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钟铃远2

玲珑一边等摊主下馄饨,一边用手指在矮桌上胡乱划拉。

她没注意到,自己在重复写一句诗,那是姬弘教过她的:“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今日何日兮……”

吃完了馄饨,玲珑摸着撑得圆圆的肚子,无聊地在桌上画圈圈,等姬弘回来付钱,却被隔壁一桌人的闲谈吸引了。

“哎,你听没听说王员外家闹鬼的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玲珑悄悄斜睨,却被那边的情形逗笑了。

说话的是个壮实黝黑的汉子,约莫三十出头,须髯飞乱浓重,粗手粗脚的,却衣着整齐,坐得斯斯文文,捏着小勺细嚼慢咽,还翘着兰花指。

他的同伴更年轻些,却显得不修边幅,衣着邋遢,坐得也歪斜,一只脚还长长地伸出去。他趿拉着一双脏破的草履,伸出去的那只脚上,鞋子破了个大洞,露出两只脚趾来,他却满不在意地晃**着。年轻男子的吃相也豪放得很,他捧着碗大口喝着,汤与馄饨一同进了肚,吸溜吸溜的。

年轻人放下碗,咣当一声,引得摊主朝他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投入地与壮汉聊了起来:“还听说什么!我那天就在王员外府里,都看见啦。”

“真的?这事传得可神乎了,有人说王夫人诈尸吃人呢。小二哥,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喂,摊主,再来一碗馄饨!”小二哥招呼一声,才转头跟壮汉道,“你也知道,我三姨是王员外家里管事的,员外夫人过世,府里忙不过来,三姨喊我去帮忙,我想着能多赚几个子儿花花,也就去了,没想到碰上这么邪门的事。出事的那天,刚好是王夫人头七,我在灵堂外头守着,就听里面一阵喧闹,丫鬟们都往外跑……平日里大伙儿也都知道,我小二哥胆子大呀,就跑到门口,往里一探,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壮汉紧张地问。

“哎呀呀,那可真是……幸亏是我,要是换别人,早就吓晕了,哪还知道什么跟什么!”

汉子急急地夸他:“那是那是,小二哥你胆子最大了!快说呀,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唉?那你说个什么劲?”汉子气得拍桌子,刚才的斯文样不知去哪了。

“噫,你听我说呀,不是没看到,是根本看不到!整个灵堂都黑黢黢的!”小二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怔怔地道,“你说,灵堂里点了那么多灯,怎么会黑了呢?”

“灯灭了吧……”壮汉不以为然。

“灯没灭!”摊主送上第二碗馄饨,小二哥却连吃都忘了,“不过那个时候就是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嘶嘶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往你耳朵里吹气一样……”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听他说,摊主也听得入迷,一圈人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棺材响了!”小二哥提高了声音,“咚、咚、咚,敲了三声,就跟敲门一样,不过声音特别闷,是从棺材里面敲的。我吓得差点儿跑了。”

有人问:“那你怎么没跑?”

“嘿嘿,腿脚不听使唤了。”他挠着脑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哎,别打岔!我继续讲。敲完三下,忽然咔嚓一声,然后又咣当一下,特别响!我想,妈呀,这是诈尸呀!那时候我想跑,可是跑不了,就杵在那,像等死一样。”

小二哥吞了吞口水,喘着粗气说:“然后我就听到一种轻轻的声音,像什么呢……有点儿像沙子流动的声音,不,更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对,就是那种细细啃噬什么的声音。听着瘆人得很,我从脖子梗麻到尾巴骨,人都软了!不过老天保佑,没一会儿那声音就停了,然后灵堂里又亮了起来。”

听众们明显都舒了口气。

“你们以为这就完啦?”小二哥终于记起了自己的馄饨,举起碗大喝一口,嘴巴往袖子上一蹭,继续说,“灯亮以后,那才是真吓人呢!”

“玲珑,吃饱了吗?”姬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玲珑拉他坐在身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又指指隔壁桌,示意姬弘也来听听。

小二哥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灯不是忽然亮的,而是慢慢地亮起来。我咬着牙,大着胆子又伸头去看,哎呀,只看见一团黑咕隆咚的浓烟,一点一点地散掉了。之前就是被这浓烟遮着,才看不见灯光的,我敢肯定!”

