别,但此后就停止生长,以孩童般的体格过完余生。”

耶格觉察到了这场人类学讲座背后隐藏的信息。儿童大小的人形靶标,莫非代表俾格米人?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重负骤然减轻,但新的疑问又涌现出来。尚未开化的森林土著应该跟我们的工作不沾边吧?为什么有人想杀死他们?

盖瑞特举手问:“俾格米人是哪国人?”

“虽然名义上,他们是居住地对应国的国民,但并未获得实质上的公民权利。他们不按国籍划分,而是按民族。刚才照片中的男子属于姆布蒂人,居住在刚果东部的伊图里森林。”

刚果东部正是耶格等人将要潜入的作战地区。看来谈话即将触及核心问题。耶格接着盖瑞特问:“伊图里森林也是‘第一次非洲大战’的战斗地区之一吗?”

辛格尔顿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是。”他说,“但这里进行的不是正规战,而是游击战——掠夺附近的村庄,大规模屠杀异族。除此之外,在这一地区活动的武装分子,包括刚果政府军,还会进入森林,猎杀俾格米人作为食物。”

“什么?”迈尔斯惊叫起来。

“这是食人文化。当地人认为,俾格米人比人类低等。他们相信,吃了俾格米人的肉,就能获得神秘的森林力量。于是他们猎杀俾格米人,将其剁成块儿,丢进大锅里烹煮,撒上盐吃掉。联合国观察团已经确认了这一事实。”会议室中,似乎只有说话者本人依然淡定,“澳大利亚的白人殖民者也曾以屠杀土著人为乐。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土著人被杀得一个不留。”

辛格尔顿宛如以欣赏人性丑恶为乐的恶魔。对即将揭晓的作战内容,耶格感到强烈的不安。

“话题重新回到姆布蒂人这个俾格米族的一支吧!”

辛格尔顿操作电脑,向大家展示了刚果东部的放大地图。全长一百千米的道路纵贯南北,路旁零星分布着许多村落,此外就看不出人类存在的痕迹。地图基本上被绿色覆盖。

“这是他们居住的伊图里森林。姆布蒂人以数十人构成的‘游群’为集团,过着集体生活。雨季时,他们会定居在农耕民族的村落附近,而旱季,比如现在,则进入森林进行狩猎采集。他们搭建狩猎营地,过段时间再迁移到数千米之外,建立新营地。之所以频繁更换扎营地点,似乎是为了避免食物资源枯竭。”

地图上显示出由东向西的八个点。

“这八个圆点,是由四十人集群的‘康噶游群’的营地,横向宽度约三十五千米。这就是你们的作战区域。”辛格尔顿面朝四人道,“下面介绍具体的作战内容。”

耶格在椅子上坐直,聆听详细的作战计划。

“作战代号‘守护者’。你们使用假名,伪装成野生动物保护团体的职员,从乌干达的恩德比机场由陆路进入刚果。到时会有人带领你们到伊图里森林。然后你们潜入森林,在没有补给的条件下单独执行任务。你们要尽量避免与当地人接触,避开武装分子,在森林中潜行,抵达康噶游群的狩猎营地,消灭他们。”

“为什么?”迈尔斯未经请求发言许可就质问道,“杀死俾格米人的理由是什么?”

“听完再说话,迈尔斯!”辛格尔顿吼道,“你们有十天时间完成任务,但如果一切顺利,五天就能完成任务。为确认战果,你们要用摄像机将康噶游群的四十具尸体拍下来,传回电子数据。然后你们根据指示前往撤退地点,乘直升机离开刚果。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如遭遇武装分子,不需要遵守特别的交战规则,想怎么干都行。”

耶格举手,获准提问。

“作战地区中只有俾格米人的康噶游群吗?”

“不,十千米之外,还生活着其他一些游群。”

“那如何识别呢?怎样将目标区分出来?”

“方法是刚才提到的人类学者奈杰尔·皮尔斯。他因田野调查而与康噶游群一同行动。他轻信停战协定,没想到进入刚果后,战争再度爆发,因而被困在那里不得脱身。皮尔斯所在的营地就是你们的目标。”

“这就是说,皮尔斯也是我们的攻击对象?”

