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灯彩2

玲珑刚才受了惊吓,又见他这个样子,像是有意调笑自己似的,她自然恼了,可又有点儿怕他,就不知要怎么回应才好。她慌慌地说了声“见过涂馆主”,就想逃走。

“我知道了,你既不是来听歌,也不是来看姑娘的。”他笑眯眯地向前一步,低头迫近她,“你一定是想阿九了,特意来找我的。”

“阿……九?”玲珑不禁退后一步,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涂离九连连点头,“嗯嗯,我就喜欢你这么叫我。”

他笑得越发亲昵,“小娘子,快说,你想我了吗?”

“我……嗯……”玲珑窘迫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只是连连后退,“涂馆主……我……子夏说,要我离你远些。”

涂离九听到姬弘的名字,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直了身子。他抱着双臂,眯了眼打量玲珑,饶有兴味地笑道:“呵,姬弘这么跟你说的?”

她眨眨眼,“子夏说,你是九尾狐妖……你、你会吃人吗?”

“吃。”他欢快地回答,又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狡黠地笑道,“不过小娘子太瘦了,没得吃头。要等你长大些,才有肉吃。”

玲珑惊恐地瞪着他。

涂离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志得意满地笑。

“咳,”玲珑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道,“涂馆主,你既然没兴趣马上吃掉我,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眉梢轻佻,涂离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脸上又铺满笑意,点头赞道:“小娘子好生勇敢。可否容阿九问一句,你要往哪儿走呢?”

“我来找春姬。”玲珑说着,有些心虚地把灯笼往身后藏了藏。

这点儿小动作如何能躲过涂离九的眼睛?但他没说破,只是笑盈盈地伸手示意道:“春姬在楼上,玲珑娘子,这边请。”

玲珑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大赦,终于舒了一口气,匆忙转身就走。玲珑看子夏的态度,怀疑二人之间或有不快,本来还担忧涂馆主会有心刁难,谁料他轻轻松松便放过了自己,玲珑心中便对涂离九生出些感激来。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偷偷回头去瞧,涂离九仍站在原地,一手托着下巴,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姬正在房中弹琵琶,玲珑不忍打断,就倚在门边听。一只琵琶,竟也把《子衿》弹得婉转动人,玲珑听得心也柔软了。

“玲珑,你来了!”一曲毕了,春姬才发现她,忙放下琵琶迎过来。

玲珑笑笑,拎起手里的灯笼,“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噢。”春姬听了,目光落在灯笼上,忘了反应,只是讷讷地侧身,让她进了屋。

玲珑学着子夏的样子,向春姬讲解了这仙音烛的用法,见她神色恍惚,不由伸手拽她,“春姬姐姐,你还好吧?”

“嗯?”春姬缓过神来,抿抿嘴,才道,“我没事。”她盯着仙音烛,蛾眉轻蹙,那样子美极了。半晌,春姬拉住玲珑,犹豫地说,“玲珑,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玲珑眨眨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灯笼,微微点了点头。

烛火燃起,仙音绕耳,春姬的记忆纷至沓来,投射在她们身旁。屋子里挤满了模糊的身影和嘈杂的人声,玲珑看见许多个春姬,有的在走动,有的在读书,有的在独自起舞,屋里还有许多个身着红衣的涂离九,有的立在门边说话,有的在教春姬弹琴,还有的就坐在玲珑身边,在陪春姬写字。

太多了,太多了,无数的记忆同时涌来,像潮水一样将她们淹没了。

玲珑见春姬的目光越来越迷离,好像就要迷失在自己的意识里,忙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唤道:“春姬姐姐!春姬姐姐!集中精神,别忘了,这些都只是记忆,你和我在一起呢。”

春姬的眼睛重又有了光彩,她回过神,捏捏玲珑的手,对她笑了笑。

周围的人影渐渐退去,现在,屋子中只剩下一段记忆。

这时的春姬,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紧紧依在涂离九身边,衣裙不知为何湿淋淋的,她眼睛红肿着,好像哭过。涂离九安慰地伸手,摸摸春姬的脑袋,轻声说着:“好了,好了。”

玲珑看向那个涂离九,有些恍惚。

他没有笑,轻轻皱眉,看着春姬,眼睛里好像有冰霜,又好像着了火,那样子和子夏像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缩了缩脖子,小手揪着涂离九的衣襟不放,泪珠又吧嗒吧嗒砸下来,“小春。”

“好了,别哭,小春。”涂离九弯下腰,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瞧你,都变成小花猫了。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女孩猛地摇头,有些慌乱地哭喊道:“不回家,我不要回家。”

涂离九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毛,赶快安抚她:“那好,小春,那我们就不回家,你就待在我这里。”

玲珑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人却定在了那里,没了动作和语言,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身边的春姬站起来,走到近前,伸手去抚摸小春的头,却什么也没碰到,唉,幻影罢了。她回头看玲珑,表情很是迷惑,“我……我不记得这些事……”

“子夏说,即使早已淡忘,或是被刻意隐藏的记忆,点燃仙音烛后,也会重被唤醒。”玲珑想了想说,“你再试试,也许还可以看见更早的记忆,就能顺着找到你的家人。”

“我怕……”春姬眉间凝着忧虑,只听她又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猜了这些年,盼了这些年,现在也不是退缩的时候。”

话音未落,小春与涂离九的身影又动起来,但奇异的是,他们的动作、话语全都是颠倒的。玲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步步倒着走出房间,没时间多想,她提起仙音烛,和春姬一同跟了出去。

还好没再撞见涂馆主,玲珑庆幸地想。出了明夜楼,玲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之前那种森冷的不快感又回来了,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真讨厌。

两人远远追着幻影,走过几条稍显冷清的小巷。玲珑望着涂离九倒退的身影,又看看春姬,心中不免好奇,她知道他是妖怪吗?

