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报告004

“美国也一样。”耶格答道,“任何国家都一样。”

他们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摆脱拥堵。令人惊异的是,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竟没有红绿灯。车又行驶了几千米,首都的模样便迥然不同了。非洲广阔而深邃的星空低垂在昏暗的住宅区之上。望着窗户中透出的油灯灯光,耶格不由得揣度起这里的人都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一边为工作和家庭所恼,一边寻找着微小的快乐?那一定不是安逸的生活吧,但又只能如此度过。尽管物质生活上有贫富之分,但从内心衡量,这里的人与美国人没什么不同。

行驶在红土道路上的车慢了下来。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只见一个男人站在路旁。是盖瑞特。耶格朝驾驶席挪了挪身子,让跳上来的同伴入座。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耶格问。

盖瑞特微笑着,指了指前挡风玻璃:“坐那个。”

一辆商务车沿着逆向车道飞快地开走了。七座的车中,塞了十多名乘客。

“我拼车过来的。真是一段宝贵的经历啊。”

卡车加速行驶,又开了近一个小时,停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平原。手刹拉起的声音消失在非洲大陆厚重的夜色之中。耶格下车后,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头上的星空。满天的繁星仿佛在窃窃私语,让人感觉不到周围的寂静。此时此地,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地球是一颗飘浮在宇宙之中的行星。

托马斯钻出驾驶席,手持电筒,朝卡车后部走去。载货平台上,只有外侧堆着木箱,内侧还留有可供数名男子横卧的空间。木箱被推开,耶格上车前就躺在这里的迈尔斯和米克站了起来。

“终于可以休息了?”

托马斯指着四个背包和AK47突击步枪,说:“你们的东西都在那里。”

四人开始准备穿越国境线。从各自的装备中取出战术背心和腿部枪套,穿戴在身上,然后拿起枪械,将子弹推进步枪和手枪的枪膛。装夜视仪的袋子虽然也放在手边,但为了避免电池消耗,他们只会在必要时使用。

接下来,他们取出驱虫剂,涂在皮肤、衣服和背包上。一系列程序完成后,托马斯将木箱中的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交给了他们。四人确认了无线电频率,然后将通话器放入身体和肩头的口袋中,将耳机戴在头上。

“都准备妥当了吗?”

见四人点头,托马斯返回车后部,用力举起木箱,堆成两排,以免从外面看见载货平台内部。迈尔斯打开笔形电筒,四人借着微光,靠在左右两侧的木箱上,坐了下来。

引擎再次启动,车缓缓开走。迈尔斯关闭手电筒,载货平台内漆黑一片。

耶格问:“木箱里放着什么东西?”

“废料什么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迈尔斯答道,“至少可以充当沙袋。”

耶格打开自己的手电筒,查看堆满载货平台后部的木箱。木箱之间,有意留出了四条狭窄的缝隙,正好适合做枪眼。托马斯果然是专业人士。

漫长的旅途中,车身一直都在摇晃。路面的情况通过轮胎传来,每当摇晃得不那么厉害时,他们就知道车正通过城市。耶格努力让自己入睡,但只能断断续续地打瞌睡。

凌晨时分,卡车停了下来,从耳机中传来托马斯的声音:“我们即将穿越乌干达国境。”

藏在载货平台的四人侧耳倾听外面传来的声音。托马斯正坐在座位上说话,用的是斯瓦西里语,对方好像是乌干达国境线上的卫兵。托马斯曾一度下车交涉,但很快就回来发动了卡车。

“我们已离开国境,进入乌干达与刚果之间的缓冲地带。”

三千米后应该就是刚果民主共和国。但没过几分钟,卡车又停了下来。

“刚果一侧出现一名士兵、两名孩子兵,全都带着步枪。”

耶格等人悄悄端起AK47,单膝跪地,防备不期而至的战斗。

驾驶席外有人正对托马斯大喊,是孩子尚未变声的嗓音,反复说着“五百美元”,似乎是在索要贿赂。托马斯语气强硬地回复了几句,最后双方达成了一致。托马斯给他们香烟,他们放托马斯通行。

载货平台上的四人在摇晃的车内保持同样的姿势,等待进入刚果。不久后,卡车慢了下来,托马斯通过耳机报告说:“出现三名士兵,携带步枪。出入境管理事务所中应该还有十二名士兵,但没必要担心。”

控制这一带的武装势力接受了乌干达的支援,所以身为乌干达人的托马斯应该可以通过。但耶格等人还是打开了夜视仪,以防万一。两眼前方浮现出荧光绿的电子图像。耶格打了个手势,其他三人便朝木箱后移动。

卡车停了下来。隔着窗户交谈了几句后,托马斯就下了车。应该是去出入境管理事务所。不过,他们还是听到有人在卡车周围走来走去。耶格从木箱间的缝隙往外窥视,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战斗服的黑人士兵,此人明显对载货平台上的货物很感兴趣。这时又出现一个士兵,两人开始交谈,然后笑了起来,也许是在开玩笑吧。两人就这样用手搭向装货平台,爬上了卡车。

耶格打手势示意盖瑞特和米克发动攻击,射杀那两人,自己则准备好跟迈尔斯一起将他们的尸体拖进载货平台。

士兵们将最外面一排木箱卸下来,检查箱内,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不禁咂起了嘴。盖瑞特和米克叉开双脚站住,两手紧握装有消声器的格洛克手枪。在第二排木箱被卸下的瞬间,他们就会将子弹射入两个士兵的额头。不过,士兵们并没有继续卸下去,这是双方的幸运。他们将木箱放回原位,跳下了载货平台。

不一会儿,托马斯回来了。同先前一样,他仅花了少量的钱就打发了索贿的士兵,平安地返回了驾驶席。托马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我们已经进入刚果。现在不是武装分子的活动时间,但请不要放松警戒。”

载货平台内的四人决定轮班,两个小时一班,两人站岗,两人小憩。在能睡觉的时间睡觉,这是执行特殊任务时的铁则。

可是,进入刚果境内后,道路状况急剧恶化,让人根本无法入睡。按理说,入境的路应该是这一带唯一铺修过的干道,但实际上却只是一条泥路,路面凹凸不平,而且非常狭窄,卡车根本无法绕开那些坑。大篷卡车剧烈摇摆,震动。为避免陷入坑里动弹不得,托马斯将载货平台上的长木板卸下来,垫在路上的洞穴和泥泞之上,保证卡车顺利通行。这些重体力劳动都由托马斯一人默默完成。

