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2)

这片场子虽然不大,却在两座建筑的夹角当中,左边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饭馆,右边是电影园子,周围还聚集许多卖小吃的商贩。游客到此边吃零食边看节目,等电影的也来瞧热闹,酒足饭饱的也能在这儿醒醒酒、消消食,自然是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大部分艺人费尽心机“圆粘儿”,唯恐观众不来,唯独罗师傅每天散场时要一再作揖,劝观众们回家。同样因为位于夹角,布置也省事,用一条写着“戏法罗”三个大字的黑色幕帐在两堵墙之间斜着一拦,帐子外是前台,里面是后台——彩门后台的私密性尤为重要,一旦被人瞧破机关,戏法就不神秘了,所以既要防备好奇的观众,更要提防同行来“摞叶子”[2]。

苦瓜和海青一路走来,离着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的笑声和喝彩声,费了好大力气才挤进人群,只见幕帐前有两个穿大褂的中年艺人正在表演,你一句我一句。

一人说:“我逛花园。”

另一人道:“我花园逛。”

“我是牡丹花。”

“我是花牡丹。”

“我是芍药花。”

“我是花芍药。”

“我是茉莉花。”

“我是花茉莉。”

“我是狗尾巴花。”

“我是花尾巴狗……我呀?你别挨骂啦!”

观众笑声不断,海青大惑不解地道:“咦?这是《反正话》呀!变戏法的怎么也说相声?”

“这你就不懂了。”苦瓜娓娓道来,“早年间的江湖艺人说、学、逗、唱、耍、弹、变、练,各种技艺都掌握,后来才分出各门。变戏法、唱单弦与相声本是同源,连我们祖师爷朱绍文年轻时还曾拜八角鼓艺人张三禄为师呢!至今相声门收徒弟,必须请戏法艺人、单弦艺人见证,这就是门户间的情谊。许多相声段子我们也演,他们也演,但是他们的段子不铺不垫,只有包袱没有情节。其实也不止我们这三门,一切‘撂地’的技艺都有笑料。”

“为什么?”

“因为大家来看玩意儿就为图个乐。就算有再高的本领,不能给人带来欢乐也是留不住观众的!这就叫‘万象归春’。”

海青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欸,他俩谁是戏法罗?”

“都不是,罗师傅年岁不轻了,连徒弟、子侄也都安窑立柜了,这俩是他的伙计。”

《反正话》演完,两人向观众作揖,另有一人抱着一张小方桌走到圈子中央,苦瓜捅了海青一下道:“他就是老四!”

海青仔细打量,老四大概二十出头,剃着黢青头皮,穿一件毛蓝布大褂,身材不高,相貌白净,略有些鹰钩鼻。他虽然嘴上笑呵呵的,但二目无神,仿佛很疲劳还在强自支撑。他搬来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绿瓷碗、三个红球以及一根小木棍儿。他用这些道具耍起“三仙归洞”的把戏,一会儿球在左边碗里,一会儿到了右边,手法熟练至极,他还时常停下问观众道:“你们猜,左边还是右边?”观众却不怎么响应——这种戏法很普遍,或许在别的地方演还行,可在天津“三不管”毫不新鲜,观众都看腻了。

海青也很诧异地道:“他就这点儿本事?”

“不,老四的本事虽不及王三,却也有几手绝活。但他刚投到戏法罗的场子,用我们的话说这叫‘投胎认母’,必须从最不起眼的活儿干起。你注意到没有,刚才说《反正话》的那俩人退到帐子后面去了,我猜接下来就该罗师傅上场了。罗师傅八成要演‘落活’,就是从身上变出大物件,那俩人到后面帮着罗师傅往身上藏道具,老四这段‘三仙归洞’不为挣钱,就是拖延时间让他们做准备。”

“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话未说完,就听一声锣响,这似乎是后面准备完毕的暗号。老四动作立时加快,两只碗移来移去,同时往桌上一扣,提高嗓门儿道:“最后一次啦!你们猜,左边还是右边?”

观众也意识到更精彩的节目就要来了,精神提振不少,许多人高声喊:“右边!在右边呢!”老四把右边的碗一翻,什么都没有。立刻有人改口道:“左边!我说在左边吧。”老四微微一笑,又把左边的碗翻过来,底下也是空的。大伙正纳闷儿怎么回事,老四忽然捂着腮帮子叫道:“哎哟!我牙疼!疼得厉害……”弯下腰对着桌子噗、噗、噗三口——三枚小球竟从他嘴里吐出。

这手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大家连声喝彩,海青拍手赞叹道:“果然不一般,能在‘三不管’站住脚的人个个有绝活儿。”

老四又是作揖又是跪安,搬起桌子躲开。接着帐帘一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后面缓缓走出,一出来观众就给个碰头彩——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戏法罗。那两名伙计一个拿铜锣,一个拿挖单,也跟着走出来。苦瓜赶忙拽海青:“快!就趁现在。”

“干什么?”海青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苦瓜揪着他,边走边解释道:“找老四问话,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咱们现在‘把点开活’?”

“对!这次我一人不行,你得给我‘量活’!”

“给你‘量活’?”海青第一次被苦瓜主动邀请捧哏,竟有些激动。美滋滋地跟着他挤出人群,顺着墙根摸到帐幕边。

老四到后台放好小桌,擦了擦汗,又抄起敛钱的笸箩,刚一出来就与他俩迎面撞见,便道:“苦瓜,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吗?”