“不错。”

“连美国人也杀?”迈尔斯小声嘟囔道。

辛格尔顿瞪了卫生兵一眼,说:“那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必须杀死俾格米人和美国人类学者?半年前,在伊图里森林中发现了新型病毒。这种病毒跟埃博拉病毒一样,宿主不明,特别容易感染灵长类。然而最大的问题是潜伏期和致死率。从感染这种病毒到发病长达两年,致死率为百分之百。也就是说,感染者有充足的时间将病毒传播给别人,一旦被感染,就是死路一条。若这种病毒扩散到外部,将在全世界扩散,甚至可能导致人类灭绝。”

四人被这始料未及的情况惊呆了。耶格终于掌握了计划的全貌。他被征召时所听到的那番话并非虚言——这是一份肮脏的工作,同时也是服务于全人类的工作。

“‘守护者’计划的目的就是解除这一危机。我说到这里,你们应该已经明白——包括奈杰尔·皮尔斯在内的康噶游群四十名成员,是现在确认的唯一的感染者集群。”

迈尔斯反驳道:“把四十人隔离起来不就行了吗?”

“在主权崩坏、二十余个武装势力混战的地区,不可能派去大规模医疗团。为了避免涉足第一次非洲大战之嫌,各国都很犹豫。此外,必须紧急处置他们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刚才提到的食人文化。倘若武装分子吃掉了康噶游群的人肉,会产生什么后果?首先士兵会全被感染。当他们掠夺附近村庄、强奸妇女时,又会扩大感染。再加上,联合国维和部队也对当地女性施加性虐待,这种病毒迟早会蔓延到别的大陆。”

“被这种病毒感染后,会出现什么症状?”

“这不能说。因为涉及高度机密,能告诉你们的病毒情况到此为止。”

“等等。”盖瑞特尽量保持语气平稳,以免激怒作战部长,“对我们来说,有一个问题必须了解清楚: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们有没有感染病毒的危险?”

“不用担心。我们有防范措施。这种病毒只有一个弱点,只要感染时间不超过一个月,服药就可以轻易驱除。”辛格尔顿从衬衣胸袋中掏出一粒透明胶囊,里面装着白色粉末,“这是某国陆军研究机构开发的药物。你们完成任务后就吞下胶囊。不过,千万不要因为有特效药就掉以轻心。执行作战任务时,一定要避免同目标发生肉体接触。开枪时别让血溅到身上。只要做到这两点,就没危险了。”

“这种药,在未感染的状态下吃,也没关系吧?”

“当然。完全无害。”

“明白了。”盖瑞特点头道。

问答就此中断。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沉重的空气弥漫室内。耶格意识到,包括迈尔斯在内,所有人都最终决定参加作战计划。到底是哪个浑蛋制订了这个计划?他不禁怒火中烧。

“我知道大家都很不满,但这也是迫不得已。倘若刚果是和平国家,事情就不会这样发展了。我们能做的是,在事态变化前尽早解决问题,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功。拜托你们四位了。”接着,辛格尔顿的语气中流露出对四人的关心:“最后我再补充三点。歼灭康噶游群后,你们必须采集研究用的标本——几种脏器和血液。清单我日后再谈。”

“这是我的工作?”迈尔斯有气无力地问。

“其他三人也要帮助迈尔斯。”辛格尔顿间接肯定道,“注意别感染。”

耶格问了个很小但很重要的问题:“尸体损坏,会泄露我们的任务吗?如果联合国维和部队发现尸体,应该会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战争。”

“不用担心这个。当地民兵组织不仅吃人肉,还会割走尸体的一部分当护身符。维和部队会认为这是那帮家伙干的。”

耶格不禁对计划的周密性咂舌:“原来如此。”

“回归正题。第二个追加任务是,把奈杰尔·皮尔斯的笔记本电脑,完整无损地带回来。”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大家没有异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倘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从未见过的生物,必须第一时间将其杀死。”

四人听不懂了。

仿佛听不懂英语而一直沉默的米克开口问道:“你说什么?没见过的生物?”

“是的。只要你们发现从未见过的生物,就立即将其杀死。”

“你指的是病毒吗?”

“不是,病毒肉眼不可见,我所说的是具有形体的动物。”

“我不明白……”米克支吾起来。

耶格插话道:“非洲的雨林中,我们没见过的生物不是有很多吗?”