车开了将近一夜。凌晨四点,他们终于到了终点。车缓缓停下来,退入一条岔道。树枝与大篷刮擦,折断的啪啪声在车内回响。

“我们到了。”

四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肌肉,接着分开像防波堤一样的木箱,带着各种装备跳到地上。

天还没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树木气味。气温比较低,只穿一件长袖衬衫会感觉冷。

耶格打开手电筒,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卡车所停的小路仿佛一条隧道。从左右伸展出的树枝,形成一道延伸到远方的拱廊。作为文明社会的一员,耶格的认识被颠覆了。这不是道路两侧有森林,而是在幽深广阔的森林中,蜿蜒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一条由名为“人类”的小动物踩踏出的兽道。

四人解下战斗装备,放回背包,穿上装有GPS装置的摄影师背心。大家都是棉衬衣加工装裤的打扮,光看外表,应该不会被识**份。

耶格摊开地图说:“我们来确认一下现在的位置。”

托马斯比画着解说道:“这条南北延伸的干道就是通往国境的土路。再往前,车就走不动了。一来路况很差,二来道路尽头有个叫曼巴萨的镇子,有民兵组织驻扎。我们现在在干道西侧的小路上。”

GPS上的坐标与托马斯的说明一致。地图上显示,他们前面是一个叫阿拉夫的村落。耶格等人接下来就要进入森林,沿着与干道平行的线路北上。距离攻击目标康噶游群所在的营地大概七十千米。耶格推断,如果顺利的话,五天之内就可以完成任务:两天用于抵达目标地区,一天用于确定康噶游群的营地,另外两天用于侦察和歼灭。

“最新消息,昨天,民兵组织与刚果政府军在距离此处一百千米的东北方进行了战斗。政府军阵亡六十人,数万人流离失所。此外,维和部队也遭到反政府军埋伏,伤亡若干。”

在一百千米开外,只要不是正规战,对他们就构不成问题。但这次的情形不同,附近只有一条贯穿雨林的道路,而且道路两侧几千米内,零星分布着一些可能成为掠夺目标的村落。如果武装分子向南进军,肯定会同他们在干道上相遇。可见,托马斯在此处将他们放下来是明智的。

“武装分子不仅会袭击沿路的村庄,还可能袭击雨林中的部落。你们千万要小心。”

看来,必须从密林深处前往康噶游群了,耶格暗忖。

“最后一件事,这是你们订购的物品。”

托马斯从卡车的载货平台上取出四把砍刀,交给耶格等人。乌干达司机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托马斯,谢谢你。”

“别客气。”托马斯微笑道。

其他三人也都感激地同托马斯握了握手。

“那我就回乌干达了。祝你们顺利。”说完,他就钻进了驾驶席。

载着一堆破烂的大篷卡车右转,消失在雨林之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耶格等人摘下推至额上的夜视仪,打算暂时藏身雨林中,等日出后再开始行军。

各自负重四十千克的四人默默地互相点头示意,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了步子。

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们,就这样融入了非洲大陆中央的暗黑林海中。

11

自从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出现后,研人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每当需要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时,他都怀疑有人在监视他;每次走夜路,他都觉得背后有人尾随。

这个周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迟了实验进度,调整了回家时间。如果跟指导自己的西冈学长一起离开实验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两人同行。

“古贺。”同年级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转过头:“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客人?”

“嗯,就在门口。”

平常不会有人到实验室找他,研人的脑中不禁拉响了警报。从实验台前无法看到实验室的门口。

“是什么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会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种不安涌上心头。莫非又有新的威胁?带上氯仿洗脱液,出现危险就让对方闻——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立刻就被打消了。与悬疑电视剧不同,假如现实中实际采用,有可能会置对方于死地。

研人战战兢兢地来到过道,朝门口望去。在实验室内靠门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衣着整洁、态度谦逊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着一副小型眼镜,目光温和地看着研人。

与预想相反,来者是个治愈系角色。暂时放下戒备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古贺。”

对方答道:“土井同学介绍我来的。”

“土井?”研人反问后,才想起对方是谁,忍不住开心地叫起来,“啊!你就是制药物理化学的……”

“不错,我叫李正勋。”

直到韩国留学生自报姓名,研人才听出对方有口音。

“我叫古贺研人,幸会。”

正勋微笑着问:“你现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谈?”

研人瞟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不过幸运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吗?”

“没有。”

“那三十分钟后碰面如何?”

“没问题。”

研人想起来,打算给对方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从这儿走十分钟就到了。”

“那里可以停摩托吧?”

“应该没问题,你等等。”研人进入会议室,拿起不知是谁留下的记录用纸,在上面画了去他家的路线,然后返回说,“这栋公寓的204室,八点见。”

“好的。”

“那等会儿见。”

同李正勋分手后,研人连忙着手完成工作。在实验台上设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应后,他就匆匆离开了实验室。

一想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会迎来外国人,他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考虑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卖店关门前冲进去,买了一堆罐装果汁和零食。他本来还想买些啤酒,但客人要骑摩托来,劝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适,于是就作罢了。

研人奔驰在夜路上,思绪飘回了中学时代。回父亲老家时,他曾与祖父和伯父发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讨厌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人。

“那些家伙不值得信任。中国人和朝鲜人都一样。”伯父在酒席上强调。研人起初非常惊诧。他没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着这么多外国人。

“伯父,你们跟中国人和韩国人打过交道吗?”研人问。

伯父翻着白眼说:“没有。”

这次轮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没打过交道,为什么讨厌他们?”

旁边的祖父黑着脸插话道:“我年轻时在东京,曾跟朝鲜人吵架,结果被他们暴打了一顿。”

研人问膂力过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过架吗?”

“吵过好多次。”

“那你也讨厌日本人?”

