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发财?(2)

顺子一听就急了道:“你怎么也……”

“少废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闹到哪儿我也有理。”苦瓜一扭脸又朝买药的中年人说,“他们私卖抵债的药,您老就是见证!劳您的驾,咱一块儿去趟警所,把这事儿说清楚。”

谁愿意蹚这浑水?中年人把那包何首乌往地上一丢道:“不要了。”头也不回地走远。

煮熟的鸭子飞了,宝子气得眼泪汪汪,顺子怒不可遏,伸手把板凳抄起来,指着苦瓜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也欺负我们,真是没活路啦!反正都是死,我跟你拼了……”

海青见状赶紧阻拦,苦瓜早换了一副和蔼的笑脸:“好兄弟,别着急,放下放下!听我说……”他压低声音:“你们这路买卖我多少也懂点儿,这些药大半是假,若是真东西,别的药铺早过来兜底了,还用得着摆摊儿卖?刚才那人贪小便宜,买何首乌倒也罢了,烤煳的红薯冒充何首乌,他吃了再不管用还解饿呢!可他又买桂圆,这假桂圆是龙荔,绰号‘疯人果’,是有毒的东西。二三两也不打紧,你这两戥子下去,岂不要他老命?贾胖子活着也不敢这么卖啊!依我看,你们的铺子也就黑红药还算地道,其他东西都别卖了。这缺德的买卖不能再传辈儿啦!”

闻听此言,顺子把板凳扔了,也蹲在地上哭起来:“大哥说得对,可我们没办法啊!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别哭别哭,我有办法。”苦瓜回过头,笑嘻嘻地瞅着海青。

“嘿!这时候想起我了。”

“谁叫你非跟着我不可?别废话,买吃的去。”

“欸!”海青也确实心疼这俩孩子,立刻在市场里转一圈,什么煎饼、包子、烧饼、炸糕买来一大堆;回来时,苦瓜已经帮他们把药材搬进屋里了。

宝子、顺子饿坏了,瞅见吃的眼珠子发红,两手抓着往嘴里塞。趁他们吃饭的工夫,苦瓜领着海青开始调查——逊德堂既是药铺,也是贾胖子和伙计住的地方。中间是厅堂,摆着栏柜、药柜以及待客的桌椅,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屋。东边那间采光较好,贾胖子住,如今已烧成断垣残壁。西边那间是加工药材的作坊,晚上搭上铺板就是三个伙计睡觉的地方。正堂后面还有一间小屋,是堆放杂物的,水缸也在那儿,后墙有一道狭窄的木门,高处有扇小窗。出了后门是胡同,左手边有简易灶台,铺面房没有火炕,这个灶只是用来烧水做饭的。

苦瓜绕来绕去东看西瞧,始终不发一语。海青忍不住问:“有什么发现?”

“我发现贾胖子是个傻子。”

“此话怎讲?”

“幸亏我洗手不干了,若是想偷他,一百次也进来了。后面那扇窗看着挺高挺安全,但是爬到外面的灶台上就能钻进来。那扇窗户是支木头棍换气的,从外面一掀就开。”

“咳!没问你这个,发现火源没有?”

“火源?”苦瓜淡淡一笑,“你比贾胖子还傻!”

“你这话什么意思?”海青有点儿不高兴。

苦瓜却没答复,溜溜达达地到了东屋门口。其实说“门口”有些言过其实,门框早烧没了,就是个大窟窿。他站在堂屋往里看,满目尽是乌黑焦炭,只能从残骸中辨别哪是桌子、哪是橱柜、哪是脸盆架子。烧坏的房梁塌下来,斜插在地上。左侧窗棂也烧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房顶上还掉了一大片瓦,能望见天空。

“右边是床铺,也烧塌了。”

海青顺着苦瓜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块烧焦的木板,两头已经断裂成灰,只剩中间一段,兀自斜戳在那儿。海青忆起那日小梆子所述贾胖子的惨状,不禁脊背发凉。

苦瓜回头嚷道:“你们动过这屋里的东西吗?”