盖瑞特和迈尔斯笑了,辛格尔顿却一本正经地说:“那些生物基本上不会超出你的想象,比如某种蝴蝶或蜥蜴。而我说的生物,是你们分辨不出类别的特殊生物。”

“你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雇主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辛格尔顿面露难色。所谓雇主,就是委托泽塔安保公司执行这项任务的外国政府,多半就是白宫吧。“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未见过的生物就在刚果雨林中,很可能潜伏在康噶游群的狩猎营地里。它有着谁都未曾见过的形态。还有,这个生物现在并不凶暴,行动也很缓慢,凭你们的枪法,一发子弹就能将其解决。完成这个任务后,你们必须完整回收它的尸体。”

“可是,只有这些信息……”

“给我的信息只有这些!”辛格尔顿强行打断,做总结发言,“这个生物的最大特征,就是你一眼能看出它是未知生物。那一刻,你们的大脑或许会混乱。但你们不要多想,不要有疑问,比如这是什么生物之类的。一发现就直接杀掉。这是‘守护者’计划首要的攻击目标。”

9

这天,研人傍晚就中断了实验,将从小卖部买来的杯面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后,便朝医学院所在的东京文理大学附属医院赶去。从理科校区走十分钟,就能见到一座十二层的巨大建筑,他与吉原学长就约在那里见面。本科时代,他俩曾在联谊会上见过几次面。

来到医院背面的员工便门,研人向门卫说明来意后进入主楼。他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医学院比药学院更高等,心里有点儿自卑。

乘电梯上楼时,研人想起进入大学后的新生欢迎会上,药学院院长曾昂首挺胸地训话说:“如果你们成为医生,救治的患者顶多万人。但如果你们成为药学研究者开发出新药,就能拯救超过百万的人。”

确实如此。倘若开发出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药物,不仅能救治现在世上的十万名患者,未来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会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长的话鼓励自己,但一想到现实的困难,一股无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研人决定还是不抱太大期望为好,否则失败后定会大失所望。

他在五楼下了电梯,前往儿科护士站。一名忙碌的护士发现了他,问:“你是来探访病人的吗?”

“不,我来见吉原医生。”

护士点点头,朝护士站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说:“吉原医生,有人找。”

一个短发男人转身应道:“来了。”那人就是吉原。听说吉原高中时代还在练习剑道,如今却成了医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独特的低沉嗓音说:“好久不见。”他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套着白大褂,与学生时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则是旧羽绒服加牛仔裤的打扮,显得特别不搭调。

“这么忙还来打搅,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咱们去医务室吧。”吉原走出护士站,带着研人离开。

“你当儿科医生了?”

“没,我现在还是实习医生,在各个科室轮流转。儿科也不错,但不适合我。”

“不适合?”

“又累又不挣钱,还是到别的科室当医生比较好。”吉原回望着儿科病房说,“儿科医生是跟金钱无缘的好医生,我这人比较虚荣,没办法加入他们的行列。”

等电梯时,吉原切入正题:“你是因为肺硬症来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简称。

“是的。”

“抱歉,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还不够,只能尝试治标的做法,但能延长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说不准了。”

“也就是说,一点儿治疗办法都没有?”

“没有。”吉原断定道。

“基础研究也没有进展?”

“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的格拉德医生在开发这种病的治疗药物。”

“治疗药物?”研人惊讶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意外收获。“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方面我也是门外汉。请稍等。”

电梯来到上一层,吉原进入一个挂着“医务室”牌子的房间。走廊两侧排列着各个科室,吉原进入的是儿科医务室。室内摆放着许多桌子,或许是已近黄昏,房间里没有多少人。吉原打开角落里的一个储物柜,取出一摞纸后走出来。

“我把看过的论文下载了下来。”

“劳你费心了。”研人接过论文,粗略地浏览了一遍。

“这离临床试验还差两个阶段吧?”

“看上去是。”

里斯本医科大学的格拉德教授已经建立了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模型,正以此为基础,设计与该受体结合的化学物质,检测活性。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临床应用研究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为药物的化合物,正将其改造为药理活性更高的结构。”

岂止慢人一步,这位葡萄牙医生的研究比自己领先了许多年。用蜘蛛丝钓鱼果然是痴人说梦。在破旧公寓六叠大小的实验室里闭门造车,根本无法与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语,就像少年棒球联盟的队伍无法与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的队伍抗衡一样。

“也就是说,研制出治疗肺硬症的药物指日可待了?”

