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发财?(1)

苦瓜再出来“撂地”,已是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他将田家父女藏好,又到警所附近观察动静,确认没什么异常才回来卖艺。因连续四日没做买卖,熟客少了,他索性找陈大头、小麻子等人搭伙。大头等人久在“三不管”,本事都不赖,加上苦瓜是如虎添翼,好节目一段接一段,还没到中午就打了两笸箩钱。眼看观众越围越多,哥儿几个亮出了《大保镖》这段相声。

《大保镖》是祖师爷朱绍文留下的节目,讲的是一对习武的兄弟自吹自擂,被镖局请去押镖,结果半路遭贼人抢劫,骑牛上阵大败而归的笑话。其实保镖这个行业已经绝迹,北京最后一家镖局——会友镖局,于民国十年关门散伙。昔日会友镖局名震天下,历代镖师本领高强,练的是三皇门的真功夫,曾为李鸿章看宅护院,之所以衰败不是因为没本事,而是客户越来越少。随着时代发展,火车、轮船成了运输主力,银行业、保险业也蓬勃发展。镖师押着骡车翻山越岭,不但耗时而且成本高,自然要被淘汰。况且如今的绿林匪徒不再舞枪弄棒,改玩洋枪了。神仙难躲一溜烟,再快的拳脚能快得过枪子儿吗?会友镖局的大镖头李尧臣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也只能顺应时代,改行开武馆。

然而相声《大保镖》的演出完全不受影响,照样上演,持续火爆,足见祖师爷的创作水准,也可见历代艺人的继承改良。苦瓜也会说这段,但自认没小麻子出彩,于是麻子逗哏,苦瓜捧哏,临时组合当众献艺。麻子拿折扇当兵刃,连说带比画,虽是做比成样,但招招式式皆有讲究,动作灵巧甚是好看。苦瓜见缝插针、起承转合,捧的都在节骨眼儿上。观众听得津津有味,喝彩声不断,眼看这段相声已临近结尾:

“贼人抡起大棍,要取我性命,我骑的这头牛也缺德!”

“怎么呢?”

“非但不跑,还往贼跟前儿凑合。”

“嘿!牛也吃里扒外。”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我一抱脑袋——哈哈,我又乐了。”

“都快死了,怎么还乐?”

“死不了啦!我身后还背着一把双刀呢!这下行了,我的功夫全在刀上呢。我一摸着刀把,唰唰!两把刀全抽出来了。左手刀拨开贼的铁棍,右手刀使了个‘海底捞月’。就听砰哧一声,红光迸溅,鲜血直流,斗大的脑袋掉在地下叽里咕噜乱滚……”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个声音高喊道:“他把牛宰了!”

“把牛宰了”是这段相声最后的包袱,提前说破就不好笑了,内行把这种行为叫“刨底”,尤其《大保镖》这段相声,底包袱至关重要,说出来可就没法演了,这叫“砍牛头”,是最忌讳的。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小麻子急中生智,嘿嘿一笑道:“没错!搭茬儿那位就是我那头牛,转世投胎找我报仇来啦!”虽然竭力挽救,毕竟最响的包袱泄了,众人只是呵呵一笑。陈大头拿着“打杵”的笸箩绕场一周,敛来的钱并不多。

挺好的买卖被人搅了,小麻子火往上撞,把扇子往桌上一拍,扯开嗓门道:“刚才哪位插嘴?您出来,咱聊聊。这段相声不容易,我连说带比画,累得满头大汗,就差最后的底,您给我刨啦!这就好比我饿了一天,好不容易做熟一锅饭,正要吃呢,你往锅里撒了一把沙子,于心何忍?莫非在下得罪过您?站出来说说,若是在下不对,我给您赔礼道歉,就算跪地下给您磕仨响头都没关系,您不能躲在人堆里毁我。出来!再不出来别怪说相声的嘴损。”麻子卖开了“纲口”,苦瓜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脸色甚是难看,他听出来了——刚才是沈海青的声音!