“霍……”众人惊叹。

玲珑与姬弘也对视了一眼。

“等那烟散尽了,就见屋里一片狼藉,地上是崩开的棺材盖子,后来发现夫人的尸身也不见了!我就说是诈尸了嘛!”小二哥喝口汤,吧唧着嘴叹道,“就是王员外可怜了,听说他二人感情极好的……”众人也都唏嘘不已。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小二哥的话,很快围观者里便分出了两派,就此事是否真实吵了起来,更有甚者,卷起袖子跃跃欲试,差一点儿就打起来。姬弘忙付了钱,拉着玲珑走开了。

“子夏,那人说的,好像是真的。黑雾怪又出现了!”玲珑回忆之前与涂离九、春姬一同遭遇黑雾怪那夜,狗儿的尸体就是被那黑雾吃掉了,整个过程也与小二哥的描述颇为相似。

姬弘点点头,眼神幽深。

他一路没说话,回到馆里,只吩咐玲珑好好读书,自己一头扎进聚流离,天黑才出来。他收拾了几件器物,没招呼玲珑,就独自拎着歧路灯出门去了。

第二天,姬弘宣布,白龙馆也要“禁夜”了。

“为什么?咱们以前不是常常夜里出去吗?打着歧路灯,哪怕遇见巡夜的金吾卫,转身两步就穿进别人家院墙了,谁也捉不住我们呀。”玲珑不解。

“我昨日去长安城中打探,那黑雾怪不知是何来路,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新近家有丧事的,连灵堂也不敢设,都抢着将人埋了,否则尸体就可能被它吞噬。”

姬弘解释道,“黑雾怪常于夜间出没,近来更是猖狂,听说白日里也有人见过。它食人尸体,却也有活吞家畜之事,很是危险。”

“你切不可夜晚在外游**,即使白天外出,日落前也必须回馆。否则再遇上那怪物,小心被活活吞掉!”他伸手在玲珑脑门上弹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呀!”玲珑捂着脑袋,“好了,好了,我知道啦!”

当然,这夜禁是只针对玲珑的。不光是晚上不许出门,就连白天,也被姬弘拘在馆里写字,连白玉亭的边都沾不到。

姬弘却夜夜外出,去长安城里追查黑雾怪的线索,还时常把小白也带上。

没有小白陪玲珑斗嘴,天黑后,又没办法去花园里观赏奇花异草,她也懒得看书,只好早早睡下。偏偏平日里,玲珑被培养得一到夜里就精神满满,哪里睡得着。

她瞪着眼在榻上辗转反侧,屋子外连风声都没有,幽深的夜色更让人浮想联翩。想到不远的聚流离里,还游**着无数守账灵,他们透明的身体,还有那空洞的眼神……玲珑往毯子里缩了缩,空****的白龙馆真是有些可怕呢。

没过几天,玲珑就受不了了。这日天还没亮,她在榻上听见姬弘和小白回来的声音,就起身出来了。

“子夏,你下次出去时也带上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不行。”姬弘瞥她一眼,嘴里挤出两个字,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哈哈,被馆主残忍拒绝了。”小白在一旁抱着萝卜大啃,嘲笑道,“女娃娃还是在家待着吧,你去了怪碍事的。”

玲珑气得揪它耳朵,“我碍你什么事了?”

小白疼得直哼哼:“馆主是去查访住在长安城里的妖怪,人家见了你,还不把你当点心吃了?”

“他们就不吃你?”

“嘿嘿,妖怪不敢吃我。”

姬弘插了一句:“你是肉体凡胎,小白可不一样,它是石头疙瘩,吃进去不好消化的。”

玲珑听了,捂着嘴哧哧笑。

“玉石!玉石!哼,我去睡觉了,不理你们。”它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忽然回头,拿啃剩的萝卜头扔玲珑,可惜没砸中。

玲珑朝着它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你要是在馆里待得烦了,我这儿倒有个差事。”姬弘说,“不过天黑前必须回来。”

“好呀!”玲珑激动地说。

“你记得那个秦钟远吗?你去他家,把他最珍视的东西拿回来,作为招魂铃的报酬。”

“嗯,”玲珑答应道,“不过,是什么?上次没说呀。”

姬弘微微一笑,“竹筐。”

“什么竹筐?”