祖父张大了嘴:“瞎说什么!日本人怎么会讨厌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为什么偏偏讨厌朝鲜半岛的人?”研人将祖父所说的“朝鲜人”换成了“朝鲜半岛的人”。尽管“朝鲜人”只是民族称谓,但从老人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总带着轻蔑的感觉。研人并不想跟着他们戴上民族歧视的有色眼镜。“爷爷和伯父讨厌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胡说八道!”祖父怒骂道,憋在心底的敌意瞬间爆发了。

“你这个年纪,就爱说这种话。”伯父也用教训的口吻说,“跟你父亲一样爱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讨厌。难道骨肉亲情还不及对“中国人”和“朝鲜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里寂寂无名的人,能断定外国人是劣等民族吗?不过,他们口中的“中国人”和“朝鲜人”这两个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那些他们从未对话过的人吗?如果是那样,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这两个词所指的对象。身为长者,难道没发现这是自相矛盾的吗?还是中学生的研人,对祖父和伯父的愚钝深感震惊。

此后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发动过大屠杀,便越发不寒而栗。关东大地震后,流言四起,说朝鲜人到处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员、报社也参与散布此等毫无根据的流言,煽动日本人屠杀了数千名朝鲜半岛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枪、日本刀和棍棒虐杀外,甚至还残忍地将受害者仰面绑在地上用卡车碾死。据说,当时的日本人因为使用武力吞并朝鲜半岛而感到内疚,担心遭到报复,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最后转化为暴行。不久后,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于许多日本人也被当作在日朝鲜人,惨遭杀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实施这些野蛮行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种族主义思想浓厚的祖父和伯父当时也在现场,肯定会加入大屠杀的行列。一般来说,能心平气和地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的人,会在某种诱因的作用下爆发残忍的本性,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们究竟被什么恶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恐怖和痛苦?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

在这恐怖的真相背后,唯有一点让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恶狠狠撂下的话:“跟你父亲一样。”在上中学之前,研人一直未觉察到日本社会里暗藏的种族歧视,这都是拜家庭环境所赐。父亲诚治对海外留学生尤其热情,经常笑眯眯地说“小刘的论文写得很棒”,或者“金同学的会议报告十分精彩”。这种个性被独子研人继承了下来。在研人看来,这是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唯一值得夸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时,在日的韩国人和朝鲜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帮助,研人一边爬公寓的楼梯一边想。时代已经变了,他只能祈祷,这位即将到访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对后代来说,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负担。

研人进入房间,将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来,确保六叠大小的房间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间,然后将放在床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放到桌子上。

约定时间刚到,窗外便传来摩托车的排气声。摩托停在了公寓外。研人来到狭小的阳台上俯视小巷,发现李正勋已从摩托车上下来,正在脱头盔。骑大型摩托的研究人员真的是凤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关,打开门。正在上楼的正勋抬头道:“打搅了。”

“请进。”

正勋脱鞋进屋,笑着扫视了一圈室内。

“劳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突然来访,该不好意思的是我。”

两人再次寒暄后,研人便请正勋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请你看的是这两台笔记本电脑。”

“就是这两台?”正勋问。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觉跟正勋见面后,两人的对话就像语言学入门书那样生硬,“对了,小李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岁。”

“我也二十四岁,我们说话就别见外了。”研人提议道,接着连忙问:“你知道‘见外’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知道。”正勋也换上了轻松的口吻。

研人笑着说:“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勋吧。”

“好。随便喝。”研人将刚买来的果汁放在地上,进入正题道,“首先是这台小电脑。它无法启动,有没有办法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数据?”

正勋打开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源键。屏幕一如既往呈现出一片蓝色。反复启动和强制关机了几次,正勋只好放弃。他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其用网线同黑色小笔记本连起来,又进行了一系列操作。不熟悉电脑的研人压根儿不知道正勋要做什么。

大概半个小时后,正勋转头对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说:“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勋点头道:“我怀疑它坏了,但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就是说,它可能坏了?”

“有可能。”正勋思索片刻,一向柔和的视线突然凌厉起来,那是研究人员所特有的表情,“借给我一周时间,让我更仔细查验,行不?”

“唔……”研人也思索起来。父亲在遗言中告诫他绝不能将电脑交给别人,而且不久前还出了坂井友理那件事。倘若将笔记本电脑交给正勋,会不会也给他惹上麻烦呢?

“我想给你,但这不是我的机器,不能交给别人。”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研人说,递给正勋一罐饮料。

研人趁休息间隙思考另一台电脑的问题。他想让正勋研究可能与其专业有关的“GIFT”软件,但又不知如何解释给他听。尽管一个月内开发出治疗绝症的特效药有如痴人说梦,但研人还是想听听正勋的看法。

研人认为韩国留学生值得信任,于是开口道:“咱们下面要谈的事,你能不能保密?”

正勋诧异地皱起眉,点了点头。

“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制造出GPCR的激动剂。”

“什么?一个月?”

“不错。‘GIFT’软件就是达成这一目的的工具。”

研人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父亲嘱咐他完成的奇怪研究。得知研人的父亲最近过世了,正勋由衷地表示慰问,此外就一直沉默着倾听。最后,当说到父亲的计划中缺失了制药的重要环节时,研人不禁感觉有点儿羞愧。“这行不通,对吧?我爸的专业是病毒学,他肯定想得太简单了。”然而,正勋并没有当即对研人父亲的方案予以否定。他的表情一本正经,应该正在开动脑筋思考。“那我就抛开固有观念,纯粹从逻辑角度谈谈。”

“请讲。”

“我明白你父亲制订这个计划时的想法。”

“什么?”研人惊愕地探出身子。

“成功实施这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计划的条件只有一个,即‘GIFT’这个软件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正勋点头道:“如果能准确建立受体模型,并完美设计出与其结合的药物的化学结构,那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地操作就行了。”

“就是说,接下来只需要按照药物的化学结构将其合成出来?”

“是的,所以说,你父亲制订的研究步骤,是成功合成药物的最基本条件。”

如果制药软件能生成完美的设计图,那合成出化合物就等于制造出药物。姑且不论假设是否成立,单从逻辑角度看,这一论断确实没错。

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中有研究所必需的软件,你就使用它吧。

原来父亲在遗书中,给出了充分的指示。正勋说得对,只要“GIFT”软件十全十美,父亲的计划肯定就能成功实施。

“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强大的软件吗?”

“没有。”正勋断然否定。

研人大失所望:“那逻辑上成立有什么用?”