“还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导化合物适合成为药物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一,顺利的话也要五年以上。”

“那现在的患者就没救了吗?”

“我想是的。”吉原叹了口气,“跟我来。”说着,他朝走廊深处的重症监护室走去。

“我负责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过双开式门扉,门后就是重症监护室。走廊的墙上安着巨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重病患者躺在室内的**。

“从左边数第三个。”吉原小声说。

在成人患者当中,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孤独地躺在**。她痛苦地闭着双眼,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挂在支架上的输液袋的数量显示出这孩子的病情有多么严重。

床边有位年轻护士,以及看似孩子母亲的三十多岁女人。为避免带入病菌,母亲戴着口罩。她明显哭过,精神濒于崩溃。

护士将女孩的氧气面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围的红色鲜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脑袋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末期症状,那孩子只剩一个月的生命。”

悲惨的现实令研人不忍直视,心中越发苦涩难当。自己救不了那个孩子。从父亲遗留下的那间寒酸、破旧的实验室,可以想见自己的现实处境。

仿佛是为了惩罚自己,研人看了眼病**的名牌。上面写着:小林舞花,六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吧,这个自己不得不见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挣钱,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说,“你是读药学的,一定要研制出治疗肺硬症的药物啊。”

“可一个月内绝对不可能。”研人无力地答道,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嘱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后期限,正是一个月后。

天已经黑了很久,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横十间川上,冬季飞来的候鸟正浮在水面上休息。

返回实验室的路上,研人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如同负伤的野兽般垂头丧气地走着。濒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非要遭受那样的痛苦?为什么年仅六岁就要面临死亡?作为科学工作者,研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时间对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这很残酷,却又是事实。

话又说回来,自己能做什么呢?研人抬头仰望星空,宇宙浩渺,无数光年外恒星的光芒点缀着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总有一天会开发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后,而不是一个月以内。在被这种无力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遗言。研人依然抱有一丝希望。就算是无名大学的教授,作为科学工作者,父亲也应该接触过逻辑训练。既然自费投入数百万日元建立实验室,那应该对开发出特效药有所了解。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安装在笔记本电脑里的“GIFT”软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么功能。

看来,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那个懂电脑制药的韩国留学生身上了。答应帮忙联络的友人土井,应该已经打听到了对方的时间安排。研人正考虑给土井打个电话,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专心思考自己的事,没有听见对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对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脚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区药学院大楼的后面。这里晚上基本没人经过,光线昏暗,只有远处的自行车停车场里亮着荧光灯。

到底是谁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没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声音,研人甚感诧异,正要迈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后。她穿着朴素的大衣,没有化妆,带着理科女性独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贺研人吧?”对方轻声问。

是理学院的教员吧?但这人也太像幽灵了,研人想。

“对,我就是古贺。”

“我想和你谈谈,有空吗?”

“嗯,有。”研人迟疑地答道。

“那请跟我来。”女人说着就要领研人往大学校园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你父亲的事。”

“我父亲?”

女人紧盯着研人,点了点头。

“我有一些话,一定要跟你说。”

“您怎么知道我是古贺诚治的儿子?”

“以前你父亲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研人立即就看穿对方在说谎。自己的父亲才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请跟我来。”听到自行车停车场里传来学生说话的声音,女人加快了脚步。

“我们要去哪里?”

“外面很冷,到车里谈吧。”

“车?”这么问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门。大学围墙下的细长车道旁,停着一辆小型商务车。车停在街灯之间,只能看出是辆黑色轿车。

研人一下子停住脚步。不知为何,他觉得只要坐进那辆车,就无法返回校园了。“不能在这儿说吗?”

“到底是关于我父亲的什么事?”这个问题刚一出口,研人有点儿混乱的大脑里又浮现出另一个疑问。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啊,我是……”女人的目光游移起来,“我姓坂井,以前跟你父亲共事过。”

“坂井女士?全名是?”

“友理,坂井友理。”

研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怎么写?”

陌生女子告诉他写法后问:“你父亲没跟你提起过我?”

“没。您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坂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务车。“听说你父亲过世了,我很惊讶。”

那为什么没到厚木吊唁?

“您跟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研究病毒。”

“在多摩理科大学吗?”

“不是,我在外部研究机构工作。”

“就是说,你们共同搞研究?”

