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报告

ハイズマン·レポート

1

漫天沙尘中,三辆被改装成装甲车的GMC Suburban[1]正在飞驰。最末那辆大型SUV[2]的后门敞开,载货平台上放着一张掉了腿的沙发,面朝后方。乔纳森·“猎鹰”·耶格正坐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射击平台上,目光炯炯地监视着后方。

还有五分钟才会抵达位于安全地带的宿舍。在巴格达长达三个月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

雇主西盾公司分配的全是保护来访者的任务。美国的报道组、视察战后复兴进展的英国石油公司董事、亚洲小国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世界各国的重要人物走马灯似的到访,而保障他们安全的就是耶格及其同事。

开始执行保护任务时,强烈的阳光仿佛能刺穿肌肉,但现在已温和许多。傍晚时分,即使穿上防弹衣和沉重的战术装备,也会感到几分寒冷。随着气温的下降,这座布满灰黑色低层住宅的城市愈显荒凉。从明天开始就是长达一个月的假期,耶格却高兴不起来。他想留在巴格达。这里虽然没有文明城市那样的和平,但对耶格来说,却是个虚拟游乐场。

低空掠过住宅屋顶的直升机、划破夜晚宁静的迫击炮弹的破空声、被遗弃在荒漠中的战车残骸,还有那总是漂浮着尸体的底格里斯河……

作为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五千两百年间,这里历经战乱。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今天,这里又遭到新敌人的入侵。入侵的异族文明尽管打着政治的名义,但真实目的无疑是深埋在地下的丰富石油资源。

耶格也明白,这场战争毫无正义可言。不过,正义与他无关。重要的是,这里有可以挣钱的工作。假如返回家人身边,他将面临比战场更加残酷的现实。只要留在巴格达,即便无法陪伴独子,他也能用“必须完成交给自己的任务”来为自己开脱。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是美军的M16突击步枪发出的。不过,没听到敌人的AK47自动步枪的声音,应该没有发生真正的战斗。

耶格收回视线,看见一辆小车正从后方的车队中疾驰而出。透过太阳镜,耶格辨认出那是一辆古老的日本车。这种车型在巴格达很常见,搞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恐怖分子对其青睐有加,因为这种车在冲入袭击目标之前,不会引人注意。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耶格的视线逐渐聚焦。Suburban车队走的这条干道是所谓的“杀戮地带”,出发前举行的会议上有人给出过警告。过去三十天,武装分子的攻击目标发生了变化,从美军士兵扩展到了私营军事公司雇员。在这短短几千米的道路上,已有十多名警卫遇害。

无线电通话器中传来车队开路车的声音:“右前方路侧发现不明车辆,停在立交桥下。早上那里没有车。”

那很可能是载有简易炸弹的车辆。武装分子肯定在远处监视着这条干道,手指就放在遥控引爆装置上。虽说是简易炸弹,可一旦爆炸,照样可以掀翻装甲车。

“怎么办?回去吗?”

“等等,”耶格对着嘴边的无线麦克风说,“后方有一辆小车在接近。”

那辆日本车离他们只有五十米。

“下车!”耶格右手举起M4卡宾枪,挥舞左臂,向跟踪车打手势。但那辆小车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加速追了上来。

“启动干扰电波。”警卫队队长麦克弗森命令道。恐怖分子通常会使用手机遥控引爆,只要发送干扰电波就能阻止爆炸。

“正右干扰电波发射。”先头车辆答道。

麦克弗森指示道:“径直往前冲,把跟踪车赶走!”

“明白。”耶格答道,然后再次扯开嗓子命令日本车后退。

对方置若罔闻。布满沙尘的前挡风玻璃后,露出伊拉克司机充满敌意的脸。根据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的交战规则,耶格立即开了枪。射出的四发子弹击中日本车保险杠前的地面,水泥碎片四溅。

尽管遭到警告射击,小车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耶格抬起枪口,对准了引擎盖。

“小心简易爆炸装置!”

无线电通话器中刚传出麦克弗森的怒吼,车体就随着低沉的爆炸声颤抖起来。发生爆炸的不是前方的立交桥,而是距离耶格的枪口数百米的后方道路。路旁孤零零矗立的椰枣树被升起的黑烟笼罩。又有一个心怀强烈信仰和憎恨的人死了,这是巴格达司空见惯的一幕。倘若后方的小车也发生同样的事,耶格会被瞬间炸成肉泥。

耶格省去了第二阶段的警告射击,将M4的枪口对准司机。瞄准器中,红色的光点飘移到伊拉克人的鼻根附近。

别闭眼!耶格在心中朝司机大喊。别让我看见恐怖分子自爆前一刻的悲壮表情,否则我就会开枪。

伊拉克司机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恐怖的神色。他是打算自杀吧?耶格加大了扣在扳机上的力道,瞄准器中的男人骤然缩小。那辆小车终于减速了。

忽地,黑暗笼罩了路面。Suburban车队从立交桥下穿过,停在桥下的不明车辆也没有发生爆炸。

待跟踪车辆改变方向之后,耶格报告说:“后方安全了。”

“明白。”麦克弗森从前面第二辆车上答道,“回基地。”

耶格想,难道小车司机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挑衅我们的普通市民?立交桥下的那辆车也没有装载炸弹,只是凑巧熄火了停在那里?

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自己被人报以强烈的仇恨,因此感到恐怖,并且萌生了杀害一个自己从未与之交谈过的人的念头。

三辆装甲车Suburban在美军检查站接受完检查,穿过为防止装有炸弹的汽车闯入而设置的弯路,进入安全地带。这里是巴格达的中心,过去是统治这个国家的独裁者的宫殿。

西盾公司的住所就在路边,与宫殿相隔不远,是一座由水泥和砖建成的两层建筑,外层的涂料已经剥落。这座建筑的房间出奇地多,没有人知道它在被租给私营军事公司前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政府机构或者学校宿舍。

车队停在前院,六名警卫队队员从车上下来。所有队员,包括耶格在内,都是美国陆军特种部队,即“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出身。大家互相击拳,庆祝任务完成。奔至车旁的维修组组员发现,打头车辆的车身侧面有被高性能狙击枪击中的痕迹,却并不在意。这类情形他们已司空见惯。

“‘猎鹰’,”麦克弗森叫住了朝宿舍走去的耶格,“不用写报告解释你为什么开枪。今晚在屋顶开派对。”

“明白。”耶格咧嘴一笑,以示谢意。麦克弗森是要开派对欢送自己吧?明天接替他的人来后,自己就要孑然一身离开队伍了。这一行的规则是,工作三个月休息一个月。下次归队的时候,说不定与自己共事的就不是现在这拨人了。倘若被不长眼的子弹击中,说不定就阴阳永隔了。

“打算怎么休假?回国吗?”

