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1)

凌晨四点,天刚蒙蒙亮,沈海青已来到“三不管”,来这么早既是因为太兴奋睡不踏实,也是怕苦瓜把他甩开独自查案。

这钟点出门很不方便,第一班电车还没开,拉洋车的也没出来,骑自行车怕丢,海青又不想引人注意,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他住的地方离“三不管”并不近,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幸而时间甚早,市场里静悄悄的,许多露宿的艺人还在睡梦中。

想起先前那两个艺人都是睡梦中遇害的,他不禁留心观察——住在场子里的多是练把式、变戏法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他们道具太多,无论回家还是住店都不方便,索性就地过夜。也有少数干其他买卖的,或一时不便,或囊中羞涩,只能在这儿忍着,更有甚者身染毒瘾败家破产,在墙根底下一躺,盖着麻袋片,纯粹等死。艺人一般搭个布棚,躺在道具箱上,头枕着钱匣子,以免半夜失盗。还有几处地方本来就搭着竹棚,代卖茶座,他们便用绳子从外面圈起来,几张板凳拼一起,仰面睡在上面,至于身上盖的东西,有被服、大褂、唱戏的行头、变戏法的挖单,因陋就简什么都有。现在这月份还能将就,再过俩月西北风一起,何等滋味不敢想象。

海青心生感慨,卖艺不容易啊!这样露宿岂能不出危险?当然他们也不是全无戒备,尤其出了那两桩命案之后,有几个练把式的睡着了还抱着木棍。

看他们睡得香,海青不忍打扰,又怕他们突然醒来见自己偷窥引起误会,于是轻轻放下帐篷帘,蹑手蹑脚地离开。到了苦瓜撂地之处,果然没见他来,不免有些得意,想倚着树休息一会儿,哪知后背刚碰到树干,就听头顶上有个声音说:“你来了?真早呀!”

海青抬头一看——苦瓜在树杈上躺着呢。

“嘿!再早也没你早呀!”

“我才刚睡。”苦瓜伸个懒腰,从树上跳下来。

“为什么不睡?失眠吗?”

“失眠?那是富贵人的毛病!我倒想睡,有工夫吗?”苦瓜揉了揉眼睛,“我去探望甜姐儿了,然后又去西郊……”

“去西郊干什么?”

“挖坟啊!昨儿你走了,我又找小梆子打听贾胖子埋在何处,连夜就去了。幸亏我到得及时,若不然那‘狗碰头’的棺材早就散了,尸首都没处找。”

所谓“狗碰头”是最下等的棺材,这种棺材不是店铺卖的,是慈善公所制作的,六块薄板随便一钉,专门施舍给没钱下葬的穷人,死刑犯以及特殊原因死于非命者也用。因为质量太差,坟岗子的野狗把它刨出来,用脑袋撞几下就能撞碎,继而啃食尸体,所以人们戏称这种棺材为“狗碰头”。

海青听他单独行动有点儿不高兴,但又一琢磨,半夜三更跑到乱坟岗子挖死尸,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实在无此“雅兴”,便没再嗔怪,转而问道:“有何发现?”

“贾胖子虽然烧得稀巴烂,但我撬开他牙关,嘴里是干净的。活人在火里挣扎,怎么可能不吸入浓烟?他喉咙里没有烟灰,可见起火时已经死啦!而且确实如我所料,他颅骨裂了,定是遭重击致死。”

海青深吸一口气:“大清早听到这消息,真醒盹儿啊!看来你猜对了,凶手可能是同一人……对啦!先前被杀的两人我不认识,你给我讲讲吧。”

苦瓜打个哈欠道:“你好像比我还操心。”

“都是为了甜姐儿嘛!快说快说。”

“头一个死的是王三,变戏法的,绰号叫‘快手王’,四十岁出头,从吴桥来的。他本领不错,有几手独创的戏法,待人也亲切随和,自然火穴大转[1]。我跟他以及他的两个伙计都很熟,关系不错,一直叫他三哥。”

海青有点儿纳闷儿:“我听说有个‘快手刘’,怎么还有‘快手王’?”

“许多变戏法的都自称快手,张王李赵什么都有。”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多月前,具体哪天我也想不起来了。第二起凶案仅仅隔了两天,死者叫崔大愣。这人我只见过两面,从没跟他说过话,只知道他三十岁上下,又黑又壮五大三粗,瞧着有点儿傻气,据说他是打把式的,但我从来没见他练过,也没见他在哪儿‘撂地’。”

“看来你也不是万事通。”

“‘三不管’这么多卖艺的,也不是人人都在此长干,兴许演几天就到别处去了,我怎么可能都熟悉?”

“那怎么办?”

“鼻子底下有嘴,找人打听呗。”时隔一晚,苦瓜冷静许多,似乎已有查访的思路,“这事儿不能急,咱们不但要把这俩人的情况摸清楚,还要挖出他俩和贾胖子的联系。总之……‘把点开活’。”

“嗯?”海青没听懂,“什么叫‘把点开活’?”

“‘把点开活’就是表演前看看来的是什么观众,根据不同情况选择不同的段子。文雅人多就演《文章会》《对春联》,穷人多就演《醋点灯》《开粥厂》,要是来了流氓混混儿,那就演臭活、伦理哏,投其所好才能多赚钱。”

“哦,就是见机行事的意思。”

“呃……差不多。”

“那咱快走,‘把点开活’!”海青跃跃欲试。

“别急,这钟点找谁打听去?你吃早饭没有?”

