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报告002

字条上的内容就此结束。

最后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疯言疯语,令研人不禁皱起了眉。父亲之所以将字条放在只有他们父子知晓的这本书中,也是为了防范被监视吧。难道父亲不仅胸部大动脉出了问题,精神也不正常?

“你在干什么?”

背后突然有人问,研人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回头一看,母亲香织正站在门口。

“饭做好了,去吃吧。”

“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飞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条的事告诉母亲?但父亲告诫自己必须“保密”啊。

“我再查阅点儿资料就去吃。”说着,研人将字条放进《化学详解(上)》中,悄悄合上了书。

香织并未起疑,径直走下了楼梯。

研人又将字条读了一遍。只好前往第四点提到的那个町田的地址了,他想。从厚木回锦糸町的路上就能顺道去看看。这就像一场奇怪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不得不玩儿下去。研人将字条和银行卡装进口袋,把“被冰棍儿弄脏的书”和小型笔记本电脑夹在腋下,沿楼梯下楼。

饭厅里,只准备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问:“外公外婆呢?”

“去散步了,顺便买东西。”母亲有气无力地答道。她原本丰润的面庞现在无比消瘦。

研人一边动筷,一边若无其事地问:“父亲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母亲没答话,研人抬起头,发现母亲惊异地张嘴看着他。研人猛然醒悟:母亲之所以形销骨立,并不仅仅因为丧偶,应该另有理由,而这应该同父亲留给自己的神秘信息有关。

“研人你也发现了?”香织问道。

“发现什么?”

母亲确认外祖父母都不在场后说:“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你父亲去世前好几个月,样子都不对劲儿。”

“样子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

“他忙得不得了,经常很晚回家。”

“是为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为太忙所以丢了性命,研人想,“医生也说是过劳死。”

“不只如此。我见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于是忍不住问他每天晚上都在干什么。你父亲是这么说的……”

母亲打住话头,研人催问道:“父亲怎么说?”

“他说大学朋友的孩子常年闭门不出,他是去给那孩子当家庭教师了。”

明显是谎话。父亲就是这样,撒谎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为大学教授,就没理由去兼职做家庭教师。父亲为不回家而编造谎言,其中肯定有蹊跷。

“对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亲是在三鹰车站倒下的吧?”

“是啊,这也不对劲儿,对吧?”

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听说父亲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实验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亲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东京都三鹰市的急救指定医院。从老家坐电车到那里需要一个小时,与父亲的通勤路线也相距甚远。根据留在医院的警察和急救医生所述,父亲在三鹰车站站台等车时,胸部动脉瘤破裂,被紧急送入医院,终因抢救无效死亡。可是,父亲为什么会去三鹰车站呢?研人觉得,父亲一定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而经过三鹰的,不过……

研人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张充满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条,一丝恐怖掠过心头。父亲是不是被谋杀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静点儿!他对自己说,回想父亲死亡的状况,怎么都找不出可疑之处。赶往医院后,研人听到了医生的说明。根据CT扫描图像诊断,死因是胸部大动脉瘤破裂。作为药学专家,研人当即判断,这不可能是中毒引发的症状。父亲毫无疑问是病死的。

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亲死后发送的邮件。父亲预估到自己会“消失”,于是准备了那封邮件。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死,但无疑料想到了自己会遇到麻烦。

“而且,”母亲继续说,“我本想感谢叫急救车的人,但最后却找不到。据说是个和你父亲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离开车站了。”

研人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当时同一个女人在一起。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长发披肩的瘦女人,四十岁左右。”

研人渐渐明白了母亲的想法。

“妈,难道你想说……”

香织露出恐惧的神情,点了点头。

“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会这样吗?”

简直难以置信。一身旧西装、欠缺研究经费的瘦小大学教授,郁积了不平之气的父亲,在年届花甲时,搞出一段风流韵事?不过,与父亲遭遇谋杀的假设相比,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父亲竟然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为之沮丧。父亲托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游戏,莫非是为了给他这段不伦恋做善后?

“你想多了。”研人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事到如今,他只能避免母亲接触真相。“那个和父亲在一起的女人,也许只是碰巧在场罢了。”

“但愿如此吧。”香织轻叹道。

乘电车去町田时,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变了模样。之前他只把父母当父母,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还有一层特殊关系: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两个普通人。

也许,自己做孩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研人想,虽然他认为自己已是大人。所谓父母,大概会用自己的生命给孩子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不管这课是好是坏。

研人在町田站下车,朝银行走去。他熟悉这里的街道。因为这里距老家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念高中时常到这里买书、看电影。这里处在父亲通勤路线的中间位置,所以父亲才会选在这里租房子与情人幽会吧?

那张银行卡的发卡行支行就在时装店旁边。研人来到自动取款机前,将卡主为“铃木义信”的银行卡插入机器,输入密码“1206”,查询余额,果然有五百万日元。

研人仿佛吃了一记轻拳。这就是父亲的隐匿资产,也就是俗语说的“私房钱”吧。研人被这笔巨款震惊了,仅仅确认余额就退了卡,没有取出一分钱。父亲搞婚外情的嫌疑越来越大了。

研人回到车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图,寻找位于“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他发现,那一带的街对面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馆。

穿过办公楼和住宅楼之间的缝隙,有一条从车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应该就在路的尽头。这条私有小路的右侧是隔音墙,左侧是铺满碎石子的停车场围墙,将尽头的公寓同外面的繁华喧嚣隔开。

研人走到深处,终于看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他不禁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那座灰泥涂墙的两层木制建筑。

外墙已现裂缝,窗框歪歪扭扭,外侧楼梯上布满铁锈。

这称得上是昭和年间的遗物了吧,透着陈腐气息,杂草丛生的荒地像护城河一样围在周围。它孑然独立在高楼群中,几乎可以被忽略,看起来好像挺过一波波拆迁大潮的古董。这里非常隐蔽,但作为与情妇偷欢的爱巢,又太阴森了,好像怨灵鬼屋。实际上,这座建筑的周边几乎不见人影。

举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气,但研人还是踏上杂草,进入了院内。根据窗户数判断,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房间。父亲在字条上写的房间号是“202”。研人查看了邮箱,但上面没有任何住户的姓名。