“不,去里斯本。”

麦克弗森知道耶格为何会去葡萄牙,于是微微点头道:“加油!”

“好。”

耶格返回二楼的四人房间,将M4卡宾枪放在高低床的床铺上,卸下战斗装备,放入柜子。发给他的武器弹药必须留在这里。搬家的时候,背包里只需装少量个人物品。

耶格收拾行李的手突然停住,他看到了贴在柜门上的家人照片。那还是六年前全家正处于幸福之中时拍的,地点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家中。耶格和妻子莉迪亚、儿子贾斯汀坐在客厅的长椅上,对着照相机微笑。坐在耶格大腿上的贾斯汀,个子还很小,即便伸开双臂,也没有父亲的身体宽。他继承了父亲的棕发和母亲的蓝眼睛,他纯真的笑容像极了母亲,发起脾气来则跟特种部队出身的父亲如出一辙。夫妇俩经常讨论将来这孩子会更像谁。

耶格将照片夹入读到一半的平装书里,接着取出手机,给里斯本的妻子打电话。两地的时差有三个小时。那边应该刚过午饭时间,但他知道,医院中的莉迪亚是不可能打一次电话就能找到的,于是他在语音信箱中留了言,让妻子听到后打回来。他快速做完了M4卡宾枪的保养,带着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返回宿舍一楼。

娱乐室中热闹非凡。不大的房间里放着破旧的电视、沙发、咖啡机,还有可以自由使用的电脑。他没和边上网边说笑的同事混在一起,而是将自己的电脑接入高速网络。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失望,但还是打开了学术论文搜索网站。

果然,今天仍然一无所获。网上找不到一篇关于“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治疗取得突破的文章。

“耶格,”宿舍管理者阿尔·斯特法诺在门口招手道,“到我办公室来,有客人找你。”

“找我?”耶格一面猜测来者是谁,一面跟着斯特法诺走出娱乐室,前往楼梯旁的管理事务室。

打开门,坐在待客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他身高一米八,跟耶格相仿。短袖T恤和工装裤的打扮与警卫人员一样,年龄却比耶格大两轮儿,有五十多岁。尽管表情严肃,但他的嘴角仍浮现出微笑,透露出军人特有的精明。男人朝耶格伸出了手。

斯特法诺介绍道:“这位是西盾公司的董事威廉·莱文。”

这个名字耶格听说过。雇用耶格的这家私营军事公司,由号称陆军最强部队的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前队员创办,莱文是公司的二号人物。公司业绩能突飞猛进,完全仰赖于经营层与军方的密切关系。威廉·莱文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与其他特种部队出身的人一样,绝不是那种死板的官僚。

跟这种人打交道,应该不必拘谨。耶格一面这么想,一面与莱文握手。

“你好,莱文先生。”耶格平静地说,“我是乔纳森·耶格。”

“有绰号吗?”莱文立即问。

“‘猎鹰’。”

“好,‘猎鹰’,坐下说吧。”莱文请耶格坐进沙发,然后对斯特法诺说:“我们单独谈谈吧?”

“嗯,当然可以。”斯特法诺答道,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只剩下两人后,莱文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环顾着房间问:“这个房间的保密装置可靠吗?”

“除非斯特法诺把耳朵贴在门上。”

莱文没笑:“这无所谓,咱们这就进入正题。你能不能把明天开始的休假往后延?”

“什么意思?”

“你能再为公司工作一个月吗?”

耶格想象着,倘若自己推迟里斯本之行,莉迪亚会说什么。

“待遇不错,日薪一千五百美元。”

报酬比现在高出好几倍,但耶格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心生戒备。为什么西盾公司的二号人物会亲自给自己安排工作呢?“是去阿尔·希拉吗?”

“什么?”

耶格说的是伊拉克战斗最激烈的地区。“是阿尔·希拉地区的工作吧?”

“不,工作地点不在那里,你要去另外的国家。会给你二十天时间准备,要求十天内完成任务。估计五天就能完成,但无论几天,你都会得到三十天的报酬。”

月入四万五千美元,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现在耶格家特别需要钱。

“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现在还不便说明。只能透露三点。第一,这项工作的发包方,是包括法国在内的北约加盟国中的一个。因此,不是俄罗斯或中国,更不是朝鲜。第二,这项工作并不怎么危险,至少比在巴格达安全。第三,这项工作与某个特定国家的利益无关,而是服务于全人类。”

尽管耶格对工作内容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至少听懂了自己不会遭遇太大危险。

“既然如此,为什么日薪会这么高?”

莱文泛着皱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厌恶:“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以为你已经听懂了。总之,你要干的活儿见不得人。”

耶格闻言终于明白过来,他要做的是脏活儿,多半是暗杀任务吧。不过,莱文说与某个特定国家的利益无关。如果不是政治暗杀,那还会有什么暗杀?

“如果你接受任务,就先在保证书上签字,然后进入准备阶段。到时你就会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了。不过,如果你签了保证书,就意味着,你在知道工作内容之后不得中途退出。”

“你担心我会泄露机密情报?没这个必要。我有接触绝密情报的资格。”

美国的军事情报根据保密程度分为三等:秘密、机密和绝密。要想获得各级别情报的接触资格,就必须通过严格的身份审查,包括接受测谎仪测试。离开陆军之后,耶格一直在更新自己接触绝密情报的资格,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从事由美国国防部发包给私营军事公司的工作。

“当然,我知道你是特种部队出身,值得信任。但我们还是希望加强保密措施,以防万一。”

见莱文如此含糊其词,耶格又有了新的猜测。或许,这位三角洲特种部队出身的董事交给他的任务的保密级别比“绝密”还高,属于“绝密特别情报”或“绝密注意区分情报”。从对方的语气判断,莫非是白宫主导的暗杀任务,即所谓“特批接触计划”?这种任务对接触情报的条件做出了最严格的限制。但这说不通啊,因为通常这种任务都由三角洲部队或海军的海豹突击六队完成,不会交给私营军事公司。

莱文催促道:“怎么样?想不想干?”

耶格心头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当他只有十二三岁时,离婚的父母曾问他想跟谁,此刻的感觉竟同那时差不多。高中毕业前夕,在决定入伍以获取大学奖学金时,他也体会过这种踌躇不定的焦虑感。他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选择不同,今后的人生也会大相径庭。

“有问题尽管提,我尽量告诉你。”

“真的没危险?”

“只要不犯错。”

“就我一个人?”