“你到了他家,自然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吃过午饭,玲珑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在馆里闷了几日,这一路,真是人也好景也好,就连风里也带着自由的味道。

刚到秦钟远家,就听见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

玲珑推门进去,秦钟远并不在家,只有他爷爷在榻上斜倚着,干硬地咳着,听起来肺脏就像快要爆裂似的。她赶忙上前,给老人顺了顺气,待他平复,玲珑倒了碗水,给秦老头送到嘴边。

“小娘子是哪位呀?我看你好像挺眼熟的。”老人抿了一口水,瞅了她半天,才犹豫地开口。

玲珑指着桌上的金铃道:“前几日,我与子夏一起,来送不老泉水,还有这招魂铃……”话没说完,见秦老头掉泪,玲珑慌了,“嗯……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您孙子去哪儿了,我去找他吧?”

“咳……”老人抓着玲珑的袖子,不让她走,却只是摇头叹气,默默落泪不语。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远儿……远儿他孝顺啊!”他不住地点头,语气却似有悲凉,“这孩子命苦呀,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跟着我们老两口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唉,唉……前阵子,他阿嬷先去了,我又病了,他急得四处求医,人也黑了瘦了。我知道,我要是也走了,远儿他心里就没着落了,唉……”

“可我是不中用了。”他拉着玲珑的手问,“不知小娘子是何方仙子?唉,为了我这老朽身子,难为远儿了,竟能寻来仙人呢……”

玲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不是什么仙子。”

“不用骗我。我知道,你们拿来的那铃铛,是个神物。那铃铛……”他又咳起来,脸都憋紫了,忽然,秦老头翻了白眼,身子一歪,倒在榻上。

玲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手脚冰凉,愣了一下,才转身扑向桌上的金铃。拿在手里,摇一下、两下、三下,玲珑全身都在抖,招魂铃也险些从手中滑落,她紧张地盯着榻上似乎没了生气的老人,连呼吸都忘了。

“呵!”秦老头抽了口气,醒转过来,玲珑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瘫坐在榻旁。老人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在了一处。玲珑循着他的目光,见榻尾洁净的矮柜上放着一只竹筐,编得很粗,筐底还沾着干掉的泥坷垃。这只筐子应该出现在灶房门后,或院子的某个角落里,而不是这间整洁的卧房里。

难道,是子夏说的那只竹筐?

“看,我这一口气,可就靠你手里的铃铛吊着呢。若不是它,我都死了十几次了。这可不是神物吗?”老人闭眼大喘,“是远儿,远儿孝顺,才找来仙人,讨了这铃铛,远儿要我活啊……”他拍着床榻叹息,又掉了泪。

玲珑看着老人,又看看手里的金铃。

招魂铃救活了他。她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玲珑有点儿心酸,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

她紧咬着下唇,想劝慰老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她能说些什么。她甚至无法理解,秦老头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他孙子寻来了不老泉水、招魂金铃,只为给他续命,不是对他很好吗?

玲珑静静地望着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老人扯住玲珑的袖子,艰难地抽着气,浑浊的双眼里透着绝望,“小仙姑,远儿要是没找到你们就好了啊……也不会有什么仙铃……”

“怎么会好?”玲珑实在不明白,她摊手给他看招魂铃,“有了它,你就能活很久,不好吗?”

秦老头捡起她手心的金铃,用尽力气扬手往门外扔了出去。

“呀!”玲珑大惊。只见招魂铃砸在门框上,铮然作响,又弹落在地,暗淡地滚到墙边了。由于刚才发力过猛,秦老头又咳喘起来,玲珑回头看他,却见他在笑,“哈!哈哈哈!咳咳……哈哈……活很久?小仙姑,咳咳咳……你看我这样,是活着吗?”

“你可知我这是什么病?”

玲珑摇摇头,只忙着帮他顺气。

“人的肺脏本是空的,一张一弛,人才有气,才能活。我呢,咳咳……大夫说,我的肺脏已是实的,就像填满沙石的口袋,没一处空当……我是没气进出的人,就靠药吊着,才多活了数月。我舍不得抛下远儿呀。咳咳……我就不该喝那些个苦药,早早死了,去陪我那苦命的婆子多好,也不用受这煎熬。咳咳……小仙姑,你试过不喘气地活吗?”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得无奈凄凉。

玲珑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心都揪起来。不喘气怎么活?她当然没试过。

“唉,不说了,不说……远儿要我活着……”秦老头摇摇手,绝望地闭上眼,眼角濡湿,却再淌不出泪了,“这就是我的命……咳咳……生死都不由人……”

看着秦老头,玲珑第一次感觉到,死并不一定比生更可怕。

“爷爷,我回来了!”秦钟远的声音由远及近,“刘掌柜今天许我早走,还问爷爷安呢。”

他进门,见了玲珑,先是一顿,接着对她一拜道:“玲珑娘子,不知娘子来此有何贵干?”