研人走到建筑的外侧楼梯旁,不安地环顾四周,将手伸入最下一级阶梯的内侧。

指尖感觉到了胶带,而且不止一处贴有胶带。他胡乱撕掉胶带,摸出了三把钥匙。他感受到父亲病态的戒备心理,对父亲的印象再度恶化。

接着,他踮着脚登上楼梯。二楼的走廊上一共有三道门。研人来到中间的202室前。门上没有门牌,只挂着一把闪亮的门锁,应该是最近刚换上的。研人拿着三把钥匙试了一番,终于打开了房门。

玄关仅容一人站立,右侧是安有煤气炉的灶台,左侧有扇板门,那应该是厕所入口。研人脱掉鞋,进入房中。短短的走廊尽头有一扇拉门。门后会不会是一张铺着艳丽床单的双人床?研人想象着种种**的画面,拉开了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温暖,可以听见空调发出的微弱声响。研人摸着墙壁,找到电灯开关后打开。在荧光灯阴冷的灯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间里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绝不是与情妇偷欢的房间,它只有六叠大小,挂着的遮光窗帘将光线完全阻绝在外。

房间被一张巨大的餐桌占据,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具,从A4大小[9]的笔记本电脑、充当试剂架的书架,到滴管、锥形烧瓶、旋转式汽化器、紫外线灯,一应俱全。墙边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实验室的专业设备。研人相当熟悉这些实验器具,非常像有机合成实验室里的那一套。

购入这些器材应该耗资不菲。地板上放着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显,使用者打算住在这里进行实验。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生物窸窸窣窣的声响。研人本以为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没有别的活物,于是惊惧地转过身。窗户正对面的墙上有一个之前未发现的壁橱,上层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换气装置和自动投食机——这是饲育实验动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只小白鼠,每十只分为一组。这些小白鼠好像在这座破旧楼房的壁橱里活到现在。

可怜的是,右半只箱子里的二十只小白鼠,看起来都非常虚弱。出于怜悯,研人想拯救它们,但他工作时不使用实验动物,所以不知如何处理。他发现水瓶中的水不够,想接自来水补充,但又担心是不是应该使用灭菌水。种种超出专业知识的问题令他不知所措。思虑再三,他决定临走前到附近便利店买瓶矿泉水。

研人再次环顾这间古怪的实验室。父亲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准备了这样一间房间呢?对了,查查实验记录不就行了吗?回过神来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开本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字条,上面是几行打印的字。

研人:

你终于找到了这封信,真不容易。见到这间古怪的实验室,你一定相当诧异吧。但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我在从事一项秘密研究,在我消失期间,希望你能替我继续。

父亲的遗言中,再次出现了未能预计到自己会死的文字。不过,这段文字并没明确指出“消失”是什么状态。

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过,倘若你察觉自己有危险,可以立即放弃研究。

父亲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皱眉,继续浏览。

首先,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中有必要的软件,就使用这台笔记本吧。从家中带来的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绝对不能交给别人。请保管在身边。

实验台前放着无靠背的转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将父亲遗言里提到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手边。机身颜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启动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尽管他知道自家那台黑色笔记本无法启动,但还是试着开了机。这台黑色电脑里应该藏有父亲的私人文件和电子邮件吧,研人暗忖。他还不知道父亲在三鹰车站倒地时,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所以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父亲出轨的可能。

等待两台电脑启动期间,研人继续阅读字条。

具体的研究内容:

1. 你要做的是设计并合成孤儿受体的激动剂。

2. 作为靶标的GPCR的详细信息在A4大小的笔记本电脑里。

3. 2月28日之前完成。

研人不禁发出一声呻吟,父亲的要求太离谱了。因为涉及专业外的知识,他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误解。

综合父亲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务。细胞表面上有许多种被称为“受体”的蛋白质。受体上有凹陷,特定的配体由此嵌入,与受体结合,细胞由此开始生命活动不可或缺的运作。男性激素、女性激素等配体之所以有健体、美容的功效,就是因为各种激素与激素受体结合,使细胞活化,引发一系列生化反应。

顾名思义,“孤儿受体”的功能和与其结合的配体,目前皆未知,父亲要求他制作的是激活孤儿受体的物质。

然而,“作为靶标的GPCR”,即G蛋白耦联受体,是绳子一样细长的蛋白质,包含七个α螺旋组成的跨膜结构域,结合位点位于受体的中心,因为其形态极难确定,制造与其结合的配体难如登天。

要完成这项任务,必须召集制药公司等大型研究机构中的优秀研究员,耗费至少十年时间和数百亿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难重重,前途难测。这样浩大的工程,交给一个研二的学生,要他用五百万日元,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无异于天方夜谭。

父亲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线索只能从父亲留下的实验记录里找,但那跟研人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实验记录只有短短四页。开头的“研究目的”写着:设计并合成变种GPR769的激动剂。

原来如此,“变种GPR769”就是作为靶标的孤儿受体的名称。所谓激动剂,是与受体结合、激活细胞的药物,换言之,就是人工制造的配体。但研人懂的仅限于此。接下来是“研究顺序”:

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分析

电脑辅助设计及作图

合成

试管内的结合分析

活体内的活性评价

除了合成,其他四项都需要别的领域的专业知识,研人无法判断这样的研究顺序是否妥当,但他觉得父亲似乎太小瞧制药这一行当了。调整合成药物的结构使其达到最优,然后进行人体临床试验,这些重要而费时费力的环节都被省掉了。

这时,研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变种GPR769”是人类细胞的受体,还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变种”,那负责编码的基因肯定发生了突变。这种突变使持有这种受体的生物,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如果这种受体属于别的生物,那不进行临床试验就说得通了。

父亲留给自己的两台电脑,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场。父亲让他使用的白色笔记本电脑装的是Linux[10]系统,对于有机合成研究者来说并不熟悉,而另一台小型电脑依旧无法启动。

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就必须借助他人的智慧,但这又会违背“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的指示。

研人接着阅读字条上的指示。还剩最后一条。

我想我不久就会回来,但万一迟迟未归,请照此行事:

将来某一天会有个美国人来访。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给他。你在英语环境中工作,英语对话应该驾轻就熟吧,这点我就不行了。(笑)

这字条本是父亲的遗书,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明朗的气氛。研人跟着文中的父亲一起笑了笑,考虑起“迟迟未归”这句话。父亲何止是长期不能回来,实际上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也就是说,研人必定会遇到那个美国人。但这个美国人是谁?不善英语会话的父亲,怎么会有美国朋友呢?