“不,包括你在内有四人,将组成一个小组。”

四人是特殊部队的最小编制。

“其他雇用条件同以往一样。我们会发给你经过校准的武器,如果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死亡,根据《国防基本法》,我们将支付六万四千美元给你的遗属。”

“能给我看看保证书吗?”

莱文满意地笑了,从军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不要再犹豫了,相信自己的运气吧!你是个吉星高照的人。”

“我?”耶格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我倒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不,你已经是好运当头的幸存者了。”莱文收起笑容,“其实,这份工作本来有六个候选人,但他们相继遭到武装分子的袭击,都身亡了。听说连私营军事公司的安保人员也成了袭击目标,不是吗?”

耶格点头。

“所以,我今天总算能跟候选人面对面说话了。”

耶格用数字驱散心中弥漫开的不祥感。一个月四万五千美元,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就算是脏活儿又怎样?自己不过是一次性的工具而已,就像手枪一样。无论杀了谁,都不是枪的错。有罪的是开枪的人,是下达杀戮命令的人。

耶格将保证书通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比刚才的口头说明更多的东西。接下来只需下决心签字。

莱文递过一支钢笔。耶格正要取,上衣口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于是他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耶格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里斯本的妻子莉迪亚打来的。“签字前,我想跟妻子商量一下。本来说好明天去见她的。”

莱文用猎人打量束手就擒的猎物般的眼神看着耶格:“去吧!”

耶格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他还没出声,就听见莉迪亚细微的声音。这饱含绝望与不安的声音,他已经听过许多次。

“约翰[3]?是我。出事了。”

“怎么了?”

莉迪亚抽泣了片刻,继续道:“贾斯汀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了。”

又得花钱了,耶格想。看样子只好在保证书上签字了。

“镇定点儿,之前不也挺过来了吗?”

“这次不一样,痰里有血。”

听到儿子的病出现晚期症状,耶格不禁后背发凉。莱文打了个告辞的手势,离开了事务室。走廊旁的楼梯上,传来下班的警卫人员嘈杂的脚步声。

“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一条条的红线,像线头一样。”

“红线……”耶格喃喃地重复着,想起了那名葡萄牙主治医生的名字,此人是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世界权威,“格拉德医生怎么说?”

莉迪亚哽咽起来,耶格听不清她讲了什么。他仿佛看见妻子正用手拭泪的模样。

“格拉德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孩子的心脏和肝脏都出现了问题……恐怕撑不久了。”

耶格拼命转动近乎停滞的大脑,搜索关于这种绝症的知识。如果肺泡开始出血,那就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

莉迪亚哀求道:“明天你能到吧?”

我必须立刻飞到儿子身边去,耶格想。可是,治疗费怎么办?耶格凝望着事务室紧闭的大门。自己一直在坚持,现在终于要撑不下去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为什么自己此刻站在伊拉克肮脏宿舍的走廊里,紧握着电话?为什么自己此刻会在这里?

“约翰?”妻子的哭声传进耳朵,“在吗?约翰?”

2

不幸这种东西,在旁观者眼中和当事者眼中截然不同。

载着父亲遗体的灵车,在神奈川县厚木市狭窄的商业街中穿行。古贺研人坐在殡葬公司安排的黑色轿车中,缓缓地跟在灵车之后。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正午刚过,冬季温暖的日光下,沿途步行的购物者中,没有人回首看向这列黑色的车队,也没有人同情车上这个年轻人。

得知父亲诚治的死讯以后,研人的心中始终空落落的,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般惶惶不安。他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父亲的死因是“胸部大动脉瘤破裂”。此后的五天里,他和母亲都没放声大哭,而是茫然无措地随波逐流。伯父接到讣闻从山梨赶来,主动操办起了葬礼。在他看来,弟媳妇只是家庭主妇,侄儿只是个瘦小的研究生,难以独自应对这种大变故。

研人从小就不尊敬父亲诚治,因为父亲总是否定他。父亲性格乖僻,尽管顶着大学教授的头衔,但在研人眼中,父亲却是一个失败的成年人。所以他非常惊讶,三十分钟前,当自己将花装进父亲长眠的棺材里时,眼泪怎么会止不住地流下来。莫非这是血缘关系所致?研人一边这样想,一边擦拭着镜片后的泪水。

棺盖随即盖上,包围在各色鲜花中的遗体从研人的视野消失。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模样了。这个面容憔悴的长脸大学教授同自己之间二十四年的父子亲情从此终结。

车子载着遗属和参加葬礼的人抵达火葬场,棺材被放进焚化炉,是两种焚化炉中便宜的那种。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用金钱划分等级呢?研人不禁开始厌恶日本人的生死观。

三十位亲戚与友人进入二楼的等候室。研人独自站在焚化炉前,注视着紧闭的炉门。门背后,父亲的遗体正被烈火焚烧。

研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中学时代读到的科学启蒙书中的一段。

你血液中流动的铁元素,是四十五亿年前超新星爆炸时产生的。它们在太空中飘游,于太阳系形成时汇集到地球这颗行星上,然后以食物的形式进入你的体内。进一步说,你身体中无处不在的氢元素,也是宇宙诞生时产生的。此前的一百三十七亿年中,它们都存在于这个宇宙中。而现在,它们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构成父亲肉体的各种元素,又回归了原来的世界。

科学知识让至亲的死亡显得无味。

研人转身离开,爬上靠着宽敞大厅墙壁的楼梯,朝二楼的等候室走去。

铺满榻榻米的房间中央,参加葬礼的人围坐在一张大矮桌周围。母亲香织虽然难掩憔悴之色,但精神似乎还撑得住,她正端坐着与前来吊丧的旧友和亲戚交谈。

此外,研人还见到了从甲府来的祖父母和伯父一家。古贺家原本在山梨县的甲府经营商店,家境优渥。虽然最近为争夺客源与大型超市陷入苦战,但继承家业的伯父还是设法维持着全家老小的生活。在这个商人家庭中,研人的父亲身为次子,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他从老家的大学考入东京的研究生院,取得博士学位后没找工作,而是留在大学继续从事研究。

研人感觉自己无法融入父亲那边的亲戚。他四下寻找座位,最后在最靠边的坐垫上坐下。

“是研人吗?”桌子对面,一个黑发中夹杂银丝的瘦弱男人开口道。

那是父亲的朋友,报社记者菅井。他曾多次造访厚木的老家,所以认识研人。

“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菅井挪到研人身旁,“听说你在读研?”

“是。”

“什么专业?”

“在药物化学实验室做有机合成。”研人生硬地答道。

研人本想就此结束对话,但菅井又刨根究底地问:“具体是什么工作?”

研人只好继续作答:“现在电脑可以设计药物,我的工作是根据设计图将各种化合物组合起来,制造出药品。”

“就是在实验室里摇试管吧?”