玲珑不愿受他的礼,赶忙站起躲掉那一拜。她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你知道,白龙馆的东西……是要用你最珍视的物件来换的,对吧?”

秦钟远瞟了一眼矮柜上的竹筐。

“子夏说,他要一个竹筐做报酬。”

“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到榻旁,看看秦老头的脸色,轻声问道,“爷爷,今天感觉如何?王婶呢,我请她来看护您,怎么没见她人?”

“咳,我没事。”秦老头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刚刚她家有事来找,我叫她先走了。”

秦钟远皱皱眉,“唉,这一会儿的时间,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玲珑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辨识着秦钟远的表情。见他转移话题,就是不提报酬的事,怕他翻脸赖账,玲珑小声提醒:“嗯……子夏的脾气不大好,要是……没拿到想要的东西,他会把招魂铃收走的。”

秦钟远低头看着榻上的爷爷,沉默许久,才转身走去拿起竹筐。他轻抚把手边上戳出的一根竹篾,眼眉低垂,呼吸沉重,“这筐子不值什么的。”他抬眼打量玲珑,商量道,“我可以给你们钱。”

玲珑轻咬下唇,她知道,在姬弘眼里,金山、银山、珍珠、宝石,都与成堆的砾石没多大区别,只有器物上凝聚的情感,才有真正的价值。她缓缓地说:“你舍得给钱,却不舍得那竹筐,在你心里,明明是竹筐所值更高。子夏只收最有价值的东西,钱,其实再贱价不过了。”

他苦笑道:“是啊。我是个账房,每天就是与钱打交道,竟没一个小娘子看得透彻。钱,真是贱价的东西。”

“这么一个小筐,阿嬷用了好多年。我幼时陪她上山摘野菜,还抢着拎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再陪她上山了呢……呵,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怀念曾经拥有的?”他的手攥紧了,“阿嬷走时还紧握着它,里面是她采来的半筐野菜,她还要回家包野菜饺子给我吃呢。”

“唉,老婆子走得急啊……”秦老头睁着眼,抚榻叹息良久,才转头对秦钟远说,“人都走了,你留个筐又能作甚?咳咳……快、快给小仙姑吧,叫她回去好交差。”

秦钟远犹豫许久,才将竹筐递到玲珑手中,他愣愣地盯着她,面上仍有郁郁之色。

“远儿,我饿了,你别杵在那,拿点儿饭食来吧。”秦老头出声,他才醒来,忙去灶房了。

竹筐到手,玲珑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向老人告辞。

秦老头却没听见,只是歪在那里,眼望半空,艰难地喘息着,嘴里喃喃道:“老婆子,等我都该等得不耐烦了吧?咳、咳咳……你走时虽然寂寞,可比我干脆多了,你是有福的啊……”

玲珑叹息一声,准备出门,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原来是被秦老头摔到地上的招魂铃。

她将铃铛捡起来,正要转身放回桌上,却见秦钟远端着碗从灶房往这儿来了。她没多想,就将金铃握在手上,后退一步,给他把门让了出来。当秦钟远从她身前经过时,玲珑礼貌地笑了笑,她的眼光跟着他到了榻前,却跟秦老头的目光撞上了。

他显然知道招魂铃在玲珑手中,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这一眼,生的绝望、病的煎熬、身的痛楚、心的无奈,还有一闪而过的希望,杂糅着千万句不可于人前道出的乞求,重重地砸在玲珑的心上,她脑中嗡地炸锅了。

“爷爷,吃粥。”

“唔。”秦老头闷声答应着,再不去看玲珑,低头认真喝粥,仿佛那碗里是世间第一的美味。

他要我做什么?玲珑的心怦怦地撞着胸膛,握紧了金铃。

秦钟远没有注意她。

她该出声告辞吗?不,她该把招魂铃悄悄放回原处。放回去?叫那老人继续不生不死地熬下去吗?熬多久?还是,趁无人留意,把铃铛偷走?偷走?那她不就是杀人吗?

究竟怎么做?