影子在街边停下来,春姬拉着玲珑一阵小跑,才到了近前,两人都有些喘息。

春姬偷瞄经过身侧的路人,压低声音问玲珑:“他们都看得见吗?”

玲珑摇头道:“点燃蜡烛时,只有我和你在一起,所以也只有我能见你所见。子夏说,这跟精神连接有关。”

春姬听了,放心地点点头。

再去看幻影时,她们才注意到,原本跟在涂离九身侧的小春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人。四周被浓郁的黑暗笼罩,好像已是夜半时分。玲珑看看在黑暗中完全静止的涂离九,纳闷地抬头,见太阳还懒懒地挂在西天,虽近黄昏,但还要一阵子才会天黑呢。

这周遭的黑暗,必是仙音烛的投影所致。她想。

春姬从玲珑手上接过仙音烛,深深地看进灯笼的光芒里,然后再抬头看涂离九。一瞬间,眼前的一切不再是静止的,涂离九眨了眨眼,接着有了动作。玲珑能感到轻柔的夜风吹拂在她的面颊上,街边树上萌发的新叶,也在风里相互触碰,发出喁喁的轻响。

不远处传来金吾卫巡察的马蹄声,而涂离九在深夜的街道上悠闲漫步,好像并不把夜禁当回事。

是哪里,有细碎的抽泣声?涂离九的脚步顿了顿。

他四下探寻,接着掉转方向,顺着街边水沟往回走,眼睛还不停地向沟中搜索。排水沟里有什么好看的?玲珑好奇地向前几步,也打眼去探究。那水沟足有一丈深,底下黑乎乎的,哪看得到什么呢。

“咦?”涂离九停住了,带着些惊奇与不解,往沟里一处看去。春姬也好奇地凑近,顺着涂离九的目光,她们也看见了,沟里有人。

玲珑心里一沉,那不是小春吗?

沟边犹见残雪,看样子正是初春时节,但沟底已有及腰深的流水。枯枝败叶垒起一小堆,尖顶堪堪露出水面,此刻小春就蜷缩着蹲在那里抽泣,稍一动作,都可能栽进水里。更危险的是,玲珑发现这是个暗沟,前后不远处的沟顶都被石板盖上了,只有这一小段暴露在外。小春若是落水,就会被水流冲进石板下的暗沟里,绝无获救的可能!

虽然春姬就站在身旁,玲珑知道她最终是得救了,但看着眼前的景象,她的心还是绷紧了。玲珑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盯着涂离九,盼他救救小春。

可涂离九竟没一点儿着急的样子,他慢悠悠地招呼道:“喂,小娘子,别玩捉迷藏了,该回家啦。”

小春听见人声,抹抹眼睛,抬头看他,“你看不出吗?我上不去。”她抽了抽鼻子说,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但似乎蹲得太久,腿脚麻木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看得玲珑又捏了一把汗。

“哦,这样呀。”涂离九笑眯眯地问,“那你干吗要下去呢?”

“不要你管。”她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鼓着嘴说,“你能拉我上去吗?”

他假装为难,沉默半晌,等小春急得又要哭时才说:“好吧。”

玲珑眼前一闪,那袭深沉的红竟跃入沟底,一晃,又跃了出来,把怀中的小春安安稳稳地放到地上。

“不谢谢我吗,小娘子?”涂离九戏谑着,勾起小春的下巴。玲珑想,涂馆主真是个狐狸精啊,对五六岁的小姑娘竟然也要调戏一番。

小丫头打开他的手,鼓着嘴退开两步,好不容易才挤出两个字:“谢了。”

涂离九倒也不恼,仍旧笑着问:“小娘子,你家里人呢?”

小春听到“家人”,就像炸了毛一样,眉毛拧着,“我没有家人!我爹打我娘,我娘抱着弟弟走了,她不要我,我爹说我是赔钱货,他也不要我。哼,我也不要他们了!”

她噘着嘴,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大哭起来,嘴角向下深深撇着,眼泪与鼻涕泡泡齐飞,那样子伤心极了。

涂离九先是觉得有点儿滑稽,忍不住偷笑。可小春越哭越难过,嗓子都哭哑了,他默默地看着,笑容也一点一点地落下脸庞,“好了,好了,小春,没事了。”他走过去,抬手摸摸她,却被小春一把抱住,揪着衣袍下襟,鼻涕眼泪蹭上去,真是一塌糊涂。

“呀,你的手好凉。”涂离九摸到小春的手,不禁出声,再去探她的额头,他皱眉,“烧起来了。”

“小娘子,先到我那里换身干净衣服,喝点儿热汤,好不好?”他轻轻地问。

小春哭得累了,嗓子也哑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涂离九伸出右手食指给她握住,牵着她,往明夜楼走去。没走多远,两人的身影就变得淡淡的,倏忽消失了。

周围的夜幕也褪去,玲珑眼前重又亮起来,她有些奇怪地转头,去看春姬。

只见她轻蹙眉头,背对幻影消失的方向,站在水沟旁,呆呆地看着沟底的流水,一动也不动。

“哎。”玲珑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春姬看着玲珑,眼底写满了犹豫和畏惧,“馆主救了我,对我又那么好,我却一心执着,要追究这些陈年往事。现在我就要知道一切了,我却好害怕。她说她的爹娘都不要她了,而她,就是我。她说的是真的吗?我的爹娘抛弃了我?我又为什么会落入水沟?”她忽然莫名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惨淡,“玲珑,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去白龙馆,不该去寻一个也许我自己都不愿了解的答案?”

