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钟铃远1

“女娃娃!你鬼鬼祟祟的,干吗呢?怎么跟做贼似的?”小白从身后蹦出来,把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院中窥探的玲珑吓了一跳。

“呀!是你?”玲珑急忙转身,见是兔子,才舒了口气。她弯腰捉住小白,神秘兮兮地问,“子夏走了吗?”

小白说:“反正我从醒来就没见着他,大概是没等天黑就出去了。啧,你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它的长眉毛扭在一起,责备道,“馆主不是叮嘱过,那怪物行踪诡秘,特别危险,在他查清它的来路之前,叫你只能白天出门吗?”

玲珑听说姬弘不在,才放松了神经,“我就是白天出的门啊。”她晃了晃手里的小竹筐,筐底还沾着干掉的泥块,“是子夏叫我帮他去客人那里取报酬,他家路远,我才回来晚了。”

“姓秦的那小子?”小白捋着眉毛问。

玲珑点点头。

“啧啧……”它嘬着牙,像在想什么,半晌没说话。忽然,那双长耳朵抖了抖,小白抬头打量玲珑,它的小眼睛藏在长眉下,玲珑看不见,却还是被盯得浑身不舒服。

“嗯,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小白张口说道,却也有些拿不准,“有声音,像是……铃声?”

玲珑的脊背骤然绷紧了,“你、你听错了吧……这里什么也没有啊,哪来的铃声?”她清了清嗓子,伸手把竹筐塞进小白怀中,急急忙忙地说,“子夏说,这个东西要放到聚流离。我找不到地方,你帮我拿去放,好吗?”

被她一打岔,小白也就没空去注意什么声音了。它低头嫌弃地看着那小筐,一只手忙不迭地在身上拍着,嘴里嘟囔道:“啧啧,脏兮兮的,就这样往我手里扔,你瞧,我的绸褂子都蹭上土了。馆主都教你走过多少次了,怎么会找不到呢?”

“我都迷路好几次了,每次还不是要麻烦你来找我。你再帮我放一次嘛,我明天去东市,给你买一堆萝卜回来,怎么样?”玲珑讨好地笑着。

听见“萝卜”两字,小白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它抬起袖子擦擦口水,说:“好吧,好吧。不过你也真该好好背一背路线了。”它捏着筐子,将它拎得离身体远远的,一蹦一跳地走了。

玲珑见小白走远了,才放松下来。她匆忙地进了院子,又伸头去姬弘屋里看了看,见他确实不在,才跑回自己屋里。玲珑关上门,把窗子也合严了,又前前后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遭,才放心地坐到榻上,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东西。

那是一只金色的铃铛。

玲珑抚着它,发起愁来,紧蹙眉头,唉声叹气的。这铃铛,拿在手里也不是,再揣回怀里也不是,玲珑越看越焦虑,干脆往被褥下面一塞,眼不见心不烦。

薄薄的春被鼓起一个小包,玲珑怎么也抚不平那里。铃铛在被子下扬扬得意,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告,它是玲珑偷来的!

“贼!”铃铛好像在说,“杀人的贼!”

玲珑咬着下唇,身体抱成一团,紧紧捂上耳朵。

心有挂碍,玲珑辗转反侧了一夜,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天快亮时,才终于有了些许睡意,却听到屋外有脚步声。门被轻轻拉开,是姬弘回来了。

姬弘走到玲珑榻前,衣料随着动作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玲珑将握着铃铛的手捂在胸前,缩在被子里装睡,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总是这样。自从元夕遇见涂离九后,她就能感觉到,姬弘变得有些奇怪。他偶尔会看着玲珑出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她,在看另一个人。他开始每天哄玲珑睡觉,那样冷淡的人,却会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直到她睡着,他的手那样温柔,就像记忆深处娘亲的手。

一室静谧,玲珑紧闭双眼,生怕被他看穿,大气也不敢出。

一阵铃声穿透空气,玲珑惊得浑身一颤,然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她手里的铃响,这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是八角凉亭的风铃。店里有客人来时,亭子八角檐下的铃铛就会响起来。

玲珑干脆顺势睁开了眼。就那么一瞬,她看见了子夏的目光,清凉、宁静,还有些……忧伤。

你为什么忧伤?