“我那么说是出于对你父亲的尊敬。”正勋笑道,朝更大的电脑伸出手,“咱们看看‘GIFT’软件吧。”

电脑很快启动,屏幕上浮现出“变种GPR769”的CG图像。正勋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从专业角度看,果然很奇怪?”

“我还从没见过如此真实的图像。唔……怎么说呢?这么设计还是有道理的。”

正勋注视着七个α螺旋组成的跨膜结构受体,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移动鼠标,敲击键盘,确定“GIFT”的各项功能,嘴里不时嘟囔着“原来如此”或“怎么回事”,间或还笑出声来。查看完毕后,正勋说:“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软件领先了当今科学水平五十年。以现代人类的水平,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软件。”

“就是说,它超越了人类的智慧?”

“对,超越了人类的智慧。通过基因的碱基序列,就能知晓受体蛋白质的立体结构,从而设计与其结合的药物的化学结构,还可以预测药物与受体结合后的复合体的结构。对了,这是什么?”

菜单中有一个写着“ADMET”的选项。这一术语同研人的专业有关。“这是吸收、分配、代谢、排泄和毒性五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缩写,是药物进入体内后的状态指标。”

“哦……”正勋似乎明白了,“是药物在体内的动态和毒性吧?”

“这个软件,连‘ADMET’都可以预测?”

“嗯,光看这个功能,并没什么好稀奇的,因为其他软件也能预测药物在体内的动态和毒性。但‘GIFT’还可以指定生物种类,选择人或鼠。还有基因组输入栏,必要时实施定制医疗。”

研人也开始真切意识到“GIFT”这个软件有多么不同寻常。“如果这个软件十全十美,那就不需要临床试验了。”

“嗯。整个制药工程都可以由这个万能软件承担。人要做的,只是合成药物和确认结果而已。”

研人和正勋相视而笑。

“接下来——”正勋再次看向电脑,似乎对这个神奇的软件倍感兴趣,“我们来找找这个软件并不完美的证据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研人将塞在书架上的一摞纸拿出来,那是实习医生吉原下载的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相关论文,“葡萄牙的研究人员发布了刚才提到的那种受体的立体结构。”

正勋浏览了一遍论文,喃喃道:“是同源建模啊?太好了。”然后反复比对“GIFT”中的图像。真实的CG图像变成了由球和带组成的抽象模型。将受体的活性部位放大后,与配体结合的部分就从原子层面上显示出来。

“果然如此。”正勋说,“两种模型差别很大。原子坐标的数值也不一样。”

“这么说,‘GIFT’是骗人的?”

正勋却苦着脸说:“现在还不知道。从逻辑上说,有三种可能,葡萄牙的研究人员错了,或者‘GIFT’错了,或者两者都错了。”

研人对正勋不肯轻易下判断的态度深表敬佩。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是科学工作者唯一的武器。

“其实,计算机辅助药物设计已经遇到了瓶颈。就算是最先进的软件,也很难准确预测膜蛋白质的立体结构。葡萄牙的博士多半也使用了错误的模型。”

正勋打开自己笔记本电脑中的软件,拷贝了碱基序列的信息,输入“GIFT”。“这种蛋白质的结构是已知的,我们来做个试验,对比一下‘GIFT’生成的结果吧。”

敲击回车键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串英文:请连入因特网。

“这是为什么?”正勋不解地问。

研人将高速因特网的网线接入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机器接入赛博空间后,“GIFT”的画面也改变了。

Remain time(剩余时间) 00:03:11

这个数字正在逐秒递减。

“只要三分钟?”正勋嘟囔道。

三分钟后,“GIFT”就给出了答案。窗口中浮现出正勋指定的蛋白质的立体结构。正勋仔细比对,神情越来越严肃。“奇怪,这个软件准确描绘了一百个氨基酸构成的蛋白质的结构。”

研人也惊讶不已。这不就证明了“GIFT”是完美的吗?

但正勋仍然没有立即下结论。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软件是冒牌货。”

“那它怎么能模拟出蛋白质的结构?”

“它要求在计算时连上网,对吧?”

“嗯。”

“它可能找到网上已有的蛋白质结构,假装是自己计算的结果。只要接入蛋白质数据库,就能找到许多类似的信息。”

“原来如此。”研人说,但马上又发现了新问题,“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就无法判断‘GIFT’的真伪了吗?”

“没错。我们无法辨别‘GIFT’是自己计算出的正确结果,还是盗用了别人的发现,因为正确的结构只有一种。但如果计算未知的结构,那谁都不知道‘GIFT’和其他的模型谁对谁错。”

他们似乎中了一个狡猾至极的圈套。不过,倘若“GIFT”是冒牌货,那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大费周章地开这种玩笑?

正勋问:“你父亲熟悉编程吗?”

“完全不懂。”

“那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软件的?”

“不知道。”

礼物——这个软件的名字,渐渐飘散出阴森的气息。

“还有一种可能,即‘GIFT’确实是十全十美的。当然,这只是假设。”正勋强调道,“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GIFT’就可能是装有云系统的黑客软件。”

“云系统?”

“是的。这是寻找外星人的‘SETI计划’用的方法。要从宇宙电波中探测出可能是智慧生命发射的信号,需要异常庞大的计算量。于是该计划招募了大量志愿者,将他们的电脑联网,利用他们电脑CPU[22]的一部分进行计算。数十万台电脑集中起来的话,其计算能力将超过超级计算机。”

“我能说句题外话吗?”

“可以。”

“他们有没有找到外星人?”

“还没有。”

研人有点儿失望。

“银河系中心发出的来历不明的电波,过去只检测出六次。现在这些电波仍然是个谜。世界各国的天文学家,已经制订了报告程序,应对找到外星人的情况。”

“哦。”

“言归正传。”

正勋迅速将关注点从外星人转移到“GIFT”上。

“决定软件性能的重要因素有两个:电脑的计算能力和算法。”

“算法指的就是计算步骤吧?”