玲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愣愣地杵在原地,她看着春姬,心里升起一阵同情。

她完全能体会春姬的心情,她也曾日日夜夜咀嚼过同样苦涩的疑问:“为什么我没有父母?发生了什么事?是我走丢了吗?还是爹娘已经去世?或者更可怕,是爹娘亲手抛弃了我?”那种非要知道不可的强烈欲望,和害怕真相太残酷的提心吊胆,交织着,拉扯着,几乎能把人撕成碎片。

春姬用力闭上眼睛,身子有些摇晃,半颗泪珠悬在睫毛上,落不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把目光凝聚在仙音烛上。

“阿爹,别去!”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玲珑抬眼看去,有个男子正往这边走,他手里抱着一只木箱,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一路拽着他的裤脚不放。男子一边骂着,一边踢开她。

那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抱他的腿,“不能拿它去赌!我娘说过,咱们全家吃饭都要靠这些工具呢!”

“你给我闭嘴!”两人就这样拉拉扯扯,走到了玲珑和春姬跟前。

看见那小丫头,春姬轻啊了一声,那女孩正是小春。

玲珑觉得那男人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他。他被女孩拉得有些烦了,气冲冲地把手里的木箱一摔,箱子盖给摔开了,里面的凿子、锤子滚落出来。

“你娘早就滚蛋了,还你娘你娘!你怎么不跟你娘一起滚?”他恶狠狠地拽过女孩的胳膊,令她痛得大叫。

小春眼里泛起泪花,“我娘是被你打走的!”

男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吼道:“你跟你娘没一个好东西!那娘们自己滚回娘家去,还把我儿子也给带走了,就给我留了你这么个赔钱货,成天叽叽歪歪,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你这么喜欢你娘,她怎么不要你了啊?”

女孩双眼噙着泪水,抽抽噎噎地继续劝他:“阿爹,你别去赌了,不然咱们家底都要输光了!”

“哼!”他脸色一沉,恶狠狠地瞪她,“你个扫把星,满嘴输输输!我才刚出门,你就开始咒我了,有你在身边,我还能赢吗?”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神也越发阴鸷。突然,他擒起小春,往旁边大跨几步,站到了水沟旁。

小春的衣领被他揪着,身体悬空在沟渠上,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摇摇晃晃地挂在男人手中。

玲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忙回头去看春姬,她大睁着双眼,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半张着嘴,用力地吸气,好像就要窒息了。玲珑赶快上前,握住春姬的手,却感觉到她在颤抖。

“阿爹?阿爹?”小春被男人吓到了,红着眼圈小声唤他,他却只是盯着她,咬着牙不说话。

“阿爹,求你了!快放我下来!”她有些急了,惊恐地叫着,声音撕裂。

小春双手抓着男人的胳膊,试图挣扎了一下,双脚晃**着。那男人眼神幽深,着了魔似的瞪着小春,揪着她衣领的手紧了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时的小春,好像从自己的父亲眼里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一动也不敢动,张着嘴用力地呼吸,所有乞求都卡在喉咙里。而身下就是黑黑的沟渠,沟底的流水潺潺,泛着刺骨的凉。

他松了手。

“啊——”一声微弱的惊叫自小春口中发出,她落了下去。玲珑明显感到,春姬的身体也晃了一晃,仿佛随着年幼的自己,一同坠入沟中。那水沟,也不再是长安城里一条普通的沟渠,而是结着寒冰的万丈深渊。

玲珑忙扑过去,但她忘了,这一切只是幻象,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男人低头看看沟里,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便转身走开了。

还好,小春没有被水流冲入暗沟,她狼狈地爬上枯枝摞成的小丘,抬头寻找父亲的身影,“阿爹?阿爹?”

那男人却对她充耳不闻,自顾自收拾起地上的工具,抱着木箱,优哉游哉地走了。

“阿爹,救我!”沟底的小春还在呼喊,带着惶惑的表情。可她不知道,她的阿爹已经走远了。

春姬僵硬地站着,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着小春踮起脚尖,小幅度地跳了跳,试图自己爬出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她听着她无助地呼喊求助,直到声嘶力竭,却也没有人来;她看着天色渐渐变暗,而小春也一点一点用光了力气与希望,最终泄气地蹲作一团,颤抖着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幻境中又看见涂离九的身影。

玲珑拉住春姬,她如梦方醒地回头,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仙音烛熄灭了,她们才意识到,太阳早已落山,而她们竟没听见催行鼓声。她们在夜色中慢慢往回走,春姬低着头不说话,玲珑在一旁跟着,也不说话,四周一片静默。

又是这种感觉。

玲珑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空空的巷弄。可她不会弄错,从下午开始,时断时续的,这种脑后被人盯着的感觉就如影随形,让她头皮发麻。她用力甩甩脑袋,可心里的不安并未消失,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虚浮的云朵里。

前面飘来歌声和人语,她们已能看见明夜楼的融融灯火,只剩一个转角,就是那条繁华的大道。

不远了,玲珑松了一口气。

“两位小娘子,请留步。”前面一个人影挡住去路,声音粗哑。玲珑心里咯噔一下,害怕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借着远处的灯火,大致能看清来人,他衣衫破落,胡子拉碴。不知为何,玲珑觉得他有些眼熟,“春姬娘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他挑眉一笑,手中银光闪过,竟是把匕首!