这么一闹,围观之人也来了精神,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众人跟着起哄道:“刚才谁嚷的?出来呀……说相声的骂你呢!有胆子惹祸就得有胆子扛,快出来吧……”

果不其然,沈海青从人群中走出来,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脸上还带着微笑道:“催什么?这不是来了?”他一开口,众人立时鸦雀无声,都盯着这场热闹。

小麻子一见是他,先扭过头瞪了苦瓜一眼,继而挤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您呀!您可是老照顾主儿,平时也没少给我们扔钱,按理说不该捣乱啊!今儿怎么了?我勾搭您媳妇了?我把您儿子扔井里了?我刨了您家祖坟还是抢了您的孝帽子?”

众人听他骂人不带脏字儿,一片哄笑,海青却镇定自若:“别这么说呀!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搅你是因为刚才那段相声说得不对,我不吐不快。”

这回答出乎小麻子的意料——听相声挑毛病也是有的,倘若挑得入情入理,非但不能责怪,还得谢谢人家呢!麻子顿时收敛了些,再次拱手作揖,说话不像方才那么阴阳怪气:“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既然您说不对,还请当面指教,我和我这位伙伴洗耳恭听。”

“当然要指出来。”海青往前凑了几步,神秘兮兮地道,“刚才你说有贼,这倒没错。但那贼劫的不是镖,而是牢。他是劫牢救人!”

“劫牢救人”?听到这四字,小苦瓜惊得一哆嗦。

麻子却越听越糊涂地道:“这跟保镖不挨边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说这段相声啊!贼人半夜劫牢,不是一群贼,就一个!穿着夜行衣,戴着面具。那面具可不一般,是外国货……”

麻子哪晓得怎么回事,听他说得漫无边际,跟《大保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实在忍无可忍:“不但外国货,我瞧你还一嘴外国话呢!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故意跑我这儿找碴儿来了,是不是?”

“没有啊。”海青呵呵一笑,“我诚心诚意给你提意见,至于挑的对不对……你问你那个捧哏的。”

苦瓜心中暗骂——好小子,算你狠!

麻子越发糊涂,扭头盯着苦瓜道:“到底怎么回事?”

饶是苦瓜聪明机变,已被海青掐住短处,不敢出言指责,只得讪讪赔笑:“兄弟,你别介意,这位朋友跟我开玩笑呢。”

“呸!”麻子一口浓痰啐在他脸上,“你跟人开玩笑,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就算你是熊瞎子托生,半年不吃饭,老子我还饿呢!照这么干赚不下钱来,你叫哥儿几个喝西北风呀?你还乐,气死我啦!”说着他照苦瓜胸口就是一拳,“我忍你不是一两天了,早瞧你小子不地道!不但不地道,还不憨厚、不认账、不妥靠、不识交、不明理儿、不容份儿、不认错儿、不顾面儿。你是不守规矩、不懂好歹、不伦不类、不管不顾、不三不四,实在不是东西!”

“哈哈哈……”众看客见小麻子骂得这么花哨,纷纷大笑。

海青见此情形又有些过意不去,快步冲到桌前道:“你别骂他,捣乱的是我。”

“知道是你!”麻子扭过脸,又朝海青发作,“成天到晚瞎溜达,这儿也有你,那儿也有你,就没你不掺和的事儿!一个人拜把兄弟——你算老几呀?我跟你熟吗?咱俩有交情吗?我吃过你的饭?喝过你的酒?咱俩有一丝一毫关系吗?你凭什么跟我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不但没轻没重,还没良心、没厚诚、没材料、没准性、没真章儿、没人味儿、没碴儿找碴儿、没事儿找事儿、没缝儿下蛆、没理儿搅理儿,你简直是没羞没臊!”