“没、没有……警察……不让动……”宝子边吃边回答。

苦瓜挽了挽衣袖和裤腿,迈步走了进去,侧身躲过断梁,来到铺板边。海青也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苦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木板,里面露出许多陶片,像是只夜壶,被铺板塌下来砸碎了。而在碎陶旁边还有个两尺长、四寸宽的木头匣子,做工精致四角包铜,虽然表面红漆烤焦了,却未烧坏。

“我就猜到床底下一定有东西。”苦瓜掀开匣盖,“快瞧!这里面可是稀罕物。”

海青俯身仔细观瞧,见匣子里放着一块粗大的动物骨头,油亮油亮的,末端的爪子格外锋利。他对苦瓜道:“这是虎骨吧?名贵药材。”

苦瓜不住咂舌:“贾胖子真了不起!”

“这虎骨是真货?”

“不!也是假的,但胖子造假的本事是真的。”

“造假的本事还分真假?”

“不错。”苦瓜微微一笑,“索性告诉你吧,我们江湖人大体分十二门,蜂、马、燕、雀、金、皮、彩、挂、评、团、调、柳。”

海青立时来了兴趣:“都是什么呢?”

“蜂、马、燕、雀号称四大门,都是做大生意的。”

“大生意?银行、地产之类的吗?”

“不是,江湖人口中的‘生意’和‘买卖’是两回事。‘买卖’是正正经经有买有卖,‘生意’则是生出主意骗钱,所谓‘做大生意的’,其实就是大骗子。大骗局一两个人干不来,要有伙计、有班底,还得先垫进去一些钱当诱饵,专骗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甚至外国人,三年五载未必得手,但只要得手就够吃半辈子。这种做‘大生意’的人不常见,即便见了你也瞧不出来,除非犯了案你才知道他是骗子。街面上常见的是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八门。”

“‘三不管’都有吗?”

“那当然。”苦瓜如数家珍,“金是相面、算卦的,皮是行医、卖药的,彩是变戏法、练杂技的,挂是打把式卖艺的,评是说评书的,团就是我们说相声的,调是小蒙小骗,柳是唱大鼓、小曲的。这八行的‘春点’相通,但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专长,都有许多不外传的本事。皮行做的是行医卖药的生意,又称‘挑汉儿’,有真材实料。也有贾胖子这样的,终归‘腥’的比‘尖’的多。具体讲,卖眼药的叫‘挑招汉儿’,卖膏药的叫‘挑炉啃’,卖牙疼药的叫‘挑柴吊汉儿’,卖大力丸的叫‘挑将汉儿’,卖药糖的叫‘挑罕子’,似贾胖子这样有自己铺面的,用行话讲叫‘安座子’,必定有过人之处。我看这造假虎骨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这有什么稀奇?”

“你不懂,天下之物多有相似,药材也一样。白及近似三七,龙荔近似桂圆,黄花菜近似藏红花,只要加工染色便可以假乱真,唯独造假虎骨是最难的,没手艺做不来。猪、牛、羊的腿骨都是两截,只有骆驼的后腿骨是三截,可以冒充虎骨。但是光有腿骨还远远不够,得有爪,这用的是雕爪。你看这块,多么大的爪子,这得找多大一只雕?虽说从死雕身上把爪子剁下来就成,但也得找得着啊!可遇不可求。另外还有筋,假虎骨用的是牛筋,不能用胶粘,那样有痕迹有气味。得用刚割的新鲜牛筋把骆驼骨、鹰爪缚住,慢慢晾干,等牛筋脱水紧缩,就形成一体了。最后还要加工,放在火上烤,不能用一般柴火,那样有污渍,还会染上烟熏的味道,这得用炭烤,还得是上好的炭。一点儿一点儿地烤,把骨头里的油脂烤出来,这才逼真。你想想,找齐这几样东西就不容易,晾干成型也要技巧,最后若是烤不好或者散了架,前面的功夫全白费,这得花多大心思才能做出这么一大块?江湖中管这种生意叫‘老烤’,也是有师父传授的,学来不易。”

“花这么多功夫,还不如上山打虎呢。”

“你说得真轻巧,打虎哪儿这么容易?弄不好老虎没猎着,先搭进去几条人命。再说一条真虎腿值多少钱?你去同仁堂问问。卖假的却是几乎没本儿的买卖。”

“归根结底还不是骗人?”