苦瓜一点儿不客气,劈头盖脸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原来躲这儿来了,可算逮到你啦!”

老四被他骂蒙了,道:“逮我?我没招惹你呀!”

“少废话!”苦瓜朝海青一指,“认识这是谁吗?王三哥的侄子,大老远从吴桥来的。”

海青气大了——冒充死者侄子,原来就这么“量活”啊!

“啊?”老四瞟了海青一眼,似乎有点儿怀疑。

苦瓜根本不容他细想,一把薅住他脖领子,嚷道:“你和老五怎么回事?三哥死了为什么不通知他家里人?三嫂不放心了,叫侄子辛辛苦苦找来。你们非但不露面,还散了买卖各自躲藏,幸亏他遇见我,若不然还不知道三哥已经死啦!”

老四慌了,赶紧解释道:“不不不!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

“放屁!”苦瓜一句接一句,“三哥虽然死了,他身上遗留的钱哪儿去了?还有原先你们‘撂地’的道具圆笼哪儿去了?全叫你们两个王八蛋私分了吧?那是三哥的,快把钱和东西还给人家。”

海青觉得自己也该说句话,便跟着道:“对!把东西给我。”

哪知这句不说还好,一说,老四便发现破绽,便道:“你是三哥侄子?口音不对吧?……”

苦瓜岂容他多问?又嚷道:“还不认账?我看是你们俩黑了心,把三哥的东西卖了,对不对?”

“你先撒手,听我慢慢解释……”老四边说边往场子中间瞅,唯恐罗师傅发觉他们的争执。

“我早听人议论,三哥想‘裂穴’。三哥是厚道人,又用了你们这么多年,无缘无故为什么散伙?肯定你俩干了对不起他的事。”其实苦瓜哪是早听人议论,还是刚从陈铁嘴口中得知。

“撒开!”老四终于挣开苦瓜的手,却不敢跟苦瓜大喊大叫,恳求道,“你别闹,咱有话好商量,我刚投到罗师傅的场子,你这一闹是砸我饭碗呀。”

“那你快说,干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老四把脚一跺,“是老五!老五他‘污杵’!”

所谓“污杵”就是偷钱,把卖艺敛的钱瞒着同伴私藏一部分。苦瓜半信半疑,紧紧盯着老四的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五‘污杵’好几次了,有一次被三哥抓个正着,三哥夯了。正赶上老五媳妇又从乡下来,添了许多挑费,三哥便打算‘裂穴’,原想等这月交完了地钱、分完了账,再各奔前程,哪料到三哥不明不白就死了。”

“三哥死的那天晚上你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那天晚上我不在,老五也不在,只有三哥自己睡在棚里。”

“你们去哪儿了?”

“老五陪他媳妇、孩子去了,我……我出去玩了。转天早上是老五先回去的,那会儿已经有人发现三哥死了,警察也到了,三哥身上的钱都叫警察没收了。”

“那你又为什么和老五分开?”

老四急得抓耳挠腮地道:“这事儿不怨我,前几天晚上我出去了,老五独自在棚里,给我来了个‘卷包会’!他偷偷把棚拆了,所有道具东西都叫他卷跑了。我没办法,这才投奔罗师傅。”

苦瓜阴阳怪气地道:“但凡有事儿你就不在,深更半夜的你老往外跑什么?是不是招引匪类?我看三哥就是你串通恶人害死的。”

“不!三哥若是我害死的,叫我天打五雷轰!”老四指天画地赌咒发誓。

“那你出去干什么?”

老四压低声音,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赌钱去了。”

“和谁赌钱?”苦瓜一丝一毫不肯放过。

“都是熟人。”

苦瓜猛然提高嗓音问:“有没有崔大愣?有没有陈大侠?有没有贾胖子药铺的人?”

“别嚷别嚷。”老四又瞥一眼罗师傅,顾不得思考苦瓜为何单问这几人,战战兢兢地答复,“没他们,我跟那帮老家伙不熟,玩不到一起。耍钱的都是一般大的哥们儿,摔跤的狗子、弹弦的小六、卖栗子的柱子、卖药糖的宝山,还有你们说相声的大头,不信你去问问大头。这些日子我手气差,攒了好几个月的钱都输给他们几个了,尤其柱子赢得多。如今我兜里一个钱都没有,全指望这场买卖,你们别逼我了。”

苦瓜缓口气,扭过头来假装征求海青意见道:“你三叔活着时跟他有情义,他如今落到这一步也挺可怜。既然他身上已经没钱了,你就放他一马吧,好不好?”

