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失的凶手

人的记忆是有规律可循的,

记忆力是一条向下的曲线,

无论是什么事情,

只要你不重复去想,

都会逐渐被淡忘。

叶之舟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语速也越来越快,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在自己的影响下持刀的手越来越不稳。

“哥……”

“手术”再次被打断,叶之桥停下手里的动作,无奈地看向他。

叶之舟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嗅着鼻端散不去的血腥味,鼓起勇气上前按住了叶之桥的手“:哥,我一人做事一人……”

“嘭——”

叶之桥没让他把话说完,一拳砸在弟弟脸上:“你现在清醒一点了吗?”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叶之舟动过手,这一拳,让兄弟两个人都从当下的情境里短暂抽离出来。

叶之桥压着嗓子低声道:“我没有时间跟你兄弟情深了,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

“可是……”

叶之桥没再理会,重新操弄起手中小小的手术刀,有条不紊地分开尸体骨肉相连的地方。

叶之舟看着他,脑中忽然冒出“情同手足”这个词。

他知道此时想起这个词有多讽刺,此后也多半不敢再用这个词,不敢再回忆起今天经历的一切,但这一刻,虽然嘴上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潜意识里想到有哥哥在,他就安心许多。

他向来是信任哥哥的,哥哥做的任何重大决定也都没有出过错,如果哥哥说不会有事,那是不是真的就能侥幸逃脱?

长久的沉默里,叶之舟的心渐渐落定,没了之前的混乱。

叶之桥并不知道几步之遥的弟弟心里正掀起何种惊涛骇浪,他一遍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稳。若这场“分解”是考试,他已经犯太多错误出局了。

寒窗苦读学医数年,谁知道有一天会用在这种地方。

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助手、没有灯光的手术,只有无尽的压力和窒息感将自己包裹。

血肉在利刃下撕裂开,叶之舟最终还是撇开眼睛,因为他无法将那一摊摊血水跟几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人联系起来。

他最初明明只是想自卫的,谁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叫嚣着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恐惧又憎恨这个失控的自己。

可是哥哥没有。

他用手背狠狠按住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余光里都是叶之桥有条不紊的动作。

他当然记得哥哥为了考上医学院是如何挑灯夜读,也记得他收到第一面病人家属送的锦旗时有多开心……

可今天之后,他们的生活势必急转直下……

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真的能靠精神病脱罪吗?分尸之后不会被警察发现吗?

楼道里传来电梯的停留声,叶之舟觉得一颗心已经扎到了嗓子眼儿,他紧盯着大门的方向,生怕下一秒就会有敲门声响起。

所幸,电梯向下运行了,机械声渐小,最后耳边只剩下窗外的风雨声和屋里的音乐声。

叶之舟的心脏重新回到胸腔,血液回流,他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准备关掉陈新凯的音响。

叶之桥察觉,朝他摇头:“晚上再关,你走之后,设置半小时定时关闭。”

“好……”他木讷地答,嗓音沙哑。看着哥哥额角越来越多的汗珠,他干涩地咽了下口水。

叶之桥将陈新凯的尸块装进行李箱,又买了张最近的大巴车票去邻市“度假”,而叶之舟则按照他的吩咐,回家后制造了一起小规模的停电事故,时值深夜,物业修理花了点时间,足够给陈新凯的“失踪”一个想象的空间了。

凌晨,叶之舟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我在附近找了个农家歇下了,行李箱已经在附近烧毁了。你醒后要照常去工作室录音,如常和安安见面,这几天警察要是找上门,就按我说的交代。”

叶之桥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成了安定叶之舟的力量。

叶之舟挂了电话,准备去浴室冲个澡,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原本平静下去的心又在这一瞬间悬了起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没有抽烟的习惯。”余洋回道,表情真挚不似作假。

“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签叶之舟的名字?”审讯桌上不仅有他在便利店买烟的记录,还有他刷过卡的购物小票。

余洋眼神一顿,又飞快抬起眼皮,带着认命的口气:“我……变成叶之舟了。”

“不对。”隔着一道单向玻璃听了半天的杨超甩甩头。

虽然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余洋极有可能因精神分裂成了叶之舟而杀人,很多事在这个前提条件下也都能解释通了,可杨超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们搜集的证据全部成了余洋患有精神问题的佐证,案件一步步的推动看似是警方主动,却像是被牵着走,我要亲自审。”

杨超匆匆走出候审室,跟等在外面的林毅打了个照面。

“不是让你回避一下?”他皱眉。

“杨队,我知道规矩,我只是……对不起……我只是太了解余洋了,他不可能杀人!这案子我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俩的关系,但死者父亲是程建业,死者本人也是公众人物,现在上上下下都关心着这案子,郑局已经亲自接手了。况且……他自己也认了罪……你情绪上难以接受我理解,但是,得避避嫌。”

余洋被审了多久,林毅就在门口等了多久,却依然对屋内的状况一无所知。几次都急得恨不得冲进去,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说上话的人,哪能这么轻易被劝退。

他拉住杨超:“这案子没那么简单,一定有隐情!杨队,余洋可是个平时对阿猫阿狗都仁慈的家伙,他怎么可能杀人!”