“那也分骗谁。”苦瓜有自己的论调,“药是救人性命的。可这年头为富不仁又惜命的主儿有的是,更有甚者专拿名贵补药巴结权贵,为的是往上爬。似这类人莫说骗他们钱财,毒死几个有什么打紧?贾胖子虽德行不好,毕竟不害重症垂危之人,这便是他这行的底线。”说着他将匣子盖好,依旧放在原地压上铺板,“出去吧。”

“这就查完了?发现什么没有?”

苦瓜只淡淡敷衍一句道:“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两个人出了东屋,见宝子、顺子已吃完。海青买来不少东西,原以为够他们吃两天的,哪知一顿全填进去了,又灌了好几瓢水。两个人小肚子鼓鼓的,倚在栏柜上撑得动不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苦瓜直埋怨海青道:“干吗买这么多?再多几块炸糕,就把他们撑死啦!留神你也被警所抓走。”

宝子却摆手道:“不碍的。别说跟着贾掌柜这两年,我们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饱饭,撑死也心甘。两位哥哥真是积大德啦!”

苦瓜和海青各拿一张凳子,也坐到栏柜边。苦瓜不跟这俩孩子绕弯,直言想洗清甜姐儿的罪名,兴许连长福也能保出来,当然乔装救人之事隐而不言。顺子吃饱了更爽快地道:“行!甜姐儿待我们不错,长福更是自己人,只要帮得上忙,任凭哥哥差遣。”

“倒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想问几个问题。那天晚上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长福。”顺子脱口而出,“是他把我俩叫醒的。”

宝子解释道:“西屋杂物太多,又只有两张铺,只能横着放,头朝窗,脚朝墙。我和顺子睡一张铺,在里边。长福自己睡一张,靠外边,紧挨着门,有动静都是他先知道。”

苦瓜有些好奇:“你们一直这么睡?”

“不是。”顺子说,“我们俩开店前就跟着贾掌柜,这你也知道。长福是后来的,至今还不到三个月。原先我和宝子各睡各的,他来之后我俩才挤到一起睡,将就呗。”

宝子又补充道:“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儿不方便,但长福主动提出睡外侧,晚上若有人叫门都是他照应。每天早晨也是他先起,有时他扫完地、擦完栏柜、打好洗脸水才叫我们,也真难为他,处处照顾我们这俩小的。偏偏好人没好命,一想起来就难受……”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眼睛瞪着大门的方向:“老天爷!这不是做梦吧?”

诸人扭头望去——此刻长福就站在药铺门口。

看到长福的那一刻,苦瓜的脸色愈加凝重——长福不可能像甜姐儿一样逃出来,必是被释放的。既然警所肯放他,意味着失火的所有罪责都扣到了甜姐儿头上。甚至因为逃跑之事,失火很可能被改断为纵火,甜姐儿的处境将越来越糟。

宝子、顺子哪知内情,一猛子扑过去,又搂脖子又抱腰地道:“没想到咱们还能重聚。你没事儿吧?”

长福灰头土脸精神萎靡,脚底下像踩棉花一样,晃悠悠进了屋,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僵着身子长叹一声:“唉!两世为人啊……跟做梦似的。”

宝子赶紧捧来一碗水道:“你饿不饿?”

“不,我心慌,吃不下东西。”他一仰脖,把水灌下去,嘬得茶碗滋滋响,双腿却渐渐舒展开,似是轻松了些。

海青从上到下打量长福——他个头原本不矮,却有点儿驼背。瓜条子脸,细眉毛、小眼睛、鹰钩鼻、薄嘴唇,有两撇枯黄的小胡子,一对耳朵倒挺大,可配在这张瘦脸上很不协调。他原本穿一身粗布蓝大褂,如今却在牢里滚得跟地皮一个颜色,常戴在脑袋上的瓜皮帽也不知哪儿去了。脚下趿着双破布鞋,左脚那只开绽了。甜姐儿毕竟是女流,又是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关进号子也不至于受太多苦,像长福这样的男人则不然,而且他还一嘴外乡口音,进了警所能不受罪吗?