“馆主,有客!”小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姬弘转开了视线,看着门口应了声:“知道了。”他又转头看玲珑,眼里的情绪早就一扫而光,“既然你醒了,待会儿起了床就来店里吧。我先过去看看。”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哦,好!”玲珑右手还紧张地按着偷来的铃铛,却故作轻松地答应道。

“啧啧,我也该去歇着啦!”小白抖抖耳朵,跟姬弘一起往院外走,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一晚上总听到铃声,难道我耳鸣了?”玲珑在屋里一声不吭,听得脑门都出了细汗。

等他们都走了,她才敢起床穿衣。玲珑整理停当,要出门时,看着铃铛,却总放不下心来。塞被子下?藏柜子里?埋衣箱里?不管搁在哪儿,玲珑都心虚得很。

她咬咬牙,干脆把它揣回怀里,随身带着。

走到亭子边,玲珑有些头大。小白竟还没变回玉石。

“啧,女娃娃,怎么你一过来,我又听见那声音了?我还以为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呢……”它从亭柱下绕过来,探究地看着她。

玲珑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该说些什么。她站在离亭子一尺不到的水上,进退维谷。

“没错,就是你身上的……是招魂……”话还没说完,一缕日光落到小白身上,它立刻现了形,歪着脑袋,一只手还指着玲珑的方向,那样子怪好笑的。

玲珑像是得了大赦,大舒一口气,耸耸肩,小心翼翼地绕过小白的手指,踏上白玉亭的地面。

刚到店里,玲珑就后悔了。

玲珑看看站在屋子中央、满面焦急的秦钟远,隔着衣服摸摸铃铛,心里叹道,真不该把它带在身上。

“姬馆主,求你帮帮我!”他神情忧虑,眼中溢满恐惧,“没了那铃铛,我爷爷就要死了!”

“好吧,带我去你家看看。”姬弘转头招呼玲珑,“你来得刚好,一起来吧。”

玲珑真想拒绝,可又想不到任何借口,只得点头答应。

在去秦钟远家的路上,玲珑一直低着头,她恐惧得很,心一直在跳。玲珑对死亡并非一无所知,与之相反,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来说,她对死亡了解得过于多了。她曾看着哑姐儿死在主家手中,后来,一场大火又夺去了她认识的所有人的生命;再后来,她跟在子夏身边,见识过吃人的妖怪和鬼魂;而就在不久前,涂离九在她眼前杀死了那个叫狗儿的男孩,而男孩的肉身,竟消失在一团神秘的黑雾中。

是的,她对死亡了解得太多了,但要她自己杀人,这还是第一次。

“姬馆主,请进。”秦钟远恭恭敬敬地将姬弘迎进屋,又来扶玲珑,她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秦钟远的爷爷正在榻上歪着,玲珑进屋时默默地与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赶忙转开了目光。

“爷爷,好些了吗?”

老人合着眼努力点点头,艰难地呼吸着。秦钟远坐到榻前,满面担忧,抬头对姬弘说:“每天都是天快亮时咳得最厉害。今天早上,爷爷咳得要背过气去,我怎样都找不到铃铛,就急着去见您了。姬馆主,求您想想办法,帮我找一找吧!爷爷挺过了这一回,下一回,就不好说了。”

正说着,睡榻上的老人又咳了起来,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震动,仿佛要把肺脏也从胸腔里咳出来。

“哎呀……”秦钟远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会搓着手叹息。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却无助得像个孩子,看得玲珑越发内疚起来。她又伸手去捂怀里的铃铛,却被眼尖的姬弘逮个正着。

姬弘眯了眯眼,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明了了。他却没有说破,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像在研究她究竟哪根筋搭错了。

玲珑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烧出了一个大洞。她咬着下唇,脑袋越来越低,简直要低到脚尖下面。

“嗯,平白无故的,一个铃铛又没长腿,它会跑去哪儿呢?”姬弘斜觑着玲珑说。

隔着衣物,玲珑能摸出铃铛的轮廓,她的手越握越紧,却没一丝要放弃的样子。老人咳得惊天动地,叫玲珑的心脏也跟着沉沉浮浮,她不忍地看他一眼,有些心虚。她真能横下心,杀了眼前这个老人吗?姬弘看着她,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秦钟远不明白,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突然紧张了起来?但他也没工夫去顾他俩了。