“没有。”被他一问海青还真有些饿了。

“走,我领你去……”

“打住!”海青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要还是那家的面条,我可不吃。”

“放心,这次保证好,而且对咱查案有帮助。”

对查案有帮助?海青满腹狐疑,跟着苦瓜到吃饭的地方一看,顿时气乐了——就是逊德堂隔壁那家清真饭馆!

这家馆子的房屋格局跟逊德堂一样,中间是厅堂,左右是雅间,门上横匾写着“顺义斋”三个字,旁边悬着块木牌,写着经字杜哇。这时刚摘门板,但伙计们已把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口大柴锅架到门外,熬着羊骨汤,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汤锅旁站着位老者,身材不高却很威严,留着连鬓络腮的花白胡子,直垂到胸口。他穿着对襟马褂,卷起的袖口雪白雪白的,透着干净利落,头上还戴着一顶纯白的礼拜帽,此人便是掌柜沙二爸。

“二爸!”苦瓜主动打招呼,“您老早安。”

沙掌柜拿白眼珠瞟他一眼道:“哟!稀客呀。”

苦瓜讪笑道:“今天起得早,出门遇见个朋友,一起吃个早点,我就想到您了。谁不知整个‘三不管’就数顺义斋的菱角汤最地道,吃一回想两回啊!”

沙掌柜不喜欢说相声的,冷嘲热讽道:“不用问,一定是朋友请客喽?你们这路人呀,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花钱的永远是别人。”他把脸转向海青,这才露出笑容:“里面请。”

店里很安静,他俩是今天第一拨客人,苦瓜却选了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叫了四个烧饼、两碗菱角汤。东西很快就被端上来,那焖炉烧饼是刚出锅的,又脆又酥,芝麻特别多。菱角是羊肉馅儿的,皮薄馅儿大。最难得的是汤头,味道浓厚却不油腻。海青这次真是大快朵颐,攥着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咂摸滋味,每一口都是享受。

苦瓜仍是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回头搭讪:“二爸,昨儿我在隔壁药铺和宝子、长福他们聊了半天,偶然说到您老,他们都赞不绝口。”

“哦?”沙掌柜不以为然,“你小子算计什么呢?无事献殷勤,我可不吃你这套。”

“我的二爸爸,这可不是拍马屁,宝子他们对您敬重得不得了,说您帮忙救火,自家窗户烧坏也不计较,还给他们饭吃,真仗义!”

“应该的。”沙掌柜还是满脸淡然,走到栏柜边拨弄着算盘,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哪知苦瓜话锋一转道:“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想必您老和贾掌柜交情莫逆,一向相互帮衬,危难之时才施以援手。”

海青喝着汤,闻听此言不禁一愣——苦瓜明知沙二爸和贾胖子关系不睦,为何还这么说?哦,他是故意的,想套沙二爸的话,“把点”已经“开活”啦!

果不其然,沙掌柜眉毛都立起来了,将算盘一撂,驳斥道:“我和他交情莫逆?胡说八道!”

“误会了?”苦瓜故作懵懂,“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知道我们开饭馆的叫什么吗?勤行!讲究的是手勤、眼勤、嘴勤、心勤,我们靠的是辛劳,卖的是厨艺,勤勤恳恳地将本图利。顺义斋既不昧着良心弄虚作假,也不招引匪类欺压良善,跟个卖假药的交哪门子朋友?”

这话海青听着有点儿不明白,“昧着良心弄虚作假”说的自然是逊德堂,“招引匪类欺压良善”又指谁?难道“三不管”中还有这样的买卖?他心里好奇却不便问,静听二人对话。

“话不能这么说呀!”苦瓜存心跟沙掌柜抬杠,“都是养家糊口,‘三不管’的腥玩意儿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您跟谁都不来往?”

沙掌柜越听越生气,终于敞开话匣子:“你小子真把我看扁了,我一大把年纪,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混什么?不是我姓沙的清高,是他贾胖子为人不正。弄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教他们配假药,缺德呀!做什么买卖且放一边,牛皮不够他吹的。什么闯过关东、走过西口、下过南洋、名震安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同仁堂是他家开的呢。而且说大话使小钱,有一次药铺关门,他独自溜达过来,扒肉条、它似蜜、爆三样、烧舌尾,要了一桌好菜,吃完竟然嘱咐我们堂倌,见了宝子他们别提。什么德行?自己吃香喝辣,三个伙计连喝粥都不管饱,说得过去吗?实话告诉你,如果他活着,烧坏我家的窗户得叫他修,熏了我家的墙得叫他刷,欠我的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正因为他死了我才不计较,我是瞧那俩孩子可怜!”

他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苦瓜却有点儿不信,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莫非……贾胖子得罪过您?”

“唉!”沙掌柜本不想多说,但被苦瓜逗引得已经开了口,索性都吐露出来,“当初他开张时我还以为是正经买卖,特意拎了两包茶叶拜街坊,互相有个照应嘛!那时他跟我倒还客气,哪知说人话不办人事,正赶上我灶上缺些香料,就从他铺子里临时进了点儿陈皮、豆蔻、白芷什么的……”

“是假的?”海青忍不住插嘴。

“东西倒不假,却是多年陈货,早失了味道,价钱也不比别处便宜多少。亏他姓贾的还跟我嬉皮笑脸,逢人便说我找他买货,好像我欠他多大人情一样,真气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了。”

海青窃笑——这算说到根儿了,原来他上过贾胖子的当,索性追问道:“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这场火是被人放的,就是杀人焚尸也不无可能,您觉得呢?”

