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进酒

“小白消失一个月了。”

“唔,一个月了吗?”这几日姬弘沉迷于修书,身边堆满了从聚流离搬来的书简,屋子里飘满了细细的浮尘,让人鼻子痒痒的。

姬弘从身侧拿起一副竹简,小心地摊开,将竹片从朽断的绳子里抽出,又在桌上一一排好。他伸头仔细检视,将那些腐坏的竹简挑出来,单独放到一旁。

玲珑捡起桌边备好的新竹片,递给他,语气里有些担忧:“它会去哪里呢?”

“别担心,它多半是到山里找妖怪耍去了。这孩子贪玩,十天半月没踪影,也是常事。不过这次确实有些久了。”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残简上的字,又拿刻刀将它们一个一个刻在新竹片上。

玲珑不知道子夏为什么喜欢做这些在她看来单调乏味的事,她揉了揉眼睛,看得有些犯困。

换上刻好的新竹片,拿前些天用水牛皮细细编好的绳子串起来,就修好了一卷书。

姬弘终于抬头,见玲珑在一旁瞌睡地点头。他好笑地哼了一声,忍不住举手,对准她小巧玲珑的鼻尖,一弹。

玲珑惊醒,捂着鼻子,有些搞不清状况。

“好了,你觉得无聊就别陪我窝在这里了,出去逛逛吧。”

“真的?”玲珑一下子来了精神,噌地站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出声:“那……我能不能去明夜楼……找春姬姐姐?她上回说要教我画眉……”她知道子夏跟涂离九不对盘,可他从没说过为什么。

姬弘瞥瞥她,顿了顿,点头道:“天黑前回来就行。”

也许是可怜玲珑没有玩伴,对她去明夜楼找春姬这件事上,姬弘基本上是默许了。

玲珑和春姬年龄本就相近,又因为姬弘和涂离九的关系,各自都有一些不可为常人道的经历,因此很快熟识起来,不出两月,便已形同姐妹了。

明夜楼门口围了不少人,玲珑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了喧闹的人声。

她试图挤过去,却被挡在人墙之间进退不得,只能勾着头寻找缝隙,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妖孽!大家都来看看!以后可要注意喽,千万别进这家店,这里的店主是个妖孽!我看这里头没一个好人,全是妖女!”

玲珑一眼就认出了,说话的居然是春姬的爹。齐仲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里,“我的儿就死在那妖孽手中,你们要是进去,没准就没命出来了!”

“哟,这是什么人?居然有这样好的眼力。”玲珑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语气慵懒妖娆,还带着一丝嘲弄。

玲珑转头,发现齐仲子咒骂之人此刻正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涂离九抱着臂,脸上是戏谑的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挪了两步,凑到他身边,“涂馆主?”

“嗯?玲珑,你来得巧,正赶上有好戏看。”他笑眯眯地说,“这人有点儿意思,不知他什么来头,竟能看出我不是人。”

玲珑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你不记得他是谁?你杀了他儿子!”

涂离九耸耸肩,一脸无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他之前绑走了春姬姐姐,在狐仙庙,你杀了他儿子狗儿。”那一夜又掠过心头,那颗滚落尘土里的心脏仿佛就在眼前,还冒着热气。

玲珑抖了一抖,不自觉地退后,跟涂离九拉开一点儿距离,“后来还来了阵黑雾,把狗儿的尸体吃掉了,难道你都忘了?”

“哦,他呀……”涂离九抬了抬眉毛,然后轻描淡写地笑道,“我杀的人这么多,总不可能记得他们每一个的亲戚朋友长什么样子。”玲珑哑然。

“呀,小春!女儿,快跟我回家!”齐仲子扯住刚从楼里走出来的春姬。

“女儿?”涂离九破天荒地皱了皱眉。

春姬想甩开他,胳膊却被齐仲子抓得更紧,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冷地道:“放开我!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女儿。”

“哟,大家瞧瞧,你们可知道这是谁?春姬娘子,明夜楼的头牌,我的好女儿!哼哼,小春嫌我齐老二穷,当我女儿没面子,不认我喽,反倒只认那妖孽!小春,你醒醒吧,那妖怪可杀了你亲弟弟呀!”他摇晃她,越发得意了。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有人起哄,说得难听。

春姬任齐仲子推搡,皱着眉不吭声,眼眶却悄悄地红了。

“哼。”涂离九冷笑。

玲珑抬头,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却掠过一丝狠厉。

玲珑犹豫地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涂馆主,你别杀他。”

“嗯?”涂离九低头,不解地看她。

“他是春姬姐姐的爹呀……”

“我知道他是谁。”他笑得阴森,“他是那个把她扔在水沟里等死的人,呵呵,好一个爹。”说完,他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他?”