老人的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连连咳着,抽不上气,把黑黄的脸憋得绛紫,眼看就快不行了。玲珑把嘴唇咬出血来,忍不住跪倒在地,她抬头埋怨地看着姬弘,泪水一颗又一颗地砸下来,身子也不住地发抖,“子夏,你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问我?你明明——明明知道,是我……”

玲珑的手一松,那铃铛从怀中滚出,叮当落地。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全都要怪涂离九。闲着没事,干吗乱给白龙馆介绍客人?玲珑暗暗埋怨。

话说上元节后不久,一日,姬弘外出查访黑雾之事,及至黄昏未归。与前几天一样,姬弘这次也没带上玲珑,她一人在店里,百无聊赖地跟自己玩起了双陆棋,只盼夜幕降临,小白早些醒来。

吱呀一声,纤纤素手推开了店门。

“春姬姐姐,你怎么来了?”玲珑惊喜地站了起来。

春姬朝身后招了招手,回头神秘地笑道:“我是给你们姬馆主送生意来了。”

她说着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看上去颇为憔悴。

“什么生意?”玲珑好奇地望着她身后的男人,“可是,子夏不在啊……”

“不打紧,我先跟你说说这事。”春姬拉着她坐下,那男人紧张地看看四周,没敢进屋,只在院子里站着,“其实,这生意也算我们馆主给介绍来的呢。这个人叫秦钟远,连着好几天来我们明夜楼,却不看什么歌舞,只追着馆主求他帮忙,但馆主说,只有白龙馆的姬弘有本事帮他。”

“涂馆主吗?”玲珑瞥了瞥那男人,压低了声音说,“他可是九尾狐,又会好多法术,还帮不了他?”

“哈,我本也跟你一样,以为馆主有多神通广大呢。可谁知,他就是个绣花枕头!除了咱们见识过的放火那招,馆主会的就只是些幻术了,他倒还挺扬扬得意的。”春姬嘲笑道,但记起那天涂离九杀狗儿的情形,又忍不住皱眉沉默。

玲珑看出她的心思,小心地问:“你后来跟涂馆主说了吗?狗儿是你弟弟的事。”

她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何必呢?虽说他是我亲弟弟,可我早就不认得他了。而我再说什么,狗儿也不会活过来了。”

“不管死的是谁,馆主真的杀了人,是吧?”春姬神色恍惚地叹道。

“是啊……”玲珑一边附和,一边忙着转移话题,“嗯,他求涂馆主帮什么忙?”

春姬收起情绪,重新拾起话头道:“你知道吧,馆主原先开了个酒肆,叫‘迷离馆’,名声很大的。这秦钟远听说,馆主酿的酒有特别效用,能让人得偿所愿,就央求馆主卖他一壶,去救他病重的爷爷。馆主却拒绝了,他跟我说,迷离馆的酒只是将人引入幻境,并无救命之效。而想求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灵药,还是得来白龙馆。”春姬偷眼瞧玲珑,“他还说,姬馆主吝啬得很,坐拥整座不老泉,却一滴水也不愿分给别人。”

“不老泉?”玲珑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嗯,馆主就是这么说的。”春姬点点头,又转头对秦钟远说,“这位是玲珑娘子,在姬馆主面前能说得上话。你好好跟她说,有玲珑求情,姬馆主或许愿意帮你。”

那男人连连称是,脸上感激得很。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春姬起身道,“人我给你带来了,剩下的,可都是你们的事啦。”

她正要出门,竟迎头碰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姬弘,“姬馆主?”春姬有些惊讶,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微微一礼道,“多谢姬馆主,您的仙音烛,了结了我多年的心事。”

姬弘看看她,眼光又在她和玲珑之间来回扫了扫,不知在想什么,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开口仍是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冷淡:“生意而已,不必言谢。”

春姬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这一句,全都给堵在了肚子里,有些尴尬地走了。

玲珑见春姬讪讪离去,担心她会不高兴。毕竟,春姬是她住进白龙馆后,遇见的唯一可与之交谈的人类,“子夏,你对春姬姐姐也温柔一点儿嘛。”玲珑有些埋怨地说。

他没说什么,等进了屋,回头望望院门道:“涂离九叫她来找你?”