玲珑心里乱哄哄的,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大街上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招魂铃,原来自己已握着它走了很远。怎么办?她没法思考,唯一的反应是将金铃揣进怀中,往白龙馆的方向跑去。

玲珑昨日出门时做梦也想不到,这趟简单的跑腿差事,转眼竟变成了如此的灾难。

现在,一切都拆穿了。

她愣愣地看着滚在地上的金铃,眼泪汹涌地冒出来。可怕的是,此刻她并没为自己盗铃的行为而有一丝悔意,也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觉得万分难堪,因为这全都被子夏看在眼里。在他眼中,她成了一个贼,一个意图杀人又没有胆量真正下手的蠢蛋。

“愚蠢的人类。”子夏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她几乎都能听见他那轻蔑的嘲笑了。

“是你?”秦钟远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玲珑一声怒吼。

他扑过来,抓起地上的招魂铃摇响,秦老头呼吸顺畅了些,脸色也渐渐好了。秦钟远却忽地转身,把玲珑从地上揪了起来,“我就说嘛,怎么你昨天来了一趟,这招魂铃就不见了?你这小贼,混账!你差点儿把我爷爷害死!”

他又拽着她,向姬弘质问:“姬馆主,这女娃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偷走人命关天的铃铛?究竟是她自己要偷,还是听了主家指使才做的?你要什么做报酬,我也给你了,难不成你收了东西,又心疼起自己的铃铛,便遣这小贼来偷?”

姬弘看着呆呆地任人摆布的玲珑,平静地说:“我并没让她偷什么东西。”

“哼,那就是她自己手贱了,姬馆主,我今天就帮你好好管教管教这混账东西!”他作势要打玲珑,她却并未反抗,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可秦钟远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他自己却挨了姬弘一脚,几乎飞了出去。

姬弘瞥瞥玲珑,伸手把她拉到身旁,语气仍旧波澜不惊:“不劳费心。我的人,我来管教。”

秦老头醒了,艰难地招呼姬弘:“仙人,仙人息怒……不是小仙姑的错。咳咳,她只是想帮我……”

“爷爷,您说什么呢?”姬弘那一脚显然没动真力气,秦钟远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

“咳,远儿……唉……”老人叹气,“我也该走了,你阿嬷在等我呢……”

“不,爷爷,别这么说。爷爷,我给你喝了不老泉水,你能活很久很久,只要我有这铃铛,你就不会死!”

“我知道,远儿孝顺,想尽了办法要我活……可你看,我多活一天,咳咳……不是多享受一天,而是要多受一天的折磨。”

“爷爷,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了。求求你,别丢下我!”秦钟远摇着头,泪也顾不上擦。

秦老头老泪纵横,“我也舍不得远儿,可是我是真活到头了呀……你日日摇这仙铃,我也只是苟延残喘下去……咳咳,生不如死。”

秦钟远涕泗交加,无言以对,却仍死捏着金铃,不愿放手。

姬弘见祖孙二人在那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摇了摇头,拽着玲珑就要离开。

玲珑擦擦眼泪,抬头问他:“子夏,咱们不能做点儿什么吗?”

“孙子要爷爷活,我便把不老泉和招魂铃给了他;爷爷想死,你又把招魂铃偷走了。要活也帮了,要死也帮了,还能怎么帮?如今,要死要活都随他们高兴吧。”他蹙眉,“生离死别我看厌了,走吧。”

“仙人留步。”秦老头颤巍巍地抬手招呼道。

姬弘转头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前日里,小仙姑来这儿拿走了一个竹筐,说是要远儿最珍视的东西做报酬。

远儿就是用这筐子换来铃铛帮我续命吗?”

姬弘点点头。

“可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秦老头想了想,又说,“仙人既然已经收了报酬,可否帮老朽一个忙?之后叫我死,我也能安心了。”

“爷爷,你说什么呢?”秦钟远慌忙阻拦。

“讨价还价吗?”姬弘挑了挑眉梢,饶有兴味,“你说说看。”

“那筐子,是我那老婆子亲手做的,她死的时候也带在身边……咳咳……她死得凄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老婆子可怜啊。远儿心思深,他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这道坎还没过去。”秦老头安抚地拍拍秦钟远的胳膊,“所以他对我也不舍得放手。老婆子是去年没的,可是仙人神通广大,能不能施个法术,让我们再见她一眼,咳咳……也叫我和远儿了却心里的遗憾。”

玲珑心怀愧意,拽拽姬弘的袖子,“子夏,再帮帮他们吧。”姬弘低头看她,玲珑压低声音,急急地劝他,“我们有歧路灯,带他们回到去年并不难,不是吗?”