“没错。研人同学,你真的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

研人只好点头。父亲生前行动成谜,所以无从推量坂井友理的话有几分可信。

“今天我想问的,就是你父亲的研究。实验的重要数据都在你父亲那里。”

“数据?”有那么一瞬,研人几乎相信了对方的话。对研究人员来说,丢失实验数据当然是重大问题。

“你父亲是不是留下了一台小型的黑色笔记本电脑?”

研人愣住了。坂井友理说的,是父亲留在书房里的那台无法启动的电脑。

从家中带来的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绝对不能交给别人。请保管在身边。

“我……我不知道。”他连忙否认,但对方明显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

坂井友理见研人假装镇定地推眼镜,便“哧”地笑了。

“你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啊。”

研人惊讶地看着对方的笑脸。没想到这个阴森的女人会笑。研人第一次发现,她尽管不施粉黛,却很漂亮。

“去车里谈吧?”友理再次发出邀请,“里面暖和。”

可商务车贴了车膜,看不见车内,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车。车门仿佛随时都会打开,冲出一群男人。“在这儿谈就行。话说回来,那台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怎么了?”

“我可没说A5大小哦。”

又犯错了!又要让坂井友理抓住把柄了。

“不过,我要说的,也是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友理恢复认真的表情,“你父亲的遗物在你手上,对吧?”

研人无言以对,张口就可能自掘坟墓。

“把那台电脑给我。”

研人思忖片刻,改变策略:“电脑确实在我手上,但父亲说不能交给别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电脑里有研究数据。你自己应该也不会把实验笔记带出实验室吧?”

看来坂井友理在研究机构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会提这种话。

这句话也没错。父亲的遗书并未以自己去世为前提,这相当古怪。

“我们的研究陷入停顿,请你务必将电脑给我。”

研人问:“父亲在三鹰车站倒地时,是什么样子?”

坂井友理欲言又止,歪着头斜眼注视着研人。研人再次询问这个身材苗条、长发及肩、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父亲痛苦吗?”

“我不知道。”

“叫救护车的是坂井女士吧?”

“不是我。”女人断然否认。研人不相信。这个人绝对是最后一个跟父亲说话的人。可她为什么要离开现场呢?坂井友理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匆忙弃父亲而去的。

“我也是为了你好。”友理说,“把电脑还给我。”

“为我好?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

“那我也不能把电脑给你。”

友理沉默不语,眼神迷离起来,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对方回应。“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辞了。”

对话骤然结束。友理快速返回车上,研人都来不及挽留她。

研人困惑地目送她离开。再多谈一会儿,应该就能探明对方的身份。研人觉得车牌号码或许能成为线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惊得霎时僵住了。透过那辆商务车的后车窗,隐约可见一个人影。

除了坂井友理,还有人在车上。

研人本能地感到危险。友理将手放在驾驶席一侧的车门上,转过头。黑暗中,两道凶险的视线朝研人直射而来。

研人连忙后退,返回大学校园。围墙之后车子渐渐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强了恐惧感。研人转身快步走开,来到药学院大楼时,已经不知不觉跑了起来。他一口气冲上楼,朝同学们所在的实验室跑。到了三楼走廊,他停下来,窥视楼下。没有被追踪的迹象。

到底是自己杞人忧天,还是刚刚虎口脱险呢?

研人打开门,进入园田实验室。会议室里,几个女生正坐在沙发上其乐融融地喝着茶。从里面的实验室里,传出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和学生们操作实验器具的声音。

熟悉的画面令研人平静下来,他掏出手机,给父亲之前的工作单位打电话。现在还不到七点,实验室里应该还有人。

回铃音响了两遍,对方就接起了电话。“这里是多摩理科大学。”

说话的是个男人。研人问:“滨崎副教授在吗?”

“我就是。”

“我是古贺诚治的儿子,古贺研人。”

“是你啊。”对方好像想起了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研人。

研人为自己的冒昧打扰道歉后,提出了问题:“我有件事想问您,我父亲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机构跟别人一起做共同研究?”

“那您认识一个四十岁左右、叫坂井友理的研究人员吗?”

“不认识。”

坂井友理果然在说谎。她到底是什么人?想到这里,研人不禁背脊发凉。

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

难道自己的手机被坂井友理窃听了?

“不过,”滨崎继续道,“不知道是否与你的问题有关……古贺教授请了长假。”

“长假?”研人重复道,然后强忍住慌乱问,“什么时间段?”