“啊,不。”玲珑知道子夏希望自己与涂馆主保持距离,忙指着廊下的秦钟远,“她带人来找你的。”

他这才看了那人一眼。

此时秦钟远终于敢大口出气了。姬弘就是有这样的气场,如果他选择忽略你,你就像根本不存在一般。秦钟远急切上前一礼道:“听闻白龙馆有不老泉水,馆主慈悲,求您救人一命!”

“不老泉?”姬弘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子夏,世上真有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水吗?”玲珑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望向他,语气中半是期待、半是怀疑,“没这回事吧?”

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哂,只问秦钟远:“小子,你年纪轻轻,求这不老泉做什么?”

“还真有?”玲珑小声地惊叹道。

秦钟远疑惑地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珠里写满了惊诧。也是,姬弘的面貌,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对“同龄”的秦钟远直呼小子也算颇为无礼了。不过他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恭敬地回答:“姬馆主,我不是为自己求。是我爷爷旧疾复发,四处求医也不见好转,唉,如今吊着半条命,已是一脚踏出此世间了!”

他脸上挂满忧虑,“到了这地步,古方偏方也好、巫蛊之术也好,我都愿信呀。那日我循着传说,找到明夜楼的涂馆主,他却说,普天之下,只有白龙馆的姬馆主有办法帮我,便叫春姬娘子领我来这儿……”

“这只狐狸……”姬弘小声切齿,好似想把涂离九咬个粉碎。

“子夏,你果真知道不老泉在哪儿吗?”玲珑急不可耐地追问。

他安抚地看她一眼,却淡淡地对秦钟远说:“要那东西做什么?世上万物,有生亦有死,都是有时限的。你这年纪,你爷爷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玲珑见秦钟远脸色有变,忙去拉姬弘的袖子,可已经来不及了,子夏嘴里的话跑得比她的手快得多:“折腾什么呢,人该死时就死了,他也清净,你也清净,不是挺好的?”

“啧,就是,就是……”熟悉的破锣嗓子响起,玲珑循声望去,见小白斜倚着墙,捋着眉毛点头。再看廊外的天色,竟已不知不觉暗了。

“你们这些人类,执着于生啊死啊的,难道真的不明白?”

小白嘬着大牙,不紧不慢地说:“你的爷爷现在还活着,可你只在外面跑来跑去,不见他,不陪他,对于你来说,他就是死的呀。就算他能活一百年、一千年,你又有多少时间在陪他?对你来说,他的生命就是你们一同度过的时刻相加那么长呀。”秦钟远见兔子说话,有些震惊,可听了它的话,便沉默了。

玲珑眨着眼睛,只觉云里雾里,心中叹道,又来一个不说人话的。

“人类的生命脆弱又短暂,却又不懂珍惜每时每刻的际遇,真是可怜、可悲啊……你难道不知,你和他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你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生死诀别?也许此时此刻,他在家已经断气了,而你还不知道呢。你口中说的爷爷,只是记忆里的一个幻影罢了。啧啧,与其花时间在这儿求什么长生不老药,还不如回家多陪你爷爷几天。”

小白一席话讲完,姬弘勾了勾嘴角,赞同地微笑。

秦钟远愣了半晌,竟突然笑了起来,“呵呵,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呵,没错,你说得没错……呵呵呵呵……”他笑着笑着又哭了,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呜咽着,已分不出是笑声还是哭声,玲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姬弘有些不耐地皱眉,甩了甩袖子,起身要走。

“馆主留步。”他抬手擦了擦涕泪,对小白一拜,“方才听这位小神一语,我心中悲切,没想到竟失态如此,馆主见谅。”

玲珑拉住姬弘,给他一个恳求的眼神。姬弘转身,站在秦钟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道:“有话就好好说,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我听着烦。”