“对。”

“是有益人类的工作啊。”

“嗯,是。”即使是句表扬,也让研人很不舒服,“因为我只会干这个。”

菅井惊奇地歪着头。就算他是报社记者,也打探不出研人内心的想法,因为连研人也说不清自己有何能力,适合做什么工作。现在研人什么都不是,也从未想过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日本的科学基础还很薄弱,你要努力啊!”菅井说。

明明什么都不懂,别瞎说“基础还很薄弱”,研人心中不悦。他并不喜欢这个大报社的科学记者,不过菅井也没做错。对方热情搭讪,自己却冷言以对,研人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人家。

十年前,全国报纸的科学专栏都刊登了父亲的研究成果。作为科学家,诚治达到了事业的顶峰,而写这篇报道的人就是菅井。当时,社会普遍关注“环境激素”问题,父亲通过在大学实验室中的实验,证明饱受争议的合成洗涤剂原料不会破坏人类的内分泌系统。

论文作者:多摩理科大学 古贺诚治教授

看到这些报纸上刊登的文字,研人和父亲都感到无比自豪。但不久后,研人对父亲的尊敬就开始转为怀疑,因为他得知,父亲从那家合成洗涤剂生产商处拿到了大量研究经费。

为什么专攻病毒学的父亲,会研究起扰乱内分泌的化学物质?实验到底是否中立客观?父亲有没有篡改实验数据,以迎合资金提供者呢?

后来,世界各国学者就“环境激素”对人体的影响进行了研究,但没有得出“明显有害”的结论。另外,学者们又不能百分之百断定其无害,于是结论便模棱两可了。那是当时科学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研人当时只有十多岁,正是叛逆的年纪,所以始终对父亲抱有怀疑,并将写报道的菅井与父亲视为一丘之貉,认为他们是内心肮脏、行为龌龊的成年人。

“真是太遗憾了。你父亲明明挺硬朗。”坐在研人一旁的菅井似乎对同龄人的猝死深感震惊。

“感谢您不远万里,来参加先父的葬礼。”

“别这么说,我能做的仅此而已。”菅井俯首道。

为避免尴尬,研人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菅井一边喝茶,一边述说着同研人父亲之间的往事。比如诚治在实验室里颇有威严、诚治对独生子其实非常自豪,总之都是肥皂剧中那套陈旧的台词。听着听着,研人越发觉得父亲的人生了无趣味。

不久,话题就聊完了,报社记者话锋一转,问:“对了,今天会做头七的法事吗?”

“会。”

“等收集完骨灰我就告辞,趁现在还没忘,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研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海斯曼报告》?”

“《海斯曼报告》?”是学术论文吧,研人想。但他并不认识叫海斯曼的学者。“没听说过。”

“这样啊!你父亲曾托我调查这份报告,现在我不知该如何推进下去。”

“《海斯曼报告》是什么?”

“三十年前,美国的一家智库向美国总统提交的报告。你父亲想了解这份报告的详细内容。”

根据父亲的研究专业判断,应该是为了寻找病毒感染的对策吧。“与我无关。”研人说。

自己的语气竟然出人意料地冷漠。菅井诧异地看着研人:“好吧,那就算了。”

菅井怎么想都无所谓。父子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外人可以说三道四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百分之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

过了一会儿,殡葬公司的人通知大家下楼。所有人结束了压抑的谈话,起身朝楼梯走去。

研人站在焚化炉前,迎接已被烧成白骨的父亲。乳白色的骸骨散落在炉台上,简单而凄凉,向大家陈述着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此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祖父母、伯父和母亲小声啜泣。这也是父亲死后,研人第二次流下眼泪。

接下来举行了头七法事,送别父亲的仪式全部结束。

次日早晨,研人被闹钟叫醒。他飞快地吃过早餐,离开了厚木的老家。他必须返回研究生生活——居住在六叠[4]大小的出租屋里,整日按照副教授的指示重复枯燥的实验。

在冰冷的空气中,研人离开了三居室的住宅,不禁担忧起孤身一人的母亲。虽然当前外祖父母还住在家中,但他们走后那里就只剩母亲一人。身为儿子的研人,难以想象五十四岁就成寡妇的母亲会有何种感受。

分别时,母亲请求他“偶尔回来看看”,但他只是敷衍地说“嗯,会的”,便匆匆前往厚木车站。

研人读的东京文理大学位于靠近千叶县的锦糸町,从神奈川县看,那里刚好在东京的另一头。东京文理大学是一座拥有一万五千名学生的综合大学。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最近的锦糸町车站,从车站朝东北方向走,便可看到一条名为“横十间川”的运河。大学校园横跨运河两端,左侧是理科院系,右侧是文科院系。唯独医学院及大学附属医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车站附近。学校已有九十年历史,一直在修建新校舍。当年农学院的广阔农田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学院的校舍。校园中的水泥路,以及水泥路两侧外观不起眼的建筑,都同东京的其他综合大学一样,给人以冷酷之感。

从老家出发,他要连续坐两个小时电车才能到学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开始忧虑家里的经济状况。研人正在读研二,已经决定继续攻读博士,所以没去求职。因此,未来三年里,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必须依靠母亲。

学文科的一个朋友曾嘲笑他“啃老”,敦促他“自己去挣学费”,但这只是可以丢弃学业、耽于游乐的文科生的幼稚想法。药学院的所有课程几乎都是必修科目,缺一个学分就无法毕业。通过药剂师国家考试和毕业考试之后,学生还得天天泡在研究生院做实验。其间的忙碌程度,已不能用“过分”形容,而是达到“超乎想象”的程度。平常从上午十点到深夜,研人都在药物化学实验室里度过。理论上只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可以休息,但实际上,他有半数节假日都要留在实验室做实验。他从未休过长假,即使是盂兰盆节和元旦也顶多休息五天。考上大学后,他必须过九年这样的生活,才能获得博士学位,完全没精力打工挣学费。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自己还赶得上求职活动的末班车,研人不禁抱怨起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他之所以打算攻读博士,并不是因为热爱研究工作,只是没有下定决心踏入社会。相反,入学之后,研人一直心里犯嘀咕: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生道路?他从未觉得药学和有机合成有趣,只是因为别的也干不了,只好继续沿原路走下去。可以预见,自己倘若再这样过上二十年,注定会像他父亲那样,研究冷门的学科,沦为不入流的研究者。

到达大学,从理工学院后门进入药学院大楼,研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意识到,自己走得越慢,就越觉得自己没用,于是索性加快了步伐。

登上铺着亚麻油毯的狭窄楼梯,研人来到三楼的“园田实验室”。在走廊上打开门,门后是一段较短的走廊。走廊两侧是放储物柜的小房间和会议室,走廊尽头是教授室,尽头的左侧便是实验室。