沙掌柜的激愤之态顿时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谨慎的微笑:“这是‘三不管’的老毛病,出了事就鸡一嘴鸭一嘴地乱说,越传越离谱,闲话还是少听为妙……您还添点儿别的吗?”

苦瓜转过脸来瞪了海青一眼,海青这才发觉失言——沙二爸刚承认跟贾胖子有过节,自己就说贾胖子死于非命,难怪他起疑心。

海青赶紧用烧饼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不敢随便插言。苦瓜却大大咧咧地道:“我看也未必是瞎传,贾胖子确实干过不地道的事,田家父女在他铺子里寄存点儿东西,他就天天白喝田家的茶。这点小便宜都占,恐怕也没少坑人,保不齐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给他放把火。”

“也有可能。”沙掌柜想摆脱旁人对自己的猜疑,忙顺着说,“在我这儿吃饭的熟人,提起贾胖子,没一个说他好的。”

苦瓜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道:“我听说过一档子事,有个练把式的崔大愣叫他坑了,您老知道吧?”莫看苦瓜说得认真,其实顺嘴胡扯,就想看看能否从沙二爸嘴里诓到消息。

沙掌柜颇感意外:“你小子消息挺灵通呀!没错,崔大愣找他趸了一批膏药,叫他骗了。”

海青狂喜——崔大愣果然和贾胖子有关,竟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苦瓜诈出来啦!

苦瓜不动声色,叹道:“崔大愣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一不留神叫他骗了呢?”

“什么久走江湖?看来你小子也是道听途说。我灶上有位厨师跟崔大愣很熟,最是知根知底。崔大愣根本不是江湖人,他家在霸县,是个种地的,小时候学过点儿粗浅的庄稼把式,平时在家务农,农闲时才来‘三不管’,每年最多干三个月就回乡。今年是因为家乡闹了灾,饿得没辙才跑来谋生,他没有自己‘撂地’的本事,一直跟着别人卖艺。有时没人用他就找个店铺帮工,不拘于某一行,还曾到码头扛过麻包呢!不过是卖傻力气而已。”

苦瓜立刻追问:“今年他跟谁一起‘撂地’?”

“陈大侠。”

若不是紧紧咬着烧饼,海青险些笑出声——不知哪个卖艺的这么能吹,竟然自封大侠。

“原来是他。”苦瓜点点头,自然是对这位“大侠”很熟悉。

沙掌柜捋着胡子娓娓道来:“其实崔大愣那批膏药就是替陈大侠买的,没想到被胖子骗了,买了次品,贴在身上根本粘不住。陈大侠气坏了,怀疑崔大愣从中吃钱故意买次品,就把他赶走了。”

“那之后呢?他回乡了?”

“没有,听说他又跟拉洋片的‘假金牙’混了几天,还帮忙守夜,后来有一天晚上……”说到这儿沙掌柜才意识到崔大愣死了。

苦瓜不容沙掌柜多想,赶紧插话道:“那个拉洋片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专欺负外乡人,我早瞧他不顺眼……欸?好像被贾胖子坑过的不止崔大愣,还有个变戏法的,是吧?”

这次沙掌柜的反应却很茫然:“不知道,变戏法跟卖药扯不上关系呀!你听谁说的?”

“我是听……咳!不提了。”苦瓜假装欲言又止,“人死为大,咱们何必议论死人的是非?还是顾好自己的买卖吧……结账。”说罢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儿放在桌上。

沙掌柜见此情形有些意外地道:“你花钱请客?”

“是啊。”苦瓜故意挖苦道,“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概不赊账?兜里若没点儿现钱,我敢进顺义斋的门吗?”

“哈哈哈。”沙掌柜终于对苦瓜露出笑容,笑得格外慈祥,“不是我眼高,是你们这行人正经的少。十个说相声的九个蹭吃蹭喝,都是花别人的钱,唯独你小子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有出息的!老头子以往小瞧你了,千万别见怪,以后欢迎常来。”

苦瓜笑着作揖道:“说这话就远了,只要我肚里缺油水,准到您这儿解馋。不过还有件事想求您,宝子、顺子都跟我不错,他们怪可怜的,您老眼皮宽、交际广,能不能好人做到底,给他们找个饭门?”

“放心,你不说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沙掌柜大包大揽道,“若不是回汉有别,我就收留宝子了。这样吧,等他们的案子了结,我给宝子找一家汉民饭馆,让他做个学徒当个跑堂。至于顺子嘛……到时候再想办法。”

海青很诧异:“顺子为什么不能一起去?”

“性情不合适啊!”沙掌柜捻着胡子笑道,“别看宝子表面窝囊,心里精明得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都能算计妥当,尤其他的记性好,投身我们勤行再合适不过。顺子也不是不好,待人坦诚敢想敢干,可他是直筒子脾气,说话不会拐弯儿,办事也不大动脑筋,用他跑堂岂不把客人得罪光?学手艺也不合适,我得给他另找个营生。”

“那李长福呢?”海青又问。

沙掌柜连连摇头道:“他又不是小孩,我还管那么多?再说那人我不喜欢,虽说忠厚老实任劳任怨,却整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闷葫芦一样,兴许心里藏着什么亏心事呢。”

海青暗自叹服——这老头看人的眼光真准!