是他!玲珑心中一亮,认出了他。

上元那夜,她们在明夜楼后街见过他,那个正欲行窃,却被方夜叉逮个正着的盗贼!玲珑和春姬都紧张起来。

“我听说,春姬娘子是明夜楼的头牌歌伎,若是被人绑架,你们馆主必会出重金来赎吧?”他扬扬得意地说着,眼光一转,打量起玲珑来,“这小娘子又是哪位?”

春姬把玲珑拦到身后,“她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你别碰她。”

“呵呵,好吧,那就劳烦春姬娘子跟我走一趟吧。”他拿着匕首在空中画圈,做指挥状。她们身后的黑暗里又走出一人,只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手持绳索,冲上来要捆春姬,动作却又犹犹豫豫的。

“好,好,我跟你们走。你们要想拿到钱,就别伤害我。”春姬一边沉着地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玲珑不要轻举妄动,“放这个小丫头走吧,她刚好能帮你们送口信。”

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想了想,点头对玲珑说:“喂,小丫头,回去告诉你们馆主,要是想叫春姬活着,继续给他赚钱,就得在明日午时之前,送百金到坊西狐仙庙赎人。”他瞥了眼春姬,残忍地一笑,上前几步,逼至玲珑身前。他拿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压低声音说,“不然,我就把春姬娘子一块一块地还给他。那可真是可惜这个美人儿了。听清楚了吗?”

玲珑只觉脖颈处一片冰凉,她看着那人阴鸷的双眼,僵硬地点点头。

“儿,咱们走!”他向男孩招呼一声,收了匕首,又揪住玲珑,恶狠狠地向她强调,“记住,是百金。要是少一点儿,春姬娘子也要少点儿什么。”说完,一把将她搡到地上。

他们刚走,玲珑不顾屁股的疼痛,赶紧跳起来就往明夜楼奔去。

“涂馆主在哪儿?涂离九在哪儿?”一进大门,玲珑就揪着眼前的每个人问。

“哎,怎么,才一下午不见,就想我了?”涂离九原本倚在二楼栏杆上,看近旁一桌客人下棋,听到玲珑在楼下吵闹,就探了身子出来看她。见她身上沾了尘土,脸上焦急的样子,涂离九挑挑眉,“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玲珑发现了他,便噔噔噔地蹿上二楼,扑到涂离九跟前,她跑得快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喝口水,慢点儿说。”他把手里的水杯递给玲珑,瞥见那边下了一手棋,忍不住出声道,“呀,这手真妙,黑子输定了。”

玲珑哪有心情喝水,她把杯子随手搁到桌上,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涂馆主,春姬出事了!”

涂离九听了,忙站直了身子,拉过她道:“你快说,怎么回事?”

“我和春姬姐姐回来晚了,就在明夜楼外,遇上了歹徒。他们把春姬姐姐劫走了,叫我给你说,要在明天中午之前,送百金到狐仙庙去赎人,不然就要杀了她!”

涂离九面色沉下来,眸子里燃起烈火。他眯着眼,轻蔑地笑了笑,“呵,狐仙庙?”

玲珑点头。

涂离九冷笑道:“敢动我的人,这帮人类真是越发蠢了。”他拉着玲珑,“还等什么明天?咱们现在就走,给他们送赎金去……”

“哧呼!”耳边轻响。

上一瞬,玲珑还站在喧嚷亮堂的明夜楼中,下一瞬,眼前就只有陌生的巷弄和黑乎乎的夜色,她站在涂离九身边,有些晕头转向。

涂离九神秘地笑笑,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玲珑不要说话。

几步开外是个破落的小院,其中传来男孩生涩的声音:“阿爹,我们不会被官府抓去吗?”

“哼,阿爹最了解这些商人,他们喜欢直接用钱解决问题,不会轻易报官。若是牵扯官府,有可能对他们的生意不利呢。听我的,怕这怕那怎么成得了大事?”

“嗯,我都听阿爹的。”男孩又问,“那明天拿到钱以后,那个歌伎怎么办?

放了她吗?”

“我的儿,你傻吗?明夜楼的老板不会报官,她就不一定了。况且,这小娘们见过咱们俩了,留着她早晚是个祸患。”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闷闷的呜咽声。

“哦,春姬娘子,你放心,在我拿到钱以前,是不会碰你一根汗毛的。不过,拿到钱之后,可就说不准了,哈哈哈哈哈!”那男人笑得粗野。

那院子外墙已大半倾颓,木门也早腐朽,涂离九素手轻轻一推,门板便崩裂倒地,只剩个门框还勉强站着。涂离九牵着玲珑,站在空****的门口,对院子里的人笑得明媚。

那笑颜如花,又如剑,玲珑眼前的空气都好像被刺透了。

“什么人?”男孩显然受了惊,慌得站起身来。

男孩的父亲一时也有些慌乱,但显然比儿子镇定。他霍地站起,从怀中掏出匕首,急急后退几步,走到春姬身边,拿刀在她眼前比画。

春姬靠着破落的神殿墙根,双手被捆在背后,她被封了口,脸上还有泪痕,原本梳得水亮的发髻,也乱乱地散在肩头。仙音烛破破烂烂,扔在院角的瓦砾中。见涂离九破门而入,春姬的眼睛顿时亮了。

涂离九转转眼珠,看到不远处横在地上的匾,冷笑了声。

他眨眨眼,瞳孔放出幽艳的绿光,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邪风,将那匾额卷到半空,向春姬旁边的男人身上狠狠砸过去,却巧妙地避开了春姬,连她的头发丝也没碰到。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出一丈开外,压在匾下直哼哼。匕首也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摔在石板上叮当作响,最后停在春姬脚边。那匾额原先倒扣着,现在翻了过来,玲珑才看见上面的金漆大字——九尾大仙。她不禁笑出来,莫非这狐仙庙,是人类给涂离九建的?