“我、我……”海青哪吵得过说相声的,根本插不进话,急得脸红脖子粗,众人瞧他这副窘态更加哄笑起来。

“怎么?说你还不服气?还跟我抻脖儿瞪眼儿?”小麻子得理不饶人,“反正闹成这样,咱比画比画吧!别看你们俩跟我一个,老子照样不怕!”说着就解纽襻、脱大褂,要跟海青打架。

“别动手!”陈大头原本举着笸箩敛钱,见此情形一猛子冲过来,拦腰抱住麻子,“好兄弟,消消气儿。跟个‘海青’计较什么!”

“放手!今天我非管管他不可。”麻子不依不饶,紧跟着山药、和尚、傻子等一帮说相声的全跑过来,七手八脚制住他。

小麻子兀自不饶,胳膊动不了,还一个劲儿嚷嚷:“哼!你们做事不公!一个一个这么纵着他,买卖全砸了。今儿一定得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他们不对,还是我不对,不说清楚咱谁都别干啦!”说着一抬脚,把桌子踢翻了。场面顿时大乱,好几个说相声的扭作一团,有拉的,有劝的,有骂的,有说风凉话的。

这一闹动静太大,把周围听大鼓、看戏法的观众都引了过来。大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离得远的都踮着脚朝里张望。看热闹的人里也有讲面子的,跟着解劝:“别闹!别闹!大伙挣钱都不容易,何必呢!好好说相声,我们还等着看呢。”

还有俩观众趁乱拉住小苦瓜,数落道:“祸从你身上起,还愣着干什么?真等着打架呀?还不快走?”

苦瓜正没台阶下,闻听此言赶紧抽身,顺手抓住海青的腕子,拉他一块儿往外走。看热闹的人太多,他们挤了半天才出去,却仍能听见小麻子扯着嗓门儿大骂:“苦瓜!你别跑!好啊,你小子若有志气就死在外边!永远别回来……”

苦瓜也不理睬,死死攥着海青手腕,一句话也不说,拉着他快步往外走,直出了露天市场,拐弯进了僻静的小巷才撒开他,然后道:“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谁找你呀?”海青故意赌气,“我只是来‘三不管’随便逛逛,碰巧遇到你,不行吗?”

“那你为什么搅场子?”

“我天生爱搭茬儿,谁说相声我都掺和,不行吗?”

“行行行……”苦瓜搔搔头皮,很谨慎地问,“你知道些什么?”

“你指什么?”

“别跟我装蒜,就是你刚才提的那件事。”

“哼!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海青冷冰冰地道,“我既不配当你哥们儿,也不是‘三不管’的人,用你的话说,我只不过是瞧热闹的看客,满足一下好奇心。你有必要跟我打听事儿吗?”

苦瓜见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端回来,终于低了头道:“那天我太着急,话说得有点儿重……”

“有点儿重?”海青爆发了,“你有自尊,我同样有自尊!你拍着胸口想一想,自从咱俩认识,我亏待过你吗?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们,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不想让你卷进这场麻烦……”

“那不仅是你的麻烦,被抓的是甜姐儿。虽然我和甜姐儿认识时间不长,可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跟你一样,也想救她。”

“对不起……”苦瓜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愧疚,“或许是我经历的坎坷太多,已经不相信人心了……错怪你,很不好意思。”

“这还差不多。”海青倒是通情达理,见他这副凄苦的表情,心中渐渐释然,“甜姐儿在哪儿?”

闻听此言,苦瓜立刻警觉起来,刚流露出的那点儿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怎么知道?”

“是你从警所把她救走的,你会不知道?”

“你怎知道是我?”苦瓜抵赖,“不是我干的。”

“面具!那个飞贼戴着我送给你的小丑面具。”

“只是同样的面具。这就好比扇子,说相声的都拿扇子,许多人的扇子图案相似,但是……”

“那不一样!面具是我朋友从威尼斯带回来的。”

“或许那贼也去过威……威什么玩意儿?”