玲珑被他盯得紧张,脑子里乱乱的,回答也语无伦次:“呃……因为,狗儿……你自己说的,你杀了很多人……”

“春姬是我养大的,他要加害她,我只好让他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这很公平,不是吗?”涂离九说。

玲珑眨巴着眼,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放心,我不会亲手杀他,我会让他也体验一下等死的感觉。”涂离九笑得好明媚,就好像他不是在谈论杀人,而是在说一件特别美好的事。

“啊,”他提高嗓音,笑容越发灿烂,“你就是春姬的父亲?久仰久仰!”

见到齐仲子口中的“妖孽店主”,人们半是恐惧半是敬畏,纷纷退避,有些胆大的还不舍得离开,仍在四周窥探。

涂离九径直走到齐仲子面前,故作客气地道:“春姬,还不快请你阿爹进屋坐坐?”

齐仲子一时惊慌,放开了春姬。再一想,这是杀了狗儿的妖怪,霎时怒火攻心,指着涂离九大骂:“妖孽!还我儿子!还我的狗儿!”

涂离九双眼含笑,盯住齐仲子的眼睛,悠悠地说:“你说我杀了你儿子,可有什么证据?你还说我是妖孽,哎,你叫大家看看,我长得像妖孽吗?”

玲珑看看他飘散的长发、妖魅的眼神和一身撩心的红衣,心里默默地道:像。

你不像谁像?

“你……妖怪……我……”齐仲子语塞,他当然没有证据,后来他又回狐仙庙查探,却连狗儿的尸首也没寻到。有时他自己也会怀疑,那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的醉梦?

涂离九深深地看进他眼里,“你是不是喝醉了,才错把梦里的事情当了真?”

齐仲子眼神涣散,他也有些搞不清了。

他甩甩头,想清醒些,脑袋却越发混乱,“啊……做梦……喝酒……我不知道……”

涂离九一定对齐仲子施了什么迷魂术,玲珑想。

她咽了咽口水,在裙子上抹掉手心的汗水,努力不被他的法术影响,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迷惑了。

周围人见齐仲子连话也说不清,只当他是喝醉了闹事,都遗憾地散去了。

“馆主!”春姬在一旁唤他。

涂离九看看她,好像是心疼她眼中的泪光,他放开了齐仲子,任他在一边抱头说胡话。

“你不愿我伤他?”他语气有些冷,“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他以前是如何对你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与他,父女情分已尽,可他毕竟生了我,求馆主别伤他性命。”

春姬抬头,半颗泪水滑落,“我只求与他再无纠缠。馆主可有佳酿,能绝人间情与缘?”

“我当然有。一壶酒,换一颗心。”涂离九伸手指她心窝。

春姬垂下眼睫,沉默许久。

“你们在说什么?”玲珑越来越听不懂了。

涂离九转头看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他嘴边勾起一个迷人的笑,“春姬要买我酿的酒,可酒资高昂,她得好好思考一下。”

“很贵吗?”玲珑眨眨眼。

“呵呵,倒也不贵,人都能付得起。”涂离九点头。

玲珑看看春姬,问:“要多少?我可以帮她付钱。”

“哈,很好。”涂离九眼睛笑得弯起来,“你可心甘情愿?”

“嗯。”她点头。

春姬赶忙摇头,她拽住涂离九道:“馆主,别开玩笑了,玲珑不懂事,你别听她的。我愿意……”

涂离九的目光从玲珑转移到春姬身上,他神秘地笑着,伸手在春姬心口一点儿,“那么,这就是我的了。”

玲珑看看他,不明就里:“究竟要多少钱?”

春姬努力挤出一个笑:“玲珑,馆主要的代价,是一颗人心。”

玲珑愣在那儿,脑中闪过涂离九挖出狗儿的心脏,抓在手中的那一幕。她吓坏了,“你要杀了春姬姐姐吗?”