“玲珑,去帮帮春姬。”涂离九吩咐着,嗓音低沉。

“好。”玲珑的回答还悬在口边,涂离九竟已从她眼前消失,瞬间飘至院子另一侧的男孩面前,像阵血红色的风。玲珑愣了愣,才跑到春姬身边,捡起匕首帮她松绑。

那少年早已腿软倒地,面对发散着不祥气息的涂离九,不由抖似筛糠。涂离九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至双脚离地,然后幽幽地开口,语气却十分温柔:“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满脸惊恐,半晌发不出声来。

“呵呵,”涂离九笑出声,“舌头打结了?那我只好向你阿爹请教了。”他转头去看压在匾额下的男人,眼里绿光越发幽寂,脸上却挂着柔和的笑,仿佛是在询问一个老朋友一般,“这孩子叫什么啊?”

春姬不敢置信地看着涂离九,眼前这个眼睛发绿光还会妖术的人,竟然是一手养大自己的馆主吗?

“哎呀,看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涂离九挑挑眉梢,和颜悦色地说,“在下涂离九,你们绑架了春姬,还拿她的性命来要挟我。好了,现在你们知道我是谁了,我也该知道你们的名字,这样才公平,对吧?”

“妖……妖怪!”那男人死死地盯着涂离九,眼里又是恐惧又是憎恶,开口骂道。

“这样称呼别人,真是失礼啊。”涂离九皱皱眉,小声嘀咕着。

“快说,这孩子究竟叫什么?我得知道他的名字,不然我是不会杀他的。”他抬起另一只手,迅疾如风,向男孩的心脏处掏去。尖爪没入男孩的胸膛,痛得他尖声呼喊。

“狗儿!”男人挣扎着推开身上的匾,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好像要扑过去,“放开我儿子!”

“谢谢。”涂离九扬扬眉,长舒一口气,笑了笑,“谁会叫自己的儿子‘狗儿’?这名字真蠢。”他一边出声嘲笑,一边抬手,将男孩的心脏挖了出来。

“啊!”那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跌倒在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血滴落在春姬和玲珑身上,玲珑惊得抱头,缩在春姬身后。人血落在皮肤上,暖暖的,但很快就冷了。春姬颤抖着抹去脸上的血,看着手上的红,脸上满是迷惑。

涂离九看看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脸嫌弃地松手,任它摔落在尘土里。他在男孩的衣襟上蹭了蹭手,然后像丢一块抹布一样,将男孩的尸体扔到脚边。玲珑刚刚睁眼,便看见男孩溅满血的脸和他空洞无神的双眼。

这时,男人才如梦方醒,手脚并用地向男孩的尸体爬来。他浑身战栗,口中低低地哽咽着。直到爬近了,伸出一只手,握到男孩的脚腕,才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我的儿啊!”

涂离九冷笑地瞥了男人一眼,跨过他的身体,往春姬和玲珑身边走来。

“妖怪,你有本事也杀了我!你也杀了我啊!”男人转头喊道,他恶狠狠地盯着涂离九。

涂离九却连头也不回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而我不喜欢杀无名小卒。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啊。”他摇头,假模假式地叹气。

“仲子……我叫齐仲子……”男人颤抖着,浑浊的眼泪砸到尘土里,“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别让我看着唯一的儿子死!”

“真可惜,我杀人的心情已经过去了。”涂离九用遗憾的语气说。

可玲珑分明看见,涂馆主脸上掠过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吃到甜食时的那种表情。

“走吧。”涂离九向春姬伸手,她却迟疑了,身体向后避去,剩下涂离九的手尴尬地顿在那里。他皱皱眉,不解地问,“春姬,怎么了?”

“馆主,你……是妖怪吗?”

涂离九眼中还残存着些许的荧绿,他转转眼珠,正要开口解释,却被一旁玲珑的惊呼打断了:“呀,那是什么?”

涂离九顺着玲珑的目光,只看见那男孩了无生机的面孔,他挑眉嗤笑道:“玲珑,你跟着姬弘这么久,不可能没见过死人吧,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话音未落,他也注意到了一丝异样,笑容顿时凝在脸上,眼中绿光愈盛。

就在狗儿尸体所在的阴影里,有什么在凝聚,在生长,并意图向外潜行。

玲珑虽然看不见任何实体,可她感觉到了,在那个角落里,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散发不祥的气息,一种莫名的恐惧穿透了她。

狗儿的父亲上一刻还神志不清地抱着男孩的尸体,下一刻也被这股隐形的力量逼得后退。

一种纯粹的恐惧压迫在所有人心上。

“狗儿……啊!”男人恐慌地盯着角落里渐渐向外延伸的黑暗,他原本还攀着儿子的胳膊,却突然怪叫了一声,颤抖着甩开手,顾不上再去看涂离九一眼,便转头逃出了庙门。他一边跑,一边癫狂地怪叫着,连滚带爬,消失在院子外的黑夜里。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涂离九沉声说道,转身来拉玲珑和春姬。

“啊!快看!”春姬指着涂离九背后,整个人僵住了。

一股淡淡的黑气从阴影深处游出,罩住了狗儿的尸体,像有生命似的,在他身上摸索搜寻。黑气触到了他胸前被涂离九挖出的血洞,便一丝一缕,从那里灌了进去。

忽然,死去的男孩像木偶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站了起来。狗儿空洞的双眼正对着三人,眨了一眨,这诡异的一幕让玲珑脊背发毛,缩了缩脖子。