“威尼斯。”

“对,那贼也去过威尼斯。巧合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竹板书和太平歌词都唱《鹬蚌相争》,唱词也差不多,但它们不是……”

“别转移话题!那个面具是在一家手工作坊定制的,这世上绝没有跟它一模一样的。”

“对不起。”苦瓜眨了眨眼睛,一脸认真地说,“你送我的面具让我一不留神弄丢了,可能恰好被那个贼捡到。”

海青气乐了,道:“然后呢?他无缘无故就去救甜姐儿了?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苦瓜耸耸肩:“这世上解释不通的事儿有很多,兴许还有别人与甜姐儿相熟,偷了你给我的面具去救她,毕竟‘三不管’的奇人不少。”

“不可能!”海青很坚定地说,“那个飞贼就是你。”

“你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海青话说一半却顿住了,“好吧,我不跟你争论。是你也罢,不是你也罢,反正你嫌疑很大。我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有义务向警方提供线索,我现在就去……”

“等一下。”苦瓜把他拦住,“你不是也想帮甜姐儿吗?既然有行侠仗义的人把她救走,何必再追究?”

“行侠仗义,哈哈。”海青笑了,“既然不是你干的,你怎么认定他救甜姐儿是行侠仗义?那人要是采花贼呢?要是人贩子呢?甜姐儿岂不更危险?”

苦瓜已辩无可辩,咽了口唾沫,缓缓地道:“我只能告诉你,甜姐儿和她爹在安全的地方。至于具体在哪儿,你别打听。”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救的喽?”

苦瓜没说话,默认了。

“哈!你给我的惊喜可真不少。”海青精神一振,很兴奋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光嘴上功夫好,身上功夫也不错嘛!我可知道你学相声之前以何为生了,原来你当过贼。”

“没爹没娘的孩子也得活着呀!”苦瓜不愿意提起往事,“这件事除了我死去的师父,同行中再没人知道,你可别声张。”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好啦,你问我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吧?只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警所里发生的事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报纸?!”

“你不识字,从不看报,对吧?”海青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得意。

苦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饿吗?咱们吃饭去吧。我请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终于肯跟我吃顿饭了。”

苦瓜边走边说:“我答应过,你送我面具,我请你喝羊汤。但今天我兜里钱不多,不够买羊汤,先吃面条吧。”

“行啊!”

“那个小丑面具一定很贵吧?恐怕能买五十碗羊汤。”

“五十碗?您再涨涨价吧。一百碗的钱也不够。”

“嚯!你小子吃定我了。”

“当然,就凭我知道你的底细,已经吃定你啦!不过我很高兴,有个飞贼戴着我送的面具,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刺激。”

“我也是化装时心血**,现在很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往脸上抹煤灰呢……就像你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开个玩笑。其实我很喜欢那个面具……”

俩人边走边聊,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多时来到饭馆。这是一家简陋的馆子,占地狭窄,上下两层,几乎没什么装潢可言,楼上有两张八仙桌,卖炒菜和烧黄二酒。楼下除了有一张栏柜,其余地方都摆着长桌、板凳,卖的是面条、烩饼之类的食品。墙上倒是挂满了写着各种菜名的竹牌子,真正能做出来的不知有几道。这样的饭馆既照顾到兜里有富余钱的人,又考虑到辛苦奔波的穷人,看似面面俱到,其实是上下够不着,天津人戏称这种地方为“狗食馆儿”。

“就这儿吧。离‘三不管’近,我经常来。”苦瓜边说边往里走——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吃饭的人很少。苦瓜却一直往里走,把海青领到墙旮旯的一张桌子。

海青举目四顾,觉得很新鲜,又伸手摆弄着饭桌上的筷笼。他把筷子一根根抽出来看,似乎想凑一双最干净的。

“你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吧?”

“不……”海青先摇头后点头,“只是没来过这家而已。”

不等伙计问,苦瓜回头嚷了声:“来两碗打卤面。”说罢又到栏柜那儿去了。海青心中苦笑——还不如到小摊上喝碗馄饨呢!他去栏柜干什么?大中午的还要买酒喝?