案子可能另有隐情,这一点杨超有同感,可他跟林毅的想法却不一样,只能安慰:“哎……现在媒体和群众的目光都对着我们,你不能参与进来落人口实。你不信朋友会杀人,总得信咱队里兄弟查案的本事吧,如果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会给他清白的。”

林毅还要继续说,却被杨超按住了肩膀。

“如果你想起什么跟嫌疑人有关的信息要补充,随时来找我。”他知道这个愣头小子现在听不进去,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感情会影响你的判断,局里不让你参与,也是为你好。”

林毅神色复杂地回视着他:“杨队,我再说最后一句……”他有些哽咽,“余洋从小过得就很苦,但是再苦也没走过一次弯路,没动过一次歪脑筋,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他不会在这种时候情绪失控……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坚强,所以……”

“我知道了,”杨超知道他为了这个案子几晚都没合眼,以往总是喜形于色的人如今像是没了气的皮球,气色很差,“这阵子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当给自己放个假。”

他朝楼道里一字排开的刑侦一队队员们抬手示意:“陪你们林哥出去跑两圈。”

杨超推开审讯室的门,年轻的警察在他的示意下走出来。

“怎么样?”两人站在门口,杨超从虚掩的门缝里看着余洋的侧脸,他还是那副认命的表情。

“他坚称自己是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下杀了人。”

按照余洋的说法,他因程诚的压迫和刺激,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下出现幻觉,犯病时一度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叶之舟。

杨超看着年轻警察递来的笔录,眸色渐深。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到达程诚的别墅时,他的状态就已经很奇怪了,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他看到我没有立刻赶我出去,也没有威胁我的举动,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如果当时我察觉到这种变化,一定不会把他当成陈新凯。可我没有意识到,当时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到陈新凯跟踪自己的证据。”

杨超看着笔录上的“证据”二字,顿了下,问道:“现场的证物怎么样,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死者是在注射过毒品的情况下与他发生的争执,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了。这么来看,嫌疑人应该没有撒谎。”

杨超点头,从程诚家里搜出的证据和他本人的手机记录来看,这个别墅可以说是他藏匿毒品的一处窝点,附近的监控都被破坏了,不排除是程诚刻意为之。

人前是光鲜亮丽的商界精英,人后是害人害己的瘾君子,如今不只是官方媒体十分关注,连网络论坛上各种不着边际的帖子也写得玄之又玄。

杨超接着看笔录。

“他一直在刺激我,说一些很难听的话,房间里反复播放的音乐也让我十分恼怒,我来到‘暗房’查看照片,跟他发生了第一次争执,拉扯间他滚下楼梯,我看到他头部摔伤了,流了很多血,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呻吟了一会儿就从地上爬起来,去厨房拿了水果刀,一直喊着我今天逃不掉了。他像魔鬼,一路踩着音乐的节奏重新走上楼梯,血滴得到处都是。”

杨超跟着笔录叙述,进入了眼前这位作家的现场还原之中,似乎陪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他走回二楼,步步紧逼,直到我躲无可躲。他挥刀刺向我,我用右手臂去挡,生生挨了一刀才找到机会反扑。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如果我想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他就必须得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插在他的腹部了。”看到这儿,杨超的眼睛眯了一下,“确定他死了,是因为他身下的血越来越多,胸膛不再有起伏,但他还睁着眼睛,嘴角带着笑,一直盯着我看,我害怕极了,只能打电话给余海,我以为他会像小说里的叶之桥帮叶之舟清理现场一样,帮我瞒天过海……”

杨超合上笔录,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确实解释了为什么嫌疑人在杀人之后会打电话给完全帮不上忙的精神病哥哥,而余海后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可是……

几次审讯里,除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差异,杀人过程的描述都十分一致,按说是非常完美的自白了,杨超却很是疑惑,他不知道这位悬疑小说家是不是拥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知道什么地方该模糊,什么时候该把核心问题交代得很清楚。

“杨队,”年轻的警察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休息会儿吧,目前看来这个余洋应该就是凶手了,他的描述跟现场情况都吻合了。”

“确认一下程诚的死亡时间,把在这前后出入程家的人都查出来。”

最近,程烨每天都从噩梦中醒来。

好像整个人陷入了一大块吸饱水的海绵中,何处都找不到支点,何处都使不上劲,在令人窒息的无助和痛苦中沉溺,她极度渴求能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可是没有了。

最有可能救她的人不在身边。

“程烨?”江瑾叫了三遍她的名字,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正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江瑾办公室里的百叶窗透着光,在墙上留下一道道规律的影子。

程烨的目光微滞,额前刘海儿凌乱。

“你相信我,好吗?”江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专业,她本是程烨最好的闺密,可此刻是治疗她PTSD的主治医生。

程烨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放松多少,双手依然抓着座椅两侧的把手,肩膀僵直。

江瑾把她的动作收入眼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程烨……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我知道对你来说,接受治疗非常困难……”

越过办公桌,江瑾走到程烨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我完全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请你把自己放心交给我,好吗?”

程烨的肩膀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情绪也打开一个小小的闸口:“江瑾……我不想回程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她的眼睛早就哭肿了,眼下也泛着没有休息好的青黑,疲态一览无遗。

江瑾轻轻把程烨拢入怀里,女孩的声音从她胸口传来。

“如果真的是余洋杀了程诚,那都是因为我,都怪我啊!是我把他牵扯进来,是我害了他!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他那么努力写了新的小说,眼看着就要成功了!都是因为我啊……”

程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瑾给她递了纸巾,又赶忙帮她顺气:“发生这件事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你不要归罪给自己,而且现在还没有结案不是吗?即使余洋自首,也一定是事出有因,我们等等看警方的结论吧,好吗?”