两人辞别沙掌柜出了饭馆,海青立时憋不住了,喜形于色地道:“总算搞清楚崔大愣和贾胖子的关联了,我看陈大侠很可疑,八成他是凶手。”

苦瓜不屑一顾:“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瞎猜。”

“我可不是瞎猜!陈大侠怀疑贾胖子和崔大愣合伙骗他,说明他对这俩人都有怨恨,再说他是练武的,一定有能力杀人。”

“实不相瞒,陈大侠和我师父是把兄弟,我还得叫他师叔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未必有杀人的胆量。可是话说回来,这里面确实也有令人费解的地方,他的把式场子很大,徒弟也很多,用得着另外雇用崔大愣吗?一个只会几手庄稼把式的粗人能干什么?总之……咱暂且把我这位师叔视作一个可疑者吧。”

“现在就去找他。”

“不急,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咱们最好先查王三,膏药的事与他无关,他又是如何跟贾胖子或者陈大侠扯上关系的,咱们还一无所知呢。”

“我猜陈大侠和他也有仇,或许因为别的什么事。”

“或许吧,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王三是有名的老实人,全‘三不管’都知道,他无论对谁都笑脸相迎,做事很厚道,有时宁可委屈自己也不麻烦别人。这种人怎会轻易结仇?更何况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大仇。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贾胖子身上,毕竟这三个人中只有他沾了个‘假’字,也只有他铺子被烧,祸事八成因他而起,或许因为某种原因牵扯王三和崔大愣。”

“咱俩的想法有分歧。”海青无奈地撇撇嘴,“不过若真是你想的那样,反倒省事了,回药铺问宝子他们不就行啦?如果贾胖子和崔大愣、王三联手干过什么不光彩的事,就算宝子、顺子、长福不知情,也肯定目睹过贾胖子和他们接触。”

“不!”苦瓜断然拒绝,“不能直接问他们。”

“为什么?”

“如果问宝子他们个人,他们就知道咱怀疑三件案子有关联了。”

“那又怎样?你该不会怀疑他们吧?你昨天不是说他们三个人没理由杀人吗?”

“有没有嫌疑姑且不论,我怕他们嘴不严走漏消息,尤其是顺子。别忘了这是连环命案,凶手已经杀死三个人,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个!”

海青不寒而栗——是啊!如果凶手得知有人调查此事,极有可能再杀知道内情的人灭口,甚至可能直接朝他俩下手!

苦瓜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便道:“怎么?害怕了?昨儿就跟你说过,这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糊里糊涂搭上性命。如果你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不!”海青的惧意转瞬即逝,“既然干了就不后悔。”

“好吧,我不拦着你。”苦瓜点点头,“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会提防所有人……包括你在内。”

“我?!”海青大吃一惊。

苦瓜注视他片刻,突然扑哧一笑道:“开玩笑呀!瞧你那呆样儿,快走吧,去王三‘撂地’的场子看看。”

究竟是不是开玩笑,苦瓜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本来想跟海青摊牌,可对视的那一刻猛然想起沙二爸的话:“十个说相声的有九个蹭吃蹭喝,唯独你小子不一样。”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钱是从他兜里掏出来的,却是海青昨天给的,归根结底还是人家请客。平心而论,海青对他不薄,想救甜姐儿似乎是真心,就算隐瞒一些事也未必出于歹意,或许不该怀疑他。

或许吧……

变戏法在江湖中称“彩门”,又叫“立子行”,也是自清末流传下来,逐渐衍生出大小之别。小戏法叫“抹子活”,像仙人摘豆、三仙归洞、空杯取酒之类的节目,只要几个茶杯、几个小球,随时随地能表演。大戏法则需要许多道具,有时甚至会从身上变出燃烧的火盆,必须有足够的场地,而且一人演不了,要有敲锣的、准备道具的、“打杵”敛钱的,至少也得三个人。

快手王也有两个伙计,名姓罕有人知,因为快手王行三,大家顺嘴叫他们老四、老五。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兄弟,甚至不是一个姓。据苦瓜所知,自从王三遇害,他们的买卖“折了大梁”,许多精妙的节目老四、老五演不了,观众越来越少,场子越来越冷清,纯粹是仗着王三留下的名气勉强支撑。

苦瓜领着海青,边走边讲述情况,当他们来到王三的场子时,出乎意料地只看到一片空地,连张板凳都没有。海青嘲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果真冷清,连他们本人都不在。”

苦瓜有些尴尬地道:“可能是今天风大,把老四、老五刮跑了。”

“别耍贫嘴,到底是不是这儿?”

“怎么可能记错?奇怪,前几天我还瞧见他俩呢。”

“是不是来得太早,他们还没到?”

“不,他们就在这儿搭棚过夜,王三也是在这儿被杀的。如今棚子都撤了,八成是散伙不干了。”

“散伙?那怎么办?上哪儿找他们?”

苦瓜一点儿也不急地道:“放心吧,除了变戏法他们什么都不会,我就不信他俩还能蹦出‘三不管’!找人打听打听,准能问出来。”

说话间,东边恰好走来一人。这是个怪人,身材矮小,瘦骨伶仃,还有些驼背,头上戴着六合帽,穿一件蓝色长袍,外罩棕色马褂。这身衣服料子很讲究,还有刺绣花纹,但是脏兮兮的,似乎穿了好几个月没洗。他脸上皱纹堆垒,面色灰黄,两腮凹陷,留着花白的山羊胡。一副圆溜溜的茶色眼镜遮住双目,但是瞧得出此人至少五十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是大病未愈。这个人右手攥着一把笤帚,左肩上搭着个蓝布挎兜。

“老陈!”苦瓜一见此人赶忙招呼,“想吃冰下雹子,正要找你打听事,你知道老四他们去哪儿了吗?”