苦瓜也盯着长福暗自出神——不得不承认,他对长福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姓李,不是本地人,口音很杂,辨不出家乡,不爱说话,粗通文墨,会写几笔歪歪扭扭的字,有时帮贾胖子记账。看年纪,长福已不小,至少三十五岁,按理说这等年纪的人早该成家立业,起码该有份稳定工作,为何跟着贾胖子混?

苦瓜满心疑窦却不便立刻询问,坐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宝子他们与长福说够了贴心话,才解释自己和海青的来意,说要查清火灾救甜姐儿出狱。长福深信不疑地点着头,似乎完全不知甜姐儿已经被救走了,这倒令苦瓜大感意外。

“警所放你的时候没说什么原因?”

“不知道。”长福又有点儿激动,“抓的时候糊里糊涂,放时也昏天黑地。我还以为出不来了呢。”

“你出来时看见甜姐儿了吗?”苦瓜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依然这么问。

“没有啊!我在男号,她在女号,怎么见得着?这三天里警察一句话都没问,今儿中午突然把我从号子里揪出来,我还以为过堂呢!哪知一直带到警所门口,照屁股一脚就把我踢出来了。瞧他们横眉立目的,我也不敢问,现在屁股还疼呢。”长福站起身来,果见他大褂后面有个清晰的脚印。

海青凑到苦瓜耳畔,低声提醒道:“小心!警所释放长福可能是顺藤摸瓜,想跟踪他查出救甜姐儿的人。”

“有可能。”苦瓜立刻起身,走到药铺门口张望了一番。他继而又去后面堆房,拉开后门朝胡同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可疑人物,这才回到栏柜旁重新落座。

“李大哥。”苦瓜再次开口改了称呼,“咱俩照面好几个月,我这人嘻嘻哈哈不正经,您也不爱说话,至今我还没领教。您仙乡何处?为何来天津?”

长福竟然慌张起来,说话支支吾吾:“我、我是……其实……”

“咳!都是穷哥们儿,你害什么臊?”顺子接过话茬儿,“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讲吧!他是安徽合肥的,原本在当地贩菜。他媳妇不贤良,背着他跟村里一个地主家的侄子勾勾搭搭。他受不了那个气,找人家打一架,结果让人揍了,媳妇也跑了。他觉得没脸在村里混了,背井离乡到外面闯,赶上打仗抓壮丁,稀里糊涂就把他抓了。他跟着军队到直隶,后来队伍被奉军打散,当官的逃走,他就流落天津了。因为他爹是赤脚医生,他也懂几味药,就投到我们铺子。其实贾掌柜收留他主要考虑工钱低,没家没业无亲无故,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原来如此。”苦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十分相信。

长福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觉得难堪,却又不能反驳顺子,只咕哝道:“我不是合肥的,是临泉的。”

“好啊!”苦瓜故意打个哈哈,“人都说天津是明朝时英王扫北才兴旺的,三岔河口原本没几户人家,是朱棣把安徽人迁来,建了天津城。李大哥来天津也算到了第二故乡。”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可小弟有些不明白,您即便觉得没脸见人,毕竟还有产业吧?您爹既是大夫,想必在村里也有点儿威望,安身立命的办法多的是,论理您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我、我……”李长福的脸**几下,忽然大放悲声,“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过……其实我、我是犯了罪逃出来的……”

“什么?”宝子、顺子也一愣。

长福双手捂住脸,抽噎道:“我媳妇跟人私通,可人家有势我惹不起。有一天我瞧见那奸夫独自在河边站着,我手里正好拿着镰刀,就从后面照他脖子……好多血!我杀了人,不逃不行啊……临走连爹娘都没敢再见一面,当晚就跑了。后来被抓了壮丁……到哪儿我都战战兢兢的,多干活少说话……这几天可吓坏我了,吃不下睡不着,生怕把旧案勾出来,杀人偿命啊……”