“一个月,到二月二十八日为止。你父亲如果健在的话,明天就开始休假了。关于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看来,父亲真的要制造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二月末开发出药物,然后交给那个将要现身的美国人。“明白了。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滨崎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关掉手机,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却没有消失。他一边返回同学们所在的实验室,一边思考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父亲留下的笔记本电脑。不是新药开发所需的机器,而是那台无法启动的小笔记本电脑。

揭开谜团的关键,就沉睡在那台沉默的黑色电脑里。那里面到底记录了什么?

10

装有防弹玻璃的高级轿车中,拉蒂默国防部长一大早就不太高兴。现在,他必须研究提升驻伊拉克美军战斗力的计划,但无聊的问题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贩毒集团的小喽啰怎么了?”拉蒂默把手上的报告丢了出去,不耐烦地说,“口头说明就好。”

后座的国家情报总监沃特金斯和中情局局长霍兰德毫不掩饰遗憾的神色。没必要继续修补同国防部长之间的嫌隙了。这家伙遇到什么事都归咎于情报部门失职,他们已经受够了。

“准确地说,不是什么喽啰,是骨干。”霍兰德说,“但外表上,他是空壳公司的职员。这个人乘小型飞机从哥伦比亚前往美国,途中飞行员昏了过去。”

或许是旧病复发,飞行员陷入短时昏迷,飞机高度骤降。贩毒集团的骨干察觉到异样,握住操纵杆。那时飞机即将坠入大西洋。这个没有飞行资格的贩毒骨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飞机恢复为水平飞行。飞机大幅偏离航线飞行半个小时后,飞行员终于醒了过来。见到近在咫尺的海面,他大惊失色,猛拉操纵杆,飞机紧急上升。一架来历不明的飞机穿过雷达网,出现在迈阿密外海四百五十千米的防空识别区内,这令北美各地惊慌失措。如果空军飞机紧急起飞的时间再晚十几分钟,总统应该就会转移到白宫东厢的地下掩体中。

“那这份报告就从今早的简报上删掉吧。”拉蒂默将文件塞了回去。

高级轿车在雪地上前行,前方就是庄严的圣瑞吉斯酒店。白宫已经很近了。拉蒂默连忙扫了眼接下来的简报资料。简报揭露了防备俄罗斯间谍对策的不足之处,指出了俄罗斯军事通信网的脆弱性。现在又不是冷战时期,这种情报无法取悦总统,但也不会让他不高兴。拉蒂默将这份报告保留在简报中。

密闭的车内反常地安静下来。国防部长能干预总统每日简报的内容,沃特金斯和霍兰德似乎没有与这种人闲聊的意愿。

拉蒂默思考着最后那份指出对俄网络战优势地位的报告。从公元前开始,人类之间的战争就不再只靠武力决定胜负。战士们勇猛而悲惨的战斗背后,还进行着另一场暗战,那就是情报战。密码生成者和解读者的智力角逐,左右了许多战争的趋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自由民主主义旗帜下联合起来的盟军,打败了独裁者领导的法西斯国家,但如果美英两国没有解读敌国的密码,结局可能就会有所不同。全世界也可能被法西斯分子征服。可是,随着恩尼格玛密码的破解,第三帝国的野心破灭;而紫色密码的解读也导致了日本的溃败。

然而,情报战几乎都是秘密进行的,不为外界所知,所以在一般人看来,胜利应该归功于那些开发了雷达技术和核武器的科学家。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情报技术取得了巨大飞跃,出现了网络战这一全新的战争形式。这种战争的主战场不在现实世界,而在电脑网络之中。只要具备高超的黑客技术,就能令任何一个大国陷入混乱。无论是发电厂、上下水道,还是各种交通基础设施,乃至金融交易和军事命令系统,都由电脑控制,而黑客能对电脑通信网络发动致命攻击。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美国就曾遭受过好几次这样的攻击;美国也对若干假想敌国发起过类似攻击。倘若二十一世纪爆发大规模战争,那就一定是“数学家的战争”。

“关于报告的最后一项,”拉蒂默说,“对俄罗斯的密码,我们解读到何种程度了?”

“去问国家安全局吧。”霍兰德局长把竞争对手的名字抛了出来。

也许是觉得光这么回答不够礼貌,沃特金斯又补充道:“我们处于优势这一点毫无疑问,尤其是解读公钥的能力,我们堪称一流。”

“那是什么?”