“嗯。”海青平白无故多个三叔,心里很气恼,却只能点头应允,不敢再说话。

“谢谢,谢谢……”老四惭愧不已。

苦瓜又扭回脸道:“现钱不要了,但三哥的东西必须收回。你告诉我们,老五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找他算账。”

“老五他……”老四有些迟疑,“我不知道。”

“撒谎!你一定知道!不说?好,咱让罗师傅评评理。”

“别别别!”老四连忙摆手,“我知道,他在……”

这时周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把老四的话湮没了。海青除了相声没关注过别的玩意儿,这会儿受气氛感染也扭脸观看。只见罗师傅不知从哪儿变出个大花盆,盆里还栽着一株盛开的月季。伙计接过花盆放在地上,罗师傅又向前一冲,就地一个前滚翻,站起来时手中已赫然托着一只玻璃鱼缸,里面不仅有半缸水,还有两条金鱼在游呢!一阵更热烈的喝彩声随之而起,海青也忍不住跟着喊了声:“好!”刚喊完就觉脚趾一阵剧痛——苦瓜狠狠踩他一脚。海青赶紧回过神儿,又装出一脸怒容,横眉立目瞪着老四。

老四心急如火,一会儿罗师傅就演完了,他得赶紧去敛钱,若耽误买卖,罗师傅照样饶不了他,于是哭着央求道:“真的!我没说瞎话。老五在‘鸟市’弄了个‘腥棚’,知道的我全告诉你们了。你们行行好,饶了我吧。”说罢连连作揖,就差跪下磕头了。

苦瓜也觉得差不多了,板着面孔道:“好,我们这就去找老五,若发现有半句假话,还回来找你!”说完领着海青便走,可没走出几步又转回身,“临别奉劝你一句良言,做人把良心摆正!还有,趁早把赌钱的嗜好戒了,若是沦落到陈铁嘴那步田地,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我改!我一定改……”老四见他们走远,这才长出一口气。眼看罗师傅的戏法也快演完了,他赶紧抹去眼泪拿笸箩,硬装出一脸笑容向观众敛钱。

两人离开场子一段距离,海青才抱怨道:“你怎么说我是王三的侄子呢?你叫他三哥,让我当侄子,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呸!”苦瓜没好气儿道,“装个侄子都砸锅!我没叫你说话,你别插嘴,不会吴桥口音,一说不就露馅儿了吗?站在那儿东张西望,还跟着喊好,就差直接告诉老四‘我是假的’。幸亏他怕罗师傅发觉,若不然咱一句都问不出来。”

“好好好,是我不对,下回我装哑巴……怎么样?你觉得老四说的是实话吗?”

“半真半假。”苦瓜边思考边说,“老四说晚上出去赌钱,肯定是真的。若这话有假,我找大头一问不就知道了?王三的死应该与他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至于他说老五‘污杵’,这话我一点儿都不信,‘污杵’的应该是他。”

“为什么?”

“且不提他俩的人品差别,老四显然是赌博成瘾,一输再输,手头儿很缺钱。而且,你还记得陈铁嘴说的话吗?让我嘱咐老四,别走歪路,可见老陈知道内情,只是给他留面子,没对咱们明说。‘污杵’的名声很不好,一旦犯过,人人嫌弃,找谁搭伙谁都不要这样的人。他刚投到新场子,生怕罗师傅知道后赶他走,所以往老五身上推。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老五在哪儿,却不去找老五算账,甚至不想告诉咱,可见他心里有愧,怕老五揭他的老底,所以……你这么直勾勾盯着我干吗?”

“我觉得你说相声屈才了,分析得太对啦!”

“唉!”苦瓜惨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弄明白有屁用?还是找不到王三和崔大愣、贾胖子有何关联。我们再去找老五问问吧,或许从他口中能诓到有用的消息……你知道‘鸟市’吗?”

“没听说过。”

“跟‘三不管’差不多,也有许多‘撂地’的。你只知道‘三不管’,却不知道‘鸟市’,来天津不久吧?”

海青笑道:“还不到一年半呢。”话一出口身子一僵,笑容顿时凝固——糟糕!苦瓜在摸我的底!

“鸟市”位于天津老城厢东北角,清末时是一块干涸的河滩,许多贫苦无业的人在那儿搭棚居住。民国六年修整河道,拆掉窝棚,河滩被垫高填平,成了空地,因为最早云集在此的都是卖花鸟鱼虫的商贩,故得名“鸟市”。和“三不管”的情况相似,市场引来各种艺人,近年又盖起许多商铺、茶楼、饭馆、戏院,客流日渐增多,买卖日渐兴旺,只是规模比不上“三不管”。

苦瓜和海青走到“鸟市”时早过了正午,先找家小店吃饭,这一餐吃的还是面条。可能是奔波半日肚子饿了,这次海青吃得很香,撂下碗后,他提了个问题:“老四说老五弄了个‘腥棚’,什么是‘腥棚’?”

苦瓜早吃完了,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腥棚’也属彩门。但跟戏法不同,戏法必须苦练技艺,‘腥棚’则完全靠道具,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长着两个脑袋的马、六条腿的牛、人头蛇身的美女。艺人把这些怪东西围在棚子里,谁想进去看得给‘迎门杵’……”

“‘迎门杵’是什么?”

“就是门票钱。”

两个脑袋的马、六条腿的牛、人头蛇身的美女……海青想问,这些东西是真的吗?细一琢磨,“腥”本来就是假,“腥棚”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都是人工制作。

苦瓜却另有心事,喃喃道:“老五的本事和老四差不多,人品更比老四强,另找个场子不成问题,为何摆‘腥棚’?这路玩意儿挣的是死钱,再怪的东西看两眼就不新鲜了,没个回头客,以他的本事不该沦落到这地步。而且他还不光彩,卷走王三的道具,简直把半辈子的脸面都赔进去了,以后怎么回‘三不管’混?这里面必定有事儿。”

“兴许他就是凶手。”海青又开始揣测。

“你不是怀疑陈大侠吗?怎么又疑心老五?”