研人将羽绒服放入储物柜,换上平日的打扮——牛仔裤配运动服——朝教授室望去。敞开的大门内,系着领带的园田教授正在工作。

园田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看到研人,立刻露出担忧的表情。教授即将年届六十,平常总是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活力鞭策研究生们,但此刻却一脸沉痛。

“节哀顺变。你的心情好些了吗?”园田问。

“嗯。”研人点头,向教授为父亲葬礼送花致谢。

“虽然没见过你父亲,但毕竟是同行,我是真心感到哀痛。”

研人对导师的吊唁深为感动。园田本来在大型制药公司工作,是成功开发出多款新药的超一流研究者。他利用工作间隙撰写了大量论文,因此被这所大学的研究生院聘为教授。除了做研究,他在其他事务上也精明强悍,从制药公司手上拿到了许多共同研究项目,保证了充沛的研究经费。研人不禁做起比较,要是自己的父亲也像导师这样优秀就好了。

也许园田觉得自己的哀悼之词令研人悲伤,便话锋一转:“古贺,那你现在可以回来继续做研究了吗?”

研人刚想回答“是”,话到嘴边却收了回来,他心中盘算,除了安放骨灰,自己还要做什么。“或许会再请几天假。”

“嗯,没关系,要请假随时告诉我。”

“谢谢。”

最后教授鼓励道:“好吧,工作,工作。”说着就将研人领进了隔壁实验室。

实验室比一般的房间大,面积相当于四间教室。研人将大半时光都耗在了这里。实验室中央是被一分为四的巨大实验台,上面摆满了实验器具和化学试剂。房间的三面墙壁都排列着研究者用的桌子、试剂架,以及装有强排风的通风柜,混乱之中透露出实用主义的机械美。

园田实验室专门研发治疗自体免疫性疾病的药物,成员包括教授、副教授,以及二十名研究人员,但一月份,实验室里却格外清静。药学院的学生正在准备药剂师国家考试,硕士毕业的学生则忙于求职,房间里分外空**。

“古贺,你累坏了吧?”负责指导研人的学长、博士二年级的西冈主动慰问道。

他两眼通红,好像刚刚痛哭过,但他不是因为同情研人而掉眼泪,只是通宵做实验熬红了眼。

研人想起西冈曾发来的哀悼短信,便说:“谢谢你的短信。”

“哪里。没能去守夜,实在抱歉。”

“你们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请你们都来。我才应该道歉,请了五天的假……”

“别见外。”西冈眨着充血的眼睛说。

实验室里陆续有人进出,每个人都向研人暖语慰藉。平常干练刻板的女研究员们,也都一反常态地亲切有加。正是有这些人的存在,研人才能勉强将研究生活坚持下去。

研人站到分配给自己的实验台位置上,投入工作。有机合成工作的目标是生成以碳为主要成分的化合物。打个比方,碳原子是四价,氧原子是二价,于是一个碳原子可以同两个氧原子结合,形成二氧化碳。听上去简单,但实际操作就不同了。让结构更复杂的分子发生反应,形成想得到的化合物,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剂量、温度、催化剂等条件若有细微的变化,结果就会不同。园田实验室就是要找到可以作为药物使用的分子结构,对其加以改良,提高其活性,最后造出新药。

现在,分配给研人从事的课题,是在主要由碳、氧、氮构成的“母核”的基本结构上,添加“侧链”原子团。实验台上贴着副教授给出的“菜单”,指示研人该依照什么顺序进行什么反应。不知为何,药学系的实验同做菜有相通之处,所以药学院以女生占多数,大学本科阶段可占九成,研究生阶段也有近一半,这在理科院系中可谓特例。

多摩理科大学 古贺诚治

研人将这行字审视了好几遍,不禁汗毛倒竖。

这是已过世的父亲发来的邮件。

研人险些叫出声,他连忙闭上嘴,环顾四周。实验室的同事正埋头于各自的工作,没人注意到他。

研人推了推眼镜,将视线重新移向显示屏。收件时间是今天凌晨零点整。也就是说,这封信是父亲过世五天多后发出的。邮件名是:研人收,父亲。

病毒邮件或骚扰邮件不会冒用父亲的名字,难道这是谁的恶作剧?

确认杀毒软件处于运行状态后,研人点开了邮件。液晶屏幕上,浮现出九磅小字写成的正文。

研人:

你收到这封信,意味着我已在至少五天前从你和你母亲面前消失了。但你们不用担心,也许几天后,我就会回来。

真是莫名其妙。“回来”难道是指从冥界归来吗?研人继续往下读。

不过,考虑到我不能立即回来,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打开被冰棍儿弄脏的书。

还有,不要对任何人提到这封信,包括你母亲。

信到这儿就结束了。

文字虽少,却充满谜团。看似遗书,却没有提到死亡。这究竟是谁发的信?是不是利用软件定时发出已写好的邮件?如果父亲用了这种软件,那他一定预料到自己将要“消失”。但这明显不可能啊。

研人的目光停在了信末的一句话上:

打开被冰棍儿弄脏的书。

研人思忖再三,终于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封信千真万确是父亲发出来的。研人念小学时的一个暑假,父亲对他实施精英教育,曾打开化学参考书,教他元素周期表。研人当时正吃着冰棍儿,冰水从冰棍儿上滴下来,将“锌”旁边染上了粉红色。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父亲一个人。

那本弄脏的书应该在老家父亲书房的书架上。本想打电话让母亲代为查看,但那样做就违背了父亲“不要对任何人提到这封信”的指示。不过,如果遵从父亲的遗愿,就得坐两个小时的车回家一趟。

研人靠在椅背上想,“被冰棍儿弄脏的书”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3

耶格乘飞机进入南非共和国,接着马不停蹄地从约翰内斯堡飞往开普敦。这里是南半球,季节转换为盛夏。耶格坐上当地泽塔安保私营军事公司派来机场接他的车,朝开普敦郊外的某训练基地驶去。

这个国家是私营军事公司的发源地。这种以军事服务换取酬金的生意,在终结非洲大陆各国的内战中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胜利一方又夺取了其他国家的矿产资源,结果形成了另一种丑陋的局面:嗜血的佣兵集团依靠武力霸占了内战国家的矿产资源。南非政府制定了《反佣兵法》,禁止向外国提供军事服务,但在援助伊拉克复兴的名义下,新公司又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泽塔安保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同耶格的雇主西盾公司有转包关系。

在巴格达,他曾想过拒绝西盾公司的提议,前往妻子所在的里斯本。然而,通过同妻子和格拉德医生通电话,他了解到,为了延长儿子的性命,必须支付高额的医疗费。过去四年,贾斯汀都在国外接受先进的医学治疗,银行卡已透支到极限。自己必须去挣钱,即便这意味着自己会因此失去与儿子相处的宝贵时光。

目前,格拉德医生成了他最后的依靠。罹患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几乎不到六岁就会死亡,没有一个病人活到九岁。作为这种病的少数世界级权威之一,格拉德医生使用了一切治疗手法,将贾斯汀的性命延长到八岁。虽说出现末期症状后就只剩下一个月可活,但耶格仍期待那位医生能让儿子再多活几个月。这样的话,这次工作完成后他就来得及赶回去,陪儿子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可是,假如贾斯汀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呢?莉迪亚又将做何抉择?