结果,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来越扑朔迷离。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希望制造出能同“变种GPR769”结合的物质。对研人而言,只有在确定这项研究有无实现可能之后,才能决定将来何去何从。

研人起身,穿上羽绒服。正要合上实验记录时,他发现页边空白处写着一行英文。研究内容都是用圆珠笔认真书写的,唯独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铅笔草草写就。

Heisman Report #5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海斯曼报告》——

报社记者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5

白宫地下的局势研究室内,战时内阁的成员们齐聚一堂。这个没有窗户的细长房间被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照得通亮,但充斥在空气中的阴郁之气却并未消散。

这里的一切都缺少色彩。红木会议桌、黑色皮革椅、正襟危坐的高官们的黑西装——室内所有人和物都是灰暗的,个体的轮廓互相渗透,整个房间仿佛变成了一个生命体,让人不寒而栗。但身为这个超级大国的首脑、国家人格的体现、最高决策者的总统先生,却显得异常烦躁。

“原因找到了吗?”上座的万斯总统将满腔愤懑投向一字排开的高官们,“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只可能是我们泄露了情报所致,对吧?”

看着不敢应声的阁员们,万斯总统指定了回答者:“我在问你,查理[11]。”

国家情报总监沃特金斯无奈地从简报上抬起头,回答道:“您说得没错,私营军事公司雇员在伊拉克的死亡人数剧增,但过去一周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水平。我想可能是我们的反情报对策发挥了作用。”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敌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的?”巴格达的武装分子为什么能高效狙击私营军事公司的雇员呢?沃特金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这应该不是他的责任。“对于私营军事公司的活动,国防部可能比情报机构更加清楚。国防部应该掌握了他们的行动计划,或者是国务院……”

“根据调查,我们没有出任何问题。”拉蒂默一如既往地皱着眉说。

副总统张伯伦闻言用责备的语气道:“中情局是不是低估了宗教武装组织的情报收集能力?”

这种沉闷的会议,本届政府的这些高官已参加过多次,每次都能敏感地觉察出会议气氛的微妙变化。副总统张伯伦显然已经把情报机构抛了出来,让大家都把过错归结到那些家伙身上。

“没这回事。”出言反驳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中情局局长霍兰德。他满头银发,留着小胡子,身上散发着与情报机构首脑相称的神秘气息。“我们的分析没有纰漏。”

“你如此肯定,有何依据?”张伯伦质问道。

国防部长拉蒂默插话进来:“这个问题以后再议吧。重要的是,私营军事公司的佣兵成了煤矿里的金丝雀[12]。无论他们中死了多少人,民众都不得而知。可是,如果相同的伤亡发生在美军身上,舆论就会对政府大加挞伐。现在绝不能让战死人数再上升了。”

霍兰德勉强点头,以免毫无意义的争论持续下去。最后,他怨恨地瞥了眼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缓和政府各部门之间冲突应该是这家伙的职责。

“今天会议就到这儿吧?”总统边说边着手整理文件。

这时总统的幕僚长艾卡思道:“还有国际刑事法院的问题。”

万斯轻叹一声,问总统首席法律顾问华莱士:“撤销签名的事进行得如何?”

“联合国秘书处拒绝受理我们提出的撤销请求。”

万斯咂了咂嘴。上届政府后期,前总统在设立国际刑事法院的国际条约上签了字。如果继续批准这个条约,美国人在犯下战争罪之后,就不得不接受国际法庭的审判。于是本届政府单方面撤销了签名,但联合国并不买账。

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万斯在心里咒骂道。

“我们只好推进缔结双边豁免协定了。”巴拉德国务卿说。这名原军人中的和平主义者在进入新一届政府之后,立即丧失了存在感,但仍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这样,与我们缔结协定的国家,就无法将美国籍的人员送到国际刑事法院受审。”

“太手软了。”万斯说,“对那些不同我们签订豁免协定的国家,直接断绝一切经济援助。”

巴拉德未表明自己的主张,道:“那就这么做。”

“好,各位,回去工作吧。”总统宣布散会。

细长的桌子两侧,内阁阁员及其副官开始准备离开。等最近的位置空出来后,万斯呼唤幕僚长说:“把加德纳博士叫来。”

“好。”艾卡思说,拿起内线保密电话的话筒,“请加德纳博士进来。”

六十岁左右的科学家与高官们擦肩而过,进入局势研究室。

“你好,博士,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万斯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总统科技顾问。对如今的万斯来说,能放下戒心与之交谈的人相当宝贵。也许是感受到了总统的亲切,加德纳也露出温和的笑意,坐到总统身边。

在场的中情局局长霍兰德忘记了刚才被群起而攻的不快,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科技顾问的言行。出于兴趣订阅业余科学杂志的霍兰德,对这次“特批接触计划”仍抱有极大的怀疑。本届政府是不是过分低估了威胁?如果总统每日简报上所说的新生物真的出现,不仅美国,整个人类都会迎来生死存亡的问题。而此时此刻,那种生物就在刚果雨林深处悄悄成长。

进入主题之前,万斯先从别的简单问题着手。

“上次请教的那个问题,那个……叫什么来着?”

“胚胎干细胞?”

“对,胚胎干细胞。博士的意见是,应该重启研究?”

“是的,否则美国的竞争力就会明显下降。”

万斯的想法被当面反驳,但他却没有生加德纳的气。他并不是从科学和伦理的角度去思考,而是出于不失去保守基督教徒支持的考虑。

“可那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我很感激博士的建议,但以前的政策改不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我当然尊重你的决定。”加德纳也出言谨慎,“那就努力研究相关领域吧。二十一世纪绝对会成为生物学的时代,美国绝对不能落后。”

这种问答的方式,真希望其他高官也能掌握,万斯想。他让幕僚长为加德纳端来一杯咖啡,然后缓缓问道:“计划进展得如何?”

特批接触计划的科技顾问啜饮着咖啡答道:“开始有些缓慢,现在已经顺风顺水了。承蒙拉蒂默部长的好意,国防部为我准备了非常好的房间。”

“好意”这个词反映出加德纳的人品。在白宫,仅凭好意通常办不成任何事。万斯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列席者中唯独霍兰德仍然板着脸。中情局局长在担心什么呢?万斯想。

“是特别计划室吧?”