“他们俩都有可能。”

“不大可能。听说王三遇害之日老五曾被警察带走,没过两天又被放出来。警所对我们这帮人的态度你还不了解?既然不拿他顶罪交差,足见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一定,或许他设了个圈套蒙混过关。现在王三之死的风头已经过去,他不就离开‘三不管’了吗?这明显是逃跑。”

苦瓜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直说。”

“我懒得理你!动动脑筋好不好?能离开‘三不管’,不就能离开天津吗?他若是凶手,逃到外地岂不更安全?”苦瓜站起身来,“行啦!赶紧走吧,你再耗下去我都困了。大老爷们儿吃碗面这么慢,你是在量面条有多长吗?”

“没你这张臭脸拉得长。”

“你……”苦瓜竟一时接不上话,点点头,“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你挺适合说相声的。”

“那你带我‘撂地’吧。”

“带你?哼!老和尚看嫁妆。”

“此话怎讲?”

“这辈子休想!”

他们付完面钱出了饭馆,正是下午一点多。热辣辣的太阳顶在头上,两个人顺着“鸟市”大街往前溜达,走得非常慢。苦瓜仔细审视经过的每一家买卖、每一处摊位、每一个行人,寻找老五的踪迹。海青则是纯粹看热闹,但这大中午的没多少热闹可看,而且许多玩意儿他在“三不管”也见过,不再觉得新鲜,眼皮便渐渐有些睁不开,哈欠连连。

“醒醒盹儿!你闭着眼走路容易撞树上。”

“没关系,撞上我就直接抱着树睡。”

“我看见老五了。”

“嗯?”海青立刻清醒,“在哪儿?”

苦瓜朝右前方指去,只见树荫下有个花里胡哨的帐篷,画着些怪异的图案,有人头、蟒蛇、老虎,作画的人水平实在不高,许多图案都辨不出是什么。帐篷旁边还立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竖写着“奇观”二字。帐篷的帘垂着,外面站着个中年汉子,身量高大,略有些清瘦,留着络腮胡,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拿着两个铁环。

“他是老五?”海青不信,“他比老四岁数大呀。”

“对,老五就是比老四大,咱们……”

“等会儿!”海青拦住话头,“我脑子慢,这话理解不了,老五怎么会比老四大呢?”

苦瓜俩手一摊:“五比四大呀!”

“别逗啦!究竟怎么回事?”

“快手王在家行三,名字叫王三,到天津以后同行也习惯称呼他老三,后来他招了个伙计,也就是老四。其实老四不姓四,只是大伙顺着老三往下叫。又过两年他又找了第二个伙计,虽然这第二个伙计比第一个年龄大,但已经有老四了,大伙也叫顺嘴了,所以他就只能屈居老五。”

“哎哟我的妈啊!听得我脑袋疼。我大概懂了,老四、老五是按跟随老三的先后顺序排的。”

“对对对。”苦瓜不耐烦地道,“你很聪明。”

“过奖过奖。”

“那就别磨蹭了,‘把点开活’吧。”

“这次别让我冒充侄子了,好不好?”

“行啊。”苦瓜随口答应,朝帐篷走去。

老五神色有些困倦,即便如此,也没去午睡,仍在招揽观众,只要有人从帐篷旁经过他就迎过去道:“走过路过别错过,进来一看准保你大吃一惊!三条腿的大姑娘,世间独此一位!进来看看吧。”他边说边摆弄手中的铁环,两个变三个,三个变四个,然后手腕一抖,四个环挂成了一串。行人虽然赞赏他这手本领,却没心思多看,连话都懒得说,摆摆手走开了。老五又开始招揽别人:“三条腿的大姑娘,没见过吧?进来开开眼……”

“五哥,是我啊!”苦瓜至少小他十岁,故而以哥相称。

老五这才看清是苦瓜,笑嘻嘻的表情霎时变了,低下头,显得有些羞惭地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特意来找你。”

“有事儿?”

“嗯,关于三哥的事。”

老五呆立片刻,突然将手里的铁环一摇,又变回两个揣进怀里,红着脸道:“也好,我也想找个能说体己话的人聊聊,咱进去说……这位是?”他一扭脸瞧见海青。

苦瓜说瞎话不用打草稿,便道:“不是外人,他是三哥的小舅子。”

“呃……是。”海青心中暗骂——等会儿再跟你算账,我怎么又成小舅子啦!

老五的脸更红了:“原来是你,以前听三哥念叨过,你在北京天桥跟着……”

“那不是他。”苦瓜见风头不好赶紧改口,“他是三嫂最小的弟弟,在北京一家山货店做学徒的那个。”

“哦哦哦,我没听说过……”

苦瓜故意拍着海青的肩膀介绍道:“他特意从北京来天津找三哥,到‘三不管’后才知道三哥死了,地儿也散了,幸而遇到陈铁嘴。老陈领着他找到老四,聊了大半天,又让他来这儿找你,可是老四不肯亲自领他过来,老陈又犯了大烟瘾,于是托付给我了。”

说相声讲究铺平垫稳,苦瓜编瞎话也一样,他把来龙去脉编得很详细,一切入情入理,又硬拉上老四、老陈作证明,不由得人不信。老五对海青的身份再无半分怀疑,便道:“里面请吧。”