秦钟远没在意姬弘的无礼,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陷入了回忆中,“我母早逝,我父戍边,我从小不知父母,只认得爷爷和阿嬷。幼时家穷,爷爷体弱做不得重活,只能靠替人写信挣些许家用,为了让我吃得好些,阿嬷时常天不亮就起床,赶着一开城门,上山摘些野菜菌子回来给我吃。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回,邻家包饺子,羊肉馅的,送了一盘来。爷爷和阿嬷一个也没吃,都要给我,我不愿意,阿嬷却说,等我长大了,就能天天买羊肉给他们包饺子吃。我一边吃饺子,一边暗暗地下定决心,以后挣了钱一定要好好报答爷爷和阿嬷,让他们吃上羊肉饺子。

“后来,我做了账房,挣到了钱,可以买得起羊肉,吃得起饺子了,”秦钟远苦笑着,抬手揉了揉眼睛,低声叹道,“可我爷爷和阿嬷信了佛,说吃肉是杀生,不好,只愿意吃素了。虽然只是小时候阿嬷的一句戏言,我还是觉得好遗憾……“家里日子好了,可阿嬷还是常去山里挖野菜,回来包素饺子给我吃。她说,那是我小时候最爱的,街上买的菜没有那个味道。”秦钟远的声音忽然沉下来,肩膀有些颤抖,“去年夏末,阿嬷清早进山去,快日暮还没归家,我忙出城去找,在山里转了一夜也没见她。第二天请了亲戚邻居一同去搜山,才在山崖下寻到……阿嬷的尸身。”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又落泪:“大夫说,阿嬷不是立时死的……她摔断了脊背,在山崖下又渴又冻,孤零零熬了一天一夜,天明才断气的。阿嬷活得辛苦,死得更是惨烈,她走时,竟没有一个人……”

一个成年男子,哭起来像小孩一样,肩膀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玲珑都不忍看了。

“阿嬷走后,爷爷终日郁郁,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旧疾越发的重了。我焦心如焚,四处找不老泉水、求医,爷爷却不见好,眼见着就要随阿嬷去了!”

秦钟远说着,扑过来抱住姬弘的腿,激动地乞求道:“姬馆主,人家都说白龙馆神妙无比、有求必应,阿嬷走得急,我连报答她养育之恩的机会都没有,求馆主大发慈悲,救救我爷爷,好歹叫我能尽些孝道!不然,我这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小白在一旁摇着头,小声嗤笑道:“不开窍的人类……报恩?尽孝?啧啧,可笑,真可笑……”

玲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她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小白,想不通为什么它竟无动于衷。

“一定要我救他吗?”姬弘出声,语气近乎温柔,面上却无悲喜之色,只是淡淡地看着秦钟远,问道。

听他这么问,秦钟远有些惊喜地抬头,脸也没顾上擦,只一个劲地点头,“多谢馆主!”

“不过,得叫小白跟你去一趟,看你爷爷病情究竟如何。”

“是,是,是!”秦钟远怕他变卦,慌忙起身,恭敬地朝小白一礼道,“小神请跟我来。”

等他二人走了,玲珑终于抑制不住好奇,拽着姬弘问:“子夏,子夏,真有不老泉吗?你知道在哪儿吗?哎呀,求你了,快点儿告诉我吧。”

姬弘笑笑,拉住她,故作神秘道:“闭上眼睛,跟我来。”

玲珑闭着双眼,跟在姬弘身边,心里又紧张又兴奋,手上也出了汗,睫毛一颤一颤,差点儿忍不住睁开眼睛。没走几步,就听姬弘说:“到了。”她激动地睁眼,却发现他们没去什么不老泉,只是在白玉凉亭里站着。

她疑惑地看看姬弘,又看看四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湖水,不解地道:“不老泉呢?”

“就在这里。”姬弘隐去一丝笑,故作平淡地回答。

“这里?”玲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这片水,就是人们所说的‘不老泉’。它还有很多别的名字,龙泉、长生药、还魂水,都是一个意思。”

“不对,不对,我每天都经过这里呀!这湖水有这么神奇吗?”她不敢相信地摇头。

姬弘笑她道:“就因为你每天经过,这里的水就不能有点儿神奇之处吗?你也太霸道了吧。”

玲珑到亭子边蹲下,伸手去撩这神秘的不老泉水,呆呆地看它从指缝流泻,“喝了这水,就能像你一样,长生不老吗?”