片刻工夫,苦瓜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摞报纸,往桌上一撂道:“你给我念念吧。”

“嘿!真有你的!”海青这才明白苦瓜请客的真正用意,“把我堵墙角里给你读报。”

“既然这事儿上了报纸,我当然得听听是怎么写的。这家饭馆订的报挺全,这三天的我全拿来了,究竟哪份报登着?你可别骗我。”

“我忘了,肯定能找到。”海青将这些报纸一份份摊开,翻来覆去地找。

“是头版吗?”

“不是,头版除了政务要闻就是白宗巍那桩案子。”

“跳楼的那个白宗巍?”

“是啊。”海青颇感意外,“你也对这事儿感兴趣?”

“不是我,有位师叔很关心这件事,我听他念叨过。”

“这一案又有新发现,我给你念念……”

白宗巍原籍北京,是旗人,幼学书画,精通音律。据说他祖上也曾显赫,因大清灭亡家道中落,流落至天津,住在南市福星客栈,以卖字画为生。有个叫金铎的舞女见过白宗巍的画,被他的才情触动,与之结为夫妻,但天长日久生活贫困,二人感情渐渐冷淡。恰一日白宗巍的画被两位富商看中,这两人一姓杜,一姓褚,因到福星客栈取画与金铎相见。褚姓商人觊觎金铎美色,遂与杜姓商人合谋,将白宗巍调离客栈,趁机调戏其妻。金铎见财起意,又惧怕褚姓之人势力,竟与其勾搭成奸,以致离家外居。白宗巍得知内情前去理论,遭责打撵出,于是一气之下写了封控诉书,详述褚、杜二人霸占其妻的经过,随后登上中原公司楼顶,怀揣状书跳楼自尽。中原公司坐落在日租界,是一座刚竣工的高达六层的百货大楼,也是迄今天津规模最大的商店,不料还未开业便有人在此自杀,于是此案引起各界关注。蹊跷的是,警方虽然掌握了绝命书,却对其内容秘而不宣,几乎所有内情都是报界一点点挖出来的……

“现在那两个商人身份已明。”海青指着报纸,“姓褚的是直隶督办褚玉璞的哥哥褚玉凤。”

褚玉璞是奉系军的干将,如今担任直隶军务督办兼直隶省长,公署就设在天津,是名副其实的“天津王”。苦瓜听了似乎并不意外:“难怪白宗巍走上死路,原来干这缺德事的是督办的亲哥哥,这帮军阀打仗未见得如何,欺负老百姓倒有本事。”“不用问,褚玉凤结交金铎的一切花费都是姓杜的掏腰包。把督办的哥哥伺候好,将来督办在生意上稍微照顾他一下,赚的就比平常多十倍。这世上哪有好心人!”

“怎么没有?”海青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对你就很好。”

“知道了,我的大善人!”苦瓜夺过那份报,抛到一边,“别再耽误工夫了,赶紧找我那条新闻。自家祖坟都哭不过来,哪顾得上乱葬岗子的事儿?”

海青将这堆报纸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老半天,最后拿起一份《益世报》说道:“在这儿。”

苦瓜朝海青手指的地方瞧,只是一段豆腐干大小的文字,标题也不醒目,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看,无奈就认识一个“火”字,只能气馁道:“你给我念念。”

“火案罪犯脱逃。”

“接着往下念啊,别光念标题。”

“咳咳……”海青清了清喉咙,“南市药铺失火案,火头女犯暂押警所,适夜穿窬之盗助其脱逃。呃……头戴异国戏剧面具,扰乱执法猖狂如斯,特此通告严查缉拿。”

“这就完了?”

“是啊。你以为你是谁,还能写一整版?”

苦瓜看看报纸,又看看海青,看看海青,又看看报纸,最后一拍大腿,惨笑道:“这下我可‘响蔓儿’[1]了。”

“恭喜你!你现在是相声、飞贼两门抱的‘大蔓儿’……”

“别嚷!”