海青早等不及了,想看看三条腿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忙不迭跟着老五进去。这间帐篷很小,戏法圆笼[3]占了一角,旁边还有一架小炉,火已经熄了,却能闻到一股药的气味。而在另一角有个女孩,看模样也就十三四岁,坐在一口小箱子上,还真是三条腿。女孩上身穿着蓝色布衫,衣服略有点儿大,下身是鲜亮的葱绿色裤子,左右两腿很正常,中间却还有第三条腿,长的也是右脚,三条腿都在活泼地摆动着。

海青瞧第一眼时还颇觉震惊,再瞧第二眼便兴致索然,倒不是看出什么破绽,而是觉得这宗生意有点儿下作。一个女人**长着三条腿,这不免令男人幻想,或许正因为这点才有人愿意花钱来看。

“这是我女儿。”老五直言相告,又对那女孩道,“别抖腿了,他们是爹的朋友,这位你叫……小叔,那位是小舅。”

又是叔又是舅的,怎么还不一样?海青听了想笑,可细一琢磨,正该这么称呼——苦瓜是孤儿,姓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老五当然也不知道,直接叫名字又不尊敬,只好让孩子叫小叔。而他自己现在冒充王三的内弟,老五与王三以兄弟相交,他女儿不就该喊小舅吗?连称呼都斟酌得这么细致,看来老五是个很规矩的人!

“小叔!小舅!”女孩爽快地叫了,却坐在箱子上没动。

老五拿两个板凳让他俩坐,却没有第三个了,自己只能蹲在一旁。刚落座,苦瓜就抢先开口,拍着海青的腿道:“你来一趟不容易,又是三哥亲戚,按理说该你跟老五谈,可你是学买卖的,不了解‘三不管’的事儿,既然这件事托到我头上,我就大包大揽。我来跟老五谈,你先听着,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一会儿你再提出来,咱斟酌着办。”

“好。”海青明白——这是怕露馅儿,不叫我说话呀!

苦瓜这才扭过脸来对老五说:“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来找你有俩缘由,一是问问三哥是怎么死的,有没有什么内情;二是三哥死后遗留的钱和东西哪儿去了,必须还给人家。来之前老四和我们聊了许多,他说你‘污杵’,甭管别人怎么想,这话我半点儿也不信。但是趁老四不在偷偷摸摸把东西弄走,确实是你干的,这一点老陈可以做证!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猜你遇到难处了,若不然不会离开‘三不管’。这样吧,我的为人五哥您是知道的,不敢说行端履正,好歹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你又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对谁都存着一份感恩的心。有什么难处你也说出来,我一手托两家,咱们商量个办法,既要对三哥家里有交代,也得让五哥你日子过得去。怎么样?”

老五皱着眉头从兜里掏出根卷烟,却舍不得点。似乎是仅剩这一根了,他放在鼻子下嗅着,好半天才开口道:“是老四叫你们来的?”

“是。”

“他知道我在‘鸟市’?”

“是的,他知道。”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不亲自带这位兄弟来?”

苦瓜直言不讳地道:“我觉得他心里有愧,他说你‘污杵’无凭无据,可能‘污杵’的是他。”

“对啊!”老五大叫一声,似是压抑许久终于发泄出来。

苦瓜进一步试探:“我听老陈念叨,三哥活着时就想‘裂穴’,有没有这回事?是不是跟‘污杵’有关?”

“有些事我本不想说,烂在肚里就完了,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今天三哥的亲人来了,不说也不行了。好吧,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们。”老五终于掏出洋火把那根烟点着,然后猛吸一大口,眉头渐渐舒展开,却显得很悲伤,“我给三哥‘挎刀’[4]快五年了,老四跟他的年头更长,一直相处得不错,许多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呢。头几年买卖不好干,‘三不管’的人欺生,我们也就勉强糊口。三哥说得长志气、长能耐,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功夫,没黑带白地练,终于攥弄出几手绝的。自前年起不敢说‘火穴大转’,总算攒点儿钱了,日子越来越富裕。哪知钱这路玩意儿,一旦来得容易,去得也马虎。就是从那时起老四开始胡来,经常出去赌钱。开始时,三哥没当回事,辛辛苦苦‘撂地’一天,晚上就容他消遣吧。哪知老四越玩越大,赌运还不佳,去年冬天把身上所有钱都扔进了‘宝局’[5]。”

“哪家‘宝局’?”苦瓜这才问了一句。

“不知道,这都是事后提的。年关时眼瞅着要回家,他连过年的钱都没有,这才跟我和三哥说了实话。三哥真仗义,另给他一份钱,让他回家过年,开春回来做买卖再从他挣的里面扣。咳!说是扣回来,其实也是稀里糊涂的事儿,给了他十块扣了不到五块。可是消停了不到两个月,他又手痒,这回倒不去外面赌了,跟柱子、宝山他们哥儿几个推牌九。人家都是时玩时不玩的,唯独他……唉!”

苦瓜猜到了,便道:“他是穆桂英打天门,一百单八阵,阵阵都有他。”

海青没料到他这时还说俏皮话,强憋住才没笑出来。

“没错!”老五一个劲儿地点头,“而且整夜整夜赌,越赌越输,越输还越赌,再后来就开始‘污杵’。其实我和三哥早发现钱不对,但没凭没据的不便把话挑明。结果我们有一次把他抓个正着,他给三哥下跪,求三哥饶他。三哥的脾气你知道,最宽厚不过,更何况当年老四投奔三哥时才多大?简直是看着他长大的,不忍心断情分,又怕声张出去让旁人笑话,只是叫他立誓以后不再犯。”

“又犯了没有?”