那怪人充耳不闻,晃悠悠走到一棵歪脖树旁,佝偻着身子,拿笤帚扫着地上的尘土。

“问你话呢,听见没有?老四他们去哪儿了?”

那人还是不理,慢吞吞扫干净地面,从挎兜里取出一块青布,抖开足有五尺见方,上绣着“麻衣神相陈铁嘴”七个字,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苦瓜凑前几步:“老陈,你是出门忘带舌头,还是吃切糕把嘴粘住了?怎么不理我?”

陈铁嘴盘腿往青布上一坐,这才开口,嗓音沙哑地道:“相面一块,问卜两元。拿钱来我就告诉你。”

“真有你的!劳驾抬一下眼皮,瞅瞅我是谁。都是一个马勺里混饭吃的,怎么还要钱呢?”

“知道是你。我这儿不论亲友一视同仁,不给钱就免开尊口。”

“唉!”苦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欠债了?”

“嗯。”

“借钱买大烟抽?”

“嗯。”

“早就劝过你,快把烟瘾戒了,辛辛苦苦挣点儿钱都跟着烟儿飘走了,冤不冤?当初我师父就是被大烟害死的,瞧你现在这副德行,哪还像个活人?”

这番话陈铁嘴已听过无数遍,早已不上心了:“我倒是想戒!少抽一口百爪挠心,戒得了吗?”

“你还是没定力,要是真心想……”

“行啦!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跟你治气。”苦瓜一脸无奈,“老四、老五他们哪儿去了?”

陈铁嘴把手一伸:“拿钱来。”

“嘿!躺在棺材里伸手——真是死要钱啊!”

“我就这规矩。”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你管不着。”

“屎壳郎插鸡毛——没见过你这路鸟!”

“你哪来这么多俏皮话?”陈铁嘴怒了,抓起笤帚要打,“有钱拿来,没钱就走,我没工夫搭理你。”

苦瓜也有点儿挂火道:“真不是东西,半分情谊都不讲。”

“情谊?我就知道我缺钱,没钱就抽不了烟,就没情谊!”

海青在旁边站着,实在看不下去了,也懒得跟这人计较,伸手就要掏钱,苦瓜一把掐住他手腕:“别给!不能惯他这毛病。”

陈铁嘴把笤帚一挥道:“滚!别妨碍我做买卖。”

“好!”苦瓜咬牙切齿,“我滚,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拉着海青便走。

海青哭笑不得:“别赌气,我们再找别人打听吧。”

苦瓜却道:“这边的买卖就数陈铁嘴和老四他们最近,他不说,问别人也未必知道。‘三不管’里里外外变戏法的场子有的是,一家一家打听可就费事了。”

“哎呀!你怎不早说?我给他一块钱,让他说不就完了?我又不缺这一块。”海青扭身就要回去。

“不行!你不缺钱,我还不能折面子呢!真以为我们说相声的好欺负?走着瞧,不给他钱,照样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你有办法?”

“跟我来。”苦瓜改变方向,拽着海青绕个圈,走到陈铁嘴摊子的后方,藏在歪脖树后偷偷观望。

“你想干什么?”海青不解其意。

“嘘……别惊动他,你等着瞧热闹吧。”

海青也不问了,静观其变。只见陈铁嘴掏出一杆烟袋,先抽了一袋烟定定神,然后从挎兜里取出一块石板、几支粉笔、一根木棍儿、一个青竹卦筒以及三枚磨得锃亮的老钱。他将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身边,继而拿起木棍儿在土地上画画。海青不禁好奇,想看他画的什么,可惜离得远,抻着脖子也瞧不清。

好奇的何止海青!此时天光大亮,“三不管”渐渐热闹,遛早的、吃饭的、闲逛的、买东西的川流不息。但凡有人从陈铁嘴身边经过,都歪着脑袋瞧他两眼,看他画什么,更有好奇心重的停下脚步仔细观看。陈铁嘴也不理他们,只顾低头画画,嘴里却自言自语起来:“画山难画山高,画树难画树梢,画人难画走,画虎难画吼……”说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低,路人都能听见,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陈铁嘴还是不抬头,但嗓音越来越高:“天上难画仰面的龙,地下难画无波的水,美貌佳人难画哭,庙里的小鬼难画笑……”

海青渐渐明白了,江湖买卖总要“圆粘儿”,苦瓜说过相面算卦在江湖中叫“金门”,这坐地画画应该就是他们这一行“圆粘儿”的秘诀吧?果不其然,等身边围了足有十几人,陈铁嘴突然大叫一声:“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手底下一划拉,把方才画的图案全部抹去,随手将木棍儿一扔,抬起头来抱拳行礼:“各位朋友,幸会。”

海青又不明白了,忍不住问苦瓜道:“他这是‘圆粘儿’,我知道。可他一直没抬头,怎么知道围上许多人了?”

“数脚呀!十多双脚不就是十多个人吗?”