江瑾与余洋接触过几次,她也无法想象那个待人亲切和善的大男孩会举刀杀人。见程烨哭得累了,江瑾扶她在沙发上躺下,点了一支舒缓情绪的精油蜡烛,哄着她闭目养神。

她像是在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一样,声线轻柔:“你知道有个心理学理论叫‘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吗?”她想帮程烨转移一些注意力,只好拿出自己专业的知识,“人的记忆是有规律可循的,记忆力是一条向下的曲线,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你不重复去想,都会逐渐被淡忘。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无法挽回的,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学会不记起,直到这件事成为那条无限趋近于零的曲线。”

原本已经不再落泪的程烨,听到这儿,翻过身,双手揪紧了身上的薄毯,痛哭出声。

江瑾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这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不哭了啊,不哭了。”

“我……我知道……”程烨的眼皮叠了好几层,哭得发疼,也不太顾忌,随意抹了一把,“余洋……余洋跟我说过这个,他还说遇到我之后,从前吃过苦的记忆,都忘记了,都被与我在一起的幸福记忆更新了……”

她把头埋进江瑾的肩膀,声音嗡嗡的:“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江瑾轻拍程烨后背的手慢了下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席卷了她的大脑,而怀里的女孩一无所觉。

“小烨,我……还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你按我教你的方法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放松一会儿,我处理完回来陪你吃午饭。”

林毅接到江瑾的电话后就匆忙赶到了餐厅,此刻正是午饭的点儿,人满为患,可他还是一眼在人群里认出了侧分着长发,气场强大的她。

江瑾已经点了两杯咖啡在等他,看得出来,她没有打算久坐。

“谢谢你抽空出来……”江瑾语气压得很低。

再次见面的原因跟上次差别太大,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和伤感。看着林毅的手在白瓷杯上流连,却没有喝的意思,她才想起他和余洋一样,是不喜欢喝咖啡的。

江瑾伸手把他没碰过的那杯咖啡端到自己面前:“我忘了你不喝咖啡,你再点一杯别的吧。”

“没说不喝啊!”林毅连忙抢回自己的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五官立刻皱在了一起,“还真不该喝,这咖啡是真苦啊!”

“瞎逞什么强啊,喝不了就算了。”看到他这副不着边际的样子,江瑾没忍住?了一句。

一时之间,竟有点回到了旧时的气氛。

林毅不服:“这不是喝了嘛!再说……你喝两杯,晚上还睡不睡了啊!”他的语气有点暧昧,怕她反感,立刻补了一句,“最近你应该也很……不好过吧?”

他眼里关心满满,江瑾躲开他的视线,把刚到嘴边的埋汰话咽了回去。

“说正事……”她犹豫着开口,“我这两天在给程烨做治疗……我听她说,余洋对心理学也有了解,这你知道吗?”

“心理学?我也了解啊!”林毅怕她是要问案情进展,别说自己不知道了,就算是知道也不方便透露,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伸手招呼服务员又要了一份菜单,“都说医者不自医,你心里有什么问题,我帮你解决解决?”

江瑾翻了一个白眼给他,顿时林毅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嘿嘿,饿不饿,我们点个比萨?”

江瑾摇头:“不了,我没时间,程烨还在我那儿。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我觉得余洋既然喜欢心理学……”

林毅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把手里的菜单递给她,打岔道:“再忙也要吃饭啊,程烨要吃饭,你也得吃啊!你想尝尝焗蜗牛吗?我还没尝过呢,这么大的蜗牛我还是头一次见,我不敢……”

“啪。”江瑾把菜单反扣到桌面上。

“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气氛十分糟糕,服务生客气地说了句“您先慢慢看”,就识趣地走开了。

江瑾意识到自己有些严肃了,缓了口气:“我是觉得……一个熟知心理学知识的人,不可能没有一早发现自己精神出状况了……”

林毅在桌上无意识轻叩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后眼角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意:“这能说明什么啊……你啊,别乱想,查案是我们警察的事。”

“你不觉得蹊跷吗?以你对余洋的了解,他如果早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你会没有察觉吗?他会直到酿成惨剧后才察觉吗?”

“江瑾!”林毅神色冷下来,“不要瞎猜,你不了解余洋。”

“才不是无端猜测,我只是觉得奇怪。”看着林毅阴沉的面色,江瑾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罢,她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找他出来。

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包,一副话不投机要走人的架势。

“怎么还生气了?”林毅拉着江瑾坐下,“你说的我明白,我有自己的判断。”

江瑾看林毅的眼神不似作假,便就此作罢,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起案子,沉默地应付了一顿饭,味同嚼蜡。

跟江瑾会面结束,林毅心里十分不畅快,他不了解江瑾的专业,可也不完全认同她的猜测。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评判这件事,反而让真相显得更混沌了。

一队的办公区几乎没人驻守了,杨超暂代着林毅的队长之职,此时正独自对着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愁眉紧锁。

他经手过的刑事案件无数,有着神准的直觉,因此在警局里被大家戏称“谋面鬼才”,意指他看一眼嫌疑人的面相,就能判断出是不是真凶。虽然传得玄乎了些,但没人会否认他的办案能力。

白板上,余洋与程诚的照片并排,下方还有两张照片,分别是当前一队调查的一位物理老师和二队揪着不放的报案人小李。

两支队伍办案风格完全不同。

一队跟余洋有些交情,知道他被怀疑,个个都有些愤懑,查案多半都抱着想要为他证明什么的心态;二队大都更理性些,认为凶手是前来自首的余洋的可能性较大,调查小李也是常规流程。