“那以后很长时间没犯,但耍钱的毛病还是不改。有时趁我们睡着他就溜出去,就算兜里没钱,别人玩他也得站旁边看。要单是这样也罢了,偏赶上我的麻烦来了。”

“怎么回事?”

老五紧皱眉头道:“我老婆病了,在乡下找大夫没治好,还花了许多钱。”说着朝女儿一指:“丫头乱出主意,伺候她娘来天津找我,说要找个好大夫。哪承想来到这边水土不服,反倒病得更重了,想回家都回不去了。原先我们哥儿几个在棚里凑合,她们娘儿俩一来就不方便了,我只能带着老婆孩子住店。”

苦瓜眼睛一亮问道:“哪家店?”

“我能住什么地方!南门外找了一家‘老合店’[6],字号都没有。”

“住那家店的还有什么人?有没有练把式的?”

“没有,倒有几个说相声的,有一天我还瞧见小麻子来串门。”

苦瓜的眼神又暗淡了,有些失望地道:“你接着说。”

“我老婆的病不好治,还是托三哥给我找了位名医,吃几服药稍有起色。可是多出两张嘴,又是住店,又是看病,又是买药,刚过端午我那点儿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三哥很照顾我,自此每天‘掰杵’[7]时都多给我点儿,一个月下来,老四恼了,说我少干活多拿钱。我也确实理亏,闲话就听着呗。可过几天又发现打的杵少了,问老四拿没拿,他不承认,还说三哥偏心眼儿,一碗水端不平。这下三哥火了,说月底就散伙。”

苦瓜有些怀疑地道:“五嫂正病着,老四兜里又没积蓄,三哥这么厚道的人,忍心舍你们不管?”

“不是真散伙,是假的!事后三哥偷偷跟我说,老四再这样下去就毁了,得给他个教训。散伙后他兜里没钱,自己干不行,必定投奔别人从头干起,只能拿最少的钱,该让他吃吃苦头。三哥正好趁机会回家,也陪陪老婆孩子。”

“那你怎么办?”

“三哥也早想好了,说等散伙后给我留笔钱,再推荐我去两家园子赶场,演点儿‘小抹子活’,反正肯定够我们一家支撑俩月的。等过了中秋,他从吴桥回来再把我和老四找回去,那时老四吃过苦头,毛病就改啦!”

苦瓜由衷地叹道:“三哥真是大好人。”

“好是好,可说完这话没几天,三哥就……”老五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苦瓜也很悲痛,平复一下心情才接着问道:“三哥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棚里吗?”

“不在,我一直和老婆孩子在店里住。那天老四也不在,自从三哥说要散伙,他心里烦闷,天天夜里出去耍钱。”

“是谁最早发现三哥的尸体?”

“巡街的小杨。”

“小梆子?”苦瓜很意外。

“对,此前刚死了个练把式的崔大愣,据说跟三哥一样,脑袋也是被人敲碎了,所以小梆子巡街很上心。他发现三哥死后立刻报告警所,事有凑巧,警察到时正赶上我‘上地’,就把我抓了。”

“你一定受苦了吧?”

“那还用说?要拿我顶罪,多亏我住在店里,店东、伙计还有同住的艺人,做证的人有一大堆,这才不得不放我。原本警察还要抓老四呢!老四脑筋快,赶紧把棚里的钱都孝敬了那帮‘鹰爪孙’,这才放过他。经过这场折腾我们俩都身无分文了。”

“三哥是否……与什么人结过怨?”这话苦瓜问着都没底气。

“当然没有!他坑蒙拐骗全不干,吃喝嫖赌都不沾,甭管认识不认识的见谁都笑呵呵,天天推了买卖就在棚里一躺,置下多少钱都送回家,能跟什么人结怨?”

“是啊!”苦瓜早知自己多此一问,“最后三哥这案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悬着呗。谁能为一个变戏法的追查到底?可怜三哥仗义一辈子,末了葬在乱坟岗子。放我出来的警察说兴许是碰到‘打杠子’的了。”所谓“打杠子”是指持棍抢劫,这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先把人打死,再掠走财物衣服。

“亏他们说得出口。”苦瓜气得咬牙,“‘打杠子’都是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有跑到‘三不管’劫道的吗?进到棚子里杀人那还是劫道吗?杀人的没拿钱,反倒便宜了他们……后来呢?你为什么和老四‘裂穴’?”

“唉!”老五哀叹一声,“本来我就不够花销,又‘折了大梁’,这买卖还怎么干?我实在没辙了。”说着他站起身,出了帐篷把那块写着“奇观”二字的牌子拿来堵在帘外,不叫任何人进来,继而回头对他女儿道,“丫头,把你娘搀出来。”

“是。”女孩应声而起。海青一见险些惊掉下巴——她站起来也是两条腿,而中间那条腿仍跨在那口小箱子上,还在摇晃着,这情景甚是诡异。

老五走过去,父女俩齐动手,掀开了箱盖。原来这不是小箱,而是一口狭长的大箱子,那帐篷角上有个洞,箱子的大半部分在外面,帐篷内只留有小半截,给人造成了错觉。箱子盖一开,老五从里面扶起个破衣烂衫的中年妇女。原来箱子上也有个窟窿,那妇人蜷着身子躺在里面,将右腿从窟窿伸出,她和女孩穿同样的裤子、同样的鞋。再加上女孩的衣襟长,盖住大腿根,往箱上一坐,就像长着三条腿。

海青暗自咂舌——难怪叫“腥棚”,这玩意儿太“腥”啦!