“好了好了。”顺子抚着他的背,“我竟不知你还有这么一段,反正是仗势欺人的奸夫,杀就杀了,我们不会张扬出去。”显然三个月的共处已使顺子全然接受了他,即便知道是逃犯也不介意。

海青叹道:“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各路军阀各管各地儿。奉军政府才不管安徽那边的案呢,你就把心装肚里吧。”

或许因为秘密在心里憋得太久,号啕之后长福舒畅许多,渐渐坐直身子,显然如释重负。苦瓜也不再追问往事,转而道:“失火那晚是李大哥先发觉的?当时什么情况?”

“大概两三点,我睡的地方离门近,恍惚有烧东西的气味,就起来了,拉开门一看……”长福抬手漫指厅堂,“大屋一片浓烟,肯定着火了,我赶紧把他俩叫醒。”

“那时你瞧见掌柜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了吗?”

“没有。当时就算有人也瞧不清呀!”

“是的,烟很大。”宝子补充道,“都是从东屋门缝冒出来的,顺子胆大,顶着烟跑过去,一脚踹开东屋门,就见里面一片火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门也烧着了……”

苦瓜突然插嘴:“你们听到贾掌柜呼救了吗?”

“没有。”宝子摇了摇头,“可能那时他已经……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救过火,都吓迷糊了。摸到水筲……对!就是甜姐儿存在我们这儿的水筲,到后面缸里舀水,泼几下不顶用,最后还是长福先醒过味儿来,提议赶紧喊人。”

甜姐儿的水筲、扁担现在还在墙角扔着,苦瓜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道:“当时是隔壁饭馆儿的伙计最先过来帮忙的?”

“对。”顺子说,“我们三个人从后头出去,砸他们家后门,把伙计都叫起来,又回来开正门。我抄起脸盆,又拿了一把药杵,在外面边敲边喊‘着火啦!着火啦!’,整个‘三不管’都惊动了。”东边饭馆紧邻胖子的屋,有几个没结婚的年轻堂倌,都住在后面,从后门叫醒他们确实更容易。

宝子一脸感慨道:“这场火能侥幸救下,多亏旁边那帮伙计,若只靠我们几个人,早烧光了。其实旁边跟我们关系不好,他们掌柜的沙二爸从不跟贾掌柜说话,一直瞧不起我们这买卖。没想到这次连累烧坏他们两扇窗户,墙也熏黑了,沙二爸竟丝毫没计较。前天我们被抢,多亏他给我们碗面吃,还说若不是回汉有别就收留我们了……唉!日久见人心。”

苦瓜放下摆弄半天的扁担,回过头问了个谁都没料到的问题:“你们掌柜的睡觉时怎么躺?头朝哪边?”

三人很诧异,愣了片刻,宝子才回答:“东屋里宽敞,床横着放,他睡觉头朝厅堂,脚朝东墙。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苦瓜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出后门喊人的时候没发觉什么异常吗?”

“异常?”三个伙计面面相觑。

“比如后面的门窗,”苦瓜提示,“后门锁得严实吗?”

顺子大大咧咧道:“那当然……”

“不对!”宝子那双小眼睛又瞪圆了,“我想起来了,后门非但没上闩,而且是开着的!”口气非常肯定。

“是。”长福很坚定地点头附和,“确实开着。”

只有顺子一脸迷惑:“是吗?我没注意到,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可能是开着吧。”

苦瓜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阴沉:“也就是说,发现起火的时候后门已经打开了,不会是你们睡觉前忘了关吧?”

“不可能!”这次抢先发言的是长福,“掌柜的很小心,就算我们把门锁得很好,他也要再检查一遍。”

“那么发现起火之前你们是否感觉异常?有说话声吗?”