“对,那里就像这个房间——”加德纳环视局势研究室道,“电视会议装置和显示各种信息的屏幕一应俱全。房间的负责人是施耐德研究所一名优秀的年轻人,他的设计曾被选为备选方案。他全权处理所有事务。”

拉蒂默国防部长说:“刚过三十岁就当上高级分析员,真是出类拔萃。虽然现在还没干出成绩,但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

万斯知道这句评价的潜台词,之所以选此人负责,是因为一旦计划出了问题,可以直接开除他了事,相当省心。实际上,本次基于《海斯曼报告》的计划,在所有正在进行的秘密计划中,优先级最低。

“执行计划的人选也已敲定,他们已经在南非开始训练了。”

万斯问了个他自己略关心的问题:“倘若上次提到的生物真的存在,是不是可以认为,它已经成了美国的威胁?”

“这倒不用担心。它还没长到足够对美国构成威胁。说起来,它还只是婴孩。”

“原来如此。那就按计划早点儿干掉它。”

“好,干掉它。”加德纳点头道。

对于这位自己亲信的科技顾问,万斯首次产生了生疏感。这位沉稳的绅士,不仅没有反对进行那项肮脏的任务,反而积极推进。万斯推测,即使对于并不信仰极端宗教教义的科学家而言,那种生物也极其危险吧?

“对了,”加德纳问,“这次计划通知国会了吗?”

“只通报了预算。”

副总统张伯伦补充道:“法律规定,在行动开始前至少三十天,必须向参众两院的上层通报预算额,但没有必要透露具体的行动计划。那帮家伙不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参与计划的人员是谁。”

加德纳似乎放心了。他只是一名学者,却参与了美国的绝密计划,激动得夜不能寐。万斯忍不住笑了:“有劳博士费心,计划才能顺利实施。”

加德纳点头道:“刚才提到的计划的执行者,实际上已经制订了缜密的方案。我可以保证,他们一个月内就能完成任务。”

在一旁聆听对话的霍兰德神经质般地摸着胡子,努力不让自己太悲观。无论是总统还是科技顾问,似乎都低估了敌人。万一那种生物与文明社会发生接触,好不容易维持住的世界秩序就会在转瞬间崩坏。

霍兰德的思绪转移到被召集到南非的那四个人身上。为了避免人类的厄运,他们会成为献给上天的祭品吧?

6

在此之前,任务越是艰巨,就越能缓解耶格心中的伤痛。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难以承受的肉体折磨,能够让他忘记那些更令他痛苦的问题。然而,在儿子只能再活一个月的当下,无论多么残酷的训练,都无法成为耶格的镇痛药。

背负四十千克重物行走四十千米,这种耐久行军对陆军时代的耶格来说根本不足挂齿,但成为私营军事公司的警卫后,他执行的都是城市里的安保任务,耐力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离开泽塔安保公司的基地,沿着贯穿丘陵地带的土路前进了十千米,他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每走一步,身上的负重就令他的气力丧失一分。南半球的太阳悬在北部的天空中,烈日下,维持体温所必需的汗水瞬间就蒸发了。作为队长,耶格走在行列的第二位,不住地提醒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痛苦上。但苦难人生的种种片段,却不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时耶格才七岁,想方设法拉着妹妹玩儿打仗游戏。有一次,父亲开着车,载着一家四口去阿肯色州走亲戚。途中停靠汽车旅馆,父亲独自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耶格透过后座的窗户注视着父亲。父亲同办事员隔着柜台谈笑,从裤子后袋中取出钱包,办事员递给父亲一支签字用的圆珠笔。少年耶格想,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成为父亲,肩负起同样的责任。

然而,本应成为榜样的父亲,却背弃了自己的职责,抛弃了家庭,母亲不得不到超市当仓库管理员,拉扯两个孩子长大。高中毕业前,耶格告诉母亲,自己想参军。一向坚强的母亲闻言后,变得沮丧不已。十八岁的耶格,还不能理解母亲对自己所寄予的厚望。直到后来,耶格为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惜以命相搏时,才多多少少明白了母亲当时的心情。

从懂事之日起,贾斯汀就知道,有一个敌人想夺走他的性命。他也知道,自己必须独自战斗,而且终有一天会力竭而死。

每次去病房探望儿子,耶格都会抱着一大堆玩具,从模型车、激光枪,到最新款的变形金刚。他想看见孩子露出的笑脸,但输着液的贾斯汀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小手里的机器人,仿佛玩儿玩具是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的义务。

耶格这时才深感生命的脆弱。五年后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不是贾斯汀的肉体,而是塑料制成的机器人。

我想看到孩子的笑脸,我想看到他活泼捣蛋的模样。就算他把桌上的杯子打翻,就算他在家中的墙壁上乱写乱画,我都不会责骂一句,只会默默地看着他。他想干什么都行,我还可以跟他玩儿投球游戏,只要他能恢复健康,像其他孩子一样……

“耶格。”

有人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叫他,耶格回过神,抬起头,看到走在前面的米克停了下来。

“要不要休息下?”米克提议道,但他自己并无疲劳之色,倒是身后的盖瑞特和迈尔斯累得不行。

“好,休息十分钟吧。”

一行人避开烈日,来到树荫里,卸下了背包。他们各自发着牢骚,抱怨体力衰退,训练过于繁重,但很少听见有人使用军队里常用的脏话。这支拼凑而成的队伍里,竟然人人都很绅士,耶格不由得感叹起来。通常来说,四个人里有两三个人脏话连篇也没什么奇怪的。

“对这次的任务,我总感觉有点儿不安。”迈尔斯脱掉徒步鞋,给被鞋磨破皮的脚贴上创可贴,说,“我从未接受过真正的雨林训练,当空军时也没有。为什么我会被选中干这个活儿?”

盖瑞特说:“说明这工作很简单吧?”

耶格没有发表评论,他也不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

“米克,你接受过雨林训练吗?”

“有。”在法国外籍兵团当过兵的日本人点了点头。

在海军陆战队的武装侦察部队中服过役的盖瑞特,应该也对密林作战相当熟悉。耶格对迈尔斯说:“在雨林里,可怕的不是猛兽,而是昆虫这样的小动物。传播疟疾的蚊子,在指甲缝里产卵的跳蚤,还有蛇、蝎、蜂、蜘蛛等等。被来历不明的生物叮上一口就可能丧命,所以首先要注意喷涂驱虫剂。不仅要喷在皮肤上,还要涂在衣服上。防蚊罩也是必备品。”

“睡觉的时候怎么办?需要像平常野营时那样带帐篷吗?”