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谁料,狗儿并没有冲上来对涂离九他们做什么,只是动作飘忽地转了个身,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向角落里的阴影深处走去。更浓密的黑气涌上来,缠绕住狗儿的四肢,渐渐笼罩了他。

狗儿的身体在黑雾中飘升离地,若隐若现的簌簌声传来,像是千万只虫蚁在啃噬食物,又像风暴中沙砾相互擦撞的响动。一呼一吸间,男孩的肉身腐化瓦解,被那黑雾吸取同化了,连一根骨头也没剩下。

黑雾隐在阴影里,看不见它的全貌,但玲珑几乎能肯定,它变大了,带给人的压迫感和恐惧也越来越重。一缕黑气游离出来,将滚落在地的心脏卷入角落的阴影里,它并未停滞,紧接着向涂离九三人处蜿蜒而来。

“退后!”涂离九伸手将玲珑与春姬拦到身后,他指尖燃起荧荧的绿色火焰,向那缕黑气掷去,打散了它。

阴影里的那团黑雾激烈地翻滚,发出隆隆的闷响,好像在向涂离九咆哮着。

涂离九伫立着,一动不动,脸上还挂着从容的笑,笑容下却是一触即发的狰狞,手里的火焰骤然蹿高,光耀灼灼。

就这样对峙了一刻。

玲珑的心跳得生疼,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原本在她身体里沉睡的龙须感知到当前的危险,也变得躁动不安。

忽然,黑雾中卷起一条鞭,凌空破风来袭。

涂离九投出狐火,将那鞭子打散,可散开的黑气又瞬间凝聚,化作两条鞭子,从不同方向急剧抽来。涂离九一再出手,可每打散一条,黑雾又生出两条。那黑雾的攻击没有随时间变弱,但也没有急进强攻,只是在与涂离九纠缠,像是在有意消耗他的力量。

涂离九尽力躲闪,却又要护着身后的玲珑和春姬,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鞭尾几次险险擦过,形势已是岌岌可危。

那黑雾好像意识到了,涂离九在保护两个女孩,便趁他不备,抽起两只黑鞭,向玲珑和春姬刺来。

他刚躲过几次攻击,发现对方的阴招,忙出手打散袭向春姬的黑鞭,却再来不及投出狐火,眼看另一只鞭子就要抽中玲珑。

玲珑来不及躲闪,认命似的紧闭双眼。

“刺啦——”鞭梢的风掠过玲珑的睫毛,有什么织物轻轻拂过脸颊,她却没被击中。

“馆主!”身旁传来春姬的惊呼,玲珑忙睁眼查看。只见涂离九一个旋身,挡在玲珑身前,背心处生生挨了一鞭。袍上红绡炸裂,黑鞭刺穿皮肉,他轻皱眉头,跪倒在地,眼中却满是讶异。涂离九脸上浮现一缕安心的笑,他张了张口,却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倒在玲珑怀里。

原本还在舞动的黑鞭汇聚一起,凝成一股粗壮的烟雾,朝着涂离九冲来,似乎要从那伤口灌入他的身体。春姬想也没想,扑了上来,挡在烟雾与涂离九之间。那股烟雾像没看见她一样,仍旧直刺过来。

烟雾近了!近了!离春姬已不到一尺。玲珑抱着失去意识的涂离九,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逼近。

“嘭……”一阵闷响,那烟雾忽地炸散开来,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玲珑还没回头,眼泪就落了下来。是他。

是啊,还能是谁?

姬弘一袭白衣,站在玲珑身后,提着歧路灯,灯焰的紫色幽光给他周身罩上一种神秘而庄重的光彩。

他向前一步,烟雾就被推后一步。

“子夏!”

“我感应到龙须的异动,知道你有危险,就来看看。”他向玲珑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涂离九——他不知何时竟现了原形,变作一只毛茸茸的红狐狸,依偎在玲珑的胳臂中,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那黑雾似是忌惮歧路灯的光辉,声势渐弱,默默退散,最后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姬弘没动,仍旧警惕地盯着墙边的阴影。

“馆主?!”春姬不可置信地盯着玲珑怀中的小狐狸。

姬弘瞥了她一眼,“没错,涂离九是狐狸精。你从小跟在他身边,竟然至今没发觉他是妖怪?唉,人类真是迟钝。”

玲珑听了他的话,忙假装咳嗽,还好,春姬一心只在涂离九身上,没注意姬弘说了什么。

玲珑向春姬解释说:“妖怪和人一样,也有好坏之分。不是所有妖怪都会害人……”她转念一想,涂离九刚杀了一个男孩,便顿在了那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馆主是狐狸啊。”春姬轻叹。

“没关系。不管馆主是人类,还是狐狸,都改变不了他救了我,还把我养大的事实。也不管他是好妖怪,还是坏妖怪,我都知道,馆主不会伤害我。”她伸手,小心翼翼地从玲珑怀中接过狐狸,轻轻抚着它的小脑袋说。

涂离九像是能听见她的话,挣扎着醒了过来,眨眨眼睛,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春姬的手。

“好了,这里可能还有危险,我们该走了。”姬弘拉住玲珑,他又转头问春姬抱着的狐狸,“你自己可以走吧?还是,需要我送你们一程?”

小狐狸张张嘴,像是说了什么,当然,玲珑没有听懂。涂离九只是眨眨眼,他和春姬就消失了。玲珑瞪着眼,有些发蒙。

“嗯,看来那狐狸也没什么大碍。”姬弘解释道,“九尾狐善用幻术,缩地也是其中一种,它既然还能使出缩地术,可见灵力没受太大损伤。”

“啊,太好了。”玲珑舒了一口气,引得姬弘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子夏,那团黑烟是什么?”