“是是是。不过话说回来,逊德堂失火的事确实闹得不小,好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还有各界的评论,都说‘三不管’治安乱、不安全,甚至有人建议取缔市场、驱逐艺人,重新规划盖房。你看看,这里都是这些内容。”海青把好几份报纸摆到苦瓜面前。

苦瓜虽不认识几个字,成天打交道的“三不管”总还认得。“逊德堂”三字因为经常看见也不陌生,果见这些报纸都有与之相关的消息。他越看越心惊,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道:“糟糕,这可麻烦了。”

“怎么?”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甜姐儿救走,让她避避风头。毕竟警所内丢了犯人,他们也不好意思声张,为个卖假药的也不至于劳师动众到处搜捕。不料被人撞见,竟然登在报上。这倒也罢,反正我早就洗手不干了,今后也不会再偷,可是各家报纸都登失火这码事儿,舆论这么坏,看来警方不会轻易放过火头……”

“两碗打卤面,来啦!”伙计吆喝着,把面端过来。

苦瓜赶紧闭嘴,等伙计放下面条转身离开才接着说:“甜姐儿已通缉在册,今后不能露面了。”

“也不见得这么严重吧?或许……”海青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低下头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所谓的打卤其实只是酱油芡汁,有几星肉末儿。

“不严重?你刚才念得清楚‘特此通告严查缉拿’,连我这救人的都被通缉,何况她这个火头?唉……先填饱肚子再说吧。”苦瓜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海青心事重重,夹起两根面条塞到嘴里,没滋没味地嚼了几下。或许这碗面并不难吃,但他此时嘴里干巴巴的,根本吃不下东西,于是又放下筷子道:“你究竟把甜姐儿藏哪儿了?”

“嗯……安全的地方。”苦瓜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敷衍道。

“带我去见见她,或许能商量出办法。”

“不行。”

“为什么?”

苦瓜不理他,直到把面吃得精光才说:“他们父女藏身何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走漏消息……”

“你信不过我?”

“不是。”

“那就告诉我。”

“不行!”苦瓜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哪怕你现在去报官,把我抓起来活活打死我也不说。”

“你呀……”海青无奈地摇着头,他看得出来,苦瓜实在太想保护甜姐儿了,已经胜过自己的安危,这件事是不会让步的,“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苦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宛如说单口相声前拍醒木一般,“把逊德堂失火的真相查清,将真正的火头找到,还甜姐儿一个清白!”

海青瞠目结舌:“你、你是说……咱们私下调查此案?”

“咱们?”苦瓜连忙摆手,“没有你,是我自己。”

“不不不!当然得有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你帮不上忙……”

“可以的!我读过许多侦探故事,知道怎么破案。福尔摩斯离不开华生,霍桑离不开包朗[2],你也需要一个搭档。”

苦瓜不晓得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不过听着像逗哏和捧哏的关系,便道:“我不管福什么、祸什么的在哪儿,反正我不跟你这样的‘海青’搭伙。在‘三不管’查事情是很难的,我要打交道的都是江湖艺人。他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不能指望他们主动开口,有时候必须耍点儿手段,甚至还会遇到危险。你不懂我们的规矩,也不会我们的‘春点’,只会惹更多麻烦。”

“你教给我我不就懂了?”

“不行不行,这不合规矩……”

“忘了那些老套的规矩吧!”海青身子一倾,额头顶着额头,死死盯着苦瓜的眼睛,“说相声的规矩里是否有不准做贼这一条?别忘了我知道你底细。你不想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对吧?”

苦瓜霎时无言,眉头皱成大疙瘩。

“只要你让我参与,我保证严守秘密,怎么样?”