“是因特网上最常用的一种密码,比如RSA密码。”见拉蒂默想听详细解释,沃特金斯只好继续说下去,“RSA密码使用了素数。素数是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数。将两个素数相乘很简单,但对其乘积进行因数分解就难了。”

“比如,”沃特金斯心算了片刻,“203是由哪两个素数相乘后所得,这个问题很难立刻给出答案吧?”

“确实。”

“答案是7和29。”

“真不知道原来你的数学这么厉害。”拉蒂默的赞誉中带着惯常的讽刺。

“我也是从国家安全局的人那儿学来的。”沃特金斯不以为意,“RSA密码将两个素数的乘积作为加密的秘钥,而加密信息的接收方将这两个素数作为解密的秘钥。就算加密钥匙公开了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人能够分解出那两个素数。”国家情报总监耸了耸肩,“如果您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就得请教数学家。”

“等等,就是说,只要知道加密数字由哪两个素数相乘,就能破解加密信息?”

“不错。”

“那将素数一个个乘起来与加密用的数字进行对照,迟早能试出来不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您不必担心,因为加密用的数字非常大。现行RSA密码的强度,除非使用国家安全局庞大的计算机资源,否则根本不可能进行因数分解。”

“明白了。”拉蒂默点头道。国家安全局的超级计算机超过三百台,它们已经不是用台数来计算,而是用安装面积来计算。“那帮家伙喜欢巨额预算。”

“还有优秀数学家。”沃特金斯面色凝重地说,“我可能在杞人忧天,但现代密码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倘若出现一名天才数学家,编出对大整数进行素因数分解的划时代的计算程序,那因特网就不再安全。国家机密也会泄露。这样一名天才,极有可能通过网络战争掌控世界霸权。”

“这真的会成为现实吗?”

“大部分专家认为,这种计算程序不可能设计出来,但并没得到数学界证实。可能会有人想出素因数分解的新方法。”

高级轿车抵达宾夕法尼亚大街1600号后,从西北门进入白宫,直达总统办公室所在的西厢。利用下车前的短暂时间,拉蒂默又提到另一个话题:“对了,上次提到的‘除妖行动’怎么样了?”

“是说阿富汗的事?”

“不,是刚果。”

“哦!”沃特金斯点头道。

对特批接触计划尤为关注的霍兰德竖起耳朵,认真聆听另外两人的谈话。

“那位‘天才少年’正全力以赴吧?”

“你是说施耐德研究所的那个年轻人?”

“嗯,那个人很能干,跟加德纳博士十分合拍。”

“关于计划的具体进展,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明明身为国防部长,拉蒂默却对国防部主导的特批接触计划一无所知。霍兰德再次意识到,只有自己在认真对待这次威胁。

“特别计划室的人已经将作息时间调为刚果时间。”沃特金斯答道,“计划提前实施了。执行计划的队员都是精英,所以训练早于预定时间结束了。”

“听说是的。”

“那太可惜了。”拉蒂默叹息道,“不过,既然是总统做出的决定,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认为总统的决定是正确的。计划大约半个月后完成。请等待最终报告。”

霍兰德盯着没有触及重点问题的沃特金斯的侧脸。国家情报总监道貌岸然的表情仿佛在说:“别多嘴!”本届政府中,总统对谁带来的情报失望,谁就注定会倒霉。尽管本次特批接触计划已经出现了不祥的征兆,但必须对总统隐瞒实情。关于日本进行的反情报工作,温和的加德纳博士早晚都会告诉总统吧。

守护者计划要提前一个多星期实施,这是作战部长辛格尔顿观察训练过程后做出的决定。四名队员在军队时代打下了良好的体能基础,训练短短十天后,他们就恢复了耐力,足以在热带雨林中行军十天。

这对耶格来说求之不得,这样他就可以早点儿前往里斯本去看贾斯汀了。

对于突然下达的出发命令,大家都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做着准备。四人领到了各种装备:吊床、地图、指南针、水壶、GPS[21]装置、长距离侦察用口粮。为防范丢失,辛格尔顿严令每人将对抗致死性病毒的特效药装在防水袋中。执行计划所必需的武器弹药也一应俱全。不过,为伪装成民间人士,他们能暴露在外的武器只有AK47。这种突击步枪在刚果随处可见,据说不到一美元就能买到一支。半自动手枪和夜视仪等必须放在普通背包里。耶格同米克商量后,决定再携带上手榴弹和枪榴弹发射器。为防止遭遇武装分子,他们必须确保最低限度的火力。