“是呀,我真笨。”

“跟我过去。”苦瓜领着他绕出歪脖树,蹑手蹑脚蹭到近前——陈铁嘴这会儿只顾卖口,根本没察觉苦瓜到了身后。

“各位没瞧出我画的是什么吧?这就对啦!旁人画的是物,在下画的是魂,芸芸众生魂灵百态,皆合五行之数,难逃‘造化’二字,也全在我眼中。恐怕有人要问,你是干什么的?”其实根本没人开口,他完全是自说自话,“这儿写得清楚……麻衣神相,我叫陈铁嘴,铁嘴钢牙咬定乾坤。刚说我是算命的有几位就想走,何必呢?医家有句话说得好,‘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您今天碰巧站在我面前便是上天注定,相逢即是有缘。就算您不信我这门学问,听我闲聊几句,顺便歇歇腿儿,于您也没有损失呀!反正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我说的话您现在未必明白,可将来一日有个马高镫短,就想起我今日良言了。兴许那会儿您后悔,还来找我,让我给您出主意。可那是事后诸葛亮,算不得高明!俗话说得好,亡羊补牢不及防患未然。我这人天生有个毛病,口快心直!瞧出点儿苗头总是不吐不快,还望诸位原谅。”说着他举目观瞧,将面前围观之人逐个打量一番,紧跟着一阵咳嗽,“咳咳咳!恕在下直言,别看在场的人不多,事儿可真不少!据我所观,有一位朋友红鸾星照命,不久就要‘小登科’,娶的还是百里挑一的美貌佳人。可惜他本人还不知道呢!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一会儿我为他指点迷津,免得他错过姻缘,将来还要讨杯喜酒喝哟……有一位朋友可就不妙了,命犯太岁,小人作梗,弄不好有牢狱之灾,一会儿我也跟他念叨几句,助他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还有一位更糟,近日身体欠佳,他自以为是小三灾,其实乃大厄之兆,错行一步性命不保!我得告诉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铁嘴揣着手侃侃而谈,方才的潦倒之态全然不见,竟凛凛然透着一股无可置疑的威严。有几人听得入神,不禁面面相觑——谁有姻缘?谁要进班房?谁命在旦夕?该不会是我吧?

海青也很纳闷儿,咬着苦瓜的耳朵问道:“他对面站了那么多人,究竟说谁呢?”

“信他个鬼,全是胡诌。其实他什么都没瞧出来,这叫‘韩信乱点兵’。想算命的人都有心事,总把闲话往自己身上揽,他说多了自然有一两个碰巧对上号的。”

陈铁嘴信口雌黄,见有些看客不耐烦想走,于是又使出一招“拴马桩”,笑道:“诸位或许要问,你瞧得明白为什么不指出来是谁?这您就不懂了,有些事能见光,有些事见不得光。人有脸树有皮,我若公然指出来,面子上是不是不大好看?比如诸位当中就有这么一位仁兄,他本人没毛病,但媳妇不贤惠,背着他勾三搭四偷汉子,他已经当王八啦!这我能指出来吗?指出来他也不认啊!我俩必定打起来,诸位瞧在下这小身板,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我打得过谁?惹这祸干吗?不过您放心,这位王八仁兄心事太重,他得回家捉奸去!一会儿就走,等他走了我再告诉大家是谁。”

海青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笑出声——这招太缺德啦!此言一出,围观的谁还敢走?人言可畏,谁走了岂不是王八?

围观者都被牢牢“拴”住,谁也不走了,陈铁嘴话归正题道:“我说怕挨打只是其一,其二嘛……上赶着不是买卖。有人说了,你给人指点迷津还要钱?当然!我若信誓旦旦说分文不取,那是放屁!谁起早贪黑不为养家肥己?我也一样。但明人不做暗事,咱是先小人后君子,价码清清楚楚,相面一块,问卜两元……嫌贵?您别忙,我有个规矩,凡是找我相面算卦,我先免费奉送三相。说得准您接着算,说得不准您转身便走,绝不找您要一个钱!怎么样?够公道吧?”

说到这儿,已经有人动心了,人群中挤出个中年男子道:“先生果真能断吉凶?”

“试试便知。”陈铁嘴胸有成竹,“我话复前言,先奉送三相,准不准您自己评判。”

“好。”中年人凑前一步,坐到他面前。

陈铁嘴端然正坐,审视此人将近两分钟,缓缓开了口道:“第一,您是从‘三不管’西边过来的,对不对?”

中年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对……”

“第二,您有愁烦之事,昨晚辗转未眠,对不对?”

“对。”

“第三,您发愁是因为家中有人身染重病,对不对?”

“对!太对啦!我膝下就一个儿子。也不知怎么了,自前天起,上吐下泻的,请了两个大夫都没治好,还越来越重,孩子他娘瞧着难受整宿整宿地哭,家里乱得一团糟,还花了不少钱,正为这事着急呢。”中年人心情激动,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旁观众人见他说准了,也不禁喝彩道:“先生好相法!真不愧是铁嘴钢牙!”

“怎样?不是我胡吹法螺吧?”陈铁嘴摇头晃脑得意扬扬,“你说儿子染病,致使劳碌忧烦,依我说这是你的命!其实你刚才在那儿一站我就看出来了,头尖而额低,耳小而翼薄,乃乏嗣无后之相。恕在下口冷,你儿子可能要夭折!”

“什么?”中年人吓一跳,“没救了?”