也是因此,一队中有几位熬了好几个大夜,硬是排查了网站上所有可疑的小说读者,还真让他们查出来一些先前未曾注意到的嫌疑人。

同样翻来覆去看了几十个小时的小说访客记录的林毅,也从不少留言偏激、账号诡异,可能有嫌疑的读者中,留意到了一个ID为“绎”的人。

“林队,你想怎么查?”刑侦一队的几个兄弟一早就来林毅家报到了,这会儿围坐在客厅。只等他一声令下。

“查什么查!都给我回家去!”林毅没好气。

他为余洋违纪,是因为十几年的情谊,其他队员跟余洋虽然有交情,可犯不上陪他冒险。何况一队如今有杨超坐镇,于情于理,他们来他家里这一趟终是不该。

几人互相看看脸色,都没动。

“走走走,都给我走!”林毅开始撵人了,“杨队怎么安排的就怎么查!其他人用不着都扑在这个案子上。”他记得有队友早就该休假的。

“哥!”这回,他们连“队长”也不叫了,挤在门口不愿散去,“你不让我们插手,我们明白,那你看……我们来你家聚餐,很可能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为首的队员一开口,其余几人立马反应过来,纷纷应和。

“对对,我们这两天啊,在研究一起网络犯罪。通过犯人的ID锁定了一位市二中的物理老师,姓言,你说,这物理老师也喜欢看小说哈……”

“可不是,”另一位接话,“明天二中期末考试,大后天就放寒假了,可不得囤点在家看吗?”

“行了……”林毅低声打断。

他查得到,他们当然也查得到,甚至因为职务之便,比他掌握的信息更多。林毅看着几个人的黑眼圈,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没想过让他们帮忙,一队的侦查实力他最清楚不过,能参与进来一定事半功倍。

然而想到后果,他还是决定靠自己。

“今天的聚餐结束了,”他侧头回看,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个档案袋,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他连一杯水都没来得及给他们倒,“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

说“谢谢”太见外,损他们的话又说不出。

“我不留你们吃饭了,有约。”林毅撇撇嘴。

几人被林毅“赶”出家门,慢吞吞地排队下楼。

“二队应该还在跟小李死磕,不过估计也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几个人下楼梯还不忘“汇报”二队的进度,交谈的声音还在楼道里游**,尾音划过林毅心上,惹得他鼻尖发痒。

“杨队!”二队队长唐小天走进会议室,给杨超递上一沓文件,“耽误您一些时间,我汇报下小李的情况。”

杨超颔首,唐小天拿起桌上红色的记号笔,在小李的照片下方画了一个问号。

“作为程诚死亡的报案人,也是他的助理,小李最初接受讯问时就交代了当日的情形,他到达现场的时间、拨打报警电话的时间、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都与我们的调查一致,同时他也主动交代出了程诚吸毒的犯罪事实。”

唐小天的话让杨超回忆起初次见到小李时的画面,那时他坐在审讯室里声泪俱下,一方面表达着对于程诚死亡的伤心,一方面又忏悔着自己没有早点阻止及举报他涉毒的行为。

看上去很像为步入歧途的雇主惋惜,又像是颇有苦衷的正义青年,可是话里话外都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而把程诚塑造成了一个蛮横专制不听劝的霸总形象。

唐小天继续说:“死者程诚没有亲近的朋友,大都是商场上的泛泛之交,小李是他生前关系最密切的人,算是左膀右臂。根据他自己交代,程诚对他极为信任,几乎无所顾忌,所以小李才能提供给我们他涉毒、涉黑、诈骗的直接证据,但是,他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对程诚的死亡感到那么痛苦……”

杨超翻看着手上的资料,赞同道:“所以说,从这些资料收集的完整度和时间上来看……这个小李早就在搜集程诚的犯罪证据了,他之所以有这么确凿的证据都没有报警,不是因为什么深情厚谊,只不过……”

唐小天接过话:“只不过是留着把柄。”

杨超:“是的,这种人偷奸耍滑惯了,做事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早在第一轮侦查时,杨超就已经在心里给小李下了这样的定义。

以程诚的个性来说,他不会在身边放一个正义感爆棚随时可能举报自己的定时炸弹,他要的左膀右臂,定然是能帮他把商场上的腌臜事处理得游刃有余的,且有着很好把控的弱点。

要么贪钱,要么图利,要么跟自己一样湿了鞋,谁都不干净。

总之绝无可能是小李演出来的那个样子。

唐小天眼睛一亮,觉得自己怀疑的方向对了:“杨队,你跟我想得一样吗?”

杨超:“你是想说,他既然有把柄,程诚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他,这样一来,两人都有了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动机。”

唐小天:“对的!所以我们重点排查了小李的情况!根据法医推测,程诚的死亡时间是1月14日晚8点左右,而当日最后一个离开他家的,就是这家伙!很有可能他在杀害程诚之后,又装作不知情重回现场假意报案……”

杨超挥手打断他的妄下定论:“他有问题,但……”

“杨队,他真的有很大的嫌疑。”唐小天不甘心,他的视线瞥向审讯室的方向,那里面,小李还在“配合调查”。

“他先前闭口不谈1月14日去过程诚私人别墅的事,在我们拿出证据之后,才含混带过。我们调查了他的银行流水,他离开后不久,账户就收到了一笔来自海外的汇款,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拿着犯罪证据威胁了程诚,导致二人矛盾升级后痛下杀手。”

“海外账户查了吗?”

“在查了,很快会有结果。”

杨超依然挥手:“假设账户就是程诚的,小李的目的是要钱,那么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杀人?”

唐小天:“也许是程诚先动的手呢?小李出于自卫……”

“不对,他离开现场时还未到案发时间,已经拿到钱再返回现场杀人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小李与余洋并无过多交集,这无法解释余洋为什么要自首。”

唐小天没忍住,一巴掌拍向白板上余洋的照片:“杨队,不是我说,这个余洋的话能信吗?什么自首,我看他就是来添乱的!还人格分裂杀人,神神叨叨的!”

“比起小李,余洋的犯罪动机更明确,虽然他身上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但是我认为程诚的死跟他的关系更大。你处理更多刑事案件就会知道,小李这种人谄上骄下、恃势凌人,可往往并没有杀人的胆子。”

“可……”

“我问你,小李还交代了什么?”