“不错。省略无用的计算,用更少的步骤获得正确的答案。”

研人拼命思考,理解这些非专业知识。

“如果这台电脑接入了分布式计算系统,将计算任务分配给其他电脑,那计算能力就会大大提高。但是,即便将一亿台电脑连起来,也不可能完成分子动力学模拟计算。”

这一点研人也明白。正因为计算不完美,才要在制药过程中收集与结构活性相关的数据,研究更合适的化学结果。发达国家之所以争相研制超级计算机,也是因为计算能力与科学技术水平直接相关的时代已经来临。

“能弥补计算能力不足的,是简化计算步骤,也就是算法。尽管使用了各种方法,但完美的算法是不存在的。算法不同,答案也会不同。这就是当今科学的局限性。换言之,目前人类所掌握的计算能力还不够强,也没人发现完美的计算步骤。”正勋做出结论。

研人道:“也就是说,‘GIFT’不可能十全十美。”

“根据常识判断,应该如此。”正勋答道,但脸上依然带着不确定的神色。

“你还有什么疑惑?”

正勋的话突然含糊起来:“怎么说好呢,那种感觉……”

“感觉?”

“嗯……这个软件,用起来感觉很奇怪。”

“怎么说?”

“唔……怎么说呢?”正勋揪着头发,将他心中异样的感觉翻译成日语,“用的时候觉得,这个软件真像是万能的。”

这种感觉,恐怕只有精通软件的正勋才明白吧。

“开发这个软件的,应该是非常优秀的研究人员。从表面上看,他对分子层面和电子层面极其复杂的生命活动都了如指掌。倘若这个软件真的能用,那授予开发者多少个诺贝尔奖都不为过。”

研人也有同感。

“不过,好像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个软件是冒牌货。这软件设计得太巧妙了。”

“开发这个软件的人有何目的呢?”

“这也是个谜。在专家眼里,这个软件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普通人又不知道这是什么软件。”

研人闻言大悟:“非专业的研究人员可能会受骗。”

“什么意思?”

“就像我父亲那样的病毒学者啊。他会不会上了当,相信这是‘万能制药软件’?”

研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名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跟父亲是何关系目前还不得而知,是不是她带着这个软件主动找到父亲,提议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呢?诱饵就是新药所带来的巨大专利费。但实际上,“GIFT”只是冒牌货。坂井友理打算吞掉父亲投入的研究资金后一走了之。坂井友理用他人名义开立银行账户,向父亲展示账户上的大量存款,然后诱骗父亲将钱汇入该账户。

可是,为什么在父亲死后,坂井友理要冒着危险出现在研人面前呢?如果她想要回的小电脑里储存着欺诈行为的证据,比如来往的电子邮件,那就解释得通了。她对安装着“GIFT”的电脑置之不理,是因为从软件入手,追查不到她头上。

“老爸怎么那么糊涂啊。”研人愤愤地说。

“你父亲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勋劝慰道。

可是,这一推论还存在一处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海斯曼报告》。这份人类灭绝研究报告的第五节写着什么?研人拜托报社记者菅井去找这份报告,但至今没有消息。不光是《海斯曼报告》,这次的“新药开发欺诈”最好也同菅井谈谈,研人想。有必要的话,甚至要做好报警的准备。

“这台机子能借给我吗?”正勋指着装有“GIFT”的电脑问,“我还想再玩玩。”

“嗯,可以。”

“谢谢。”

正勋跟研人聊了大约一个小时,交换了手机号码,然后在午夜前离开了。交谈中,研人了解到这个韩国留学生的特殊经历。他在祖国读高中时跳了一级,十七岁就上了大学,头脑相当聪明。流畅的日语是在学校学会的。后来,大学休学服兵役期间,他又在美军基地工作,掌握了英语。跳级也好,服兵役也罢,国家不一样,学生所处的环境也大相径庭。

总之,肯定不行,对挫折已经习以为常的研人对自己说。拯救十万个孩子?真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但有一幅画面却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是那个嘴边满是鲜血、饱受痛苦的小女孩。

小林舞花。

从研人的公寓出发,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见到那个孩子。她躺在医院的病**,因为无法摄入足够的氧气而痛苦地喘息。此时此刻真实存在的那个女孩,一个月后就会从世界上消失。

死——掉。

这个地球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那个孩子。

“浑蛋。”研人小声咒骂,关掉台灯,打算入睡。

他在**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熟睡。半睡半醒之间,思绪和梦境交替,杂乱无章。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因实验失败而一筹莫展、遭到导师指责、笼中蠕动的小白鼠、细胞膜上张着大嘴的孤儿受体……这些零散的片段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突然,一段轻柔的电子音乐不知从何处传来……

研人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右臂伸出被窝外,拿起仍在地板上继续鸣叫的手机。

他半睁开眼,看着液晶屏幕,上面显示“不明号码”。现在是凌晨五点,房间中还一片漆黑。研人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喂?”

“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

“喂?”

尖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是用电脑制作的人工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之感,“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

“你是哪位?怎么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

对方忽略了研人的愤怒,自顾自地说道:“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

人工声音用古怪的日语将每句话都重复一遍。恶作剧吧?研人这样想着,正要挂断电话,内容又变了:“小电脑不要给别人。小电脑不要给别人。”

研人意识到这说的是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他从**爬起来,侧耳倾听电话里平板的声音。

“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小电脑不要给别人。”人工声音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道,“快从你的房间逃走。快从你的房间逃走。关上你的手机。关上你的手机。”

“喂?”研人呼叫的同时电话就断了。

研人敲了敲头,摆脱睡意。在寒冷的房间中回想着那段古怪的话,体内仿佛也刮起了一阵冷风。

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

快从你的房间逃走——

这明显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钟后,会有人来这个房间抢夺笔记本电脑?