在离开南非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大家拿到了必要的文件:伪造的护照、野生动物保护团体的身份证、黄热病预防接种证明,以及刚果武装分子独自颁发的若干通行证。

“作战地区的战况是,”辛格尔顿说明道,“尽管刚果政府军派出了大量军队,但反政府势力仍占据优势地位。地方民兵组织支配着伊图里森林的中心区域,而伊图里森林南北的广大地区处在乌干达和卢旺达的控制之下。倘若与这些反政府军发生接触,千万不要将通行证拿错了。那些家伙为了不招致国际社会的反感,都会故意摆出爱护动物的姿态。”

辛格尔顿的话中不知何时杂入了讥讽。武装分子真以为,与数百万条人命相比,国际社会更在乎几千头大猩猩?

“最后发放现金,每人各一万美元。只要贿赂刚果的官员和军人,他们什么都肯干。有时候还可以利用武装势力之间的矛盾保护自己。要做好两手准备。”

四人各分得五十美元的纸币两百张。他们的负重又因此增加。

“时光匆匆,我同你们的交往就此结束。希望上帝保佑你们。”

与耶格的预想相反,坐落在维多利亚湖畔的坎帕拉充满现代感。他没想到,在非洲大陆中央,竟然会看到高层建筑群。尽管就位于赤道之上,但因为海拔高,所以并没有酷暑之恼。置身这座百万人口、活力四射的城市中,让人忍不住想出去散散步,但为避人耳目,他们只能留在酒店房间中。

太阳落山后不久,卫星电话响了一下就停了。耶格将伪装用的旅行箱放在房间里,空手离开了酒店。干道上笼罩着令人窒息的热气。柴油车排放的烟雾中,人流如织。在首都的中心区,鳞次栉比的商店的灯光映照着路上的人群和车辆。

耶格看着左侧通行的车道,想起这个国家是英国的殖民地。没有一个行人回头看耶格,叫他“穆尊格”——这是斯瓦西里语中“白人”的意思。路上见到的都是黑人,根本没有欧美人和亚洲人的身影。

耶格担心自己暴露,一看到街边小贩身后的大篷卡车,便飞快地跳上了车。

驾驶席上坐着一名非洲裔中年男子,旧衬衫的袖子下是肌肉发达的手臂,看样貌是一个已经成家的办事员。男人用带口音的英语说:“请给我钥匙。”耶格将酒店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司机。

“我来退房。”司机发动卡车,一边缓缓行驶一边说,然后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托马斯。”

耶格同他握手,报上了自己假护照上的名字詹姆斯·亨德森。“叫我吉姆好了。”

“好,吉姆。这个给你。”托马斯将座位上的纸袋递给耶格,“晚饭。”

“谢谢。”袋子里装着耶格从未见过的快餐连锁店的汉堡,那似乎是某家在乌干达获得特许经营权的公司。肚子早就饿了的耶格立刻打开纸袋,一口咬了下去。

“真好吃。”

“那就好。”托马斯咧嘴笑道。

这个看似和蔼的司机应该是中情局雇用的当地工作人员吧,耶格猜测。托马斯也不是他的真名。不过,耶格并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问对方都不会说实话。根据执行机密任务时必须贯彻的“知悉权”原则,不必要的情报不会被告知。托马斯应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这个叫詹姆斯·亨德森的男子送到邻国的战斗地区去。不过,通过交谈耶格了解到,托马斯的国籍是乌干达。

“这个国家要是能有像样的政治和教育,就能加入发达国家行列了。”托马斯由衷地感叹道。

“不是已经开始发展了吗?”耶格附和道。

托马斯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笑容:“这几年,刚果的矿物源源不绝地输入进来。”

“是掠夺来的物资吧?”

“不错。刚果的矿产资源储量在世界上数一数二。乌干达军队煽动刚果东部的民族仇杀,以维持和平的名义占领该地区,将矿产秘密输送回来。不过……”托马斯苦着脸继续道,“我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件事就对乌干达产生偏见。头脑发热发动战争的是高层领导,不是普通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