“呃……算是吧。”

“真的?”玲珑回头,睁大了双眼。

姬弘轻笑着点头。

玲珑回身舀起了一捧水,手凑到嘴边,作势要喝。

“你也想要长生不老吗?”姬弘静静地看着她,问道。

“嗯……”拖着长长的鼻音,玲珑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她看向子夏,笑着反问:“天下有谁不想吗?”

姬弘的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回答。他沉默地望着她,眼睫低垂,那双深沉的眸子也隐在暗影里。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喝这‘不老泉’。”玲珑卸去了笑容,小声道,“所以,半年来,我日日经过这片水,你也从没提过一个字。呵,你一定在想,看,又一个愚蠢的人类,沉迷在长生不老的幻梦里,始终不能清醒。”

“不,子夏,不是这样的。我对长生不老并没有兴趣。没错,我只是个人类,才活了十三年,在你眼里,我也许和一只小蚂蚁一样,什么也不懂……”她赧然一笑,“的确,我连你平日跟小白说的话都听不懂多少。”

玲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可我并非什么都不懂,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她看向子夏的眼神有些复杂,“也许,长生不老并不是一件好事,它更像是一个诅咒,对吗?当你的生命没有尽头,世界便成了一座牢狱,而你的刑期,是永恒。”

姬弘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了一下。他轻笑一声,“你虽是人类,倒不太蠢。”

“不过,这水我还是要喝。”手里的水已流尽了,她重又掬起一捧,直接送进了口中。

“嗯?”姬弘挑了挑眉。

玲珑笑着站起来,“以后,我来陪你。”

姬弘愣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这笑意却未达眼底,“玲珑,这不老泉……并不是喝了它的水,就真的能长生不老。”

“啊?”

“这泉水只是使人的肉身保持现有的状态,年轻人喝了可以容颜不老,而老人,喝了它能延年益寿,却无法返老还童。至于起死回生,更是不可能。”

“现有状态?你是说,我喝了它,会一直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不再长大吗?”玲珑惊讶道。

姬弘挽住她的手,一边带她往岛上走,一边慢慢地解释:“不老泉水只会抑制躯体的老化损坏,并不妨碍生长的过程。你会长到完全成年,接下去,外貌就不会再改变了——对人类来说,大约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吧。”

玲珑舒了一口气,“那也挺好呀。”

“躯体虽能长久留存,魂魄受损却无法避免。”他扫了她一眼,“花草树木若受不老泉浇灌,成了精怪,动辄可活数千年;禽兽鱼虫,也可延寿数百上千年,化妖化仙;人类的灵魂却最易衰老萎谢,百余岁已是极限了。”

“这样呀……”玲珑轻叹,有些失落。

玲珑只顾低头迈步,她穿着姬弘做的玉鞋,每向前一步,都有莲叶出水,展作玉盘,层层叠叠,擎托着自己。她又转头去看子夏,忽然自嘲地笑了。虽遗憾不能真的长生不老,却也得百余岁,能陪伴他左右,这在之前,她是绝不敢奢望的,又有什么可失落的?

子夏瞧她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莫名地笑出声来,只觉好笑,倒也不再担心了。

兔子回来时已经是夜里。

姬弘正陪玲珑练字,不时出声纠正:“坐直了!”“手腕放松!”“唉,瞧你这撇……”玲珑写得手酸,可又不敢有所马虎。

她对着沙盘打了个哈欠,眼光一转,瞥见了廊下的小白,得救似的欢呼道:“子夏,小白回来啦!”

姬弘转头,问刚进屋的小白:“你见到那人了,情形如何?”

小白欢快地摇着脑袋,“啧,不行啦,不行啦!那秦老头多年肺疾,又遇上老年失偶,心病加旧疾,更是病来如山倒。肉身将殁,魂不附体,只给他喝不老泉可救不回来。”

“唔,这种可能我也想到了。”姬弘点头沉吟。

玲珑忙扔了笔,也凑上去,“不老泉怎么会没用呢?”

小白瞅她一眼,“馆主没跟你讲吗?它只能保持肉身的现有状态?”