姬弘顿了一顿,才点头,“好吧。”

玲珑舒了口气。

“走吧,回去取灯。”姬弘看看天色,“晚上再来。”

从秦钟远家里出来,姬弘没再说话。玲珑跟在他身后,咬着嘴唇,忐忑了一路,才犹豫地开口:“子夏?”

“嗯?”他回头。

玲珑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碰上子夏的目光,又慌忙低头去盯地面,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半晌,她才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对不起。”

姬弘见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眉毛拧成了一团,只觉得有趣,“呵,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我偷了招魂铃,还有……还有……我差点儿杀了人。”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生和死,对你们人类来说,是很麻烦的事吧。我想,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没必要向我道歉。”姬弘伸手帮她抹掉泪水,一边调侃她,“而且,不是没杀成吗?”

玲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心头有些沉重。她知道,刚刚的泪水不是来自对秦老头的歉疚,而是因为恐惧。她怕子夏讨厌她,怕他赶她走,她怕极了,怕得哭泣。子夏没有生气,这真是太好了。玲珑心中雀跃——可是,她是不是高兴得太快了?她是不是不够善良?玲珑迷惑了。

“走吧。”姬弘拉起她,玲珑恍惚地跟上。

将近黄昏,姬弘一如平常,嘱咐玲珑留在馆中,自己拎起歧路灯就要走。“带我去吧。”玲珑追上来,“就这一次,子夏,求你了。”

姬弘转头,提了提手里的灯,解释道:“秦老头身体太弱,只有魂魄能完成穿越,如果天亮前魂魄还不回来,人就真的死了。玲珑,他一心求死,不会再回来了。今天此去,是要面对死亡的,你……”

玲珑打断他,坚定地说:“我还是要去。”

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道:“好吧。”

长安城夜禁的鼓声响起,行人都加快了归家的脚步,玲珑和姬弘逆着人流,缓缓前行,颇有些庄严的味道。星子在宝蓝色的天空中一颗一颗地浮现,玲珑忍不住一直仰头看。

“你知道吗?亿万年前,你曾经是一颗星星。”姬弘见她看星星出了神,不禁说了这么一句。

“啊?”玲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姬弘千年的年纪对她来说已是无法想象的概念,更别提万年,而亿万年是多少个万年,她就更无从知晓了。

“每个人都曾是星星。”姬弘煞有介事地说,“星星死后,化作宝石与尘土,然后那尘土里开出了花;花朵结了果,被鸟兽所食,鸟兽死后又化作森林;森林被大海淹没,日头在海上蒸出云朵,云被风吹散,化成雨水滋润了禾苗;禾苗成熟后被人吃掉,最后孕育成婴孩,而人死后,又会变作其他的什么东西。万物皆是如此,生生灭灭,循环不止。”

玲珑眨着眼睛,消化了好久。她不知道子夏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逗她玩,可被他这样一讲,死亡好像没那么吓人了。她感激地转头看他,只见子夏淡淡地笑着,而他身后星斗满天,万物静默如谜。

到了秦家,姬弘将歧路灯交给玲珑,对秦钟远说:“你们跟着玲珑,心中想着要去何时何地,就能回到过去。我留在这里,守护你爷爷的身体,以免横生差池。”

“你说什么?”秦钟远怪道,“什么身体?”

“你爷爷的身体已经这样子,必是经不住这趟路的,但他的魂魄可以。你拿着招魂铃,一路摇着,就能牵引他的魂魄跟你走。”

“叫我爷爷的魂魄离开身体?这怎么行?太危险了!”

姬弘看看秦老头,补充道:“他喝过不老泉水,只要魂魄天亮前回来,人就不会死。”

“谢……多谢仙人。”秦老头摇摇晃晃地坐起身,与姬弘对视一眼,目光闪烁,“远儿,没事的,没事的。远儿,没事。”他拉着秦钟远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遍。

姬弘叫秦老头躺下,闭上眼睛。

玲珑见老人直直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有种诡异的感觉。秦钟远摇响招魂铃。“铮——”玲珑下意识地伸手将锦囊往衣襟里掖了掖。

一个透明的影子从秦老头身体中飘出,悠悠****地浮在半空。

秦钟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知所措。玲珑拉住他的袖子,说道:“想着要去的地方,摇着铃跟我走就是了。”