苦瓜赶紧起身道:“这就是五嫂吧?兄弟给您见礼。”说着走上前一揖到地,海青也赶紧跟着行礼。

“嗯。”那妇人身形瘦弱,面色姜黄,瞧得出确实有病,再加上在箱子里躺了许久,蜷着的左腿已经麻木,缓不过劲儿来,只能怯生生地答应一声。

老五哽咽着继续说道:“三哥死后,我本来该给他家里送个信儿,可我手头没钱,老婆孩子又都在身边,抽不开身,想找个同乡跑一趟,又怕话说不圆全,反倒招惹三嫂误会。我跟老四又硬着头皮一起干了十多天,眼瞅着来看玩意儿的人越来越少,老四又一个劲儿赌,再这样下去迟早喝西北风,弄不好老四输急了还会把三哥的遗物卖掉,所以我起了先下手的念头。我跟老四说,住店的钱不够了,想把老婆孩子接到棚里住,他也没当回事。那天晚上散了买卖他又去耍,等他一走我们三口就把棚拆了,事先还联系好当铺和一个赶大车的,当的当拉的拉,跑到‘鸟市’改头换面弄了这个‘腥棚’。”

“我没办法呀!”老五噙着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以为我没找大伙借钱吗?大头、宝山、柱子都帮过我。老婆病着,我求医问药也搭了不少人情,同仁堂、达仁堂的药材地道,我消受得起吗?配了没几回就吃不起了,后来就在咱‘三不管’找家小药铺抓药……”

苦瓜、海青皆是一怔,异口同声问:“哪家药铺?”

老五说出了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字号:“逊德堂。”

帐篷内一时寂静,隔了半晌苦瓜才道:“贾胖子的药大半是假的,他坑你了?”

“没有,贾掌柜给我的都是好药。”老五很郑重地称呼贾胖子为贾掌柜,似乎很恭敬,“我拿着方子到柜上找他,把难处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求他帮帮忙。他让我隔天再去,等第三天我去时他已经把十服药配齐了,还说有几味药他柜上是‘腥’的,所以临时从别的药铺弄了点儿,都是地道东西,叫我放心用。而且他只收本钱,一个子儿都没赚我的。”

“贾胖子总算办件漂亮事儿!还是有义气的。”苦瓜又问,“是三哥领你去找的他?”

“不是,怎好事事麻烦三哥?我自己去的。”

“那你找贾胖子时还有没有别人在场?”

“没有,这是脑袋朝下求人的事儿,我怎好意思同着别人?我欠了许多人情,还不上,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三不管’。三哥那些东西,不要紧的桌子、箱子、衣服都叫我当掉换钱了。至于那些有门子的道具,都是三哥的心血,我一件都没卖,还在圆笼里放着,就等三哥的家人来取……”说到这儿他身子一扭,给海青跪下。

“这是干吗?”海青赶紧双手相搀,“你起来。”

老五却不肯起,边哭边诉道:“我对不起三哥!也对不起你!害你找到这儿来。可我实在没办法,但凡混得下去也不能让老婆闺女干这个!当掉的东西赎不回了,现在兜里还有六百铜子儿、三块钱钞票,这些钱连剩下的东西你都拿走吧,回去跟三嫂说,老五没脸再见她,在这儿给她磕头赔罪……”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头磕得山响,一旁的老婆孩子也跟着抹眼泪。

海青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向他磕头赔罪,还是五尺高的汉子,心中甚是酸楚。他也不知不觉进入角色道:“五哥!我把钱和东西都拿走,你们怎么办?”

老五把牙一咬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拉杆要饭,这也是我该遭的报应!不能一错再错。”

“唉!”海青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钱袋,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塞在兜里,剩下的往箱子上一倒——哗啦啦!少说有三十块,都是银圆。

“五哥。”海青叫得很亲热,“这钱你收下。”

老五眼泪都惊回去了:“不行!我已经对不起三哥了,怎能再拿你的钱?你在北京学买卖也不容易,多少年才能攒这些钱?”

海青和颜悦色地道:“您说这话就远了,我姐夫虽然死了,咱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断。这钱你只管收着,欠谁的赶紧还,当掉的东西赎回来,剩下的也足够你们过一阵子。别在帐篷里委屈了,搬回店里住,给五嫂买点儿好吃的,过一阵子等她病好,你也另找个场子好好干,日子不就缓过来了吗?我还要回北京,带着东西也不方便,倒不如年关的时候你回吴桥,亲自把东西还给我姐姐,把这边的事向她解释清楚,将来还得把姐夫迁回家乡入土为安呢!”