玲珑点头,但仍旧不解。

“玲珑,你知道怎样从井里打水吗?”姬弘问她。

“嗯,知道啊,把水桶扔下去,然后用绳子拉上来。”玲珑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但仍旧回答了他。

“如果水桶裂了呢?”

“裂了,虽然也能打水,但是只要放一会儿,水就慢慢地流干了……”她眨眨眼,“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人的躯体是水桶,魂魄是水。桶裂了,水会流走,人的躯体有损坏,魂魄也会慢慢逸散。”姬弘说,“不老泉可以保存躯体,却并无治愈之效。”

小白嘬着牙,接过话头道:“秦老头即使喝下不老泉,保存的也只是现在这副残破的躯体,像一只裂了缝的水桶,留不住魂魄的。没了魂魄,只有躯体,又怎么活呢?”

玲珑恍然大悟地点头,又有些忧虑地问:“可子夏已经答应秦钟远,要救他爷爷呀?”

“嗯,我得想想……”姬弘沉吟道,他看看玲珑,又说,“我去聚流离看看,有个东西或许可以一用。玲珑,你去休息吧。”

“可是……”玲珑想抗议,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小白笑道:“女娃娃还是乖乖听馆主的,去睡觉吧,不然你这人类娃娃又要变竹熊娃娃了。”

“你才变竹熊!”玲珑气得要揪小白的耳朵,却突然身子一轻,竟被姬弘一把拎起,夹在肋下“搬运”到了隔壁的卧室里。玲珑脑袋朝后,一路凌空对着小白张牙舞爪,却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小白故意蹦蹦跳跳地跟在姬弘身后,就在玲珑触手可及的半尺开外,嘬着大牙嘲笑她。

“好好睡觉!”姬弘将她丢到榻上,转身就走。

“明天我去见秦钟远,你要想跟来,可得早起。”他关门前回头说了一句,玲珑才肯安心歇息。

次日清晨,玲珑一起床,就跑去隔壁找姬弘。

他在等她。

玲珑看见桌案上放着一个水罐,旁边还有一只精巧的金铃。她一愣,觉得那只铃铛很是眼熟,仔细回想,却又不记得何时见过。她指着金铃问:“子夏,这是什么宝贝?”

“招魂铃。顾名思义,它的铃声可以招魂。”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那眼神怪怪的,让玲珑有些不自在,“玲珑,这东西还是你拿着比较好,若在我身上,这一路不知要引来多少孤魂野鬼。”

听他这么说,玲珑有些害怕。她接过铃铛,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捧着。

姬弘笑笑,“别紧张。它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灵力太强,拿着它在人间走动,恐生事端。你收好即可。”

“哦。”玲珑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将它小心地收进怀中。

“走吧,去秦钟远家,小白睡了,不过它跟我说了地址。”姬弘拿起水罐说。

“这罐子呢,又有什么神异?”

“唔,它就是只罐子。”出了院子,姬弘在水边将罐子盛满,拿着它回身对玲珑晃了晃,“瞧,是一只可以装水的罐子。”

见到秦钟远的爷爷,玲珑才明白小白说的“肉身将殁,魂不附体”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老人面色暗沉,形销骨立,呼吸艰难无比,仿佛上了年岁的风箱,稍一动就吱呀作响。玲珑害怕地望着他,好在,那双眼睛里仍有一丝清明,让她能确定他还活着。

秦老头忽地咳起来,身子震颤着蜷作一团。玲珑缩在姬弘身边,听着一声声沉闷而浑浊的咳嗽,恍惚中,老人在她眼中变成一座陶土人像,每咳一下,他身上的陶片就纷纷爆裂、剥落,砸了一地。秦钟远眉头深蹙,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给爷爷拍拍背,等他自己慢慢平复。

“这里就是你要的不老泉水。”姬弘将水罐递过去。

他惊喜地看看姬弘,又看看手里的罐子,赶忙扶起爷爷,喂他喝水。可秦老头虚弱不已,无法吞咽,他又咳起来,震得泉水洒了大半,被褥和衣衫都沾湿了。好歹灌进了一点儿,老人稍有平复,竟抬手去推秦钟远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别管我,让我死!”