姬弘将歧路灯交给玲珑,自己去捡仙音烛的骨架,他拂去灯上的尘土,抬头看向茫茫的夜色,轻叹道:“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转头对她笑笑,不知为何,玲珑竟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悲哀,却又有一丝欣悦,“玲珑,不是所有问题我都能给出答案。世上有千万奇景,还有万千异象,即使有千年时间,也难一一领略,不过,正因这些奇异之物的存在,生命才不至于单调无味嘛。”

玲珑坐在廊边,双腿悠悠****,心不在焉地回答:“在想狐狸。”

在屋里补灯的姬弘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狐狸?”小白顿了顿,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元夕那夜我们撞见的涂馆主?”

“嗯。昨天春姬姐姐被人绑架,涂馆主杀了那个人的儿子。他杀人的时候好可怕。我想他是生气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是生气,他还笑着,好像杀人很随便似的。”

姬弘哼了一声:“妖与人,本就不是一类。对于灵力强大的妖怪来说,杀死一个人,跟人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并不是什么大事。”

玲珑转头看他,皱眉半晌,才犹豫着问:“子夏也杀过人吗?或者,妖精?”

姬弘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开口:“我不愿杀人,人却因我而死。”他抬头,深深地看玲珑一眼,那眼神饱含沧桑,看进人心里,钝钝地疼。

玲珑轻咬下唇,转开脸,不敢与他对视。

“涂馆主杀人,可他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玲珑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脸上仍是重重困惑。

小白也坐到廊边,可它的腿没有玲珑长,短短地悬在那里,悠**不起来。它嘬着牙,故作深沉地长叹一声:“唉,谁又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啧啧,他杀了人,对于被杀的那个可怜虫,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而他又救了你,那对于你来说,也许他就是个大好人。”

“玲珑。”姬弘招呼她过去。原先被砸烂的仙音烛,在姬弘手里,重又焕发了生命,“那个春姬,她还要寻亲吗?”

玲珑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看了以前的事,挺难过的。要是我的话,也许就不想继续找了。不过,我还是去问问她吧。”

“总之,记得要把她的长命锁拿给我。”姬弘伸个懒腰,“我可是头回重复做同一个物件,太无聊了,我真该向她多要一样报酬。”

第二天清早,玲珑拎着修好的仙音烛,去了明夜楼。不知涂馆主怎么样了?她想。

玲珑盼着涂离九快些好起来,却又怕真的遇见他。她偷偷摸摸地在门口窥探一番,没见着涂离九的身影,才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楼,却在春姬的屋子外,跟他撞了个满怀。

“呀,玲珑好热情。想我了吧?”

玲珑慌忙退后,嘴里嘟囔着:“谁想你了。”但见他没有一丝伤病的样子,她心里不由得高兴。想到那日他舍身相救,心里有点儿歉疚,玲珑看看他,又转开眸子,小声说,“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是不是特别担心我啊?”涂离九笑着揶揄。

“馆主,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怎么又和玲珑聊起闲篇儿了?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怎么办?”春姬双手抱胸,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快、回、屋、去!”

涂离九缩了缩脖子,转头答道:“遵命,遵命。我碰巧撞上她,才聊了两句,马上就走。”

他又回头朝玲珑吐吐舌头,笑着小声说:“哎哎哎,我不过是现了次形,她这两天就像训小猫、小狗一样,对我吆五喝六的。我好可怜啊,玲珑你快安慰安慰我吧!”

玲珑被逗笑了,“你可是灵力无边的大妖怪,还怕一个小娘子?”

春姬还在挑眉瞪着涂离九,他只好撇撇嘴,缩着脑袋走开。经过玲珑身边时,他悄悄地抱怨一句:“就是小娘子才可怕呢。”

她看他离去的背影,大红袍子下,隐隐现出蓬松的尾巴,随着脚步一摆一摆的,玲珑忍不住笑了。再看春姬,也憋着笑呢。

“春姬姐姐,我把仙音烛拿来了……你还想继续找他们吗?”玲珑提起手里的灯,言辞闪烁,小心避开了“父母”两字。

春姬沉默了一刻,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反手重重地合上门,口中蹦出一个字:“走!”

她们又回到了那段沟渠旁。

幻象重现,春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倒退进行:小春在沟底求救,小春被阿爹扔进沟里,小春一路拉扯着赌红了眼的阿爹……玲珑和春姬跟着幻象的路线后退,寻至一处冷清巷弄,幻影退进了巷口第二家的木门后。

玲珑转头看看春姬,不敢出声。

春姬盯着那扇门,好像要将上面的每条裂纹都刻进心里。她将仙音烛递给玲珑,自己则解下颈上的锁,攥在手里。春姬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一下、两下。

门里静静的。春姬的父母会不会已经不在人世?玲珑担心起来。

春姬抬起手,又要敲上去。正在这时,她们听见屋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一步步走了过来。咔嗒,门闩开启的声音,重重地敲在人心里,春姬握着长命锁的手攥得更紧了,玲珑甚至屏住了呼吸。

门开了。

“是你!”春姬惊诧地后退,玲珑也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披头散发、一脸憔悴的男人,不就是那天绑架春姬的齐仲子吗?

男人充满血丝的眼睛睁大了,但只怔了一刻,他竟暴怒地扑过来,双手掐上了春姬的脖子,“你!你这妖女!是你们杀了狗儿,还使了什么妖法,叫我儿尸骨无存!”