“没有了,只是强调程诚为人霸道,极力撇清自己案发当天与他争吵的事,说他易怒,对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发脾气,疯起来连他爸程建业都不放在眼里,就是不承认自己威胁过程诚。”

“杨队,唐队,打扰一下。”会议室外,二队的小邹敲了敲门,得到许可之后小心翼翼探进头来,“海外账户的信息查到了。”

他有点抱歉地看向唐小天:“不是程诚的,账户属于程建业。”

杨超与唐小天对视:“查!”

唐小天得令,一边安排人询问小李关于程家父子的关系,一边决定带人亲自去一趟程家大宅。

雪停了。

正午的光线落在白色的树梢上,风一吹,扬起一层金光,又扑在二中校门口的光荣榜上。

林毅裹着羽绒服,帽子、围巾一应俱全,只露着眼睛,紧紧盯着榜上的照片。

优秀校友那一栏有程诚,他的照片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还有个熟面孔,前阵子刚被抓,简介里写的是作家。

林毅呼了口白气,手脚都已经冻得冰凉。

“这光荣榜,可不咋光荣啊。”他喃喃自语。

下课铃声响起不久,上午的考试结束了,学生们鱼贯而出。林毅不再分神,对着学校大门目不斜视。

他不方便直接进学校找那位物理老师,只能蹲守,委实考验眼神。

十五分钟过去,认错了两位男老师,林毅有些泄气,既不知道自己这个方向找得对不对,又不知道是否会无功而返。

原本今日此行只是为了找线索,他并不觉得物理老师是真凶,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访客痕迹等着被查到?况且,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原封不动地复制小说中的杀人情节来给自己平添嫌疑,这太不合理了……

正想着,校门口主路上驶来一辆警车,红蓝色车灯和响亮的警笛声引得学生纷纷侧目。一队的兄弟默契地给了林毅率先问话的时间,应当不是他们。

面前经过一个穿着黑色外套,推着自行车的男人,他深埋着头有些慌张,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没事吧?”林毅扶住他,一跟他对上眼,赫然发现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言绎老师,”林毅小声说,“我是咱们市缉毒大队的林怀光,方便聊两句吗?”不方便直接以自己的名义问话,林毅借了自家老爸的名头。

哪知道物理老师听完他的话,手一松,车把一歪摔在地下,自行车也不要了,转身就跑。

难不成还真是他?

林毅原本腿脚有些冻僵了,这下也顾不得热身,飞速朝前方身影追去。

这孙子绝对犯事儿了,听到警笛就发虚,报了家门他就跑。林毅喘着粗气,一把扯下碍事的围巾甩在路边的槐树梢上,脚底生风。

路有点滑,物理老师时不时回头看,起初以为甩开了追踪,谁知道林毅看着有点胖,实际上灵活得很,还一边追一边喊他的名字,这么一会儿工夫,很多他教过的学生都跟着喊:“言老师,后面有人叫你。”

言绎又气又恼,左窜右窜,最后还是没跑了,在路口的便利店门口被林毅抓住。

林毅没有当着学生的面太过粗鲁,而是伸手勒过言绎的脖子,小声道:“言老师,为人师表,给你个面子,你也不希望我在这儿用手铐吧?”天知道林毅的手铐都被收回去了。

言绎刚想挣扎,看着经过的学生,放弃了。

林毅就这么拽着他的衣领进了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一瓶,自顾自喝下几口:“挺能跑啊你,说说,跑什么呢?”

这下,轮到言绎疑惑了,敢情这位警官并不是掌握了什么证据来抓自己的?他连自己为什么跑都不知道?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看得林毅直想笑。

“我这是给你机会呢,”林毅解了渴,也匀过气了,“我先说,就是给你定罪了,你先说,就是有自首情节,这差异可大了,懂吗?”

言绎微微点头。

“嗯,看来你最近买的那些刑侦犯罪小说没有白看。”

言绎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警方查得这么细。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头,艰涩地开口:“苏尧和程诚的事,我是碰巧知道的,那天不是同学聚会吗……我见他跟苏尧两个去了包厢,也想搭句话,但是他看不起我们这种普通人,秘书根本不让我靠近。”

林毅听着完全不在他意料范围内的事,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手机录音的功能,顺便给一队的警员发了条信息:“来三七便利店,帮我捎个人。”

言绎见林毅也不催促,拧开矿泉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我就在那层楼等着,就想啊……程诚这个人看不起我们,但是他都一视同仁啊,凭啥就看得起苏尧呢?我就想等程诚走了,去问问苏尧是怎么攀上关系的。”

“然后?”林毅饶有兴致地问。

“然后程诚走了,我就去包厢找苏尧,我才知道,才知道他们……都吸那玩意儿……”言绎表情很是懊恼,“我那天就不该去啊!警官,我不是故意包庇的,你相信我。”

“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刚才跑那么快,是因为怕知情不报被抓?”林毅冷笑,“我再说一遍,罪行是你先交代还是我先说出来,性质完全不一样。你想清楚,是在这里舒舒服服坦白,还是跟我回局里,同样是配合调查,后者可是会留案底的。”

言绎辨不得他话里的真假,但见他神色与之前大不一样了,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你以为我平白无故来学校堵你?”林毅眼神犀利地盯着他。

言绎有些发虚,猜测警察是真的查到自己头上了,难怪都要出动警车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交代:“那天,我……我……我知道了苏尧答应帮程诚诬陷一个作者的事,两人想合伙搞黄他的新书……”