“没有。”宝子很谨慎地说,“也许我们都睡着了,谁也没听见。”

“那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门窗、柜子之类的。”

顺子嘿嘿一笑道:“有动静很正常呀。”

海青冷眼旁观,觉得顺子这笑容很诡异,忍不住插嘴:“你笑什么?难道你们掌柜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贾胖子……”顺子不留神说出掌柜的外号,立刻闭上嘴,可随即意识到掌柜的已经死了,怎么称呼都不要紧,于是接着道,“贾胖子爱吃爱喝,还吝啬,铺子里成天都是饼子咸菜,有时他假模假式跟我们一起吃点儿。晚上关了门自己溜达出去下馆子喝酒,还有两次天快亮了才回来,我猜准是逛窑子[3]去了。我们当伙计的谁敢多问?”

长福、宝子都点头道:“没错,我们干一天活儿很累,早早睡下,即便听见他那边有动静也不当回事。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瞧见他出门反倒招他不快,索性装不知道,日子还好过些。”

“他经常这样?”

“不是很频繁,心情好或者多赚几个钱才出去快活。”

“那天晚上他出去了吗?”

宝子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确定,但有可能,那天临关门做了笔好买卖。”

“是吗?”长福一阵错愕,不住摇头,“我怎么不记得?”

顺子也下意识跟着摇头道:“我也不记得。”

宝子白了他们一眼道:“瞧你们俩这记性,怎么没有?来两个‘空子’,都是三十出头,穿着灰大褂,跟掌柜的聊了会儿,最后买了四篓茯苓霜,掌柜的还叫甜姐儿沏了壶茶呢。”

海青抿嘴一笑:“不错,这事儿我记得,那壶‘高的’还是苦瓜沏的呢……我插一句,刚才你们说的‘空子’是什么意思?”

“‘空子’就是啥也不懂的外行,就是你这样的!”苦瓜不耐烦地告诉他,转而朝地下一瞅——收摊拿进来的东西就堆在脚边,其中有竹篓。于是俯身拿起一只,“是这个吗?”苦瓜不认识标签上的字。

“对,这就是茯苓霜,滋补的。”

“茯苓霜?”苦瓜提着小篓仔细观看,“瞧这小竹篓,编得多精致呀!连点儿毛刺都没有,里面的霜又白又细,还拿红纸裹着,买去送礼再适合不过了。多好的一篓……芋头粉。”

海青扑哧一笑——假的呀!

顺子却道:“瓜哥,你猜错啦!这次用的是山药。”

“嚯!本钱见涨啊。”

“那是。”顺子夸口道,“这次足可以假乱真,真货假货放一起,谁也辨不出来。”

“但总得有办法区分吧?”海青好奇,“卖给‘空子’一定是假的,若有自家熟人也给假的?”

“当然有办法。”顺子笑道,“竹篓有记号,底部塞着纸条,真品的纸上写我们字号‘逊德堂’,假的‘逊’字没走之底,那是‘孙德堂’。掌柜的说了,要是有人找回来,就说不是我们的货,让他们找孙德堂讲理去。”

海青乐得直不起腰:“这缺德主意!还真是够孙子的。”

苦瓜又拿起两篓相互比较,果然底下的字不同,然后又问道:“卖给他们的四篓都是孙德堂出品喽?”

“不。”宝子摆摆手,“掌柜的跟我‘咬耳朵’,说这俩客人瞧着挺规矩的。似是大户人家的仆人,不能下‘绝户网’,害人家丢饭碗。那天是我给拿的货,记得清清楚楚,两篓假的,两篓真的。”

“好。”苦瓜赞赏地点点头,“就冲这句话,贾胖子也并非十恶不赦之辈,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不该啊!”