或许是不老泉水给了老人力气,他猛地甩开秦钟远,“嚓!”水罐砸翻在地。

碎裂声惊得玲珑一跳,她不明白老人为何如此。秦钟远也蒙了。

姬弘不为所动,淡淡地说:“你爷爷肉体受损日久,已是魂魄不系、弥留之身。不老泉水可保他身体不再恶化,却没有起死回生之效,稍有不慎,他仍可能魂飞魄散。若要他长久存活,还需一物。”他转头,见玲珑愣在那里,只好轻轻推她一下。

她反应过来,忙掏出金铃。

姬弘解说道:“这是招魂铃。他若离魂断气,你摇响此铃,亡魂便会受铃声招引,滞留此地。这躯体本就是他魂魄居所,只要三魂七魄仍未飘飞离散,就总会再附回其身。如此,可长保他性命无虞。”

“拿走,我不用,拿走!”秦老头瞪着眼,挣扎着挥手。

秦钟远接过铃铛,尝试地一晃。

“叮——”铃声清脆轻灵。

胸前的锦囊随着铃声**了出来,玲珑打了个寒战。一瞬之间,她仿佛陷入了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这感觉很熟悉,就好像她曾经历过一样。她身形一晃,差点儿跌倒,好在被子夏捞住了。

“住手!”姬弘厉声喝止。

玲珑用尽全力地攥着子夏的衣袖,像抓着能将她钉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却又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好像正在慢慢滑进虚无中。子夏挽着她,捉住锦囊,让它紧贴在玲珑胸前,直到她抽着气,恢复了神志。

“我……在哪儿……”玲珑恍惚地眨眼,认出了眼前的人,“子夏?”

姬弘轻轻将锦囊掖进她衣衫里,轻抚玲珑后背,说着:“没事,没事了。”

“这……她怎么了?”

姬弘严厉地瞥了秦钟远一眼,“你当这是什么,小孩玩的拨浪鼓吗?好了,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告辞。”说完,姬弘转身,扶着玲珑往外走。

秦钟远忙追出去,“姬馆主恕罪!我不知这铃铛……玲珑娘子还好吗?”

“不用你管,回去吧。”他淡淡地回答,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却让秦钟远脚下一滞,不敢再跟过去。

“姬馆主,谢姬馆主救命之恩!”秦钟远停在门口,向姬弘遥遥一拜。

“没什么可谢的,我对你也没有恩,生意而已。过几日我再来取报酬。”依旧是淡淡的口吻。

秦钟远迷惑地抬头,看着他们走远才回屋,口中嘀咕着:“真是怪人啊……”

玲珑蹒跚地走着,对周遭之事几乎没有感知,她仍在发抖,心头仍是挥之不去的恐惧。渐渐地,她意识到姬弘就在身边,于是问道:“子夏,我刚才怎么了?”

“玲珑,你这锦囊,以后要贴身藏好。”姬弘看向她,轻蹙着眉严肃地说,“记住,这锦囊就是你的命。不可离身三寸,更不可摘下来。”

“嗯,你饿了没,想吃什么?刚好出来了,就带你在街上吃早饭吧。”子夏忽然转换了话头,指着不远处的早点摊子问她。

玲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刚刚还想问些什么,也早忘了个干净。烤胡饼的、摊煎饼的、煮馎饦的、下馄饨的,真是应有尽有。白龙馆的伙食固然好,可这些,灶火的呛人烟味、油煎的刺啦声、缭绕的水汽、摊贩叫卖的吆喝,就是这些,她心里赞叹,这些才是人间烟火呀。

“嗯……我想吃馄饨!”她吸了吸鼻子,咂巴着嘴,“不,胡饼!不,馄饨!嗯……子夏,能不能两种都要?”

姬弘笑了,“馋猫,那就两种都要吧。”

玲珑雀跃。

“哎呀不对,子夏,你出来时带没带钱?”

“嗯……没有。”

“啊!怎么办,回去取?”玲珑失笑。

“只能回去取了。”

“子夏,我饿得走不动了。”

“好吧,那你先吃,我回去取钱。”

“嗯嗯,快去快回呀。”玲珑啃了一口胡饼,坐在馄饨摊上,欢快地挥手送走了姬弘。看着他匆匆回家取钱的背影,玲珑忍不住偷笑,“唉,周室王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