“别担心。这只是个契约,待她寿命将尽,我才会取走她的心脏。”涂离九笑着说。

“取走……心脏,做什么?”玲珑颤颤巍巍地问。

涂离九神秘一笑,半晌才悠悠地说:“泡酒啊。”

“来吧,要不要看看她用心换了什么?”他挽起玲珑的手往明夜楼里走,玲珑怕他是要把自己带去无人处挖心脏了,求助地回头看春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涂离九拖着向前。

“喏喏,玲珑,第一次见识我的酒窖吧?”

摸摸胸口,那里并没有出现一个血淋淋的大洞,玲珑稍稍缓了口气。

涂离九拉开通往地窖的暗门,瞅着里面黑洞洞的,玲珑步伐僵硬,不愿再向前一步。

“怕黑呀?”涂离九斜睨她一眼,脸上似乎有嘲笑。

他扬手,指尖飞出火光,将酒窖照得通明。

明夜楼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

地窖里酒缸杂陈,每个都比玲珑还高,摆得好似迷宫一般;靠墙的地方摆着柜子,每层都堆满了酒瓶,还有珍奇各异的酒罐吊在半空中。玲珑深吸一口气,地窖虽深,这里的空气却没有一丝凝滞之感,只有郁郁的酒香。

“唔,是这个吗……”涂离九在柜子前停下脚步,捧出一只密封的酒罐,看着泥封上模糊的印迹,又犹疑地放下了,“不对,是这一个……”

他在近旁的柜子里拣出一只琉璃酒瓶,眯着眼研究了好久。

“嗯,应该就是这个吧。瞧,这就是春姬买到的酒。”

他将酒瓶递给玲珑,转身朝出口努努嘴,“好了,出去吧,他们还在等我们上酒呢。”

这瓶子流光溢彩,玲珑剔透,美丽极了,不过实在是小。玲珑掂了掂,又转头看看身旁的大酒缸,“这也太少了吧?”

狐火微微闪了闪,涂离九神秘一笑,“瓶中酒能饮三杯,不少了。”

“只有三杯?”

“一杯解怨释结,二杯绝义断恩,三杯破尽一切缘,生生世世不相见。”涂离九喃喃地说。

玲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一路轻皱着眉,手指轻轻抠瓶口的封蜡。

阳光映在瓶子上,晃得玲珑眼花。

春姬将齐仲子拉进了屋,在一楼靠窗的静处坐着。很明显,齐仲子还在涂离九幻术的影响之下,他安静地缩成一团,迷茫的眼望着来人。

玲珑双手摩挲着瓶身,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红着眼圈的春姬,“春姬姐姐,你要这样一瓶酒干吗呢?”

“我与他,说是父女,却早已缘尽,我二人之间没有半点亲情。可这残留的因缘恩怨还扯着人,太揪心,太疼了。我只有向馆主讨一杯酒,来了结我们之间这可悲的关系。”

春姬眼光扫过齐仲子,轻叹一口气,“从此以后,我没有他这样的父,他也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们恩断义绝,再无纠缠,多好呀。”她微笑,眼光既柔又凉。

涂离九接过酒瓶,揉去蜡封,四周的空气顿时沁满了酒香。他看看二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两个酒盏,浅浅半杯辄停。

玲珑嗅了嗅,酒香里带着一缕花香,是清淡的甜,但细分辨,又说不清是什么花,只在鼻尖隐隐约约地绕着,叫人心都柔软了。

春姬拿起一杯,塞给仍旧迷瞪的齐仲子,又抬手帮他送到嘴边,另一手举起自己那杯,嘴角含笑,缓缓入口。

喝了酒,相对无言,目光千回百转,却只是微笑。

玲珑看不懂,却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躺在春天的花丛中晒太阳般,心情明亮许多,也忍不住微笑。

她不自觉地往涂离九身边蹭了两步,揪着他的袖子将脑袋靠在他胳膊上,就像跟子夏在一起时一样。涂离九低头看她,却没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淡淡地笑。

第二杯。

酒液浑浊许多,泛着浅绿的色泽,气味也变了。只闻一下,五脏六腑就泛起酸苦。咬牙喝下去,春姬的脸色也狰狞起来。

“这酒不会坏了吧?”玲珑被酒气熏得皱眉。

“没坏,没坏,好得很呢。”涂离九不住地点头,眯着眼笑。

玲珑瞟他一眼,撇了撇嘴,有些嫌弃地扔开他的衣袖,往旁边退了退。

涂离九见了,转头小声地问:“怎么?”