林毅已经把手里的空瓶捏扁了,压抑着胸腔里的怒火:“你跟苏尧关系很好吗?这种事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便利店不时有学生来买零食,路过都要叫一声老师,言绎靠在汽水冰箱前,不停流汗。

“一个宿舍的,问啥说啥。”

“接着说。”

“我……我最近手头需要点钱,程诚那么有钱,对他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所以,你拿这个消息去威胁程诚?”林毅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想让冰凉的**压住几乎要蹿出来的火气。

言绎深吸一口气:“哪里算得上威胁,我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找了程诚,结果没说两句话就被他从会所里赶出来了,他根本不当一回事。”

这倒是在林毅的预料之中。

以程诚的路数,哪怕诬陷余洋的证据被人确凿地摆在眼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况言绎全凭一张嘴。

言绎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记录给林毅看:“这应该是……出事前一周多。”

“程诚是怎么拒绝你的?”林毅看了眼手机,记住了会所的名字。

言绎一五一十地回:“很敷衍啊,甚至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他说我要是有什么惊天的秘密,直接卖给小报杂志还能挣二百块钱稿费……哎,他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心思都在他妹妹身上。”

妹妹?那不就是程烨。

林毅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比他之前掌握的细节多得多,一直以来,警方的侦查方向都以余洋为主,并没有怀疑到程诚身边其他人的身上。

一是没有作案动机,二是都有不在场证明。

林毅记得很清楚,程诚出事之前那几天,程烨都乖乖待在家里,有养父母和保姆做证。

那么言绎在会所看到的“妹妹”又是谁呢?

一队的警车已经停在路口,其中一位警员看到了林毅,挥手示意。

林毅和言绎前后脚走出便利店。

“我都交代完了啊……”言绎小声嘟囔。

“林队,捎谁啊?”

“他。”林毅推了言绎一把,嘱咐道,“去缉毒大队,给他做个尿检。”

“你!”言绎的后半句话堪堪卡在口中,他看到林毅眼神发冷。

“你说得对,碰了那玩意儿的人都会变得丧心病狂。”

警车离开了,林毅点了根烟朝反方向走去,他得拿回挂在树梢上的围巾,那还是某一年生日余洋送给他的。

“警官,上回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先生、太太和小姐那几日都在家,三餐也都是在家里用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保姆有些着急,额上都是汗,似乎对警察不相信自己反复的询问感到焦虑。

唐小天查案向来单刀直入,不管对方是什么豪门背景,只问:“程先生最后一次与程诚发生争执,是什么时候?”

程建业眉头一皱就要喊律师,程太太却尖着嗓子哭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说话呢!我儿子才刚刚出事,我们一家都非常痛苦,你现在这样问难道是怀疑我先生?我可以投诉你的!”

她哭得凄惨,频频停下喘气,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昏倒。

唐小天面不改色:“我们就是为了给您刚刚出事的儿子找出真凶,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程建业起身要走:“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其他跟案子无关的,我也无可奉告。有问题你们直接跟我的律师沟通吧!你也看到了,我太太受到的打击非常大,没办法再面对你们……”

“那您呢?”唐小天也跟着他起身,“痛失爱子,还是您唯一的继承人,您看上去可没怎么受打击。”

他语气不善,同行的小邹都有些尴尬,可程建业却一反常态没计较:“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不是什么情绪都要挂在脸上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是你……这种人想象不到的,我没有太多时间崩溃。”

他走到程建业面前:“小李都交代了,案发当日他收到的那笔钱是你给的,因为他要帮你盯着程诚,他递交的那份程诚的犯罪证据,其中的日期甚至早于他入职的时间,应该也是你的手笔吧?你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劝儿子从良吧?”

“你说什么?”

比程建业更震惊的,是坐在他身后的程太太。

她一手捂着胸口,不可思议地瞪着程建业:“你怎么回事?阿诚之前跟你吵架时我还当是他不懂事,不懂得你这个当爸的良苦用心,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唐小天乘胜追击:“程太太,程诚可有说过些什么?吵架的内容又是什么?”

“哼,”程太太冷笑,“这就是我们的家务事了。”可她的眼神已经从方才的无助,变成了熊熊怒火烧向程建业。

只是,父亲和儿子再怎么分裂,她也不会摆在台面上给别人看,遑论现在警察还在怀疑程建业。

“我还有个疑问,现在看,您身体没什么大碍,公司发展也很平稳,怎么就突然退位,把实权交给了当时经验还不多的儿子?而且……还是董事会全票通过的决议?”

这是先前警察去公司以及在小李的口供里得到的信息,原本以为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如今串联起来,却构成了一个“太子逼宫”的故事。

唐小天善用激将法,还要开口,却被小邹拉住了。

再说下去两人也不会承认,场面只会更难堪。

“请问,”小邹的视线转向保姆,“程烨在吗?能否叫她出来配合下我们的调查呢?”

“小姐不在,出事之后就没回来过。”

“那……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根据调查,程烨名下没有其他住址。

“谁知道她死哪儿去了!”程太太也坐不住了,“阿姨,送客!”

保姆尴尬地陪着两位警察走向玄关,唐小天却瞥着墙上巨大的全家福若有所思。

“程诚跟程烨也经常吵架吗?”