“记住,天亮前。”姬弘又叮嘱了一遍。

玲珑看了他一眼,便拽着秦钟远出发了。

这不是玲珑第一次使用歧路灯,她却有些紧张,因为这回她还带着一个人和一条魂,这真是了不得的责任。四周黑暗静谧,玲珑却能听见招魂铃的声音,隐隐约约,浮浮沉沉。

她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莫名的熟悉,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们便跳出了黑暗,身体也恢复了知觉。

这里像是夜晚的山林,树木森森,虽然有歧路灯的光芒,玲珑仍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身边的秦钟远,他像是吓坏了,浑身发着抖,不住地吸气,手中的招魂铃摇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秦钟远才稍微冷静了些,玲珑戳戳他的胳膊,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老婆子失踪的那夜。”一个飘摇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透明的身影掠过,是秦老头在回答。玲珑知道,秦钟远也知道,他们俩却都有些紧张。

“可是……”秦钟远看看四周,犹豫地说,“可是阿嬷在哪里?”

玲珑心虚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歧路灯有时不是很准确,不过差得不会太远,我们找找?”

“远儿,快来,你阿嬷在这里……”不远处响起秦老头的声音。

玲珑和秦钟远循声而去,秦钟远好像认出了路,越走越快。玲珑跟着跑,几乎追不上他。借着歧路灯的紫色幽光,秦钟远先看见了爷爷,然后,看见了倒在矮崖下的老妇,“爷爷?阿嬷?阿嬷!”他声音里混着哭腔,几乎是扑了过去。

“唉,老婆子,我来啦。”秦老头轻轻地说。

“阿嬷,阿嬷?”秦钟远唤道,但她似是陷入了轻度的昏迷,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玲珑眼尖,看见了那只竹筐,滚在秦阿嬷手边不远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

“秦阿嬷……秦阿嬷……”远处传来了呼喊声,其中混着秦钟远的声音,“阿嬷!阿嬷!”玲珑一惊,那是当夜上山来搜救的人们吧。

秦钟远也听见了,忙起身招呼,却被玲珑一把拉住了。

“你干吗?我叫人过来,他们就能把阿嬷救下山了。”

“不行。别出声。”玲珑紧紧地揪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叫他们过来。”

秦老头说,“我们得救人啊,为什么不能叫?”

“我知道你们想救秦阿嬷,可是她已经去世了,那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玲珑压低声音道,“你们想,如果你们喊人过来,秦阿嬷被救活了,我们就不会回到此时此地来见她最后一面,我们不回来,又怎么救活她?”她又转头对秦钟远说,“那些来救人的人里,就有你自己,你要是叫他过来,怎么跟他解释你是谁?”

秦老头皱着眉,沉沉地叹了口气:“好吧。小仙姑,我们听你的。”

可秦钟远推开玲珑,还是喊出声来:“在这里!阿嬷在这里!”玲珑急得扑上去捂他的嘴。不过这儿与搜救队的距离太远,树林又茂密深沉,人们绕了几圈,还是走远了。秦钟远想追过去,却被山崖隔断了去路。

“别走!阿嬷在这里啊!”他扒着崖壁绝望地呼喊。

“远儿……远儿……别叫了。小仙姑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的。”

秦老头飘到他身边,悲凉地劝解。

秦钟远丧气地跪倒在那,不住地摇头。

“唉,你们快来。秦阿嬷好像醒了。”玲珑招呼道。

“远儿?”秦阿嬷看着偎在自己身侧的人,有些迷糊,“啊……”她动了动身子,却忍不住呼痛。

“别动,老婆子,你摔伤了。”秦老头飘近了。

“老头子,你……”她看着他透明的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头子,你怎么了?你不会是死了吧?”秦阿嬷焦急地出声。

“嘿嘿,你这老婆子,嘴里没一句好话。”秦老头憨厚地笑笑,“这是仙人的法术,我还有一口气呢。”

“什么仙人,远儿,你爷爷胡诌八扯什么?”秦阿嬷忍着痛,好不容易才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一句话。

“阿嬷……”秦钟远扶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唉,老婆子啊,你的时候到了,就在今晚啊……我求了仙人,才能来见你最后一面呢。”秦老头叹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也快来陪你了。”

“爷爷,别乱说!”秦钟远责备了一句。

“嘿。老头子,我要比你先走吗?”秦阿嬷虚弱地笑笑,“我一直以为我得为你守寡呢。”