玲珑虽有些怕他,出声却仍旧没好气:“哼,春姬姐姐要忘掉她阿爹,你当然高兴了。”

“当!”齐仲子与春姬放下杯子,酒盏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响声,吓了玲珑一跳。

她回头,见齐仲子眼睛通红,两手撑着脑袋,时而恼怒地挠头,时而面含悲痛,甚至望着春姬迸出哭声。再看春姬,则是冰霜满怀,眼神冷彻地回瞪着他。

“呵呵,你说得对,我为她高兴。”他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缕发落到他眼前,涂离九却懒得动手去拢,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呼了出来,“春姬是个聪明人,对自己也狠得下心,舍得亲手割断骨肉缘分。不过,唯有这样,才能幸福啊。”

涂离九斟下第三杯,将空了的酒瓶搁在桌角。

酒倒进杯子里,却好像清水一般,无色,无味。玲珑纳闷,怎么这酒还能变色?她踮脚,拿过酒瓶,迎着光从瓶口看进去,还有一点儿挂壁的酒积在瓶底。

“喝了这杯,你我就没有关系了,对吧?”齐仲子似是恢复了理智,他咂着嘴,举起酒盏,“小春,来跟爹碰一杯。”

春姬淡淡地注视着他,没回答,径自饮尽杯中酒。

“好吧,好吧。”齐仲子笑笑,也仰头干了。

“这酒究竟有什么神奇的?”玲珑将酒瓶翻过来使劲抖了抖,残余的酒液在瓶口汇聚成颤抖的一滴。玲珑凑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涂离九瞧见了,忙伸手夺下酒瓶,可那滴酒还是进了玲珑的口。

“快吐出来!”涂离九皱眉道。

玲珑咂巴咂巴嘴,这酒的味道跟闻上去一样寡淡,她不以为然地对涂离九说:“你紧张什么,这简直就是水嘛。”

“酒是好酒,只是不该你喝。”涂离九无奈地摇头,轻轻一笑,“还好只叫你舔了一口去,也无碍的。”他倾身过来,瞳仁里幽幽的火光印入玲珑双目,“他二人过去所有的恩怨,现时所有的牵挂,未来所有的缘结,你可都看见了?”

涂离九的声音听来轻飘飘的,他的面孔也越来越远。玲珑仿佛灵魂出了窍,涂离九说这句话的短短一刻,她却觉得像过了千百年。她看着齐仲子与春姬经历无数世代,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相互怨恨,他们生离死别。这对父女一切可能的情结缘分,都在她眼前浮现,又一一湮灭。

不知过了多久,幻象才渐渐淡去,玲珑眨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这……这是什么?”

涂离九扶住筋疲力尽的玲珑,解释道:“每个人与另一人之间的关系,都有无数可能。在此生此世,齐仲子抛弃了春姬,而这只是他二人的一种可能。这酒能让人在眨眼间经历余下的千万种可能,虽是幻象,在他们看来,却像是真真切切地活过了千万次。如此,不管之前互相还有多少恩怨纠葛,便都能破尽了吧。”

“又比如你我,”涂离九又凑近了些,暧昧地笑,“又有多少其他的可能呢……”

他眼神迷离闪烁,看得玲珑慌张起来。

她轻咳一声,心虚地转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邻桌的闲谈上。

“最近世道不太平,常有食人妖雾出没,搅得京城人心惶惶……”那人压低声音道,“说什么二圣临朝……我看是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他要是发现这家店主也是妖怪,不知会作何反应?玲珑偷笑。

另一人接话道:“什么食人妖雾,我没见过,前月倒是撞见过一只兔子精……”

玲珑心中一个激灵,兔子精?

“真的?”同桌的客人好奇地问。

玲珑几乎可以确定,他说的就是小白。

“当然,就在……”

“嘁,别听他瞎吹嘘……”那人被第一个人打断了,“他还说他进过宫,见过武皇后呢!”