耶格将话题抛给盖瑞特:“海军陆战队是怎么做的?”

“我们啊……”盖瑞特被突然问到,有点儿结巴,“带的是简易型帐篷。”

“简易型帐篷?在雨林里?”

“嗯……”盖瑞特保持着冷静的表情,补充道,“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是这样。”

“我们的做法是用树枝制作吊床。”米克插话道,“让身体跟地面保持一定距离,这样就能防范蛇和蜈蚣。”

“对,不错。”盖瑞特说,“陆军的特种空勤部队也是这么干的。”

耶格不禁怀疑起盖瑞特的履历来。他真的在海军陆战队的武装侦察部队中干过?私营军事公司的某些警卫人员,会伪造履历往自己脸上贴金,而这样的谎言有时会要了同伴的命。倘若四人编制的小队里有一人派不上用场,就等于战斗力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五。

耶格观察着冷静下来的盖瑞特,疑窦丛生。盖瑞特明显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就一名海军陆战队出身的人而言,他的举止又太老实了。今后必须好好观察这个人的技能表现。

耐久行军虽然比预定时间超出一个小时,但好歹结束了。“没事,头一次都会这样。”在训练基地迎接他们的作战部长辛格尔顿说,脸上却难掩不满之色。

四人将让自己吃尽苦头的背包放在寝室,没换衣服就去参加下一个训练科目。

泽塔安保公司总部大楼后部是一片广阔的空地,有机场、机库和各种训练设施。耶格等人来到大楼外面,看到了给军用运输机搬运物资的叉车。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基地内看到辛格尔顿以外的公司员工。好像被隔离了,耶格下意识地想。看来,这次他们执行的果然是美国制订的机密计划。

“下面发给你们武器。”辛格尔顿说,将一行人带到了一个水泥制仓库。

武器库内部蔚为壮观,不仅有各种各样的重型武器和小型武器,还有火箭筒、迫击炮,以及空降作战中使用的降落伞。在纷争地带流通的,主要是东欧国家制造的武器,但这里却准备了来自世界各国的精良装备。

辛格尔顿站在摆着一排突击步枪的枪架前。“之前我说过,你们的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猎用霰弹枪。随意挑选吧。后备武器就用格洛克17好了。”

充当先头侦察兵的米克拿起了霰弹枪,立即转身问辛格尔顿:“我们在雨林中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大吗?”

“非常小。”

米克将霰弹枪放回枪架,拿起了AK47。

四个人在战术背心中塞入了八个预备弹匣,将9毫米口径的半自动手枪插入腿部枪套。耶格的心中涌起了熟悉的自豪感。只要拿起杀人武器,就会幻想自己无所不能,这应当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病吧。

辛格尔顿接着给大家分发弹药袋。“里面有夜视仪和格洛克手枪的消声器,今晚还要进行夜间强攻训练。”

任务的具体内容露出冰山一角。攻击目标是反美武装分子的营地吧?

“好,去射击场吧。”

室外射击场与武器库隔机场相望。耶格等人使用人形枪靶,对AK47进行零位校正,调整照门,确保在一百米的距离内准确地射击。

他们将准备好的弹药全部打光后,辛格尔顿宣布日落后继续训练,大家便去吃饭休息。在总部大楼的食堂用餐期间,耶格等人没有见到其他人。厨房里也没有人影。饭菜在四人来之前就放在桌上了。

一个小时后,一行人被召集起来进行夜间强攻训练。这次他们坐上了大篷卡车,前往另一处训练场。在大篷卡车停下来的时候,西边地平线上的一抹残照也被黑暗吞没了。耶格跳下车,映入眼帘的,是被车头灯照亮的简陋建筑。那是人质营救训练用的模拟房屋。

“戴上夜视仪!”

辛格尔顿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戴上了目镜。周遭微弱的光线在夜视仪的辅助下增强不少,眼前呈现出染上荧光绿的景象。

“给格洛克手枪装上消声器。”

辛格尔顿接连下令,四人遵照执行。

“跟我来。”

手持电筒的辛格尔顿进入模拟房屋。屋内是一块边长约一百米的四方形空地,但又不是简单的广场。半球形的古怪物体——还没有半个人高——并排在左右两侧。总共有十二个,每个上面都有入口模样的洞,让人联想到阿拉斯加土著因纽特人建造的冰屋。

“下面传达训练要点。”也许是四周被黑暗笼罩的关系,辛格尔顿的语气相当沉重,“把那排东西想象成帐篷,里面有三到四个人。假定这些人都在睡觉,你们用装有消声器的格洛克手枪,尽可能快地将所有人杀死。”

迈尔斯微微耸了耸肩,但透露四人内心动摇的动作仅此而已。作战部长依次打量着耶格等人,仿佛在评估一般。电子图像中,辛格尔顿冷酷无情的面庞像极了以杀人为乐的恶魔。

“三分钟内决定下手顺序,然后开始实施。”

辛格尔顿下令后,拿着秒表离开了大家。

“从四个方向进攻。”

耶格当机立断,向其他三人交代了作战顺序。两列帐篷,每列六顶相对放置,从每列的左右两端开始发动进攻是最有效的。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盖瑞特听完说明,请求发言道,“怎么应对逃出来的人?”

耶格惊讶于自己的轻率。即使给手枪安装了消声器,枪声也不可能完全消失。在夜晚的雨林里开枪,其音量足以惊动附近的野兽。“好,那这么办,两人从北侧顺次发起进攻,另外两人占据广场中央和南侧的战位,防范有人逃出。”

“谁来负责攻击?”迈尔斯问。

“我来。”米克当即说。

“明白。”迈尔斯小声回答。

“各就各位。”

耶格话音一落,小队就全体散开,悄无声息地朝各自的战位前进。

自己要杀的大概有二十人,耶格盘算着。这真是一份肮脏的工作。但是,那些真正的目标是什么人呢?潜伏在刚果的恐怖分子吗?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招募自己的西盾公司董事的话了:“这项工作与某个特定国家的利益无关,而是服务于全人类。”

耶格来到一排帐篷的尽头,盖瑞特和迈尔斯已经抵达战位,等待队长的信号。耶格将夜视仪转向另一排帐篷,看到米克已经躬身靠近,紧握格洛克手枪,做好了攻击准备。

耶格左手向下一挥,宣告行动开始。他用眼角余光瞥见米克已经动手,自己随即也冲入了第一顶帐篷。入口的高度刚到胸口,他只好像窥探地窖一样朝里看,一发现人形物体就立即将枪口对准,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僵住了。放在帐篷中的是儿童人偶。四个小人卧躺在地上,从幼儿到十岁孩童不等。