关上你的手机——

研人连忙关机,但仍旧不知是否该相信警告。会来抢电脑的,只可能是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那打电话来的是谁?尖厉的人工声音,多半是将文字输入电脑后生成的。之所以无视研人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是因为这些文字是提前准备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间——

这句话的意思听得懂,但说法很别扭。难道是外国人?研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李正勋的面庞。不对,正勋的日语要流畅得多,几乎称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床,打开灯和空调。因为睡眠不足,大脑昏昏沉沉的。如果是坂井友理冲过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研人尽管身材瘦弱,但假如拼尽全力,也能把她赶跑。

快逃——

可是,人工声音听起来却异常紧张,仿佛在说“不逃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研人刚进厕所,一股寒气就再次蹿上脊背。那天晚上,坂井友理是乘商务车来大学的,那辆车中还有一个身影。对方不止一个人。

坂井友理曾说过:“我也是为了你好。”现在,研人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胁研人,不交出电脑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来想去,十多分钟就这么浪费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办?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优柔寡断,但这个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在上厕所、洗脸期间,研人决定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并非相信警告电话,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暂时离开房间,观察一下事态发展。不如去便利店打发时间,待天亮之后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换上衣服,带上钱包和房间钥匙,将已关机的手机放进口袋。慌乱中,他差点儿忘了带走最重要的东西——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这玩意儿该怎么带走呢?他脱掉身上的羽绒服,从衣柜中翻找出户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个放地图用的口袋,刚好可以将那台小电脑放进去。

这时,窗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时间是五点二十六分。还剩四分钟,研人边想边拉开窗帘和窗户,悄悄来到阳台。周围还很黑。借着路灯的光芒,研人俯视楼下单向通行的狭窄小巷,只见一辆商务车就停在阳台下方,外形同坂井友理的车很像,但颜色不一样。毫无疑问,那辆车是专门挑选可以堵住公寓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觉自己的后路被切断了。要离开这座建筑,只能从那辆车的旁边经过。

副驾驶席上下来一个男人,站在车边。那人动了动肩膀,似乎在抬头张望,研人连忙缩回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微弯着腰,返回屋内,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房间里亮着灯,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上。下车的男人应该猜得出房间里有人。

研人不敢回话,忍着尿意继续窥视外面。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后面的同伴点头。其中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镜模样的东西,盖在猫眼上。研人的视野顿时模糊,看不见外面了。

研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通过放大镜能修正猫眼透镜造成的歪曲,从而从外面窥视室内。也就是说,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门内侧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这时门外爆发出怒吼:“古贺先生!古贺先生!请开门!我们是警视厅的!”

警视厅?警视厅是什么?思维混乱的研人问自己。

“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对方是警察。研人尽管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但明显感觉到来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着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里其他住户的注意。研人无奈地拧开门把,半开着门,但没有取下门链。

“你是古贺研人先生吧?”最前面的男人露出整张脸,递出身份证似的东西,“我是警视厅的门田。请让我们进去。”

研人紧张得口水都干了。“你们有何贵干?”

自称门田的男人的脸色越发严厉。“是关于你父亲诚治先生的事。”

“我父亲?”

“请解下门链,打开门,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

莫非警察已经开始调查新药开发欺诈案了?研人心中涌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凌晨突然造访,这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说是好事。研人对目光阴沉的三人说:“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证?”

门田咂了咂嘴,打开证件夹,再次出示警察证。

“警察证的封皮难道不是黑色的吗?”

“老款是那样。现在使用的是这种。”

研人看到了门田警官所属的部门。“警视厅公安部[23]是干什么的?”

门田合上证件夹,说:“我们是协助调查的。国外有警察向我们询问最近过世的古贺诚治教授的事。”

“国外的警察?”研人慌乱的大脑总算冷静下来。父亲去过的国家有哪些?为参加学术会议去过美国和法国,还有为调查HIV[24]去过非洲的扎伊尔。

“具体是哪国的警察?”

“美国。”

“美国的哪个州?”

“不是某个州的警察。找上我们的是联邦调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闻言大惊:“联邦调查局想知道什么?”

“你父亲涉嫌犯罪,联邦调查局委托我们调查,他在前往美国研究机构时,是否窃取了实验数据。”

你收到这封信,意味着我已在至少五天前从你和你母亲面前消失了。

难道说,父亲已经预见到自己将被警察拘留?

“当然,你父亲已经过世,我们并不是要追诉他。不过,我们必须确认事实关系。”

研人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这时候,身为研究者的自己该何去何从?逻辑。对,我们能依靠的只有逻辑。不要匆忙下结论。学习一下昨晚正勋的态度。父亲的遗言是什么?从遗言中能推导出什么结论?

但你们不用担心。也许几天后,我就会回来。

研人低下头,眼前的警察从视野中消失了。父亲是无辜的,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带走,几天过后也会洗脱嫌疑回来。

“你父亲留下的电脑在你这儿吧?”门田问。

“电脑?”研人反问道,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连自己都为之一惊。你们少打我父亲的主意!

“对,就是研究用的电脑。”

小电脑不要给别人——

研人问:“父亲窃取的是实验数据,不是软件吧?”

门田皱起眉,不太确定似的说:“是实验数据。”

“最后问一句,”研人固执地说,“你们来这儿,是因为怀疑我父亲,不是怀疑我吧?”

“当然不怀疑你。我们只是找你配合调查。”

研人心里盘算,看来,自己就算逃跑,应该也不会被问罪。

“这里的所有电脑都要没收。请让我们进去。”

研人抑制住颤抖,鼓起勇气说:“我拒绝。”

警察眼色骤变。门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这是法院的搜查没收许可证。我们在执行强制搜查。你不同意我们也要进来。”

快从你的房间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门链。”研人说,门田将插在门缝里的鞋尖缩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门上锁。门外立刻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刚拧紧的门锁又被人从外面拧开了。研人大惊。警察已经从房东手里拿到了备用钥匙。他想穿上运动鞋,但慌乱中鞋带缠绕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钢铁大剪伸入门缝,试图剪断门链。

研人好不容易才穿上鞋,冲过六叠大小的房间,跳入阳台。咔嗒,背后传来金属破裂的声音。门链被剪断了。研人用眼角余光瞥见警察蜂拥而入。没有时间了。研人翻过阳台栏杆,单手按住胸部地图袋中的笔记本电脑,跳到商务车的车顶上。高度大约一米五。耐冲击结构的车体,通过自身凹陷,使坠物得到缓冲。

一回头,只见驾驶席上跌跌撞撞冲下第四个警察。那人双手抱头,表情痛苦。刚才研人落到车顶时,好像刚好砸中了那人的头。这算是袭警吗?研人惴惴不安,但并没有放缓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凌晨,居民区还不见人影。研人没跑到一分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必须甩掉他们,研人心急如焚。对方可是追踪的高手。跟他们耗得越久,就越对自己不利。

研人来到四车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车流中,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穿过大路进入小巷,忽左忽右,进入另一条大路,这次总算遇到了出租车。研人挥舞双臂,钻进停下的出租车。转身查看,没发现警察跟上来。