玲珑还想细听,却突然觉得有什么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从脚边扫过。她心中一惊,大叫一声跳开去。再低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可这声尖叫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大厅忽然安静了。

玲珑的脸颊腾地烧起来,她咬着下唇,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涂离九眯眼笑着打量她几圈,不紧不慢地开口:“邻家的大黄猫又来耍了,它总爱往人脚边钻,怕是吓着小娘子了。”众人听了,便不再理会玲珑,重新投入各自的消遣中。

玲珑朝他感激地笑笑,可心里还是毛毛的:什么大黄猫,她可什么都没看见呀……还在狐疑,只听那边齐仲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哈……真是好酒。”

他抬头看春姬,她不胜酒力似的,一手张开撑着额,脸挡在阴影里,一手耷拉在桌边,却紧攥着酒杯,因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玲珑关切地凑近,正要扶她,却又收了手。

她看见,春姬在哭,隐蔽在单薄的手臂下。

“我……”齐仲子盯着春姬,没说下去。他一定也看出了,玲珑想。

春姬忽然开口,声音微微颤抖:“你走吧。”

他顿了顿,站起身道:“那我走了。”

齐仲子转身离开,经过涂离九身边时,忽然被他一把拽住,涂离九凑近他,什么也没说,只盯了他一刻,就松手放他走了。玲珑看见,涂离九的红袍下,有什么毛毛的东西扫过,再想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春姬眼前了……”他盯着齐仲子的背影轻声说,脸上笑容阴恻恻的,玲珑看着只觉得身上发冷。

春姬偷偷地抹干眼泪,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跟玲珑聊了几句,就推说累了要回屋歇息。玲珑本是来找春姬玩的,经过齐仲子这档子事,她方才又听邻桌客人提起小白,心里起了挂念,也早就没心情玩了。将春姬送回屋,又潦草地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玲珑就下了楼,却发现刚才坐在邻桌的客人已经走了。

她赶忙追出去,还好那人没走远,玲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伸手拽住他衣角,“请问……”

“哎,干吗?这是哪家的小孩……”那人不满地甩开她,抱怨道,“看你穿得还算体面,怎么一点儿礼数都没有……”

“抱歉……”玲珑忙缩回手。

她并非无礼之人,只是在白龙馆总和非人类打交道,玲珑对人类的礼仪的确生疏了许多。

姬弘常常教导她,礼仪是交流的框架,如果不懂礼数,就得多花几倍时间和精力才能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因此掌握礼仪是必要的。与妖精打交道,要明白妖精的礼数,比如不能乱猜他们的年龄,或问他们幻化出的人类样貌是如何得来的;与鬼魂打交道,要懂与鬼魂相处的礼仪,比如不能追问对方死了多久,或是怎么死的;与灵兽打交道,也要守灵兽的礼仪,比如不能拒绝它们的食物,或表现出你不喜欢它们身上的气味……而与人类相处要守的礼仪最多,连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说话都要管,玲珑怎么记也记不全。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明夜楼里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吧。”他仔细看看玲珑,下了判断。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心地问:“请恕我方才失礼,请问这位郎君,你之前说见过一只兔子精,是真的吗?”

“咦,你这小孩怎么还偷听人家讲话?”他皱眉。

玲珑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你真的见过兔子精吗?”

“当然了。”他一昂头,鼻子哼了一声,“我干吗要说假话?”

“什么时候?在哪里?”玲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连着追问。

他大咧咧地伸手一指,“就在前面巷口。上个月吧,有天我回来得晚了,天都黑了,我正往家赶,走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一只兔子,像人一样穿着衣服,两腿站着……我惊得站在那儿看它,它居然转过头,张口对我说起人话来,‘快点儿走吧,巡街的要来了。’它说。”那人摇摇头,感叹道,“咳,这年头真乱啊,妖怪都满街跑了,啧啧……”

“是白色的兔子吗?”玲珑急急地问道。

那人怪怪的看她一眼,点点头。

玲珑道声谢,转身就往他说的那条巷子跑去。

“喂,小娘子!”那人在她身后叫道,“我说的是真的,那巷子里有妖怪,别去那边玩!你家人在哪儿……”玲珑只当没听见。

“现在的小孩子胆子越来越大了……”他站在原地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