背后传来四声低沉的枪响。米克对第一顶帐篷发动了袭击。在高度压力之下,耶格的指尖扣动了扳机。陆军时代长达十五年的训练,将他的大脑和肉体改造成了毫无怜悯之心、只知执行任务的机器。耶格的射击极为精准。眉间被击穿的儿童人偶就像活人一样弹跳了一下,然后静止不动了。

米克已经解决了第二顶帐篷,正转战到第三顶。耶格也以运动员般灵敏的动作转向旁边的目标。训练不知不觉演变成了杀人竞赛。耶格和米克一起将子弹倾泻在“孩子”们身上,但耶格的进度比米克落后一点儿。从第四顶帐篷出来时,他已经打了十四发子弹。他一边移动一边迅速更换弹匣。剩下的两顶帐篷中的八个人偶也被八发子弹打得支离破碎。

耶格和米克在广场的一头会合,辛格尔顿下令道:“盖瑞特、迈尔斯,去确认战果。”

两人默默地走出来,从最远的帐篷开始检查。他们也明白自己攻击的目标是什么了吧。盖瑞特默默执行着命令,而迈尔斯无力地摇起了头。

两人返回辛格尔顿身边,分别报告了确认的结果。

“没有活下来的。”

“任务完成。”

作战部长看着秒表说:“从开始到结束,共计近六十秒。时间可以通过训练进一步缩短。明天的训练,是用模拟弹处置逃跑者。今天到此结束。训练头一天,大家都辛苦了。”

一行人在辛格尔顿的率领下,朝停在一旁的大篷卡车走去。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耶格跳上车,正欲关闭后门时,终于开口道:“等等。我们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空弹匣落下了。”

“马上回去拿。”

耶格再次戴上夜视仪,飞奔回漆黑的训练场。他在帐篷后面搜索,用徒步鞋的脚尖探查地面,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场所。耶格跪在地上,一面注意不弄脏工装裤,一面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自己怎么会如此幸运?乌干达年轻人又惊又恐。刚刚开的银行账户内,竟然已存入了两亿乌干达先令,相当于十二万美元。这可是他年收入的三百倍啊。

这全都拜首都坎帕拉的这家网吧所赐。它位于鳞次栉比的商店的一角,紧挨着林立的高楼。网吧的上网费很贵,所以他每周只能去一次。但网吧里的十多台电脑散发着巨大的魅力,吸引他去探索未知世界。

起初他只是凭兴趣浏览网站,然后渐渐萌生了学习电脑的念头,于是四处搜索电脑编程方面的信息。他中学便辍学去帮父母做事,所以对知识极度渴求。如今干的木匠活儿并不称心,他幻想着能从事电子方面的工作。

在网上闲逛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新价值。他登录了求职类型的社交网站,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乌干达观光导游,并寻找相关工作。在建筑工地认识的朋友来自全国各地,有必要的话,他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取信息,以免自己的冒牌导游身份暴露。

半年过去了,什么纰漏都没出。然而,就在上个月,他收到一封邮件,是由一个自称罗杰的英国人发来的:“将车和粮食运入贵国的邻国——刚果民主共和国,这样的活儿你接不接?”

刚果如今流血战争频发。他本想当即拒绝,但对方提出的报酬却高得令人晕厥。

“预付金一亿乌干达先令,另外一亿作为购买车和搬运物资的费用。工作完成后,再支付你两亿乌干达先令。”

含必要经费在内,他们总共要给自己四亿乌干达先令。

不会是玩儿我吧?但他转念一想,英国富豪应该给得起二十四万美元,于是立即回信说:“我接。”对方又发来指示:“在斯坦比克银行开户,告诉我账号。”然后,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的账户被转入了巨额预付金和必要的经费。

为确认自己没在做梦,他试着取了一小笔钱,结果钞票就顺利到了手。看来,英国人是真的要托他办事。

走出银行,他忍不住四下张望,以防钱被偷走。他甚至担心剩余的钱让银行保管是否安全。自己就要成为城里最富的人了吧!尽管这个国家在持续发展,但仍然非常贫穷,就连首都坎帕拉,能用上电的区域也是有限的。街上的行人来自各个民族,来往的也是日本产的老款车。走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他盘算着去给父母和三个妹妹买些什么。现在又不是圣诞,要是把高级牛肉带回家,反而会招致怀疑。

你应该也预想到了吧,这次委托的任务具有危险性。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下面两个选项,你选择哪一个?

1. 现在就收手。如果你做此选择,那已汇给你的两亿乌干达先令就归你了,不用返还。

2. 继续干下去。在指定的日期,将准备好的四轮驱动汽车、食物及其他物资送到刚果东部的纷争地带。如果你做此选择,我将按照约定,支付剩下的两亿。

性命攸关,希望你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选择,不可有半点虚假。请速回复。

年轻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倘若选1,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两亿乌干达先令。他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给自己这种选择。难道是为我着想吗?

年轻的乌干达木工离开座位,朝里面的柜台走去,拿起一个装着可乐的纸杯。他一边喝着碳酸饮料润喉,一边思考着自己的名字:萨纽。这是“幸福”的意思。

他下定决心,回到电脑前面,给罗杰写信:我选择2。

大冒险即将开始。

7

星期一上午,研人通过柱层析法提炼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将混合物试剂溶解在细长玻璃管中的氯仿里,分离后形成清晰的层次。此外,他还添加了0.2%的甲醇。结果证明他是对的。读了快两年的硕士,他的实验技能的确提高了许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边想,一边朝储物室走去。将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入背包,研人离开了实验室。

前一天,从父亲私设的实验室回来时,他找房屋中介了解了情况。中介告诉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决定拆除,居民正在陆续搬迁。“现在住进去的话,租金会非常便宜,但两个月后就会被赶出来。”中介说。如此看来,那个地方应该鲜有人至。父亲之所以会在那里租房子,想必就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视线。出于某种理由,父亲托付研人做的神秘研究必须秘密进行。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研人上网搜索《海斯曼报告》,却一无所获。然后他又尝试搜索“Heisman Report”,但依然毫无头绪。如今在网上输入一个语句,很少会出现没有搜索结果的情况。看来,要了解《海斯曼报告》的详情,就不得不去找那个叫菅井的报社记者。

研人离开药学院大楼,通过运河上的水泥桥,朝文科校区的学生食堂走去。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他边走边眺望学生食堂的窗户,看本科时代一起参加英语社团的女生在不在,这时忽然有人从旁打招呼:“古贺。”

转头一看,来者是河合麻里菜。一段时间没见,她的短发已经及肩了,但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还是和以往一样。

“嗯,还好。”研人条件反射般答道。麻里菜多半还不知道研人父亲过世的消息吧。研人并不想破坏当下的氛围,于是顺着话头往下说:“你呢?”