耶格同莉迪亚的婚姻已数次濒临破裂。贾斯汀两岁时突然呼吸困难,陆军医院查明病因后,提到了“单基因遗传病”这个名词,解释说:“每个人都拥有来自父母双方的一组基因。即便一方的基因出了问题,只要另一方正常就没事。但在偶然情况下,假如父母双方的基因都有相同问题,孩子就会患病。很不幸,你们的孩子就是这种情况,决定其肺部发育的基因的一个位点发生了变异,导致肺部无法正常摄入氧气。”

耶格深感自责,莉迪亚也是相同的心情吧。也许医生看穿了两人的心思,补充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硬要说的话,只能怪运气不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异常基因,只是你们俩碰巧在同一个位点出了问题。”

然而,耶格很难接受“运气不好”这种说法。如果不同莉迪亚结婚,孩子就不会得绝症。莉迪亚也对丈夫抱有相同的埋怨。两人互相指责,无休无止,结果只是互相伤害。虽然双方都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

就在家庭行将破裂之时,他们听说了葡萄牙里斯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安东尼奥·格拉德医生,但耶格的军队保险在海外无法使用。而且,妻子在葡萄牙的住宿费和儿子的治疗费,也不是薪酬等级为E-8的耶格上士可以承担的。

一天,耶格结束长期任务回家,夫妻间又爆发了争吵,耶格终于提出了离婚。但莉迪亚没有同意。她出人意料地提出,双方应该再忍受三年。莉迪亚像往常那样痛哭流涕着说:“贾斯汀懂事之前就得病了,一直被病痛折磨,从未享受过一天快乐。如果我们离婚,只会让他更加悲惨,不是吗?”

这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尽管加入私营军事公司没有福利也没有退休金,但年收入却是陆军的三倍以上,最少有十五万美元。耶格等到禁止士兵调动和退伍的“止损条例”暂时解除的机会,脱离了军籍,然后让妻子迁居到葡萄牙。

莉迪亚说再等三年,而在格拉德医生的努力下,这一期限被延长到五年。不过,如今贾斯汀肺泡出血,他所剩的时间最多只有几十天了。

在儿子被上帝召入天堂之前,耶格要维持家庭的完整,但之后一切都完了。自己多半将孤独终老,不再是保卫祖国的战士,而是为钱搏命的佣兵。

“到公司总部了。”

司机的一声提醒令耶格回过神来。一看手表,已经从机场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泽塔安保公司的四轮驱动车穿过岗哨大门,进入公司内部。这里是干燥的丘陵地带,由围墙包围的一大片土地上,建有公司总部大楼、训练基地,以及可供运输机起落的机场。

他们正前往的公司总部大楼共有三层,是一座建筑面积极大的地中海风格建筑,淡黄色的大楼外壁将私营军事公司散发出的火药味儿完全掩盖了起来。光看这座建筑,谁都会认为这里是华丽的酒店。

耶格边下车边把思绪切换到工作上。是时候忘记悲惨的现实,开始另一场表演了。

耶格带着装有私人物品的背包和运动包进入门厅,迎接他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身着土黄色套装,目光冷峻,仿佛根本不会笑。这个明显行伍出身的男人操着南非腔英语道:“我是作战部长麦克·辛格尔顿,你的朋友已经到了,我带你进屋吧。”

耶格跟在辛格尔顿身后,进入建筑内部。迷宫般的走廊两侧的门上挂着门牌号。辛格尔顿敲了敲109号房的房门,然后推门进屋。

这是一间宿舍。之前当佣兵时,耶格住惯了这种小房间——房间两侧放着高低床,正面靠里则是各自的储物柜。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张小书桌。

“各位,”辛格尔顿发话道,“我带来了一位新同事,乔纳森·‘猎鹰’·耶格。”闲聊中的三个男人抬起头,望向门口。看得出,这三人之间也并不熟悉,谈话中透着一丝紧张。他们即将成为出生入死的战友。

“下午五点,二楼会议室集合。”说完,辛格尔顿就离开了房间。

“‘猎鹰’,我是斯科特·‘毛毯’·迈尔斯。”首先开口的是一位神色沉稳的消瘦男子,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在佣兵中属于年轻的。这种场合的自我介绍,一般都按照性格的开朗程度排序。

接着伸出手的是与耶格年龄相仿的男子:“沃伦·盖瑞特,我没绰号。”

盖瑞特一副深谋远虑的参谋模样,看似不起眼,但到危急关头一定是中流砥柱。

迈尔斯和盖瑞特是白人,似乎都是美国国籍。第三位则是亚洲人,身材矮小,但从脖子到肩膀的肌肉却异常发达,明显服用了类固醇药物。

“柏原干宏。”亚洲人自我介绍道。

“干……公?”耶格反问道,迈尔斯和盖瑞特大笑起来。

“谁都念不准他的名字。”盖瑞特说,“日本人的姓名太复杂了。”

迈尔斯问:“在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别人都怎么叫你?难道是‘干’?”

“不,是‘米克’。”日本人不耐烦似地说,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好,那就米克吧。”盖瑞特说。

在这一行里,日本人相当少见。耶格的兴趣被勾了起来:“能不能问问,入这行前你是干什么的?”