“别急别急。”陈铁嘴又把话往回收,“虽是命里注定,若能谨慎修福,老天亦能降运遂人。这样吧!我给你瞧瞧手相,推一推流年大运,看看有没有什么拆解之法,你给我两块钱吧。”

“行。”中年人深信不疑,摸兜就要掏钱。

苦瓜等的就是这一刻,突然断喝一声道:“慢着!”

陈铁嘴一惊,这才发觉背后站着冤家。他当然明白苦瓜是来找碴儿的,但众目睽睽之下闹起来买卖就搅了,于是假装不认识,强装笑颜:“这位朋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一会儿我再为您卜算,莫搅扰别人。”这话已经点出来——咱的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别搅我买卖!

苦瓜方才吃了个瘪,岂能轻易饶他?他讪笑道:“我不是搅扰,只是觉得先生刚才这三相纯属侥幸,不是真本事,我也算得出来。”

此言一出,陈铁嘴倒没什么,围观众人来了精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个热闹瞧呗,纷纷起哄道:“你也会相面?吹牛吧?说说你是怎么算的。”

“正要明言。”苦瓜走进人群,站到那个看相的中年人身边,“方才先生说这位仁兄是从西边来的,猜到这点再简单不过。这两天‘三不管’西边挖沟,几趟街都是烂泥。”说着他朝中年人脚上一指,“快看,这位仁兄鞋上沾着稀泥,还没干呢,当然是从西边溜达过来的。”

“还真是!原来如此……”众人交头接耳。

“再说第二相。”苦瓜又指指中年人的脸,“这位仁兄神态疲惫,眼泡发肿,二目通红,自然是昨夜没睡好,谁瞧不出来?”

方才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陈铁嘴身上,谁也没留心此人,这会儿仔细观察,果见他眼睛红肿,出门匆忙没洗脸,还挂着眼屎呢。众人忍不住发笑道:“太明显了,我也看得出来呀!”

“再说第三相……”苦瓜拍拍中年人肩头,“老兄,您刚才往这儿一坐,抬手间袖筒里露出一张纸,让先生看见了。小弟斗胆一猜,那是药方吧?”

中年人有些讶异,往袖子里一掏,果然摸出张纸。那是一张很薄的草纸,即便折叠起来还是能看见墨迹,“半夏”“当归”等字依稀可辨。旁观者有识字的,见此情景不禁大笑:“哈哈哈,相面的不是真本事,全是看出来的,你陈铁嘴干脆改名叫‘陈贼眼’吧。”

苦瓜还故意气他,嬉皮笑脸地道:“先生,您别介意,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弄卖弄,您接着算吧。”

陈铁嘴有火不能发,低声咕哝了一句:“念疃。”

此言一出,海青笑了——甜姐儿教过这句,“念疃”就是闭嘴!

苦瓜却装听不懂,还低下头问:“您说什么?大声点儿。”

陈铁嘴见他毫不通融,也较上劲儿了,不再理他,转而又朝对坐的中年人道:“方才在下不过小试牛刀,一来瞧您心神不定,先安安您的心,二来打个哈哈,让大伙瞧个乐儿,接下来我可要显显真本事了……咳!”说到这儿故意清了清喉咙,吸引众人注意:“我问您一个问题,请如实相告——您父母双亲是否健在?”

中年人立刻答复:“我……”

“且慢!”陈铁嘴打断,“您不必说,我已经算出来了。不信咱打个赌……”他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粉笔和石板,“你先别说,我把推算的结果写下来,然后您再说,让大伙瞧瞧我算得准不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本领?众人争相凑前看他写什么,陈铁嘴却故意吊他们胃口道:“别忙别忙,一会儿等他说完必定亮给你们看。”说着他将石板竖起来写,先不给大家看。

哪知刚落一笔,苦瓜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陈铁嘴身子一僵,手指一颤,那支粉笔竟被他无意中掐断,断了的半截顺着他衣服滚落在地。陈铁嘴仰脸看着苦瓜,憋了半晌发出一声气馁的叹息:“唉!你往我身边一站,我就感觉六神无主脊背发寒,于是暗暗起了一占,这才算出你摊上大事儿了,比这位儿子染病的仁兄更凶险啊!”

“没错。”苦瓜知道他要说出老四的下落了,这才配合,假装诚惶诚恐,“我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嗯,让我再仔细推算一下。”陈铁嘴一手掐指,一手捻须,闭着眼睛故作高深之态,磨蹭片刻才开口,“您这事儿嘛……切了俏,围子蔓儿处。”

围观者听了直眨巴眼——说的什么呀?咒语?

苦瓜却听懂了,笑呵呵地道:“多谢奉告。”

“甭谢了,你快走吧!”陈铁嘴早不耐烦了。

“不忙。”苦瓜往怀里一掏,拿出两枚亮闪闪的银圆,塞在陈铁嘴手里,“给您卦礼。”

“这……”陈铁嘴愣住了,“你怎么还……”

“快收着吧。”苦瓜挤眉弄眼道,“谁活着都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应该将心比心,是吧?”说罢转身而去。

海青连忙跟上,离开人群走了几步才问:“他告诉你什么?”

“唉!你们这路黑话比外语还难懂。”

“你还会说外国话?”

“我……不会。”海青矢口否认,转而又问,“你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句,他态度立刻变了。你说了什么?”

“十个字,就是他要写的——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

“这句话有何出奇?”