想告诉司机去哪儿,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车朝向两国[25]方向。可去那里太近了,研人身上的钱又不够打车去太远的地方。

“到秋叶原。”研人说。这个时间,电车已经开始运营了。

“好的。”司机答道,踩下油门,打灯左转。

研人在后座上平复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闯大祸了?此刻警察说不定正在给厚木的老家打电话。母亲要是知道了儿子的犯罪行为,肯定会惊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点后再同母亲联络为好,刚想到这儿,耳边又响起了电话中听到的警告。

关上你的手机——

现在自己总算明白,那毫无抑扬顿挫的人工声音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要手机信号被三个基站捕捉到,手机的位置就能被计算出来。如果不想让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儿,就不能打开手机。今后要联系谁,就只能使用公用电话。

出租车抵达与锦糸町相距三站的秋叶原站。付了打车费后,研人身上只剩下两千日元。但幸运的是,他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他的钱包里塞着“铃木义信”的银行卡。

研人朝车站走去,思考着自己该前往何处,这时才意识到父亲早为自己准备了藏身之处——就是町田那间破旧的公寓。记载着那个地址的字条藏在只有研人和父亲知道的书中,也就是说,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监视,警察也无法获知父亲私设的那个实验室。所有应对之策父亲早已筹谋妥当,研人不禁心生感叹。

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研人回头观察身后。没人跟踪。他边看铁路路线图,边将换乘路线记在脑中,然后通过闸机口。

事到如今,自己只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后的线索——《海斯曼报告》全文传回日本的那天。

12

伊图里森林里的行军开始后的第二天早上,耶格从浅睡中醒来,躺在吊**查看手表。背光电子屏上刚好显示的是五点三十分。特种部队中培养出的敏锐时间感并没有退化。

雾中,米克持枪站岗的身影,宛如战死者的亡灵般浮现出来。他们四人轮班站岗,两个小时一班。米克转过头,轻声道:“没有异常。”

耶格点头,将视线投向另外两张吊床。盖瑞特和迈尔斯正微微打鼾。米克揭开防水布,叫醒两人。

所有人起床后,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收拾起吊床,拆掉作为支柱的树枝。他们每人只备有两套衣服,一套干衣服睡觉时穿,一套湿衣服行军时穿。他们重新喷上驱虫剂,吃掉味道不佳但至少能补充能量的压缩干粮,吞下防疟疾的药物,完成排泄,再把临时厕所用土填埋起来。

这次执行的潜行任务,有相当优越的条件。一般来说,潜入周围都是敌人的地区,必须将排泄物装进塑料桶,以彻底掩埋痕迹,就连厕纸都不允许使用。可是,在边长数百千米的广大伊图里森林中,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在这里,守护者计划的四名执行者不过是大海里的鱼苗罢了。

耶格打开地图和GPS装置,确认今天的行军路线。他们议定了若干会合地点,以防突遇战斗后被打散。

四人背上沉重的背包,手持武器,米克打头,其后依次是耶格、盖瑞特和迈尔斯,他们呈战斗警戒行军队形前进。这个队形可以防备来自正面、侧面、后面的攻击。不过,因为热带雨林中异常昏暗,他们彼此间的间隔比通常行军队形的间隔更近。

行军一个小时后,雾散了。阳光从树冠的间隙中射下来,为他们在幽暗的雨林中照明,引导他们朝更深处进发。

无穷无尽的林海消磨着耶格的斗志。密林里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置身其中的人消沉下去。这里是原始而独立的世界,人类在这个世界中不过是穿着衣服、直立两足行走的外来物种。尽管这里生机勃勃,但人类却格格不入。行军久了,一股乡愁般的孤寂感便油然而生。

特种部队的教官说过,只有一种办法可以应对雨林带来的不安和恐怖,那就是确认你所面对的威胁。天气?气温?饥饿?方向感丧失?有毒小动物?确认威胁后,就集中精力去解除那些威胁。只要不存在威胁,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对,只要确认这里没有威胁就不用害怕,耶格对自己说。耶格曾在东南亚密林参加过雨林战训练,但这里的环境与东南亚截然不同。尽管在赤道附近,这里却因高海拔而无酷热之忧。林中一阵风拂过,身上的汗水就被舒舒服服地吹干了。虽然存在昆虫和蛇等小动物的威胁,但它们数量不多,只要不粗心大意就没问题。最值得庆幸的是,不论走到哪儿都有干净的河流,打上来的水比在巴格达时分配到的矿泉水还好喝。

前方的米克停下来,打手势召集大家。耶格等人轻手轻脚地朝先头侦察兵聚拢。

“那是什么?”米克用AK47的枪口指着灌木的枝干问,“难道是从未见过的生物?”

耶格沿米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乌黑的生物贴在树干上蠕动,就像拉直了的蚯蚓。“这是一种蚂蟥吧?”耶格说,“虽然没见过,但并非超乎想象。”

“不用杀了装起来吧?”

“别管它。”

盖瑞特笑出声来:“我们是博物学家吗?”

光滑的生物以出人意料的敏捷身手,朝迈尔斯跳过来。迈尔斯大惊躲开,其他三人都笑了。

这时候,附近的草丛中传来响声。耶格等人立刻将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中型犬大小、外形酷似鹿的动物爬起来,朝森林深处跑去。它刚才似乎在睡觉,被人声惊醒后逃掉了。

此刻正好适合停下来休息片刻。耶格下令休息,将背包放在树木之间狭窄的空地上。坐在杂草之上,大树的根从地面突起,如同竖着的木板,用来当靠背再合适不过。

迈尔斯一边喝水一边问大家:“刚才那种生物,你们觉得是什么?”

“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盖瑞特说。

“也许是一条平蛇。”米克说。

“那是什么?”

“是日本的一种未确认的动物。找到了还能拿赏金。”

“看来我们不应该来刚果,应该去日本啊。”

米克的故乡日本是什么样的国家呢?耶格想。脑海中浮现出混乱拥挤、闪烁着艳俗霓虹灯的大都市,但或许这只是对日本的成见。

迈尔斯扫视四周,确定森林中没有别的响动后,压低声音说:“我总觉得这次的任务有些不对劲。”

耶格问:“怎么说?”