“法国外籍兵团。”米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答道,“再之前,我在日本自卫队。”

问题来了。按惯例,私营军事公司往往会将同一出身的成员编成一组。即便同属美军,陆军与海军陆战队的战术和装备都不一样,一旦编排不当,就会让所有队员的生命陷入危险。因此,私营军事公司的佣兵通常会延续军队时期的编制。

“我在美国陆军特种部队。”耶格说,然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剩下的两人。

迈尔斯道:“我在美国空军伞降救援队。”

美国空军伞降救援队拥有高水平的医疗技术和战斗能力,是专门负责救援的特种部队。他们的口号是:为了我之外的生命。在佣兵中,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的履历。

最后,盖瑞特说:“我在海军陆战队的武装侦察部队。”

看来,这是一支拼凑而成的队伍,必须提前确认战斗时使用的隐语和手势,耶格想。而且,对于团队中唯一的亚洲人米克,还必须予以关注,以免他感到被孤立。

会议室狭小而且没有窗户。细长的桌子平行排列,对面是立在墙边的白板。

辛格尔顿于五点整准时现身。一见到迈尔斯拿着的笔记用具,这位作战部长就说:“下面开的会,不要做任何记录。所有的信息都记在脑子里。”

迈尔斯乖乖地将笔记本收了起来。

“大家彼此可能还不太了解,所以我在这里一边介绍,一边给大家分配任务。首先,你们全都有空降资格。这次任务,耶格担任队长,负责武器和狙击。你会英语、阿拉伯语和普什图语[5],对吧?”

“对。”耶格答道。

“但这次任务,应该用不上你的专业技能和普什图语。”辛格尔顿接着对下一位说:“迈尔斯的任务是医疗。你除了英语,还会其他语言吗?”

辛格尔顿眼睑下垂,瞥了迈尔斯一眼。这位作战部长之前大概是南非正规军的将校吧。“下一位,盖瑞特,你负责通信。你会英语、法语和阿拉伯语,对吧?”

盖瑞特默默点头。

“最后,柏原,”辛格尔顿谨慎地发音道,“你负责爆破。你常用的是日语和法语,英语没问题吧?”

“还行。”米克答道。

这一含糊的回答令辛格尔顿面露不满,但他还是继续道:“下面讨论日程安排。”

在准备期间,除了每隔一天的四十千克负重长途行军和射击等基础训练,还要学习斯瓦希里语[6],并接受黄热病等传染病的预防接种。

“下面介绍作战地域。”

辛格尔顿来到投影机前,打开幻灯片资料。首先出现的是非洲大陆的地图。辛格尔顿用激光笔指着大陆的中心说:“你们将空降到刚果民主共和国,那里以前叫扎伊尔。”

刚果民主共和国位于大陆的正中,是一个横跨赤道、幅员广阔的国家。国土自东向西,沿着刚果河越收越窄,最后与大西洋相连,首都金沙萨在西边的一角。从彩色地图上看,非洲热带雨林集中在刚果国内。可以说,这是一个被森林覆盖的国家。

“你们将潜入与首都金沙萨相反的方向,即东部的雨林中,执行搜索歼灭任务。你们要伪装成动物保护组织,所以头发必须再留长点儿。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猎用霰弹枪,不能携带分队支援武器。其他装备,我以后再介绍。”辛格尔顿对前空军伞降救援队队员说:“迈尔斯,你了解埃博拉出血热的知识吗?”

“了解。”

“因为同任务有关,你向大家介绍一下这种疾病吧。”

迈尔斯面露困惑,但还是开始对战友说道:“埃博拉出血热是目前已知的毒性最强的病毒性疾病。病毒进入身体后,将感染包括脑细胞在内的所有细胞,并对其进行大肆破坏。当人还具备生理特征时,内脏和肌肉就都融解了。感染者的耳、鼻、口、肛门,甚至毛孔都将流出被病毒感染的体液,最后七窍流血而死。埃博拉-扎伊尔型病毒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

佣兵们面无表情地聆听讲解。迈尔斯站起来,指着屏幕上的刚果地图,继续道:“我们进入的刚果东部,周围都是埃博拉病毒流行的区域。西部的埃博拉河流域,东北部的苏丹,以及东部的肯尼亚与乌干达国界附近,都曾发现过埃博拉亚种病毒。”

耶格举手问:“有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吗?”

“没有。一旦感染,就只能向上帝祈祷了。”

接着盖瑞特问:“你说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那剩下的百分之十怎样了?”

“哦!”盖瑞特轻叹一声。

辛格尔顿继续说:“尽管你们去的地方在病毒流行地域之外,但仍要万分小心。因为病毒宿主很可能是蝙蝠,所以千万不要被蝙蝠咬到,或者接触蝙蝠的粪便。而且,这种病毒还能感染人之外的灵长类动物,所以你们也不要靠近黑猩猩、大猩猩和小型灵长类。”

耶格再次提问:“感染后有什么症状?”

“发热,呕吐,初期症状与疟疾相似。不过,埃博拉病毒特别喜欢攻击眼球和睾丸。”

听到这话,队员们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所以,如果有人眼睛发红,那就有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我可不想检查别人的睾丸。”迈尔斯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米克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为什么这种病没像艾滋病那样在全世界扩散?”

“问得好。”迈尔斯表扬米克道,“这种病的潜伏期特别短,感染后大约七天就发病。也就是说,患者还没来得及传染更多的人就死了。”

“原来如此。”

辛格尔顿问所有队员:“你们都明白埃博拉病毒有多可怕了吧?”

四人点了点头。尽管大家都没问,但所有人脑子里都浮现出一个问题,并且都知道问题的答案。如果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有队友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该如何处理?没有救援直升机,只能将注射器和吗啡分给被感染的队友,将他扔在雨林里。这就是战地佣兵的宿命。为了获取高昂的报酬,耶格等人已经沦为可以被随意抛弃的棋子。

“下面进入今天的正题: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形势。”辛格尔顿操作幻灯片,屏幕上显出下一份资料。队员们被突然映入眼帘的凄惨画面吓了一跳。泥泞的道路上,散乱地堆放着男女老幼的尸体,有的双手被绑在背后,有的被砍掉了脑袋只剩躯干。

“种族屠杀。”辛格尔顿说,“现在,刚果正在进行所谓的‘第一次非洲大战’。死亡人数已达到‘二战’后的最高值——四百万。停战协议多次被打破,至今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希望。”

见四人面露狐疑,辛格尔顿解释说:“这是真的,只是报纸和电视上都没有报道。这就是所谓的‘报道差别’,发达国家的新闻机构不会关心死了多少非洲人。相比大屠杀,他们更乐于对七头大猩猩遭杀害的事件大书特书。不过话说回来,非洲人本来就不是濒危动物。”

辛格尔顿僵硬的表情转化为冷笑。这个南非人肯定是种族隔离制度的支持者。

“刚果之所以内乱频发,根本原因在于殖民统治。宗主国[7]比利时的民族政策是,在原本共存的民族,即图西人和胡图人之间制造敌对情绪。宗主国毫无理由地将图西人定为优秀民族,并加以优待,招致胡图人的反感。两个民族间的憎恨日积月累,终于爆发了卢旺达大屠杀。”

种族屠杀开始一百天后,图西人在国外组织军队发动反击,终于让事态平息下来。但那时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至少八十万人已经被杀害了。