“还是在跟卡罗尔战斗。”

“卡罗尔?”

“刘易斯·卡罗尔。”

“哦。”研人反应过来,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吧。没想到童话也成了英语文学的研究对象。

“你研究卡罗尔的什么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里菜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发音说,“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问,“什么牛奶不能喝啊?”

“镜中的牛奶啊。刚才我念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节。”

“镜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惊。英语文学的世界和化学的世界发生了直接联系。“刘易斯·卡罗尔是化学家吗?”

“好像是数学家。为什么这么问?”

研人立刻抓住时机,给她的研究提供建议:“刚才那一句,说的是对映异构体。拥有手性[13]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状完全一致但却无法重合的两种结构,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换言之,它们就像一对镜像。只有右手性物质可以作为药物,左手性物质则有毒,例如可导致胎儿畸形的反应停[14]。‘镜中的牛奶不能喝’,说的就是这个吧。”

麻里菜呆呆地听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后问:“你现在在研究什么?”

“该怎么说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镜,尽量简单地说明,“我正在给学长留下的‘母核’结构添加各种‘侧链’,比如氨基、硝基。”

“这样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图书馆啦。”麻里菜换上刚碰面时的笑脸走开了。

研人目送她离开,不禁有点儿后悔。如果说“研制治疗风湿病的新药”,也许会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闷闷不乐地走进食堂,买了一张套餐饭票。食堂里,文科、理科的学生都很多。学生们普遍认为,文科院系食堂的饭菜更好吃。

从配菜窗口取过套餐,刚走几步,研人就看见一个坐在窗边的学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时代认识的土井明弘。他如今被分入临床系,在实验室里重组大肠杆菌的基因,制造特定的蛋白质。

“好久不见。”

研人坐到土井对面,土井会心一笑:“我在这儿全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研人不解地问。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们在交往吗?”

这本来是个吹嘘的机会,但研人还是实话实说道:“若即若离吧,像靠范德华力相连的两个分子。”

“实验室里有个不错的女孩,但我们都是金属原子,靠稳固的金属键相连,动弹不得。”

“真想共价键结合啊。”

“是啊。”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各自的肉饼套餐。

“不过,”土井将味噌汤一饮而尽道,“女孩子都喜欢会说话的男生,而我们这些人却被训练得笨嘴拙舌。”

“我们受过这等训练?”

“你们实验室也有研讨会吧?”

“当然。”

研人的实验室每周会举行一次“论文研讨会”。由事先指定的学生在大家面前做最新论文的解读。只要稍有未经证明的结论或是逻辑错误,就会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发言者必须字斟句酌。如果不经过这番锻炼,就当不了合格的科学家。父亲生前经常抱怨:“在文科领域,擅长花言巧语、弄虚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头,但在理科领域就不能有半点儿虚假。”

可是,这种训练也会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场合过分深思熟虑,习惯性地发表科学见解。比如一群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美味蛋糕的话题,自己却在思考味觉受体的作用机制。

“我知道土井你想说什么。”

“不敢说错话,就会不敢说话。”土井接着又说道,“何况文科的女孩子,是不会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处。所谓“三K”,是指“辛苦”“肮脏” “危险”[15],而基础学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们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同刺鼻的试剂打交道,必须穿着运动鞋,以便发生事故时逃跑,被称为“三K”也是在所难免吧。

“女孩不喜欢‘三K’,喜欢‘三高’。”

“‘三高’是什么?”

“高学历,高个头,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只满足“高学历”这一条吧,研人想。

土井哀叹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吗?”研人说。

土井惊讶地问:“难道你赞成女人这种选择标准?”

“你想想看,雌性总会选较强的雄性做配偶,这是生物学规律,人类也不例外。如果世间的女性都不想跟‘三高’的男性结合、繁衍后代,那文明肯定会衰退。”

“话虽如此,但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这种歪曲的价值观,只会让你更加不受女生欢迎。”

“我的价值观很歪曲吗?”

“是啊。”土井点点头说,“实在有点儿孤僻。”

研人之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不愿承认,但自己的确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乖僻性格。

“做个更阳光的青年吧,那样才能泡到文科女生。”

研人向土井投去怨恨的目光,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寻找的人才。

“对了,我有事想问你。”研人说着取出父亲的实验记录复印件,“我要制作GPCR的激动剂,按以下顺序操作是否可行?”

“对,不是在找候补物质,而是最终的完成型。”

“我看懂的只有最后这两项……”

土井指着“试管内的结合分析”和“活体内的活性评价”。研人问:“这两项操作的目的是确认合成的化合物是否可以跟受体结合吧?”

“嗯。首先制造拥有靶标受体的细胞,在试管内确认激动剂是否能与其结合。接下来用实验动物进行活体内评价,比如改造小白鼠基因,制造拥有该受体的个体,然后喂食化合物,评估实际的效果。”

研人想起了那座破楼里饲养的四十只小白鼠。

“这么说,这个方法没有错?”

“也不是……”土井摇头道,“怎么看都太简单了。而且,临床试验及其后的步骤全都省略掉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太不专业了。”

“是啊。”研人附和道。父亲是病毒方面的学者,说他在制药方面不专业也不为过。“那这个呢?”

研人从背包里取出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启动后说:“你懂Linux吗?”

“一点点。”土井答道,操作了一会儿电脑说:“里面装的软件我没见过。你听说过‘GIFT’吗?”