“这叫‘八面封’,凡是问父母是否健在,无论对方如何回答,只要写出这十个字,读的时候语气顿挫稍加变化,都能圆上。”

“是吗?”海青不信,“若是被问者父母双全……”

“这样念,‘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自然就是父母双全,一位也不能克伤。”

“如果父亲去世了呢?”

“甭管父亲还是母亲去世,就念‘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就是说父母不可能双全,有一位去世了。”

“那要是都不在了呢?”

“把‘一’字声音拉长,‘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死一个不行,要死一块儿死。”

“嘿!一拉长音老两口就都完了,这玩意儿真是骗人!”

“老陈知道我不识字,想拿这招骗人,顺便也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厉害。殊不知我们行内有位老前辈,年轻时也是金门,后来改行说相声,给我讲过不少相面的把戏。我虽不识字,却记得这句话。刚才我在他耳边一说,他吓一跳,粉笔都掐断了。幸亏还没写出来,若是写完被我当众揭穿,他铁嘴的名号就彻底砸了,以后没法在‘三不管’混了。可他已当众打赌,大伙等着看,又不能不写,所以只能把老四他们的下落说出来,把我打发走再写。”

海青撇唇摇头道:“真没想到,片刻间你们俩斗了这么多心眼儿。既然你已经把他逼得没辙了,为什么还给他钱?”

“面子上我赢了,那两块钱是我送给他的。”苦瓜忽而流露出一丝伤感,“莫看陈铁嘴这副模样,当年也曾风光过。人精神,“纲口”也好,每天少说也挣十七八块,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从他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钱就够我过日子的。那时我缺吃少穿的,没少沾他的光。后来他就因为吸毒越混越惨,如今一贫如洗妻离子散,还弄了一身病,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虽是咎由自取,瞧着也叫人心酸。”

海青却不赞同这种做法:“话虽如此,但是你给他钱等于害他,他肯定还去吸毒。”

“我也知道他拿了钱必定还去抽大烟,可又能怎么办?我也没别的办法帮他,他肯定活不长,兴许今年冬天‘三不管’就要再多一具冻饿而死的尸体……”

“你们两个小子,站住!”

陈铁嘴走到近前,摘下墨镜——出乎海青意料,墨镜后面是一双浑浊空洞的眼睛,目光一点儿也不犀利,甚至还透着几分凄婉,眼角爬满了鱼尾纹。他腿脚不灵便,追这几步已有些气喘吁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找老四、老五干什么?”

苦瓜踌躇片刻,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我欠你小子一个人情,不多问了。”陈铁嘴晃了晃那两枚银圆,“但是我得告诉你,老四、老五没在一起,他俩‘裂穴’了。”

“裂穴”是指原本在一起的艺人分开,不再合作演出,多半是矛盾导致。苦瓜很意外地道:“他们合作多年,就算‘折了大梁’,一起转投别的场子也不成问题,为何分开?”

陈铁嘴苦笑:“你有秘密,他们也有,有些事不便对外人言,我也是离他们近才知道。其实就算王三不死,他们也要‘裂穴’。王三早有散伙的念头,他这一死,剩下那俩小子就更无顾忌了。老五先走的,那是大前天的晚上,他还带走了所有道具家当,鬼鬼祟祟,不知跑哪儿去了。老四没办法,只好投奔戏法罗。”

苦瓜又吃一惊——说是三个人一起干,观众捧的是“戏法王”。王三是老板,所有道具物件都是他的,按理说他死后东西该归还他家里人,就算老四、老五继续用,也该给王三家里送笔钱。怎么老五丧了良心,自己把东西卷跑,还抛下老四不管呢?老五一向规矩,不像这种人啊!苦瓜想不通,又追问道:“你话里有话,他们三个人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陈铁嘴摆摆手道:“我跟他们共处多年,交情比跟你厚,不想背后议论人,你自己问他们吧。见了老四顺便帮我带个话,叫他好好干,千万别走邪路,本本分分作艺,若是落到我这地步就晚啦!”说到这儿他眼中竟隐隐有泪光,“你小子说得没错,我这辈子彻底毁了,早已是行尸走肉,活一天算一天,早晚得横尸街头喂野狗。你给我钱是可怜我,谢谢你。”说罢又戴上那副墨镜,踉跄着回到卦摊,拱肩缩背继续在石板上写字。

海青喟叹:“我原本以为他是个身染毒瘾无可救药的江湖骗子,没想到还挺有人情味儿。看来还是那句名言说得好,‘定义某样东西,你就限制了它的其他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这话谁说的?”

“王尔德。”

“没听说过,我就知道王瑶卿。”

“呃……差不多,这俩人倒都是戏剧方面的专家。”

苦瓜懒得扯别的,道:“原来老四、老五闹翻了,我还蒙在鼓里呢。真侥幸!要不是我给了钱,这些话老陈肯定不会说,这次他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那倒不一定,但至少我抓住了老四、老五的把柄。”

“把柄?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还发愁,见了老四说什么,平白无故问王三的事,必定引起他怀疑,他未必会实言相告。现在好办了,老陈把‘裂穴’的事告诉咱,不愁老四不说实话。”

“哦?你打算怎么问他?”

“嘿嘿嘿。”苦瓜一阵坏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快手王死于非命买卖散伙,而在“三不管”另一侧,罗师傅的买卖正如火如荼。不但十几张板凳坐满了人,更有许多没座位的看客,抻着脖、踮着脚也要张望。之所以这么红火,一是罗师傅技艺精湛,有不少绝活儿;二是他“撂地”的场子位置好,可谓龙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