霎时间三个伙计神色凄然,都垂下头。或许贾胖子心地不善,对他们不好,但毕竟给他们碗饭吃,同住一个屋檐下,总还有情义。过了好半天,大家谁都不说话,偌大的逊德堂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苦瓜和海青走出药铺时天色已不早,太阳快落山了,红彤彤的晚霞照耀着大地,把“三不管”的一切都染上红色,便如几天前那场炽烈的火。海青这半日听了不少江湖乐子,对火灾之事仍一筹莫展,叹道:“我看咱是白忙。”

苦瓜却道:“你是个‘海青’,当然白忙,我可不一样。”

“你知道起火的原因了?莫非另有隐情?是不是与后门没上闩有关?难道有人纵火?”海青问了一连串问题。

“你真够迟钝的,怎么还不明白?贾胖子不是烧死的。”

“什么?!”海青大吃一惊。

“那天小梆子提到死尸的样子,我就起疑了。你想想,人若是身上着火,岂会躺着不动?即便睡得很熟也会被烟呛醒,拼命往外跑。一动不动那不是等死吗?可刚才你也看到了,铺板两头烧坏,中间那一大块还很结实,而且压在铺板底下的虎骨匣子完好。这证明小梆子说得对,贾胖子确实自始至终躺在铺板上,以至于被他身子压住的东西没烧透。再者,宝子他们也证实,没听到胖子呼救,这说明什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火烧起来之前他已经死了。”

海青惊呆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杀人焚尸……”

“对!这不是失火,是杀人焚尸,而且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宝子他们说了,柜上本来有十几块钱,前天才被假装要账的人抢走,这说明杀贾胖子的人没动栏柜的钱。这个凶手既然有时间纵火,却不搜查柜台,说明他的目的不是钱。”

“凶手是谁?”

“不知道。”苦瓜低着头边思索边说,“在铺子里杀人并不简单,就算贾胖子睡得很死,对面屋里还有三个人。可凶手竟然敢这么做,说明对逊德堂的格局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有一定了解。我最先怀疑的当然是三个伙计,但这不合情理。宝子、顺子无依无靠,李长福自称是负罪潜逃,就算他说的往事是假的,为何杀胖子?完全没理由,这是自断生计啊!而且警察一来,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如果他们之中某人被胖子欺压急了,一时冲动下了手,应该连夜逃跑,就像长福杀奸夫那样才对呀!后来确认救火时后门开着,那便有外人行凶的可能。”

“药铺之外的人?”

“对,可能性有三种。一是胖子晚上出去,因为某种原因带回一个人,他们之间发生争执,那人把胖子杀了;二是胖子回来时有人尾随其后把他杀了。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大,如果带回来一个人,他们不可能始终不说一句话,如果有交谈,三个伙计都没听到吗?若是尾随作案,那么行凶地点绝不是东屋,难道凶手在外面杀完人还辛辛苦苦把尸体搬进屋内?这两种设想说不通,我更相信第三种可能……”苦瓜这时才抬起头瞟了海青一眼,“你还记得后面那扇窗户吗?”

海青醒悟过来道:“有个人半夜爬上灶台,从那扇窗户钻进来,杀死胖子并放火,然后从后门溜走……倘真如此,要查明凶手可太难啦!贾胖子卖假药,谁晓得他有多少仇家?”

“那倒不至于,我在‘三不管’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因为卖假药被杀呢。”

“那也是无头案呀!寻找凶手简直是大海捞针。”

“虽然可能犯罪的人很多,但我想跑不出‘三不管’这个范围。”

“为什么?”

苦瓜突然反问:“你觉得凶手是怎么杀死贾胖子的?”

“不清楚,杀人的办法很多……”

“可在那种情况下办法并不多,倘若胖子遇袭喊叫起来,伙计们就被惊动了。要想无声无息杀死某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下毒。但是你别忘了,贾胖子是药行中人,想给他下毒谈何容易!”

“别吊我胃口了,你直说吧。”

“我特意问了贾胖子睡觉怎么躺,宝子说是头朝着门,这就容易猜了。利器刺杀的话,一刺未死胖子可能叫喊,即便捂住他嘴也难免挣扎搏斗,勒杀也差不多,所以我觉得是用钝器杀人。你想想,屋里的门是没有锁的,只要把东屋门轻轻推开,距离不远就是胖子的头。拿件沉重的东西照着脑袋狠狠砸下去,一切就结束了。顶多是‘咚’的一声响。宝子他们说了,胖子半夜发出响动,甚至出去喝酒宿娼也不稀奇,即便他们听见那响声也不会理睬。钝器太好找了,凶手甚至不用随身携带,药铺里有的是,药杵、药碾、镇纸、顶门杠……刚才我看见田大叔那根扁担了。那扁担很粗,有一头沾了黑乎乎的污渍,可能是干了的血,我怀疑打烂胖子脑袋的就是那玩意儿。”

海青想起自己也曾用那根扁担帮甜姐儿挑过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苦瓜后面的话更让他不寒而栗:“打碎人的脑袋,这种杀人方式你听着不耳熟吗?”