“没。”

土井启动了“GIFT”软件。数秒后浮现出的画面,令两人同时惊呼起来。

窗格分为三列,占据右半部分的大窗格中,显出一幅奇特的CG图像[16]。微微起伏的平面上,布满厚花瓣一样的突起,中心是袋状空洞。图像精致而怪异,让人怀疑是用相机拍出来的。

看了好一会儿,研人才意识到,这可能是细胞膜表面的放大图像。一微米不到的极小世界被展示在了十五英寸[17]的屏幕上。

“看上去有点儿怪啊。”土井移动着鼠标,指着左侧的两个窗格说,“这里是相关信息。这幅CG图是‘变种GPR769’。”

原来如此,研人终于开窍,这就是问题受体。父亲想要得到的,就是能结合进中心凹陷处的物质。

“下面的窗格,写着制造这个受体的基因的碱基序列。可是……”土井双臂抱胸,“你知道GPCR有多少种吗?”

“七八百种?”

“是的,其中只有一种的形态被真正掌握,那就是牛的网膜细胞上的受体。对于其他GPCR,只能类推其结构。也就是根据基因的碱基序列的相似度,推测其完成品。这个模型多半也是这样生成的,但我不能完全确定。”

“这个软件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

“这个嘛……”土井顿了顿,拿起实验记录的复印件,“也许这个软件是用在最初的两个项目上的。”

研人把头探过来查看。

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分析

电脑辅助设计及作图

“就是说,按照这个软件的指示制药就行了?”

“总觉得有点儿假。”土井说,“我对电脑辅助制药可不在行,你最好去问别人。”

“你有懂这方面的朋友吗?”

“这方面……”土井望着虚空,“啊!有!制药物理化学实验室有个厉害的角色,是韩国来的留学生。”

“哦?”研人好奇地问,“韩流啊?”

“我之前曾请教过他分子动力学模拟的问题,他简单几句话就把我说懂了。”

“这么说,他在语言方面没问题?”

“日语很流利,英语也可以。”

“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好啊。我去问问对方有空没。”土井欣然答应,看了看手表。他该回自己的实验室了。土井端着吃完的套餐盘子站起来,说:“那下次见。”

“拜托了。”

“我们一起努力,早日与女孩子共价键结合吧。”土井朝餐具返还口走去。

研人笑着目送土井离开,将笔记本电脑放回背包。父亲托付自己进行的研究,只有等韩国留学生登场后再说了。

研人拿起手机,着手进行剩下的工作。昨天晚上,他从老家的母亲那里打听到了那名报社记者的联系方式。但正要拨打《东亚新闻》科学部的直通电话时,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警告。

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

研人虽然觉得这纯属天方夜谭,但还是隐隐产生了一丝不安。他环顾了一圈食堂,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于是平静下来,拨打了记录在手机里的一个号码。

回铃音响了几下,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你好,这里是《东亚新闻》科学部。”

“不好意思,我叫古贺,请问菅井先生在不在?”

“请稍等。”

在父亲的葬礼上,他对菅井态度简慢,想必菅井也对研人没有什么好感吧。但情报只能从菅井那里获取。

“喂?请问是哪位?”菅井接起了电话。

“我是古贺。前不久承蒙您来参加先父的葬礼,非常感谢。”

“啊,是研人啊。”菅井语带亲切地说。

研人松了口气,继续说:“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您。葬礼上,您曾向我提到过《海斯曼报告》,那是怎么一回事?”

“啊,那件事。《海斯曼报告》……对。”菅井沉默片刻道:“今晚有空吗?”

“今晚?我要在实验室里待到十二点。”

“能不能中途溜出来?如果八点在锦糸町的车站会合,我还能请你吃饭呢。”

“好。”虽然觉得这样有点儿麻烦,但能感觉到菅井如父母般的关怀。研人算了算实验能推迟多久,然后说:“九点的话,我或许可以想办法出来。”

锦糸町是位于东京都与千叶县交界处的一个商业区。不过,这里与新宿和涩谷的商业区不同,它离住宅区很近,兼具闹市和商业街的功能,既有鳞次栉比的老酒馆,也有贩卖生活品的超市、包含影城的现代购物广场,此外还建有可以演奏一流交响乐的音乐厅。总之,文化、民俗方面的店铺设施,在这里几乎都找得到。

研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在JR[18]线的车站前等待菅井。一想到那个报社记者的脸,关于父亲的记忆就一起涌入脑海,思绪的大半都是父亲抱怨连连的身影。

在厚木的家中同父亲晚酌时,父亲对自己说了很多话。他告诉研人,理科生的终身总薪资比文科生少五千万日元。按工作总时间四十年计算,理科生每年要少赚一百万日元以上。

“报酬少得可怜,还谈什么科学立国?王八蛋。”醉醺醺的父亲痛骂政治家道,“那些文科浑蛋,就靠窃取我们的业绩过活。电话、电视、汽车、电脑,全都是科学家发明的。只会耍小聪明的文科浑蛋对文明的发展有什么贡献?”

当时研人只有十几岁,对父亲的抱怨相当厌烦。不过,后来遇到的一件事,让他认识到父亲的怨言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关于蓝色发光二极管开发的判决。

蓝色发光二极管曾被认为无法开发,却有技术人员完成了这一创举,接着就爆发了技术人员和其所属公司之间旷日持久的法律纷争。公司认为该发明可以带来一千二百亿日元的收益,然而法院判给技术人员的补偿只有区区六亿日元。尽管一审时判了两百亿,但二审推翻了一审的判决。这只能理解为,司法机构不再独立行使职权,而是看企业家脸色行事。

科技界对此判决失望透顶。这些伟大的发明家催生了全世界数万亿市场,报酬却仅相当于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球员的年薪。许多科学家推测,此判决之后,日本的国际竞争力将大幅衰退。在科技实力直接决定国力的时代,科学技术人员遭如此冷遇,国家谈何发展?用不了多久,日本就会被中国、韩国和印度赶超。

“人类文明要是毁灭就好了。”研人的父亲冷笑说,“能够复兴科学文明的只有理科。文科那帮家伙永远只会夸夸其谈。”

研人长大成人后,渐渐理解了父亲话语中的道理。念本科的四年中,研人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时间参加英语社团。与此相反,文科生连课都不去上,整日吃喝玩乐,至少研人是这么觉得的。但这帮家伙毕业后,竟能挣到五千万日元,这样的反差令研人难以接受。这个社会似乎黑白颠倒了,流汗劳作的人,反而没有吃喝玩乐的人挣得多。不过,这个想法又令研人很不舒服——他发现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乖僻性格,就像与生俱来的基因一样,他想摆脱,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自己的工作,辞职不干不就得了?”研人曾对酒后絮叨不已的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