“仔细想想,我们执行的任务对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病毒感染者以及从未见过的生物。”

“我没有专业知识,”盖瑞特说,“被病毒感染的生物,会不会像妖怪一样变形呢?”

“那是好莱坞电影中的情景。从生物学角度说是不可能的。”迈尔斯断言道,“说不定,计划的真实目的只是暗杀。”

“暗杀俾格米人?”

“不对。是暗杀同姆布蒂人待在一起的人类学者奈杰尔·皮尔斯。”

“这个我也想过。”耶格说,“如果只需要杀死皮尔斯,那就应该制订别的计划。没有必要连姆布蒂人一起杀死。”

“是为了杀人灭口?”

“只要发动夜间强攻就不用担心我们的身份暴露。即便有姆布蒂人见到我们,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这么看,计划的目的果然是杀死病毒感染者啊。”

想到这项恶心的任务,迈尔斯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那我们带回去的就是可怕的病毒。这个计划的真实目的,莫非就是搞到病毒来制造生物武器?”

“美军有规定,不能开发生物武器。”耶格为老东家辩护道,“但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况怎样。”

迈尔斯想说什么,却打住了话头。其他三人也都停下来,全神贯注地聆听。从上风处传来微弱的拨开草丛的声音。是脚步声。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至少有五个。他们不是简单地靠近,而是呈分进合围态势,要将耶格等人包围起来。

四人握紧突击步枪,无声无息地站起身。米克指了指自己,表示自己来承担侦察工作。耶格点头同意。米克枪口微微朝下,呈接敌准备姿势。耶格和迈尔斯负责掩护,随时准备对前方一百八十度范围内的可疑目标射击。盖瑞特则负责后方警戒,防范敌人声东击西。

森林里枝繁叶茂,视野不佳,米克只能小心翼翼地移动。为防止跟丢,耶格等人紧随在米克身后。

过了一会儿,米克突然停下,悄悄躲在大树树干后,用枪瞄准前方。但他没有开枪,而是全身放松,枪口朝下,打手势让同伴上来。

耶格等人陆续靠拢,朝米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约五米远处,在林木稀疏的一角,一群大型类人猿正在移动。是七头黑猩猩。从近距离观察,它们显得很大,站立起来跟矮个头的人相当。

这些秘境中的居民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正被人类监视。打头的黑猩猩不动声色地发出信号,后方的黑猩猩都弓着身子靠上前来。这明显是在发号施令,这群黑猩猩正在进行对敌秘密行动,仿佛一群穿着类人猿制服的人在表演一样。

“它们是不是在模仿我们呢?”盖瑞特忍住笑,嗫嚅道,“黑猩猩特种部队。”

耶格也兴致勃勃地看着黑猩猩。它们背后低矮的树丛中,另一群生物若隐若现。十多只猴子正悠闲地坐在那里,梳理着毛发。

耶格拿着军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觉察到不祥的气氛。突然,攻击开始了。悄悄靠近的七头黑猩猩发疯似的狂叫起来,朝低矮树丛中的猴子冲去。与此同时,周围的树枝全都摇晃起来。树丛中的猴群尖叫着四散而逃,但一只落在了后面。七头黑猩猩凶神恶煞地冲向那只蹲坐在地、手足无措的猴子。

四周陷入喧嚣之中。兴奋不已的类人猿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是在争夺领地吧?耶格猜想。但没多久,他就发现情况不对劲。发生争斗的地点只有一处,那就是树丛中央。七头黑猩猩在那里继续对那只猴子施暴。它们围住猴子又抓又咬,令其身负重伤。耶格不明白,黑猩猩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他心底隐隐不快,就像目睹了人类之间的暴行。

迈尔斯呻吟道:“怎么会……”

周围的黑猩猩兴奋到了顶点,全身毛发倒竖,忘情地高叫着。位于这场疯狂盛宴中心的猩猩首领露出老奸巨猾的眼神,灵巧地使用双手,交替啃食着小猴子的肉和树叶。其他黑猩猩也凑上前去,想分一杯羹,却遭到首领无视。独占猎物的首领将小猴子的头塞进自己嘴里,啃下皮肤和肌肉,雪白的头盖骨露了出来。悲惨的是,小猴子这时还没死。猩猩首领吧嗒着嘴,一点点将其残肢吞下肚。

米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端起AK47突击步枪,对准猩猩首领。

“住手!”

盖瑞特话音刚落,米克就扣下了扳机。受惊的黑猩猩四散而逃。米克发出的子弹击穿了小猴子的头颅,结束了它的痛苦,但子弹也贯通了猩猩首领的喉咙,它身后的树丛上顿时鲜血四溅。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落入草丛。

“可恶的猩猩。”米克咒骂道。

迈尔斯目瞪口呆地转过头,看着日本人,仿佛对方是一个病人。盖瑞特则脸朝下,微微摇头。

不安在四人之间蔓延。他们刚才目击的不是动物间简单的同类相残,而是交织着理性和疯狂的、有组织的杀戮行动。也就是战争。

耶格端着沉甸甸的突击步枪,问自己:难道人类在成为人类之前,一直在自相残杀吗?

满身伤痕的母猴跑到自己孩子的尸体边。刚才还在母亲怀中的小猴,此刻已成一具被抛到地上的没有头颅和右臂的尸体。人类无从知道,母猴现在是何种心情。

“好戏结束了。我们离开这里吧。”耶格小声提醒道。万一附近有武装分子潜伏,他们应该已经听见刚才的枪声了。

“米克,今后除非必要,不得开枪。”

日本人朝他露出鄙夷的冷笑。耶格热血上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愤怒。他压制住殴打异族的冲动,但他不理解为什么米克要射杀它们。是为了不让小猴子受苦,还是出于对黑猩猩首领的憎恶?说不定两者都不是,米克开枪只是为了向低等动物夸耀武力,满足可笑的虚荣心罢了。

“走吧。”说着,迈尔斯就迈出了脚步。盖瑞特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只有米克一脸得意,让耶格不由得怒火中烧。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大家似乎都不想深究。

快走,你这个疯狂的日本佬!耶格在心中骂道。

万斯总统的手上,拿着一张手脚被炸掉的幼儿尸体照,是一个伊拉克儿童。在针对反美武装分子的大规模扫**行动中,大量无辜平民伤亡,这孩子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