“这、这……”老五又羞又愧,又庆幸又感激,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苦瓜没料到海青会这样办,自己花钱做了别人的人情,半天才回过神儿,跟着道:“五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不是外人给的。咱们都是好兄弟,等你日子缓过来还回‘三不管’,丢了的面子还得找回来!”说罢领着海青走出帐篷。

老五浑身颤抖,不住朝天叩拜道:“三哥!我不知哪辈子修的福,结识您这一家人!您活着时照应兄弟,死了也一样保佑!老五这辈子感恩不忘,自今以后您爹娘我生养死葬,嫂子有事我竭力承担,您儿子闺女我好好照顾,您就是我亲哥哥……”

下午三点,“鸟市”又热闹起来,推车的、挑担的、摆摊儿的、遛弯儿的,各种吆喝此起彼伏,鸟啼虫鸣不绝于耳,游客行人有说有笑。然而苦瓜和海青还沉寂在感伤中,俩人默默走了半趟街,最后还是苦瓜打破沉默道:“你挺让我意外的,不光操心甜姐儿,对旁人也不错,还真是个善良人。”

“善良不善良的不敢说,我最见不得人哭,更何况沾亲带故……”他斜了苦瓜一眼,“谁让我是小舅子呢?”

“委屈你了。”苦瓜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你这么善良,搞得我都有点儿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没什么。”苦瓜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舍不得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瞧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也给了陈铁嘴两块银圆吗?”

“是啊,照这样查案咱俩非倾家**产不可。”

“放心吧,不至于。”海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好在不虚此行,总算找到王三和贾胖子的联系了。”

“或许吧。”

“王三和崔大愣都找贾胖子买过药,这是事实。”

“找贾胖子买药的是老五,不是王三。”苦瓜纠正道,“而且老五买的是真药,并没有受骗,这事儿很容易核实。”

“不!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就目前我们查到的,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买药卖药而已。贾胖子做过什么?他不过是卖给沙二爸一些陈年的香料,卖给崔大愣一些残次膏药,说穿了就是贪点儿小便宜。老五诚心诚意地去求他,他也慷慨地帮忙。到现在我都开始疑心,贾胖子真会做出什么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吗?”

苦瓜提出一种设想道:“或许是这批药本身出了问题。我就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罪犯遭警察追捕,情急之下把偷来的珍珠藏在几座刚雕刻完还未晾干的石膏像里。后来他从监狱放出来想拿回珍珠,但那几座石膏像已被不同的人买走,于是他潜入这些人家中砸毁石膏像,寻找……”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回逊德堂翻翻他们的麻包,看看那些药材里有没有埋着财宝、军火、烟土之类的东西?”

“呃……好像有点儿太离奇。”苦瓜突然猛抓自己的头皮,“这故事攥弄成段子都不成,连个包袱都没有。说真的,我都快烦死啦!咱们辛辛苦苦查了一天,有什么收获?几乎什么都没发现,弄清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有什么用?根本扯不到杀人放火的事情上。”

海青见他这般苦恼,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宽慰道:“或许现在看是鸡毛蒜皮,等事情水落石出就会发现很重要。”

“但愿如你所言。”苦瓜掐了掐眉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为了挖坟一宿没睡,快撑不住了。明天咱再查崔大愣的事。”

“我也累啊。”海青打个哈欠,“天不亮就从家溜达出来。”

“得!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苦瓜没料到这话会揭他伤疤,忙遮掩道:“那就找爸爸。”

哪知海青目光愈加忧郁:“我父亲也没有了。”

苦瓜很尴尬,只好强笑道:“不过是句俏皮话,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我不也是没爹没娘吗?至少你还有个姓,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说话间已走出“鸟市”,“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咱就在这儿分手吧。”

“你……”

“别问我住什么地方,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再见。”海青点点头,“明天一早还在老地方碰面,你可别单独行动。”

“放心吧,你是东家。”苦瓜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似是怕海青尾随,很快就消失在来往的人流中。

海青独自向南行,只走了两个路口,刚到“官银号”就有点儿迈不开腿了——以他的身份出门很少步行。他今天凌晨就出来了,又跟着苦瓜转悠大半日,实是破天荒,两腿早就累得生疼。

立刻有个车夫过来:“您……”话没出口愣住了——瞧这一身破衣服,脏兮兮的,出得起车钱吗?

“看什么?嫌我穷?”海青一挑眉毛,“我有的是钱。”说着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那把洋钱晃了晃。

“哦,真人不露相,您请。”

海青一屁股坐在车上,可算舒坦了,道:“去英租界,我给一块钱。”

“好嘞!”拉车的高兴了,攥着车把一路小跑,向南而去。

海青倚在座上哈欠连连,想打个瞌睡,可不知为何迷迷糊糊总感觉气氛不对,仿佛正有个目光盯着自己,耳畔也有脚步声。他猛然坐起,左右瞻顾一番,并没什么异样的行人。他又探头探脑向后张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后面只是另有辆洋车,而且没拉人,是空的。

但海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那小子原本是飞贼,若要躲藏再容易不过,难道他想摸清我的住址?

“停一下!”他大叫一声。

拉车的吓一跳,赶忙刹住脚步道:“您怎么了?”

“我想去稻香村南味店买点儿酥鱼、叉烧,回家孝敬爹娘,麻烦你绕一圈吧!我多给钱。”

“嘿!您是大孝子。”拉车的恭维了一句,掉转车头向东而去。

[1]火穴大转,江湖春点,指生意红火很能赚钱。

[2]摞叶子,江湖春点,指偷学技艺。

[3]圆笼,指旧时的圆形大提盒。

[4]挎刀,指配角,协助名演员演出。

[5]宝局,指旧时赌场,主要以押宝为主。

[6]老合店,江湖人称“老合”,就是专门住宿江湖艺人的旅店。

[7]掰杵,江湖春点,指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