保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老实回答:“以前不会,小姐从来不敢,但是最近……”

“阿姨,”程建业威严的声音传来,“陪太太上楼去休息。”

“好的先生!”她抱歉地看向唐小天,小声飞快说了一句,“小姐她……真的很可怜。”

“先生不好意思,私人会所您不能进。”

林毅觉得这门口保安的严格程度堪比狱警了。

吃了闭门羹,又苦于不能直接亮身份,一队的人还被他支开去查物理老师了,林毅想了想干脆躲到巷子里打电话报了警,谎称这里有毒品交易。

他跟着林怀光耳濡目染不少相关案件,随意丢几个名字出去,相信就能引起重视。

林毅硬着头皮跟缉毒大队的前辈打了招呼:“叔,我接到线人消息,说这里是个藏毒据点,跟你们进去瞅瞅?我线人消息可靠。”

他只字不提自己现在被禁止查案的事。

被叫“叔”的老警员是林怀光的老搭档,这么多年把林毅当自家孩子看待,自然没起疑心,摘下帽子直入会所。

警察临检,所有人都集合到了大厅里。

林毅在女工作人员的队伍里挨个找着,想看看有没有符合特征的——跟程烨很像的那个妹妹。

可找了半天,这些女人在林毅眼里,个个都不像程烨。

“叔,你们先查着,我去监控室看看。”

林毅让值班经理调出了监控,看到了那天被程诚搂在怀里的陪酒女,她的年纪跟程烨不相上下。

“应该是了。”他朝老警察道,“叔,能带回你们队里问话吗?”

老警察拍拍林毅的后背:“你就在这里问。”他指着方才和林毅说话的那个包厢,“进去问,我们在外头等着,在这儿问话,跟局里效果不一样。”

被叫出来的女孩跟林毅一起进了包厢,观察了半天后,心里有了些判断,不等林毅开口,她率先问道:“你不是警察吧?”

他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而且这做派也不像是正规流程啊……

林毅没时间废话,给她看了一眼程诚的照片,问:“认识吧?”

女孩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马马虎虎看了一眼:“不认识。”

“仔细看看。”林毅压低了声音。

“说了不认识,干什么啊您这是?”陪酒女满脸不屑,实在叫人牙根痒痒。

门外是一群出了警却没查到什么线索的同事,屋内的人被监控拍到了还不承认,林毅强压了一天的愤怒再也止不住。

“我没心情跟你兜圈子!给我老实交代!”他鲜少有震怒到嘶吼的程度,还狠狠一掌拍在了包厢的玻璃桌面上。

女孩被吓到,强装着镇静,可声音里的颤抖却暴露了她的慌张:“嚷什么啊,会所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张脸?”

林毅耽视着女孩,一个表情都没有放过。

外面这个阵仗,加上自己的吓唬,她年纪轻轻却没有露出惊吓的神色,是不是能解读为她见惯了各种场面,或许还曾有很了不得的靠山?

林毅活动了一下肩颈,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顺手开了两瓶啤酒,递给女孩一瓶,跟今日在便利店的动作如出一辙。

“坐。你猜得对,我不是警察,我搞这一出是为了给别人看。”

女孩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顺从地坐下来,喝了一口啤酒,接话:“给谁看啊?”

“你知道程诚死了吧?”

“我是他爸那边的人。”林毅说完,从包厢的镜子里窥视着她的反应。

女孩坐直了身子,比见到警察还紧张:“你能让警察帮你办事?”

林毅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岔开话题:“我老板让我查真凶。”

他不急着编故事,免得女孩看出端倪。

“程老板的意思是,真凶在会所里?”

“我不是来回答你问题的,而且,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林毅放下啤酒,“跟我说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局。”

他假意帮她回忆了一下:“那天除了苏尧,还有个同学来找他?”

女孩蹙眉想了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同学,但确实有个不识相的被赶出去了,我还是第一回见有人胆子这么大,还敢威胁他。哥,你该不会是怀疑他?”

“怎么,我不能怀疑他?”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要是见着他了,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那样的,顶多占占小便宜,哪有杀人的胆子,窝窝囊囊的。”

林毅听着,有些能明白老警察让自己在这里问话的用意了。

这些事,到了警局她定不会这样说出来。

他又给女孩开了瓶酒,不过这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我坦白告诉你,老板让我查真凶,查不到我可没有好下场,我不好,大家都别想好过。”

女孩放下了酒瓶:“你什么意思?”

“妹妹,你可得帮我仔细回忆回忆那天的事,”林毅打了个酒嗝,忽然想起往日里每次打嗝之后都会被余洋笑,内心一阵绞痛,不想再演了,“一点细节都别放过。”

他的指甲点着桌面,发出催促的声音。

“那天就是很平常的一个局,我要是知道什么,早就跟程老板汇报了。”陪酒女点了支烟,眼里尽是不合时宜的妩媚。

林毅怒极反笑:“你知道我查不出凶手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怎么办吗?”

陪酒女抬了抬眼皮。

“找个替罪羊。”林毅看着陪酒女,语气坚定地说。

虽然是一通瞎扯,可是足够震慑住对面的人了。

“你要不……去问问另一个人。”女孩咽了咽口水,“程总有个很奇怪的趣味,要我……穿校服,还……给我起名字,叫我……”

“程烨。”林毅将信将疑地替她说出来。

“犯罪现场的房门和窗户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说明凶手不是强行入侵,很可能与受害者相识,是后者主动开的门,或是凶手知道大门的密码。”

“行凶后,凶手十分冷静地处理了现场,说明不是**犯罪,且凶手很有可能熟悉受害者家中情况。”

“余洋作为最大嫌疑人主动自首,极有可能是想替人顶罪。”

按照这个方向推论的话……

林毅在黑板上画出程烨的犯罪侧写。

难道,真的是程烨?