“卢旺达建立起图西人的政权,重获和平。结果出现了历史修正主义者,企图否认大屠杀的存在。”辛格尔顿冷笑着继续道,“全世界知道的只有这些。然而,惨祸并没有结束。这次大屠杀又成了‘第一次非洲大战’的导火索。”

幻灯片切换为刚果周边的放大地图。辛格尔顿手中激光笔的光点在卢旺达和西边的刚果之间扫来扫去。

“一些卢旺达大屠杀的始作俑者逃入邻国刚果,发动越境袭击。刚果政府默许了这一行为,从而激怒了卢旺达政府。至此,对立的双方演变为卢旺达和刚果。卢旺达联合同为图西人政权的乌干达,着手推翻刚果独裁政权,为刚果东部的反政府游击队提供军事支援,煽动其发动武装叛乱。这一计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叛军迅速攻入西部的首都,赶走独裁者,建立了新政权。坐上新总统宝座的是卢旺达支持的叛军首领。但事情非但没有就此尘埃落定,反而陷入了泥沼。”

幻灯片再次被切换,这次是三张并列的同一地区地图,显示出刚果各地武装割据形势的变迁。

“新总统抹除自己身上的傀儡迷彩,背叛了支持自己的图西人,同留在刚果东部的胡图人武装组织勾结起来。不用说,卢旺达再次被激怒,于是联合乌干达和布隆迪入侵刚果,企图打倒新的独裁者。走投无路的刚果新政权寻求邻国的帮助,跟乍得等邻近诸国结成联盟。于是,1998年,非洲大陆上爆发了十多个国家参加的大战。”

见辛格尔顿停了下来,耶格举手发言:“参战国有充足的财力维持这么大规模的战争吗?”

辛格尔顿再次冷笑道:“这本就是一场有资助者的战争。战争开始不久,其真实目的便暴露了出来,那就是刚果地下的丰富资源,钻石、黄金、电脑上使用的稀有金属以及油田。入侵刚果的国家正是为了占有矿物资源才浴血拼杀的,欧洲和亚洲的近百家企业紧随其后。矿山公司向掠夺资源的一方提供军费,借此分一杯羹。卢旺达出口了超出本国产量的矿物,发达国家明知这些物品是掠夺来的,却仍然大量购买。为了获取制造手机所需的钶钽铁矿,数十万刚果人惨遭杀害。美国、俄罗斯等大国表面上支持刚果政府,暗中却为卢旺达和乌干达提供资金援助。这样一来,不论哪一方获胜,都可以确保他们获取地下资源的权益。如果以资金的流动考量,这场战争堪称世界大战,各大国几乎都卷入其中。”

“一开始,征兵的对象是失业者,然后扩大到贫困阶层。只要参军,至少可以吃饱肚子。尽管如此,兵力仍然紧缺,现在甚至会绑架孩子充当士兵。可以说,这已经不是国家间的战争了,刚果的大半国民都不支持这场愚蠢的武力冲突。然而,少数无赖始终存在,比如两百个武装分子就能绑架一大帮孩子,组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独裁者领导的政府军也是半斤八两。他们袭击掠夺本国的村庄,杀害本国的人民。”辛格尔顿重又指着地图说,“现在,刚果西部到南部都由政府军统治,但北部和东部仍处于混乱之中。本为盟友的卢旺达和乌干达,为了争夺地下资源而决裂,以至于局势不可收拾。你们将潜入的东部地区,有二十多个武装组织在缠斗。战争的参与者自己都弄不明白谁是敌人。所以,如今刚果的现状就是,民族仇恨高涨,到处都有种族屠杀。虽然联合国维和部队也被派遣到那里,但他们不可能关照到广阔雨林的每个角落。”

耶格问:“那我们是为哪一方战斗呢?联合国维和部队?”

“你们不加入任何一方。你们避开武装分子的耳目,潜入雨林内部。你们的任务与这场战争无关。”

“具体是什么任务?”

“我还不能告诉你们详情。当前,你们的任务是心无旁骛地进行训练。”

耶格想起了陆军时代,一进军队,新兵就会被强行灌输一种规则,那就是“别提问”。

“刚果没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也没有定点轰炸那种干脆利落的战术。没有大义,没有意识形态,也没有爱国心。那里只有摒除了一切虚饰的、**裸的战争,是对地下资源的争夺、民族间的仇恨以及用弯刀和轻型武器进行的厮杀。”辛格尔顿恢复了冰冷僵硬的表情,用一句话结束了此次会议:“潜入作战地域后,如果不想看到地狱,就千万不要接触人类。”

4

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惊讶地发现,才过几天,家里就已变得清冷寂静。

母亲香织依旧面容憔悴,幸亏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忧伤才得以排遣。

在客厅同家人闲聊了一会儿后,研人走上楼梯。二楼有三间房,四叠半的小房间便是父亲的书房。三面墙壁上排满了书架,房间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桌子。

一进房间,研人就被父亲的气息包围,心头涌起一丝感伤,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开始寻找父亲邮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儿弄脏的书”,很快就在书架最下层中间位置找到了。那本书是:《化学详解(上)》。

书中到底有什么呢?研人翻开封面,发现书已被加工过。页面上有一个精心掏出的洞,里面藏着一封对折的信。

字条上逐条罗列着以下内容:

1. 立刻销毁这本书和这张字条。

2. 桌子抽屉里放着一台黑色的小型笔记本电脑。注意保管,绝对不要交到他人手上。

研人返回桌边,打开抽屉。果不其然,里面放着一台A5大小[8]的笔记本电脑。取出电脑,接通电源,却只显示蓝屏,操作系统无法启动。似乎什么地方出问题了。研人只好强行关闭电脑,继续阅读字条。

3. 银行卡你可以自由使用。你可能不知道卡主是谁,但不用担心。卡上有五百万日元。密码是帕皮的生日。

研人惊讶地看着大型银行发行的这张银行卡。卡的表面印着的卡主是“铃木义信”,研人确实不知道这是何人。

密码是帕皮的生日。

帕皮是研人小时候养的一只蝴蝶犬。研人搜索记忆深处,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这天,研人一家都会围在小狗身边,给它奉上一顿大餐。

可是,倘若这个账户上留下了巨款,那应该是父亲的遗产。遗产税该怎么交?父亲是不是考虑到独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才留下了这笔钱?

研人继续往下读。

4. 现在立即前往以下地址:

东京都町田市森川1-8-3-202。

钥匙在外侧楼梯第一级的内侧,用胶带贴着。

5. 这些事绝对不能对别人提,一切行动必须由你独自完成,即使对妈妈也要保密。你的脑子里必须绷紧一根弦: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