“耳熟?”海青突然想起来了,“难道……先前死的那俩……”

“没错!变戏法的快手王、练把式的崔大愣,他们都是半夜被人打碎脑袋的,贾胖子是第三个人。”

“杀他们的是同一个凶手?”

“很有可能。同样是半夜,同样的手法,同样在‘三不管’,而且就在短短一个月内。”

“为什么要杀他们?”

“鬼知道!”苦瓜满脸厌恶地吐了口痰,“我也很纳闷儿,但肯定有原因,所以还得查快手王和崔大愣的事儿,看看这三次凶杀有什么关联。明天我就查!”

“是我们!”海青立刻更正,“我们一起查……”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梆子声,邋里邋遢的小梆子迎面走来,离老远看见苦瓜,赶忙蹿过来道:“苦瓜!哟,这位大哥也在啊……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甜姐儿被人从警所救走了。”

早知道!苦瓜和海青还真默契,一个瞪大眼睛,一个张大嘴巴,都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瞧把你们俩高兴的!意外吧?惊喜吧?想不到吧?”小梆子越说越兴奋,“我也是今早才得知,具体情况不清楚。听巡警们私下议论,劫牢的人穿黑衣服,有一张大白脸,血盆大口、酒糟鼻子,背起甜姐儿健步如飞,简直神啦!虽不知是谁,必是仗义之人,可能就在‘三不管’。比如练把式的霸州李,他老人家的功夫多厉害,别说‘三不管’,整个直隶省有谁打得过他?救人还不是小菜一碟?还有你们说相声的姓白的那一家子,本事真大,相声、评书、戏法,还能唱戏,演武戏时能在空中连翻两跟头,就凭这身功夫,跃过警所的墙没问题。可他们虽然姓白,长的却不白啊,怎么劫牢之人会是一张大白脸?弄不明白……”

海青听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想笑,却见苦瓜没有丝毫笑意,反而一脸严肃地道:“是啊!太奇怪了,叫人猜想不透。”

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笑道:“但不管怎么样,甜姐儿暂时得救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也不用着急,回头警所的事儿我多留心,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们。”

“好,你多受累吧。”

小梆子欢欢喜喜地走了,海青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苦瓜仍在低头沉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猜想不透……”

“你在思考什么?”海青询问。

苦瓜蓦然抬起眼皮,直视着海青,那眼神怪怪的,与方才讨论案情时截然不同。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吐出四个字:“我很为难……”

“哦,明白了。”海青立刻从兜里掏出十枚亮闪闪的银圆,往苦瓜手里塞。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别推辞,这不是给你的。你既不肯带我去见甜姐儿,总得让我尽尽心意吧。拿这钱把他们照顾好,田大叔不是还病着吗?千万别叫他们受委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苦瓜确实囊中羞涩,又不想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听他这么说只得把银圆攥在手里道:“那我先收着,日后挣钱还你。”

“只怕你永远还不完。”

“阎王账啊!那我不要了。”

“开玩笑的。”

“我知道……谢谢你。”

“朋友之间不说谢。”海青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我得走了,明儿一早就过来。”

夜幕之下,小苦瓜茕茕孑立,望着沈海青匆匆离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银圆,自言自语道:“朋友之间不说谢……你真把我当朋友吗?那为什么不说实话?我差点儿被你骗啦!不准我玩‘腥’的,你自己却说谎话,却又不像有什么恶意。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真是越来越叫我猜想不透……”

[1]响蔓儿,江湖春点,出名的意思。

[2]霍桑、包朗是“霍桑探案”系列小说的主人公,该系列作者是程小青。

[3]窑子,指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