“呵,先走好,先走好啊。”秦老头叹道。

“阿嬷,别说话了。你先休息会儿,等天亮就有人来救你了。”秦钟远安抚地说。秦阿嬷又开始说胡话了。她一边呻吟着,一边逐渐陷入昏迷。

夏末的夜实在短,没有多久,玲珑便发觉,天边的夜色好像淡了许多。

“阿嬷,阿嬷!你醒醒!”秦钟远摸出招魂铃使劲摇,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嘘……嘘……”秦阿嬷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快别摇了,这东西好难听。”

玲珑也按住他的手,摇摇头道:“秦阿嬷伤得这样重,你摇铃铛可能反而不好。”

“老婆子,别怕,我和远儿都陪着你呢。”秦老头轻声安抚道。他忘了魂魄触不到实体,伸手去拉她,竟然一把将秦阿嬷的魂魄拉了出来。

“阿嬷?阿嬷?”秦钟远抬头看见阿嬷的魂魄,又低头去摇阿嬷的身体,号啕出声,不愿相信她已经断气了。

秦阿嬷看看自己透明的身子,又看看地上自己的身躯,不免迷惑道:“哎,我在哪儿?老头子,这是怎么回事?”

“呵……”秦老头破涕为笑了,他欢喜地拉着秦阿嬷,在空中转了两圈,有些兴奋地说,“老婆子,你这是死啦!”

玲珑望着这一幕,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秦阿嬷见孙子哭得伤心,伸手去安抚他,却什么也没碰到,“咦?”她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钟远,无奈地出声安慰,“远儿,别哭了,远儿……”

秦钟远听见她的声音,抬头见她飘在身侧,有些受惊地后退。

“远儿……是我呀。”她慈祥地微笑着,“远儿,你看,我很好。别哭啦。”

“可是,阿嬷……”

玲珑伸手拽拽秦钟远,“天快亮了!”

“阿嬷,跟我们回去找姬馆主!他救了爷爷,一定也有办法救你的。”

秦阿嬷摇摇头,“不必了。你爷爷说得对,我的时候到了。我现在不疼了,也不渴,不饿,没有一点儿痛苦。嗯,原来死是这样的。远儿,别难过,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阿嬷!爷爷,你快劝劝阿嬷!”秦钟远看着天色渐白,急得抹眼泪。

秦老头看着心爱的孙子,沉默了一刻,开口说:“远儿……我,不回去了。我不想再那样苟延残喘,不死不活地撑着。”他笑着说,“我和你阿嬷在一起呢,我们很好,我们都解脱了。”

秦钟远流着泪,不停地摇头,他手中紧紧捏着金铃,“我有招魂铃,爷爷,阿嬷,我能带你们回去!”

“远儿,我也放不下你,可咱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放不下也得放下了。别让我再回去受病痛折磨了,让我和你阿嬷顺其自然地走吧。”秦老头不舍地盘桓。

秦阿嬷拉住他,微笑着对秦钟远说:“远儿,你好好地送我们,然后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看我们一眼。我们要走了。”

两位老人对秦钟远点点头,向天上飘了起来。秦钟远左手紧紧捏着招魂铃,最终还是没有摇响它。

“阿嬷!爷爷!”他徒劳地伸出另一只手,却抓不住他们,眼看着他们越飘越高,身影越来越淡,就这样消失在渐渐明亮起来的蓝天里。

玲珑接过来收好,打量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子夏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循环的。人死以后会变成别的东西。”

她搜肠刮肚,试图多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人:“嗯,比如森林、大海,或者……星星。你也许会在某一片湖水里看到他们,在某一朵花中闻到他们,在某一阵风里听到他们,甚至在你踩踏的某一块土地上,都有他们的印迹。这也挺好的,是吧?

他们其实并没有真的离开你。”

秦钟远沉默地听着,低身为阿嬷的尸身整理了仪容,又将滚在泥里的竹筐捡起来,轻轻地放在一旁,筐子里还有昨日阿嬷亲手摘下的野菜。

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秦钟远望向声音的来源,目光悲戚道:“他要来了,另一个我。是我发现了阿嬷的尸身。”

玲珑有点儿紧张地提醒:“我们快走吧,别撞见他。”

秦钟远默默地看了阿嬷最后一眼,站起身来,“你说的是真的吗?人会变成……星星?”

玲珑点头,“会的。子夏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