“你儿子不是她杀的!”玲珑忙上前拉他,却被他推倒在地。

他吼道:“你们和那妖怪是一伙的!”掐着春姬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个发力,将她生生提了起来。

春姬倒在地上,不住地咳着,眼圈红红的。

“这、这锁……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齐仲子捡起铜锁,捧在手里,声音有些颤抖。

玲珑扶起还在大喘的春姬,白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被春姬拽住袖子。玲珑有些疑惑地看她,春姬给了她一个眼色,摇了摇头。

“咳……你认得这长命锁?”春姬挣扎着说话,嗓音嘶哑。

“呵,认得?”他双眼盯着小锁,扯出一个惨笑,“这锁是我亲手打的,是我亲手给我女儿挂上的,我怎么会不认得?”

玲珑察觉到春姬的身体一抖。他若是她父亲,那么那晚涂离九杀的不就是她的亲弟弟?

仙音烛还在燃着,玲珑和春姬还能看见幻象。在男人身后,木门大敞,屋中是年轻的他,对一个妇人拳打脚踢,炕上的小春缩成一团,闭着眼无声地抽泣,身旁的小男孩哇哇地哭着。春姬看着这一切,连呼吸也颤抖着,终于,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开视线,那幻象才渐渐隐去。

齐仲子抬头打量春姬,眼睛越来越亮,半晌才问:“你……姑娘,你多大了?”

她平复了呼吸,不咸不淡地回答:“十六。”

男人一颤,脸上悲喜交加,“我那走丢的女儿,到今年也十六岁了。春儿……”

“你女儿走丢了?”玲珑和春姬对视一眼。

“嘿嘿,我女儿顽皮,有天跟我出门,半路上走丢了。”他转转眼珠,叹息道,“我那婆娘也死得早,只剩下我和狗儿相依为命,现在狗儿也没了,谁给我养老呢?惨,真是惨!”

“不过老天有眼,”男人的脸上有了光彩,亲热地握住春姬的手,“我女儿是明夜楼的头牌,哈,春儿,老父我终于能享享清福了。之前绑架你,是为父错了。你看,这家里什么也没有,我跟狗儿是为了生计,才出此下策,你不会跟为父计较吧?”

她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将手硬硬地抽回,后退一步说:“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女儿。”

玲珑看她一眼,春姬脸上挂着微笑,目光却很冷,好像流淌着雪水的沟渠,泛着凉气。

齐仲子一脸疑惑,“可你名字里就有一个春字,你和小春也是一样的年纪。”

“呵,长安城里十六七岁,名字里有‘春’字的女孩子多得很啊。”春姬挺直身子,淡淡地笑道。

男人脸色一变,“哼,你必是看这家中穷困,嫌弃我吧?哎,街坊邻居,大家都来看看啊,我们家的小春,当了歌女,有钱了,出息了,就嫌弃起自己的亲爹来!”

“你倒是说说,你要不是小春,这长命锁是怎么来的?”男人晃着手里的长命锁,目光阴鸷,“哼,你个不肖女、白眼狼,还认贼作父,跟那妖怪一起残害你亲弟弟!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一个心软,留你在那沟里自生自灭,要是早早弄死了你,我的狗儿也不会死!我早就知道,你跟你娘都是一路货色,贱坯子,欠收拾!”

想到无辜死去的弟弟,春姬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但齐仲子的咒骂字字如刀,戳进她心里,将她最后一点儿怜悯也砍杀殆尽。

春姬的眉毛扭曲着,像是在抑制怒火,又像是在努力忍住泪水。她从他手里夺过铜锁,冷笑着狠狠地说:“你想知道这锁是怎么来的?好,我来告诉你。”

“很多年前,馆主带我出门,回家时经过一处沟渠,发现沟底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已经奄奄一息。那时天很冷,她在沟底被雪水泡着,馆主试着救她,她却还是死了,这长命锁就是她身上的。我一直戴着它,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不是馆主收留我,我也可能早就冻饿而死。”她扬眉,厉声道,“如果戴着这锁的是你女儿,那她早就死了!”

齐仲子忽然安静下来,眼中满是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伤痛,他讷讷地问:“小春死了……真的吗?不,你一定是在骗我……”

春姬却一个字也不再说,决然地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玲珑慌忙捡起仙音烛,追了上去。玲珑默默地跟了一路,直到她们走到那条沟渠旁,才犹豫地开口:“你为什么骗他说,他女儿死了?明明……你就是小春啊。”

春姬站住了,她漠然地看着水沟,缓缓地开口:“我没有骗他。小春已经死了,就在那天夜里,冻死在这沟底了。”

她转头看玲珑,惨淡地笑着,“姬馆主说我会后悔,他说得对。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抱着那些猜测和幻想,浑浑噩噩地活着,也好过现在。现在,我全都记起来了。”

春姬指着仙音烛,眼里含着泪光,声音却冷了下来:“这盏灯笼,让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我记起了,那天我有多害怕,沟底的水有多冷,我一个人在沟里等了多久,最终也没等到阿爹回来。他把我扔在那里等死,我的确死了。”

玲珑蹙眉看着她,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我的命,是馆主给的,和那个‘爹’再没有任何瓜葛。”春姬长舒一口气,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放下手后,脸上竟又是晴朗的微笑了。她走过来,把小锁放到玲珑手中,“长命锁你拿回去,给姬馆主吧。他说对了,我现在不想要它了。”

春姬转身,向明夜楼的方向走去,步子轻快。

“春姬姐姐,仙音烛你不带走吗?”玲珑在身后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