“你这是讹诈。”

“你见过哪个讹诈的上赶着要帮被讹诈者?再说……”海青把自己那碗几乎没吃的面往前一推,“像这样的面条,你兜里的钱够买几碗?你总得先赚钱填饱肚子吧?一边卖艺一边调查,拖拖拉拉的,这件事得耗到何时?从今天开始我负责开销,你暂时别‘撂地’了,咱们尽早把事情解决,甜姐儿也能早得自由。你说对不对?”

苦瓜憋了半晌,叹道:“看来我很难反驳了。”

海青一脸得意:“这就应了你们常说的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你是君子?怎么瞅着不像啊!不过幸好我也不是君子……好吧,我答应你。”

“这就对啦!”海青很高兴,握住苦瓜的手,苦瓜想甩开,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合作愉快。”

“但愿吧。”苦瓜一脸不情愿,“丑话说在前头,你得听我的。”

“一切都听你的,或许我还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

“我怎么右眼皮直跳呢?”

“放心放心,那是着急上火。”海青乐呵呵地奔栏柜付了钱,转回来催促,“走吧!咱现在就去逊德堂找线索。”

“等一下,别糟蹋东西。”苦瓜把剩下的那碗面端起来,又狼吞虎咽吃起来,片刻工夫吃个干干净净。

两人刚出饭馆,见小麻子迎面而来。海青的心怦怦猛跳,唯恐又打起来,想躲开,麻子却主动凑过来:“‘安根’了?”一脸和颜悦色,完全不像要打架的样子。海青知道这句“春点”,“安根”是吃饭的意思,填饱肚子才能安身立命、扎住根基,这“安根”二字真是再贴切不过。见人家态度和蔼,海青也忍着尴尬抱拳客套:“添过了,您请自便。”麻子又笑着朝苦瓜点点头,没说什么,一错身进了饭馆。

海青这才松口气:“阴得快,晴得也快,这人倒也不坏。我刚才搅他买卖,是不是该向他道个歉?”

“你向他道歉?该他向你道谢才对啊!”

“为什么?”海青蒙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刚才他是‘腥夯’……”

“等等!”海青抬手打断,“这‘腥夯’是什么意思?”

“唉!”苦瓜又说溜了嘴,不想解释,可事到如今无法拒绝海青的要求,不禁感叹,“你算是攥住我的把柄啦!告诉你吧,江湖里凡是真的东西叫‘尖’,假的东西叫‘腥’,‘夯’是发怒大叫。‘腥夯’的意思是……”

“小麻子是假装发怒?”海青终于醒悟,“不像啊!他骂咱们骂得那么凶。”

“咳!那是贯口。有个段子叫《洋药方》,你没听过。那里面有一大堆训斥人的话,都是没什么、不什么的,他全用在咱俩身上了。你刚出来搅场时他确实生气,还瞪了我两眼。但他灵机一动,顺水推舟故意耍横,坏事反倒成了好事。你这么一搅,他这么一闹,大头他们过来一拉架,吵吵嚷嚷,引过去多少人?都抻着脖子往里瞧!别看那段《大保镖》没挣钱,后边再演挣得更多!”

“这么说……刚才你们都是做戏?”

“全是‘腥’的!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海青讶异半晌,又摇了摇头道:“那麻子可有些过分了,骂你几句无所谓,不该啐你、打你。”

“说相声的在街面上混,遇见不讲理的多了,挨啐挨打还少呀?这都不算什么,做戏就要逼真,所谓‘不疯魔,不成戏’。再说我也不是白挨啐,分账时还多给我钱呢。”

“他还叫你死在外边,永远别回来。”

“你听错了。”苦瓜嘻嘻一笑,“他说的不是‘死在外边’,是‘屎在外边’。你在外边拉完屎还带回家呀?”

“咳!你们这路人啊……”海青哭笑不得,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快走吧,赶紧把贾胖子的事儿查清楚。”

“慢着。”海青很认真地说,“咱俩一起查案,要相互信任。你这么多花花肠子,可不能再跟我玩‘腥’的啊!”