这个想法在林毅的脑中降临之后就被无限放大,程烨的脸不再如从前一般单纯,每回忆起一次她的笑容,林毅都觉得头皮发麻。

他捂着脸蹲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面前的“违纪检讨书”只开了个头,他一点也不想写下去,因为还得违纪,不如最后一起写了。

林毅关了电脑,决定重回一趟案发现场。

其实已经来回巡查了很多遍,可疑的证物都被送去鉴证科调查了,林毅这一次来,只是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其他线索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想。

根据余洋的描述,杀人现场是在一楼客厅,而冲突最开始是在二楼的走廊。

林毅悄悄潜入,沿着楼梯走上去,在走廊上站定,望向尽头的窗户。

光线照进来,浮尘漫舞,他闭上眼睛,轻哼着披头士的P.S.Iloveyou。

他按照余洋形容的那样,把自己代入程诚,跟着音乐的节奏走,到“Be in love with you”这一句结束时,他睁开眼睛,刚好站在了走廊最正中。

两边的墙上都是照片,乍一看没有任何特别。

可林毅回想起来自己偷偷看过的那份余洋的口供,他说第一次冲突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墙上的某一张照片吗?

林毅仔细盯着查看,努力想从中找出些逻辑。

他用手电筒来回照了几遍,最终在一张合影处停下了目光。

看得出来,这应该是程烨十八岁生日的纪念照,全家人都围在她身边,可程烨的笑容却并不达眼底,甚至有些敷衍。

林毅戴上手套取下相框查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低头时却发现这张照片下面的地面上,有一些墙皮脱落的粉末。

有人在近期动过这张照片?是余洋还是程烨,抑或是程诚自己?

跟这案子有关吗?

林毅无从得知,可直觉告诉他,这个猜测的方向是对的。

他重新审视两面墙。

发现照片应该是按照年龄的规律排下来的,有单人相也有合影,有获奖时刻也有杂志封面,无论是那一张,上面的程诚都意气风发,占据绝对的中心位置。

没错,无论是在家里还是朋友圈子里,程诚都是绝对的核心人物。

他又拿起手中那张程烨十八岁的合影,仔细打量起来。

如果说这张照片传递出的信息跟其他照片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张照片除了有程烨的身影之外,是墙上唯一一张不以程诚为主角的。

林毅试图分析程诚的心理,像程诚那样任何事情都需要占据绝对主导权、拥有绝对存在感的人,应该不会在专门用来彰显自己高光时刻的照片墙上,挂一张以其他人为主角的照片。

林毅心中的答案更明确了一些。他把照片挂回墙上,决定去房间的其他地方找找还有没有相关的线索。

他摸黑来到书房,手电筒的光掠过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和财经类书籍,停在书架最上层,那里有几摞影集。托程诚的福,影集上都标注着日期,给他的搜查工作省了不少工夫。

从程诚高中时期的影集翻起,他获奖无数,可大都是单人照,看得出朋友并不多,人缘不太好,哪怕是站在人群里,看起来也冷冷清清不太合群。

林毅继续翻初中时期的影集,这里面夹杂了很多程烨的照片,他慢慢有了结论,似乎初中时兄妹二人感情还不错,程烨的出镜率很高,看上去也比较亲近,跟十八岁生日那张反差很大。

这期间,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疏远了呢?是不是程烨发现了程诚对自己的心思?

再往下翻,年纪就更小一些了,看了几页,林毅突然愣住,回忆奔涌而来。

照片上,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笑得异常灿烂,却让林毅生生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张脸,还有这张脸的主人带给自己的恐怖记忆,以及他在余洋和自己手上留下的伤疤,林毅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觉得如坠冰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时间仿佛回到那个遥远的傍晚,那个他鼓起勇气跟余洋一起打架的傍晚,那个被棒球帽男孩诡异笑声充斥的傍晚。

林毅蹲在地上,头传来一阵剧痛。

此前所有的假设都被这一张照片全部推翻。

什么程烨撒谎,什么余洋定罪,这些猜想没有任何支撑。

难道……余洋一早就知道程诚就是小时候曾经霸凌他的棒球帽男孩?

这是他杀了程诚的理由?

他接近程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不可能!

他为自己出现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这不是余洋!这不是余洋会做的事!余洋和程烨相处的点滴他都看在眼里,他爱她,作不得假,况且,余洋不是以牙还牙的性格,怎么可能为了报仇,绕这么大一个弯杀人。

他的思绪并没有因为这些照片明朗起来,相反,儿时印象中的余洋和程诚反复出现在脑海里,越来越混乱……

他需要弄清楚答案。

林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程诚的别墅,一路驾车向余洋家驶去。

余洋家的门像从前一样开着,楼道里却没了往日常有的粤剧的腔调和烹饪食物的香气。

林毅从麻布帘中探出头,客厅没有开灯,也没有人影,他慢步走到卧室的门口,唤了一声余海的名字。

“海哥……”

余海坐在**,正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星空瓶。

林毅知道这瓶子的由来,心下一阵难受,可又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余洋他……”

以前林爸常说,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机敏还是迟钝,狡黠抑或单纯,行为和语言或许都能作假,可眼神却藏不住。从警以来,林毅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罪犯,自认能从眼神中读出很多情绪,可他却从未料到有一天会从余海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那种眼神该怎么形容呢……

他在难过,是那种洞悉一切后无力挣扎的难过,带着释然、果断和一种炽热的抱歉。

从小到大,林毅早就习惯了余海的视若无睹,别说对视了,就连三个人一起闹着玩的时候,余海也从未把他当作活物。他一直以为余海的眼中只有余洋一个人,哪怕后来余洋说起余海很喜欢程烨,林毅也根本没当一回事,只觉得是余洋的心理作用。

所以按道理,这种眼神不该属于余海。

或者说,不该属于林毅印象中那个对周围世界毫无感知的余海。

他的眼神告诉林毅,关于程诚死亡这件事,他一定知道什么。