“知道呀!”苦瓜一脸不耐烦,“跟你都是‘尖’的!行了吧?”

海青默然望着苦瓜,心里一点儿也不踏实——或许这不仅是合作,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较量!

逊德堂依旧门窗大敞,匾也擦干净挂回去了,但只剩半边铺面怎么做买卖?两个小伙计宝子、顺子还真有主意,在门口摆了块床板,把没损坏的药材一股脑儿堆在上边。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旁边胡乱吆喝着——成卖野药的啦!

“恭喜恭喜。”苦瓜领着海青笑呵呵凑过去,“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算见识了。这才几天没见,二位自己当上老板了,一定发大财了吧?”

宝子愁眉苦脸地道:“苦瓜哥,我们都混成这样了,你还拿我们寻开心。铺子烧了,掌柜的死了,长福也被逮走了,这买卖就算吹啦!前天又来了个要账的,把柜上十几块钱都抢走了,连我们身上的铜板都掏光了,如今我们兜里比脸还干净,不卖野药喝西北风呀?”

“可恶!”苦瓜一跺脚,“你们傻呀?贾胖子的药大多是假的,能欠多少账?八成不是债主,是趁火打劫的!听说胖子死了,胡乱写张借条来讹钱。”

“知道呀。”顺子把嘴一撇,“可他领着一帮人,堵着门骂大街,还都拿着棍子、镐头,我俩怎么对付?稍有怠慢还不把我们打成烂酸梨?明知是假也得当真的。你以为我们不想走?没地方去呀!而且房东至今没露面,烧了人家的房能算完吗?掌柜的又没个三亲六故,可不就得找我们算账?警所的人也说,案子没结不能走,叫小梆子看着我们,若是跑了连他都受连累。”

海青见此情形心中凄然——刚才在路上听苦瓜说了,宝子和顺子都不是天津人,也不是亲兄弟,但境遇相同,都是家乡闹洪水逃出来的。因贫困饥馑,爹娘在逃难路上把他们托付给贾胖子,说是学徒,其实是把儿子卖啦!并非爹娘心狠,实在因为养活不了,与其看着孩子饿死还不如给别人。爹娘继续逃难,如今莫说落脚何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可怜宝子、顺子命运不济,偏偏落到贾胖子手里,两年来做牛做马,不但干铺子里的活,还要伺候胖子吃喝拉撒。现在贾胖子烧死了,药行真正的本事他俩没学到,造假的能耐也一知半解。十二三岁的孩子,无依无靠怎么生活?

海青越想越难受,正叹息间,来了一个买主,有个中年人蹲到摊儿边,抓起一把何首乌问:“怎么卖呀?”

宝子回答:“五十铜子儿。”

“五十个子儿一两?贵啦!”

“不。”宝子把称药的戥子一举,“一戥子。”

“啊?!”中年人一愣——这是卖药还是卖花生米呀?

顺子倒干脆,实话实说:“铺子着火,掌柜的死了,如今就剩我们俩,也不会坐堂看方。这些药放着也没用,将来还指不定归谁呢!您好歹给点儿,我们只为挣个吃喝。”

“好,给我来一戥子的。”

宝子真实在,拿起戥盘子往药口袋里一铲,上尖儿的满满一盘,连分量都不称,往桑皮纸上一倒。他打包裹倒是得心应手,快得跟变戏法一样,眨眼间已将药包得严严实实,又抽出草绳拴好,推到客人面前。

中年人瞧出便宜来了,又问道:“别的药呢?”

顺子大大咧咧朝摊上一指道:“都一个价儿。”

“好好好,桂圆!我要两盘。”

宝子拿起戥盘子又要铲,站在旁边的苦瓜突然抬腿一脚,把戥子踹飞。宝子蒙了道:“你干什么?”

“别卖啦!”苦瓜就势抓住宝子的衣襟,“你们掌柜的欠我钱,还没还清就吹灯拔蜡了,这些药材都该抵给我,岂容你们私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